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澤撂下電話,心中“咯噔”一聲,短短幾秒,腦門竟冒出了虛汗。那豈止隻是簡單的百萬訴訟額的問題,涉案的地產商原告資產雄厚、規模龐大,可是他最重要的客戶。在代理土地使用權糾紛一案敗訴後,他們重新做了大量調研工作,終於取得了關鍵性證據,這一重大突破使得二審的羸麵大幅度增加。他們摩拳擦掌,準備背水一戰,打個漂亮的翻身仗,誰知戰爭還沒打響,便舉起了白旗。二審訴訟書居然末能在上訴有效期內遞出,這失誤簡直成了笑柄,成了天方夜譚。
俊澤深深的吸了口氣,強製自己靜下心來,理順紛亂的思緒,大腦像奔五處理器飛快的旋轉,片刻間他便有了決斷。他立即重新簽署了訴訟書,讓秘書小劉同司機一道驅車南下,連夜趕往千裏之外的訴訟法院,將訴訟書親自麵呈。四輪轎車與飛機在速度上的一場較量,明日午前訴訟書一遞送至法院,他們便可高枕無憂。
事情辦妥後,俊澤泡了杯咖啡,把自己甩在沙發裏,手握杯耳,盯著杯中妖嬈的液體,開始琢磨起事情的來龍去脈,越梳理越覺著蹊蹺,越琢磨越覺著林苗的話漏洞百出。以她的縝密細致,這種失誤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在告知他文件丟失的通話中,她把驚慌與恐懼小心地隱藏在故作鎮靜的聲音後,她並未向他查詢那紙是否落在了他公寓裏,而是強調是她自己不小心弄丟了。那堪堪肯定的語氣明明表明了她己知道那紙己從人間蒸發,而誰人是罪魁禍首她定心知肚明,隻是出於某種芥蒂或顧慮,她未直接表明而已。
俊澤的眼光馬達似的在客廳四周查詢,慵懶的殘陽從窗簾縫中偷窺進來,光圈在地板上斑駁跳躍。半月型真皮沙發盤踞在客廳一角,暗紅實木茶幾漆光暗盈,除此之外,便是牆角處瑩瑩發光的小型碎紙機。他剛將目光轉過去便又若有所思的轉了回來,他站起身來,幾步走到那碎紙機前,彎下身,切斷電源,打開箱蓋……果不出所料,箱內留有少許紙屑,他伸手抓出紙屑捧在手裏仔細地看,大約有一張紙的量,像蚯蚓彎曲蜷縮。勿庸置疑,這便是那頁神秘消失了的合同紙。
這廢紙機是他很早以前買的,那時他喜歡慵懶的泡在客廳沙發上,邊喝咖啡邊閱讀文件,不需保留的重要文件,看過後便隨手碎掉。林苗加盟後,他在無意中延長了在辦公室的停留時間,每日處理完公事才回到家裏,飯後或在公寓裏接受按摩治療或在健身館打網球,再無處理過公事,何談碎紙?本應空空如也的碎紙機中多出的紙屑出自何人之手再明了不過。今日除林苗,隻有慕楠來過,她幫他做完按摩後正好林苗來訪,她開門打聲招呼後,便去廚房煮麵,他和林苗坐下吃麵時,慕楠起身告辭,他聽見隔壁書房拆卸按摩椅和輕扣門房的關門聲,看來這中間慕楠還伺機做了另一件事。
聰慧如他,慕楠與林苗疏遠的姑嫂關係自然明鏡似的看在眼裏。即便如此,用這種卑劣的手段嫁禍於自己的親嫂子實在令人不齒。看來博家既帶上了名門望族的光環,便同樣逃不過那光環下的詛咒,逃不過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的情感關係。畢竟事不關己,對這潘多拉魔盒中藏著何等牛鬼蛇神他本興致索然,可若苗苗受不明之冤那可另當別論,他舍不得,也絕對不會答應。
