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日子,每每夜深人靜,我便衝杯牛奶,然後捧著馬克杯和博軒網上聊天,真是美上了天。
博軒苦口婆心地囑咐。我吐舌,暗自笑他囉嗦。我沒告訴他我懷孕的事,實在不忍心他因我費神,他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
已非豆蔻年華,一鼓作氣生下娃才是當務之急。於是我不顧黑老板的挽留,毅然決定辭職。按規定提前給了公司離職通知,兩星期後我正式卸任。
博軒不在,靈芝當起了我的守護神,無論是在辦公室還是在家,她像不知疲倦的秒針,卯足了勁兒,一刻不停地盯著,生怕我有什麽閃失。
可她那廚藝實在尷尬,說白了,就是蛋炒飯、清湯麵的水平,糖醋排骨沒糊鍋,那便是超水平發揮了。我不得不忍著孕吐,親自披掛上陣,但靈芝包攬了其它家務,這讓我解脫了不少。
孕婦的五髒廟真是難對付啊,味蕾像六月天變化莫測。這幾天不知哪根神經錯了位,我突然留戀起兒時吃過的苗家凱裏酸湯魚,饞得直流哈喇子,靈芝和我大眼瞪小眼,誰也做不出。
周六我在家翻翻育兒雜誌、練練瑜伽來打發時間,靈芝則去旁邊的飯店彈琴。她自幼練琴,十年餘載。
據靈芝說這個彈琴的職位純屬偶然。那天她溜進這家飯店躲雨,看到那架光亮的三腳架鋼琴,便走過去看,一個長著國字臉的男人過來問她是否會彈,她點頭,並試彈了一陣,那男人說她可以到這裏兼職,不久前台服務員就幫她辦了手續。她說這工作輕鬆愉快,環境又好,可自選曲目,看來她很喜歡。
傍晚靈芝風風火火地推門進屋,一屁股坐到我床邊,眨眨眼睛,詭秘地從手中的大帆布包裏掏出個加蓋搪瓷大碗,我探頭,眯眼一嗅,興奮地大叫,
“哪裏搞來的?”
“今天在飯店彈琴時碰見了“國字臉”,無意間聊起了苗菜,他便讓飯店裏的廚師做了凱裏酸湯魚,他還允許我在旁邊觀摩,我可都學會了。明天就給你露一手……噢,”說著,她又掏出個小紙袋晃了晃,
“這是正宗木漿子油,我臨走時“國字臉”送的。巧婦難為無米炊,缺了這,特廚也隻能幹瞪眼。”
“小姐,你懂禮貌二字嗎?人家好心幫你,你卻一口一個“國字臉”地叫著。
“你別說,我還真不知他姓氏名誰。隻知道啊……”她歪頭,手托下巴,
“寡言、城府頗深,反正非我所能及、非我族類!”
“出於禮節,你至少應搞清了人家姓名吧。”我無奈搖頭。
“得令。孕婦大人。”靈芝嗖的站起,小腰一收,啪的一個立正,右手齊眉一揮,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禮罷,她嬉笑著端過搪瓷碗去溫湯了。
看著她遠去,我又氣又笑。隨手打開那裝有木漿子油的紙袋時,一張小紙條掉了出來,打開一看,嚇了一跳,那是男人直白的約會邀請,字體剛勁、文風溫婉、語調篤定。
看來靈芝還沒看到,見門有響動聲,我慌忙將紙條塞回袋中。
鮮美在舌尖跳躍,我風卷殘雲般將酸湯席卷一空,靈芝高興壞了,喜滋滋地去廚房收拾碗筷。再回來時,我注意到了她臉上的那抹潮紅。嗯,她一定看到那紙條了。
不知這是怎樣一個男人,但願和靈芝般配。
陀螺般忙碌的日子一去無返,工作交接也順利,今天將是我在審計所的最後一天。
按慣例,年終審計完成後,主管審計要親自己將裝訂成冊的審計報告送交到客戶手中,並宴請客戶以示感謝。
我和苑傑約好翌日上午在宏達見麵。
三月春風逼退了凜冽寒冬,卻遠不如夏日涼風宜人,沉睡了一冬的銀杏樹被蒙蒙細雨淋醒,整個世界籠罩在灰白色的雨霧之中。
車駛進鐵灰色大門時,我遠遠看見苑傑站在門前的草坪上,仰頭望著樹上的幾隻烏鴉出神,白T恤襲身,簡單的天藍色牛仔褲,被他穿出落拓粗野的氣質。
美國是個神奇的國度,報喜的喜鵲寥若晨星,報喪的烏鴉倒是滿天飛。
即便災難從來沒有預見性。可今天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日子,想不出命運能玩出什麽捉弄人的把戲。
我滴滴按下喇叭,從車窗中探出頭,衝著他笑。
他猛地轉過身來,看見我時,他燦爛的微笑立刻回贈在我的臉上。
這場景曾多麽熟悉,一種無名的傷感湧上心頭。少年時初見乍歡,到曆經歲月滄桑的今日,他淡淡的一個微笑仍能觸人心弦。
苑傑引導我進了會議室,親自沏茶奉上,沒有官腔的寒暄,隻有友人間的調侃,午飯前他邀請我參觀廠房。我欣然同意,庫存清查由靈芝和傑克完成,我正好補上這課。
穿過主樓後門,半圓形屋頂的廠房如同小巨獸蹲坐在眼前,裏麵各式木料堆積如山,傳送帶和模壓機不停地轉著,小型起重機在高空裏疾馳,工人們在緊張地忙碌著,一片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我們走到壓磨機前,機器大約一人高,厚重結實。苑傑建議做個小工藝品留作紀念,我眼睛一亮,點頭如搗蒜,興致盎然。
筷子工藝簡單,往往被列為首選,而我熱愛廚藝,灶前鼓刀弄勺是我興趣所在,於是我選擇做木勺。
苑傑取來勺子樣木料原坯,我倆一人一塊,從繪製平麵圖開始,他邊做示範邊講解,挖勺兜、割鋸木頭、刨光打磨,他手把手教授工藝流程,我將把木料固定在木工桌的台鉗上,照貓畫虎,還別說,那勺子有模有樣。
很快該粗胚打磨了,這是木勺的最後環節。苑傑取過粗砂紙,示範打磨技巧。突然,猶如一把尖刀刺進我的心脾,旋轉著,疼痛一下子占據了我的肚子,手心也沁出了汗滴,不停地抖著,我看見他的嘴巴一張一合,我聽不見他在說什麽,我疼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似乎察覺到我已默聲很久,便抬起了頭,像是吃了一驚,他立馬停下手中的動作,俯下身來,關切地詢問。
我咬緊嘴唇,搖搖頭,擦擦頭上的汗,步履蹣跚地朝洗手間走去,身後隱隱傳來他跟隨的腳步聲。
我幾乎認不出鏡中的我,臉色毫無血色,豆大汗珠從額頭順流而下,那是地獄般的煎熬。我撐不住了,吧唧一聲,跌倒在地,血染紅了地板。
“苗苗,苗苗……”
有人在門外,但我無力回應。
突然哐哧一聲巨響,門被推開了,一個人疾風般跑了過來,我渾身顫抖,手指寒冷如冰柱,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如遊絲,
“苑傑,我肚子好疼……”
隱隱感到有人把我抱在懷裏,大步流星地跑了出去,我聽見發動機的轉動聲、車輪的滾動聲,還有嗚嗚的風聲……
再後來我便沒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