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自打量她的同時,自然也覺察到了她好奇的審視。我們好像對壘前的敵我較量,都試圖從對方身上發掘到蛛絲馬跡。與刺頭客戶打交道,審計工作也是智鬥智勇的一場戰鬥。
我直言審計期限緊,宏大應迅速提供審計所需材料。心瑤則稱雖說宏達在美國注冊,財務記錄慣性遵循了中國會計準則,材料的搜集繁瑣耗時、工程巨大,他們已經盡力了。我說財務匱乏必影響審計報告按期簽發,我會如實呈報給宏達CEO。心瑤將不悅掛在臉上,委婉地質疑起我的誠心和與客戶溝通能力,笑稱大家都有老板,暗示她也會如法炮製。
短暫思考後我壓住怒火、調整了態度,對方似乎也在權衡利弊。一番太極磨合後,交談在貌似和諧的氣氛中告一段落,暗流湧動的角逐卻心知肚明。
翌日我率靈芝和傑克進駐宏達現場辦公,對現有材料進行審核時,我們發現很多財務記錄無據可查。華企在遵製守法方麵或有偏差本在我意料之中,但如此混亂的賬目讓人瞠目結舌。
我十分後悔接下這燙手山芋,或許日後還不得不與苑傑打交道,當那段封塵了的回憶再次被揭起,痛苦也會重新蝕濁我的心。摻雜了感情因素的審計工作必有水分。真正能做到公私分明的隻有機器和製度,而非操縱它們的人類。
公司視為珍寶的首位華裔客戶我不能貿然得罪,但據現狀我們確實難以發布審計合格報告。心瑤憑借客戶身份傲慢狷狂,拒不配合,我若將實情報請黑老板,老板或會視我能力不足難以獨當一麵,而我也不願意看到他溫敦的笑臉寫上失望。
看來此次審計將成為我迄今為止順達職業生涯中的滑鐵盧了。時間在分秒間流逝,我陷入兩難的境界。
中文學校新開設了學齡前手工課。我酷愛園藝和編花,便從中文助教轉成了手工課的老師。站在講台前,環顧滿眼的幼稚童真,我一眼撲捉到了果果的笑臉。
我將帶來的金銀線之類的道具發給孩子們,手把手教他們製作小熊手鏈,女孩子可係在手腕,男孩可係於書包帶。果果手巧又聰明,她揮舞著粉紅小花熊手鏈,興奮得手舞足蹈。
這周我教孩子們插花,下課後,果果拿來絲線和絹繩,奶聲奶氣地問我可否送她個小猴手鏈。她解釋說爸爸很喜歡小熊手鏈,因而問她要個小猴手鏈,可她做不出,隻好求老師幫忙。我二話不說,幾分鍾便編好了,果果高興地揮舞著,一蹦一跳地跑遠了。
與美女財務總監鬥智鬥勇的同時,我從來沒有忘記我那個更重要的目標,我全力為造人而奮戰著,傅軒戒掉煙酒以示合作。我走路時會本能地護住腹部,生怕磕著碰著的謹慎樣惹得博軒啞然失笑,他笑稱我創造了醫學界上的一個新名詞,叫早早孕反應,即同房後十天左右、女人尚未懷孕,卻自以為是的早孕反應。
博軒此番言論自然招來我一通白眼。
備孕育兒書成了我睡前的小故事,每晚我必讀上一段。女人是感性動物,其實隻要心中有愛,這些無需贅言的性愛技巧便可水到渠成。我本就從不過問博軒私事,夫妻間的親密更讓我覺著花店之事乃庸人自擾,那幾束昂貴的薔薇花,在我心裏蓋了個小戳,又迅速被抹去,隻留下淡淡的痕跡。
在胡蘿卜加大棒政策交替運用下,越來越多的財務數據充斥了文件夾。六點過後,我在空無一人的宏達辦公室裏審查材料、擬寫審計報告。時間緊迫,我不得不加班趕超進度,早上出門前我已告訴博軒不必等我晚飯。
寂靜中,門房邊的一聲輕咳把我從成堆文件中喚起,由於過於專注,我驚得一下子從椅上彈了起來,咖啡杯搖晃幾下倒在了桌麵上。
“本想著輕點兒,還是嚇到你了。”苑傑說著匆忙走近。
深褐色夾克,內搭黑色上衣打底,灰白色牛仔褲,他幹煉的寸頭讓將人襯托得格外精神,男人味十足。
這裝束與盛行的油膩長發美男背道而馳。他就是這麽個人,對趨之若鶩的事情向來不感興趣。
確定我沒事後,他幫忙收拾桌上殘局。
