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來轉去,顧盼著落地大玻璃鏡中的自己,羊絨大衣藍得非常正,仿佛冬季暖陽下的矢車菊,純淨得幾乎要透出璀璨光芒。她遲緩的腳步邁到了鏡子前,臉幾乎貼到了鏡麵上,她仔細的審查著鏡中的自己,黑褐色卷發齊肩,剛剪去了一頭秀發,增添了的是人生曆練。皮膚白皙卻有失彈性,眼神明亮卻少了神韻,手指撐開眼角細細的魚尾紋,滴上滴眼霜,邊用指尖輕輕按摩皮膚,邊閉目凝思。
畢竟年近五十,即便頓頓燕窩母雞湯滋補,她也無法抹去年輪碾過的痕跡。她,當年那個靈氣十足的小甜椒,在不知覺中升級成了老幹媽,而兒子苑傑,似乎隻是轉眼間,便從呱呱而泣的嬰兒長成了風華正茂的帥氣男人,這其中經曆的跌宕起伏讓她唏噓感慨,她除了感恩,還是感恩。
五小時車程外的B縣完全沒得到A市繁華時尚的福澤庇護。在她出生的那個年代裏還流行指腹為婚的舊俗。初中畢業後,她便依父命嫁給了鄰家男子,十八歲時生下苑傑。誰知僅兩年後,一個晴天霹靂炸碎了她看似幸福而平靜的生活,苑傑的父親意外的被老天收了去,她成了縣上最年輕的寡婦。
這場短暫婚姻中她得了兩個財富。一自然是苑傑。二便是她一直引以為豪的“小甜椒”這個雅號,初嚐甜入骨髓,濃烈的辣隨後接踵而來,辣得痛快、辣得淋漓。長她十歲的丈夫在新婚夜親吻她時,一遍遍的用這個稱謂呼喚她。
患難夫妻未能白頭偕老卻鶼鰈情深,短暫同程上的風景難以忘懷。丈夫過世後,她挑起獨自養兒的重責,從未想過重披嫁衣。
改革的春風掀起翻天覆地的巨變,郊鎮勞動力像嗅到桃花汛的魚群一般湧向周邊的城市。雄心勃勃的她不甘於貧乏無味的生活,在苑傑上小學那年,她毅然成了湧入A市浩蕩遷徙大軍中的一員。苑傑則成了B縣的留守兒童,由年邁的奶奶照料。
她將她的“甜”和“辣”完美地演繹到了生意場上。甜美笑容常掛嘴邊,她在複雜人際中遊刃有餘,她悟性好,眼光獨而準,抓住機會便不鬆口,手段辣而狠。功夫不負有心人,數年拚搏後,她終於成了媒體宣傳的巾幗不讓須眉的典範,在競爭殘酷的A市家具業闖出一片天地,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小甜椒這個稱呼在A市名聲鵲起,她成了在行業浪尖的時代弄潮兒。
“小甜椒,甜椒妹,甜椒姐,甜椒姨……”南腔北調的發音如跳躍的音符在耳邊回蕩,踏著年輪的足跡陪她成長壯大,陪她邁入人生的成功之巔。隻要“甜椒”這聲音在耳邊響起,定能悄然帶出回憶的滋味,那些揮之不去的餘甜,來自三年婚姻中丈夫予於她的溫柔和溺愛,也是支撐她生存下去的力量。
科技日新月異,生活與時俱來。特殊的經曆卻讓她篤定婚姻的法則與時尚背道而馳。父輩的參與和祝福、女人婚前的矜持與恪守原則、婚後對男人百分之百的順從……這些美滿婚姻的法則向來是墨守成規、一成不變的。烏七八糟的家境、婚前不守婦道、女人囂張獨斷這些不可饒恕的瑕疵是阻礙幸福婚姻的絆腳石,她絕不允許這種情形在周邊存在,在兒子苑傑身邊,尤甚。
可她卻失策了。若說當初隻身來A市打拚不失為英明決斷,那麽將苑傑拋在B縣的決定便是大意失荊州的遺憾,以致多年後的今日,她還為此買單,這讓她懊惱不已。
原因很簡單。一個鬼魅的小姑娘趁她巢中空虛時鑽了空子,把她兒子苑傑忽悠得五迷三道,而她,從沒有正眼瞧過這女孩,更何談喜歡?
