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前,她在洗手間回電時,說了“你”字,這字與歧視黑人的negro發音相似,便被正蹲坑的前台黑妹告到了人事,說她有歧視嫌疑。靈芝舔著嘴唇反複解釋,傑克因略知中文,危難之中也在旁搭腔相助,我的介入自然更助她一臂之力,在靈芝的道歉和人事和稀泥的寒暄中,此事總算畫上了句號。
靈芝回到座位,眼中滾動著淚花,時時低頭擦拭,我見了,心中不忍,約她晚上跟我回家吃飯,以借機疏導安慰,沒成想靈芝說傑克已約她去酒吧,我皺眉,心裏隱有一絲不安,可麵上又不好說什麽,隻得提醒她凡事小心,保持手機通暢,有事打電話。
一下班,我便直奔郊外的養老院。在枯樹野雪和暮色天空的襯托下,這座紅磚古屋尤顯寂寥,每每看到鐵灰色大門,我的心便變得沉重起來。
兩年前我把母親從中國接到這裏。美國的看護設施一流,醫護人員耐心專業,隻是母親的病情始終不見好轉。
推開會客室房門,母親正直溜溜地坐在沙發上,歪頭望著樹上的兩隻烏鴉發呆。她皺紋滿麵,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隻是目光呆滯,臉上流淌著無盡的悲傷。
我關上門,輕輕走過去,跪在她腿邊,靜靜地握住她那骨瘦如柴的手,輕輕地喚著媽媽。
母親低頭盯住我,伸出指頭豎在嘴邊,做個了噓的動作,指指天,貼在我耳邊,神神秘秘的,
“小聲點。我女兒在天上睡覺呢。別吵到她。”
還是老樣子,我失望地站起身來,旁邊有護工過來喂藥,我接過湯碗,重新跪下,滿上調羹,小心地送到她嘴邊。
母親突然大手一揮,黃兮兮的湯藥撒了一地,她搖晃著站起,狠命地撕扯頭發,歇斯底裏地大叫,
“你們這群妖精,害死了我女兒,現在又來給我下毒!”
我被這陣勢嚇蒙了,端著空湯碗,呆呆地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這時門吱的響,有人影一閃,隨即一人闖了進來,快速跑到母親身邊,一把扶穩了她,將她護到沙發旁坐下。
“苑傑,苑傑。”母親抬頭望向那人,淚流滿麵,
“信,帶來了嗎?”
我注視著眼前的景象,張圓的嘴半天才合上。他那高大的身影緩緩蹲了下來,靠在母親膝邊,他從包裏拿出張紙,鋪平展開在母親的眼前,讀了起來,口調親切,口音清晰,
“媽媽,我在天上很好,這裏有許多漂亮的天使陪我。白雲姐姐的被子很柔軟,太陽公公的火爐很暖和……”
母親漸漸平靜下來,她閉眼,臉上展開一絲笑意,沉浸在無限愜意的冥想中。她緩緩地站起身來,在他的攙扶下返回了臥室,邊走邊叨嘮著,
“我就說我女兒在天上,還給我寫了信,他們都不信,瞧,苑傑都把信帶來了……苑傑,明天你啥時來啊?”
目送母親遠去的孱弱背景,我淚如泉湧,抹著眼淚,狂奔著衝出房門。
刺骨寒風吹在麵頰,如刀割般疼痛,但那痛感遠還不及心痛的百萬分之一,因心痛來自於我深深的內疚和自責。
母親瘋了,我便是那罪魁禍首、始作俑者。
我和苑傑青梅竹馬,母親看著我們長大。
在我母親眼裏,苑傑是女婿,是兒子,和她女兒一樣,是她的心肝寶貝。
可我,在母親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我棄舊愛迎新歡,這舉動把母親徹底氣瘋了。
母親失憶了 。
苑傑,是她唯一的記憶……
在與博軒相處的日子裏,我們達成了許多共識,比如都對外賣有所成見,我因而苦練烹調技術,功夫不負有心人,簡簡單單的一日三餐,像一隻大網牢牢地拴住了博軒的胃、捕獲了他的心。自打結婚後,除萬不得已的應酬外,我倆很少再光顧酒店飯館,不過今天特殊。
結婚那年的聖誕,我偷偷地退掉了博軒送的操作極為拗手的攝像機。打那以後,我們棄繁文縟節,將聖誕禮物的贈與方式更加實用化,我不再客氣,直接張口要,博軒按單訂貨,去年我要了條水晶項鏈,今年的聖誕禮物嗎,嘿嘿,我自有考量。
我每周六下午一點在附近的中文學校做助教,風雨無阻,已經有三年時間了,所謂助教,其實就是在課堂上幫主講老師收收作業、解答學生疑慮的義工。明天是聖誕節,今天我準備先去中文學校,然後和博軒在餐廳會麵,我們約好下午四點,還是那家每年聖誕必去的法式餐廳。
在中文學校寬闊的走廊裏,我會拉動耳根、擴大耳廓,任由清脆亮麗的童音撞擊耳膜,孩子們天真無邪的笑臉,讓我全身像接受了洗滌一樣地通透清新。
我坐在教室後排,抬頭放眼望去,全是學齡前稚嫩童真,剛想把視線收回來,兩條晃動著的小麻花辮吸引住了我,我不由得重新把目光投過去,小姑娘看著眼生,像是新來的,四、五歲光景,端端正正的坐著,皮膚白裏透紅,濃密眼睫如蝶羽,黑亮眼睛撲閃撲閃著。
“果果,到老師這裏來,和小朋友們認識一下好不好?”隨著主講老師溫柔的話語,小女孩站了起來,一蹦一跳地來到了講台前,臉一紅,麵對全班的小朋友,奶生奶氣地說道,
“我叫果果,今年五歲了,剛從中國來,就住在學校旁的大房子裏。”
“果果說得真好,歡迎果果!”老師摸著女孩的頭含笑地表揚著,並帶頭鼓起掌來。我跟著笑了起來,這小女孩太可愛了。
下課後,我收拾好教講,剛想離開,卻見果果安靜地坐在牆角,等家人來接,我頓了頓,轉身走了過去,蹲下,陪她一起做遊戲,女孩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笑,我的心如同觸了電般一陣痙攣,好像和這女孩有一種說不出的心靈感應。她那與生俱來的淡淡的憂傷,讓我想起了《城南舊事》裏的小英子。正想得發呆時,就見著一位穿著整齊得體的中年女人匆匆趕過來,嘴裏果果,果果地叫著。
“姑姑,”小果果站起身來,興奮地撲到那女人懷裏。
女人將女孩的小書包斜挎在肩,手牽著孩子,向校門口走去。
一大一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視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