咖啡已冷,麵上結下了層厚厚的褶皺層,俊澤舉杯仰頭一抿,如同飲烈酒般一幹二淨,幹冷苦澀的液體順著食管滾滾而下,心髒猛的一陣痙攣,頭腦瞬息間卻清醒了很多。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天邊烏雲翻滾,肆虐而來的狂風卷起地上的敗葉塵土,幾隻不知名的黑色大鳥振動青黑色的羽翼,淩空翱翔,沒有由來的,他想起了高爾基的“海燕”中的那句名言,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好吧,既然這話應景,那便來個按圖索驥。他沉思片刻,掏出手機打了兩個電話。他讓母親以他工作繁忙為由推掉與慕楠剛續簽的按摩療程,接著撥通事務所旁邊酒店的前台,定下了一星期的套房。他隨即找出個拉杆箱,將常穿的衣物放入箱內,整頓完畢後,他拉著拖箱,徑直走出了房門。銀色大奔在茫茫霧霾中開往酒店方向。
翌日晨房門被人輕叩了兩下,之後便耐心等待,沒了聲音。早己在套房外間會客室恭候多時的俊澤下意識的理理頭發,快步走到門前,擰開了門球。
女孩站在門口,酒紅色羊絨大衣半敞,腰帶束出玲瓏曲線,深褐色過膝筒靴高挑,大衣下的淡藍色紀梵希套裝剪裁精致又不失流行風尚,她帶著精致妝容,勾勒了眼線,塗上口紅,厚質粉底蓋住她浮腫的眼底, 可是那通紅的眼睛無法掩飾她之前哭過的痕跡。身輕如燕,麵容卻看似十分沉重。
俊澤向旁邊退了一步,讓出一條空徑。她低著頭,一言不吭地走進了房裏,衝窗背對著門,在大班桌前落座。俊澤關上門,轉身跟了過來,走到一半時停了腳步,想想又回身走到門前,將房門拉開條縫,小半扇敞著。走到拐角處的飲水器前,倒了兩杯水,這才轉身坐到大班台後的皮椅上,一杯握在掌中細細把玩,另杯則置在桌上推到了她眼前,餘光覆蓋了房門地帶,眼睛卻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對麵的女孩。
她始終低著頭,雙手捧著個牛皮紙袋,小心的護在胸前。金色陽光透過窗簾,在她烏發上留下一片金箔,齊肩發慵懶飄逸,發尾稍稍外翻,長睫如精靈跳動。眉端唇際間流動的憔悴暴露了她的一夜無眠。
俊澤不語,用沉默告訴她他已做好了傾聽的準備。
空氣中流淌著滯悶而沉寂的氛圍,俊澤腕表指秒針走動聲清晰可聞,像鋸子一樣將這寂靜的鋸得四分五裂。
“這是我的辭職報告。”隨著她的聲音,她從紙袋中掏出一份報告,恭恭敬敬地呈到俊澤眼前。俊澤心裏哼了一聲,果不出所料,昨晚她來電說有事要談時,他便已猜到,於是讓她一早來酒店麵談。俊澤接過那紙,看也沒看放到了桌前,還沒等他開口,就見她又從那牛皮紙袋中掏出一本支票夾,她旋開簽字筆,語氣淡淡的,自顧自說道,
“我知道那是上百萬的官司,我不小心搞砸了。如果你能告訴我一個金額……我願意賠……”
俊澤白眼一翻,一口氣兒沒上來,隻得又噎回了肚子裏。看這架勢他倒成了店小二,巴眼等著就餐時不小心打碎碟子的貴婦用點兒碎銀子打發掉。他們之間何時染上了這重重的銅鏽味?他往沙發背上沉沉一靠,單手觸額,竟然被她一本正經的樣子氣得笑了起來,在她驚愕的注視下,他的肩膀隨笑聲不斷聳動,半晌,他才單拳抵住鼻端,勉強止住笑意,
“好,那你來算一算。這客戶的家族從我在娘肚子裏便跟了我們事務所,足足有三十多年,資產幾十億,橫跨國內外。涉及到金融地產、機械建築的各個領域,為他們代理的法律事宜占了我們銷售額的百分之三十。若因此事件發生了信用危機,那你說我們的損失有多少……”