“果然你是老板……”驚浦未定的我心裏五味雜陳。
“上回在機場,我已向領導匯報過了,我接手了叔父的公司……”他笑答。繞過桌子,他與我相對而坐。
“怎麽,想撂挑子不幹了?”他揚揚眉,好奇心十足。
我不敢與他對視,尷尬地掰弄著手指,無言以對,他淡淡的笑了笑,低頭打開手提包,取出份文件推到我眼前,
“這是我和你老板簽訂的審計合同,你看看這裏……”他用手指敲敲合同上的某處,
“我點名你來負責,你公司別無他選。怎麽?我們是難啃的骨頭?讓林小姐為難了?我剛接手,情況不大熟悉,你有難處但說無妨,憋著捂著,可不是你的風格。”
他的這番說辭讓我有一絲感動。
事到如此,我身單力薄,進退維穀。他是老板,他的鼎力相助無疑雪中送炭。我何不借他之力督促江心瑤配合?但我必須處理好微妙的關係,不能讓江心瑤誤以為我在打小報告。我斟酌言語後,將實情委婉告知,我建議他找借口主動參與到取證和審計評定中。
苑傑何等聰明,他敏達的思維和與我曾經的默契發揮了作用,從我欲說還休的口氣中他早已看出了端倪,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柔聲安慰道,
“好,這事我來處理,不要擔心。”說罷他抬腕看表,笑問,“這麽晚了,肚子沒抗議嗎?”
“被鎮壓掉了。”我笑答。他表明了態度,我心裏輕鬆了許多。
他欣然起身,看著我衝房門偏偏頭,
“跟我來,看我給你準備了什麽好吃的。”
我遲疑片刻後跟上他的步伐,我們一起來到同層的餐廳。
精致的炭燒鍋已架好,桌旁擺滿各式精巧的小蝶,菜蔬、零食和蘸料五顏六色。
“火……鍋?”我驚奇的瞪大了眼睛。
被虐待了一天的五髒腑,怎能受得了這樣的誘惑?
“嗯,知道你愛吃這口。我剛從中國回來,聽說你常加班,今天我就多逗留些時候,等員工都走了,我便開始準備底料和蘸料了,可都是按你的口味。”
他躬身點燃爐子,幽黑的炭火變得通透火亮。咕嚕咕嚕翻滾的鍋子驅逐了寒冷,鮮美和溫暖隨舌尖流入心田。
“好不好吃?”他邊說邊抄起一片鱈魚放入我碗中。
我捂著嘴邊囫圇吞棗地應答著。
“不過苑傑,這還不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火鍋。”
“哦?”他駐筷,雙手抱胸,麵帶微笑,饒有興趣地等我開口。
“記不記得那時在大學,中午我總是要火鍋。食堂師傅從白菜燉羊肉片的大鍋裏,湯湯水水的舀上一勺放到咱碗裏,然後淋上勺芝麻醬,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芝麻醬味的白菜湯呢。後來你想了個好辦法,在咱碗底加個漏勺,這樣湯水在蘸醬料前就被過濾掉了。yami,那時的涮羊肉才是最好吃的。”
他嗬嗬地笑起來,他麵額潮紅,額前碎發搭了下來,輕鬆中有些隨意,不羈中透著男人的灑脫。他停住笑說道,
“是啊,那時你喜歡吃涮肉,而我喜歡砂鍋飯,你知道為什麽?”
“以前問過你幾次了,你不肯說。”
“味道其實一般。可那飯是用砂鍋新做的,從淘米到煮熟至少需要四十分鍾,每回吃砂鍋飯,你便可以多陪我一些時間。”
“所以就為這,你寧可讓我在旁受寒挨凍?”
“我可以幫你捂手、抱你呀。”他嘴一滑,脫口而出。
氣氛有些尷尬……
人和人之間的氣場是很奇妙的東西,上一秒還其樂融融,相談甚歡,下一秒卻是凝固到冰點的僵持。安靜得我可以聽見空氣中的呼吸聲,不知道是他的還是她的,我感覺自己手腳無措,他也意識到自己失言造成了窘態。
他尷尬地清清嗓子,似乎想挑起個新話題,這時門外的一把女音打破了一室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