和婦女們一起幹活
休息了整整一年,春節後我就準備上工了。隊長怕我身體受不了,建議我和婦女一起上工。我也就同意了。每天也不過少記一個工分,勞動要輕鬆多了。何樂而不為?
從這一年起,隊裏叫我做糧食保管員,和另一個保管員另紀明、會計馮家齊一起管隊裏的糧食。其實主要是怕其他人偷偷拿隊裏的糧食。知青了不起就是自己吃一點點,如果是當地人拿的話就是個無底洞了。所以一些很麻煩的事情,如榨油房的榨房會計也是叫範鎮峰當,道理是一樣的。這樣我就同時兼了兩個員:農業技術員和糧食保管員。
當農業技術員我倒覺得沒有什麽。講農業技術,我絕對不在農民之下。這就是知識的力量。別看農民們祖祖輩輩搞農活,但並不講科學種田。我們一來,學起來比他們要快得多。像培苗、授粉、整枝這些竅門,他們都搞不清楚。隊長看到雖然我們的菜園子土並不肥,對菜園子也遠沒有他們那麽勤快,但收成卻總是比他們好很多,才真正認識到知青的水平和能力,叫我來當農業技術員。而糧食保管員,我則感到責任很重。特別在後來一年的時間裏所發生的一切,使我真正認識到:它關係到全隊的生活大事,比技術員要重要得多。
經過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才逐漸熟悉了和婦女們一起勞動。其實婦女勞動並不是很輕鬆,隻是挑擔子的工作要少很多,也輕很多。從這點來說,很適合於我怕挑重擔子的身體狀況。
由於婦女的家務事比較多,上工通常要稍遲一些,大家也都可以容忍。而且上工期間還要休息一次,叫做“歇班”,和現在的“茶歇”的意思差不多吧。不過當時誰也沒有鍾表,隻能看太陽估摸時間,這個“班”歇多久就隻有天知道了。而婦女們坐在一起除了納鞋底、做鞋子外,就是哇啦哇啦地聊天。難怪後來有人說:“一個女人等於二百隻麻雀。” 而且一談起來沒完沒了。記得七二年下半年,有天下午大家圍在一起聊天,從吃了中飯一直聊到四點半。大隊書記陳大全路過這裏,看到我們還沒上工,不由得發脾氣了:“幾點了?還不上班!” 大家嚇得要死,都看著我。那時爸爸已經給我買了一塊手表,但老鄉們沒有一個能認識上麵的指針,隻有問我才知道。大全也問我:“幾點了?”我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表,“二點半。”並把手伸過去給他看。他疑惑地看了看太陽,嘴裏咕嚕到:“怎麽才二點半呢?”,就搖晃著腦袋走了。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
夏天插完秧,需要一遍又一遍地推秧草,就是用一個耙子在稻田裏把雜草除掉。這是很輕鬆的活,大家可以一邊勞動一邊談笑聊天。自從我來跟她們一起勞動後,大家特別喜歡聽我講故事,說笑話。每當我講故事時,兩邊的人就不由得向我這裏靠攏。一天,我正講得高興,公社的領導路過這裏,不由得感到奇怪,大聲問道:“喂!你們站在田裏幹什麽?”大家相互一看,原來排成一行的人都擠到中間,把我圍在中間。秧草也不推了,一個個就站在水裏聽我講故事。大家不由得“哄”地大笑起來,這才散開開始幹活。
其實農村人也會保護自己。記得隊長叫我這個農業技術員安排幾個人給棉花打農藥,我想到這個工作比較輕鬆,就叫兩個懷孕的婦女去幹。結果婦女隊長趕快對我說:“她們都懷孕了,不能沾農藥呀,快把他們換下來!”我這才如夢初醒,趕快跑過去換她們。才發現他們的丈夫都在幫他們打藥,兩個孕婦則坐在地上休息。相比之下,我們這些知青就很不懂這些了。
和半邊天們一起勞動,考驗的是忍耐性和耐受力。幾年下來,我真的很佩服農村婦女吃苦耐勞的精神。如果說男人在農村隻要有力氣就能幹活,還有空開開心的話,婦女則需要極大的忍耐力才能活下去。婦女一輩子幾乎就在不停地幹活:做飯、做家務、帶孩子、砍柴、上工……。幾乎沒有喘氣的時候。唯一的樂趣就是上工的時候能講講閑話,打打鬧鬧。也許,這就是為什麽隻要有幾個婦女湊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的原因吧?