他未說完,她便騰地站了起來,臉色蒼白,半張著嘴,驟然睜大的眼睛不知所措地望向他,墨色眸子裏像是蘊含著可怕的風暴,眼淚嘩的一下子冒了出來。
俊澤被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玩笑有點過了,他立刻閉了嘴,笑容也在瞬間抹平了,他迅速站起身,幾個大步便繞過了大班桌,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拉住她,將她圈在臂彎中。
“苗苗,不哭,瞧我這嘴巴欠的,說話沒深淺……把你嚇著了……”
“我……是不是很沒用?”她抖得像隻受了驚的小羊羔兒,淚水四溢,我見猶憐。
“怎麽會……”他心裏一痛酸楚,盤在她腰間的手臂無形中加大了力度,她的臉直接貼在了他胸口上,
“不是嗎?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她將他剛冒頭的話堵在了嘴裏,泣聲中斷斷續續說道,
“俊澤,其實還不止這件事……”
“嗯?”
“我……我,我的人生好失敗……”
俊澤無語,他俯身,下額埋進她柔軟如絲的秀發中,她的發香和軟濃細語洋溢在他的鼻翼耳膜,
“我……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正好這兒有隻耳朵……它會覺得很榮幸……”俊澤側耳,聲音低沉嘶啞。
“自父親去世後,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糟。在美國時好不容易懷了孕,卻因宮外孕丟了孩子,醫生說我可能不會再懷孕了;婚姻也是磕磕絆絆的,雲裏霧裏看不清楚;結婚五年,好像從來沒能真正融入過博家,自始至終是個局外人……前途渺茫,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可憐的小女人,受了這麽多委屈……”俊澤憐愛地用手攏擾林苗的如雲秀發。
“他……對你,不好嗎?他是看不到你的痛,還是在裝聾作啞?”俊澤突然換了口氣,平和中帶有明顯的斥責,雙眸裏濃怒狂卷,喉結上下顫抖。
“不……”林苗從他懷中抬起頭來,睜著無辜的大眼睛,頭搖得像撥浪鼓,
“博軒他一直在幫我……可是……”
“隻要“可是”兩字存在,他便沒盡到責任。苗苗,你真的做好了恪守婚姻的準備了嗎?那可是一輩子的代價。”說罷,他把她從懷裏推開一臂距離,從旁邊桌上抽出些餐巾紙,仔細地幫她擦試眼淚。
“我……”突兀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她未完的話。俊澤抄起桌上的黑磚頭,解碼滑屏,看到小劉發過的一行字時,大大地鬆了口氣,他把屏幕轉向林苗,解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林苗的紅腫眼泡眯成條線,總算露出了一絲笑容。
“瞧瞧……”俊澤受了感染,也會心一笑,指指胸前那片濡濕,“不然說女人是水做的,眼淚流著自己不心疼,旁人看著可難過。說好了,我們不能再哭了……”
餘光中、門房外,有片陰影晃動。俊澤驚覺,看來他的掐指一算還真靈驗,偷聽人果然如期到訪。眼瞧著人影在地板上時長時短變換,他立刻揚高了聲調,用不至突兀,但確保門外人可聽見的聲音,柔聲說道,