春天農忙到了。婦女的任務就是插秧。整天站在泥水裏,彎著腰,不停地插呀插。要說手裏忙倒不在乎,關鍵是腰功。如果插秧時間長了,腰就開始痛,時間越長越痛。而且再直起腰來時更痛。總之是直起來不是,不直起來也不是。插秧耽誤時間主要就在這裏。如果誰能夠插秧時不直腰,他絕對是插秧冠軍!所以,會插秧的人,就是能彎腰後可以不起來直腰的人。剛開始插秧時,我簡直沒法幹,就是不停地直腰和彎腰,休息時還累得夠嗆。為了把我練出來,婦女隊長劉桂蘭和婦女組長張國芳把我夾在中間一起插秧。她們兩個可是插秧的好手,我被逼得不敢有絲毫的鬆懈,咬著牙拚命趕。天哪,我的腰要斷了!每天收工時,我就癱在田邊,一動也不想動,腰就像被鞭子抽過一樣。我咬著牙,一天一天地堅持下來。慢慢地,我的忍耐力也逐漸加強了。我能一下田就開始插秧,頭也不抬地從田頭一直插到田尾,然後才舒展一下腰。到那年春忙結束時,我已經成為隊裏數一數二的插秧能手了。
農村插秧時,每塊田被劃成很多長條,每個人插一條,大家邊插秧邊向後退。插得快的人到終點後就會順手幫插得慢的人插上幾行,但同時也把她們“關”了進去。最後那些動作慢的人不得不從秧苗中小心地走出來。那時我們就站在田埂子上看笑話,笑他們被關進“籠子”裏了。我經常把別人關在田裏,所以心情常常很好。有些人甚至有點怕我。
和婦女一起幹活學會的忍耐力,也正是生存所需要的韌性。這股韌性使我受益匪淺。在後來的工作和事業中遇到困難和挫折時,能讓我以驚人的忍受力對待各種衝擊,從而達到勝利的頂峰。這是我在農村幾年裏學到的唯一有價值的東西。
插秧過關了,割穀就不算什麽了。一樣的要能長時間彎腰,能插秧就一定會割穀。所以我割穀也成了能手。這樣,和婦女們一起勞動不再感到可怕,終於能適應農村的勞動了。
慢慢地,我和北頭組裏的婦女們混熟了。老太婆們對我很好,但沒有什麽話說。中年婦女也很關心我,主要是教我幹農活,如何用鋤頭除掉和莊稼混在一起的雜草,怎樣打捆才不會碰到蛇。她們還教會我很多生活上的瑣事。不過她們感興趣的話題和我也相差太遠,而且經常有些很黃色的話從嘴裏冒出來。隻有和幾個年輕的小姑娘共同的話題多些,說話也方便些。像李定煥、馮成芳、陳興陽,還有陳以珍等。其實她們比我小很多,也就是十七、八歲吧。不過我們的共同點是都沒有結婚。
定煥是個河南老鄉。他們家是在知青和河南人打架後才被分配到隊裏來的。大大的個子黑黑的臉,像個關公。雖然長得很醜,但心很善良,力氣也很大。剛開始和我一起上工時還對我比較警惕,直到有一天……,
那天上午,我們正在田裏插秧,突然有人喊:“快來人啊,有小孩掉到井裏去了!”我嚇了一跳,趕緊從田裏跳了出來。其他的婦女們還來不及把腳從爛泥巴裏拔出來,我已經衝到井旁。果然看到有個小孩背朝上浮在水麵上。這裏的井口很大,水麵也很高,對我這個能橫渡長江的人算不了什麽,衝下去一下子就把他撈上來了。剛好赤腳醫生也路過這裏,我們一邊把小孩肚子裏的水倒出來,一邊給他打了一針。幾分鍾後,小孩就有氣了。這時,我才發現這是河南老鄉的孩子,也就是定煥的外甥。
中午河南老鄉家死活要我去他們家喝酒。酒我不會喝,但飯是一定不能免的,隻好進了他們的家門。其實河南老鄉家很窮,生活也很苦。家裏破破爛爛的,什麽東西也沒有,唯一的財產是一輛板車和一頭驢子。他們幹農活不行,工分也很低。屬於靠隊裏吃救濟的那一類。家裏的老頭非要孩子們給我下跪,說我是救命恩人。還請我吃用水煮熟的拳頭大的驢肉沾鹽巴,說這是“天上龍肉,地下驢肉”。這大概是他們心中最好的菜了。他說,沒有想到救他孩子的人居然是知青。我告訴他:其實我們都是外來的苦命人,又不是敵人。你們過去雖然因為沒有吃的不得不去搶,但搶的也是苦命人的東西,又不是打土豪,這是不對的。就這樣,我和他們家成了好朋友。定煥當然也就對我特別好。我們天天在一起說說笑笑,有時還在水田裏拿泥巴打架,幹起活來輕鬆多了。