“乖,昨晚沒睡好吧,眼角起了小皺紋,可就不好看了,先吃早餐,過會補個美容覺……”
林苗背對著門,不明就裏地抬臉望向他,一臉迷惑。他的話莫名其妙,她剛要開口詢問,便被俊澤溫柔的手指壓住了嘴唇。
這柔情暖語自然也飄進了門外人的耳朵裏。
慕楠正倚在門沿外,側耳恭聽,前麵的細碎低語聽不清楚,不過這句她聽得真真的。她的臉上呼的一下子紅白不定,嘴唇被咬得發紫,雙手深深摳進頭皮,隻能緊咬住牙關,才不至於歇斯底裏的狂叫出來。她驀然轉身,差點迎麵撞到了前來送餐的餐車,她強扯出一絲笑容,向旁一退讓過餐車,加快腳步一路前行,邊緊倒著小碎步,邊在心裏狠狠地罵著,
“不要臉的女人,定是趁我哥出差之際,偷偷住進了酒店,勾引俊澤,真是至賤無敵……”
她繞過拐角,躲進了樓梯裏,順著台階下了樓,那狼狽像如同過街老鼠。跌跌撞撞地回到停車場,一貓腰鑽進了車裏,砰的關上車門,將臉埋在方向盤上的臂彎中放聲大哭。
昨傍晚,她接到俊澤母親劉醫的電話代他取消了按摩療程。此後,她的世界便烏雲密布,陰霾的心情被撕開了一絲裂縫,從肺腑到胸腔都充滿了細致的憂鬱,歎息,眼淚。晚飯後,她穿著玲瓏有致的網球裙、斜挎貴重的行頭,孤零零的站在隔網後,放眼望去,綠瑩瑩的塑膠地麵上空茫一片,再沒有她翹首以待的矯健身姿,她萬念俱灰、幾乎癱倒在地。她隨即來了他的公寓,無人應門,她便在門外耐心等候,一直等到三更半夜也不見他的蹤影,電話短信也均不見他回複。無奈之中她隻能撥通劉醫手機,拐彎抹角套出他今晚住到了辦公室旁的酒店。
慕楠輾轉反側,幾乎徹夜未眠。思緒肆無忌憚飛揚,直到水墨般的蒼穹迎麵壓來,她才枕著月色跌入夢鄉。夢中的他在高山之巔迎風站著,威風凜凜,而她則揚頭看向他,步履蹣跚地往上爬行,越到山頂越難以攀爬,越舉步維艱,眼看就要到達那成功之巔與他指間相碰,卻不料被身後人推搡,她一個踉蹌失去了平衡,跌入那萬丈深淵。那黑手主人的猙獰麵相在眼前晃動,忽近忽遠,那是林苗的一張臉……
今日早,她匆匆趕到這家酒店,在前台耍了個小伎倆,騙出了俊澤的房間號。特意放緩了的矜持腳步掩蓋不住即將與他重逢的心喜若狂。她走到房門口,剛要叩響門鈴,虛掩的房門傳出女人泣聲和俊澤的溫柔愛撫聲。
那一刻她瘋了,她的心徹底地碎了。
許久,她才把臉從搭在方向盤上的雙手中解放出來。抬頭無意間的一瞥,貌似情侶的一對俊男靚女正從寫字樓裏並肩走出來,女人深酒紅色羊絨衣和男人深灰格呢子衣在白茫茫雪景的襯托下,亮麗鮮活、色彩分明。行走中,男人側身向前,一個快步側轉,擋在了女人麵前,與她一臂間隔對望。他抬手輕柔的將女人的白絨帽向下拉了拉、白圍巾緊了又緊後放行,女人繼續向前,拾梯而下,朝停車場方向走去。男人則站在原地,雙手插兜,久久凝望她的背影出神,好像那是一幅讓他沉醉的美景。
看著眼前流動的畫麵,慕楠坐在車裏,發出無聲的怒吼。她的一片真心被踩成了泥屑,而眼前這滿腹黑水的女人,卻被人當成寶貝似的護著。這世界到底是怎麽了?是這女人太詭異,還是男人太癡狂?
晃神中,但見那白色寶馬躍入視線,沿著狹窄的車場彎道駛向主路,慕楠迅速打輪給油門,一腳下去深淺沒把控好,車嗖的一聲飄飛了出去,她緩緩神,放鬆腳力,調整車速,緊緊跟在林苗的車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