不料,這裏人見不得男孩子和女孩子在一起玩,於是就斷定我在和她談戀愛。多事的國芳居然一天晚上請我和定煥去吃麵條,說是給我們定親。定煥急得大叫起來:“我和外隊的老鄉已經訂婚快兩年了!” 真的是亂點鴛鴦譜。而且後來居然還有人好心地勸我不要和定煥談戀愛,說她長得太醜……。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好在人家已經有主,所以倒也沒有在意。
成芳住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一天到晚都能見麵。這個小姑娘很愛笑,什麽事情都會感到很開心。和她一起上工,總會感到高高興興的。她什麽都想試試,看到別人跳舞也想跳,但跳得很難看。不過在農村跳舞就是大家開開心而已,也無所謂。成芳經常跑到我們住的地方來,睜大了眼睛好奇地到處看,並問你一些顛三倒四的問題,叫人哭笑不得。例如:她看到我們的貓在於衍正的球鞋裏拉了屎,就問他為什麽要用鞋子裝貓糞。搞得於衍正非常惱火,說:“難怪列寧說一個笨蛋問的問題比一百個聰明人回答的還要多。”
興陽家裏比較窮。從小沒有人照顧,發高燒抽筋把手燒壞了,所以五個手指都伸不直,像雞爪子一樣彎曲。但她的手很靈巧,做的繡花鞋墊很漂亮。由於家境困難,成熟得早,說話做事比成芳要老氣很多。
以珍個子很矮,長得白白胖胖的,一看就知道是家境條件較好的孩子。她和前麵幾個女孩子是完全不同的另一類人。她是大隊書記的女兒,特別會見風使舵,嘴巴也非常會說。雖然她在我麵前總是很客氣,但我並不喜歡她,覺得跟她講話很累。
每天和婦女一起上工,就像後來在單位裏的傳達室和醫務室一樣,是傳播新聞和議論是非的地方。她們每天議論的內容,從四周鄉親們發生的各種事情,到隔壁左右昨天的笑料和隱私,無所不包。不過她們在我麵前還是有所收斂的。有時談起別人家裏的一些男女之事,說了一半突然想起來,就轉過頭來跟我說:“去,童男不能聽這個,把耳朵塞起來!”
婦女們在歇班時,人手一雙鞋,不是在納鞋底,就是在做鞋子。我開始還拿本書在看,但她們一邊做手工一邊還和我講話,實在是沒法看書,索性也來向她們學習做鞋子。這下子大家都高興了,個個把著手教我。
其實婦女們做一雙鞋子也是很不容易的。先要用舊布糊成板,把幾層疊在一起,剪出鞋底樣子後用布包起來,再開始一針一線地納鞋底。這是最艱苦的活,而且一點也不能偷懶。否則鞋底子就不經穿,幾天就破了。然後才做鞋麵,並把它上到鞋底上,一雙鞋子才算完工。
我剛開始做鞋子時,每拉一針都累得滿頭大汗。因為針從那麽厚的鞋底裏穿過去後,隻露出很短的一截,很難拉出來。而婦女們習慣了,兩個指頭一夾,一使勁就拔出來了。我練了很久才練出這個力氣來。我想:難怪農村兩口子打架時,女人都喜歡揪男人的耳朵,那麽大的力氣揪起來肯定很痛!到後來,我的手勁也練得很大了。在工廠裏曾經用手把一個螺母擰在機床上,別人用扳手沒有擰下來,被臭罵了一頓。結果我又用手把它擰了下來,大家看得目瞪口呆,把那個人羞愧得無地自容。
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裏,我給自己、給弟弟小林、給小姐姐和媽媽各做了一雙布鞋,還給當地人的小孩子做過兩雙軟底鞋子。反正是混日子,還能練耐心,有什麽不好呢?
就是這些人,和我一起勞動了將近三年。直到我離開生產隊,到了電站。她們給了我很多快樂和安慰。特別是在組裏的其他知青一個個離開後,是她們關心和幫助我,使我擺脫了孤獨和絕望。平心而論,和她們相比,我算是比較幸運的。可她們都能夠坦然麵對人生,從容度過如此艱難的一生,我難道還有資格在她們麵前訴苦嗎?想到這些,我的心情就豁然開朗了。
建議把大姐姐和小姐姐的稱呼改為大姐和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