向來懂得善待自己的她不會傻到因這失誤而自艾自怨。但鑒往知來,她絕不會重蹈覆轍。
所以,當“心遙”這名字灌入耳膜時,警報聲隨即拉響。
這個叫劉心遙的女人在美國分公司就職多年,起初她並末放在心上。可每周兩回的隔洋視頻中,當孫女的說話重心時從爸爸轉成了“心遙阿姨”,當那幸福感滿盈的稚嫩童音中摻雜著難以名狀的崇拜與自豪時,她便恍然一顫,如石墜湖,在心裏引起不小漣漪,她仿佛看見了在隔山跨水的大洋彼岸,萬惡不赦的入侵者正悄無聲息地闖入她的家庭,複製著幾年前的故事。陳疾舊痛席卷而來,這使她不寒而栗,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全身的好戰細胞馬上被調動了起來,如臨大敵,嚴陣以待,時刻做好了應戰準備。
她借口問詢工作事宜與心遙搭上了線,有意無意的與她扯些不痛不癢的話題,試圖想從她的言語反應中查出蛛絲馬跡。與董事長和心中期待的未來婆婆的直接通話讓心遙受寵若驚,也深知其中的寓意非同小可。每句話、甚至每個字反複斟酌掂量,在舌尖上打幾個滾後才會出口,她力求做到十全十美,絕不會留下與己不利的口實。
以她的明察秋毫和經年積累的閱人履曆,任何別有所圖的心思到底逃不過她見慣世情的雙眼。經過一段時間的遠程考量,心遙的品性心思她已心中有數。女孩清麗大氣不見半絲媚俗,心細如絲,待人行事有理有據,對苑傑與果果的關愛之情溢於言表,而她最滿意的是心遙的家境,父母同為名牌大學教授,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一批一批的學生畢業後在各個行業中成為中流砥柱,父親劉教授因其淵博的知識和豁達的性格,還活躍在當地的華人政商社圈內,也算是個響當當的人物。
她開始認真的考慮心遙是否合適跨進她家門檻。這想法若是在一年前乃無稽之談,她一直希望苑傑與可為她的家族企業搭梯築橋的豪門之女聯姻,兩大家族精誠合作、實力組合,在A市打造出更廣闊的天地。可近年來在企業國際化這一時髦概念耳濡目染的熏陶下,她的想法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將家具賣到大洋彼岸、將公司上市成了她更高的追求目標,這個想法一旦在腦中形成,她便立刻付之行動。她喚回旅美多年的二叔,將苑傑派到了美國接手分公司,年輕人畢竟點子多、易與國際接軌。不成想好事成雙,不光美國的生意芝麻開花節節高,苑傑或許因此收獲一份好姻緣。心遙家族的鼎力相助將是一架無形的雲梯,助她的家具生意爬入那彩雲飄飛的雲端。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心遙與苑傑均已近而立,若兩人真能修成正果,她還巴望著心遙抓住青春的尾巴生子,多多益善,果果畢竟是女孩家,她要孫子,能將家族血脈永世傳繼的孫子。
她放下如火如荼的國內生意,兩星期前來到了美國,她打算會一會這個心遙,也為她從前的推斷做一個定論。若合她意,她立刻促成婚事,若非她所好,則快刀斬麻,絕不姑息。
不明就裏的苑傑在母親的授意下,許給心遙靈活機動的工作作息以便陪伴她,此舉這正合心遙心意。心遙利用天賜良機,將她審時度勢、謙虛有禮的風格發揮到極致。對她如敬奉老佛爺畢恭畢敬,對宛傑那黑亮眼眸中溢滿了柔情蜜意,對果果則搖身變成快樂活潑的知心大姐。逛店看戲、品茶吃飯,貌似雲淡風輕的交往中,心遙的專業素養、對業內行情的獨道見解更讓她刮目相看。她對心遙這個默許了的未來兒媳打下110分。
生意場上的跌爬滾打,讓她習慣七情不掛相。她將對心遙的讚賞喜愛埋在心裏,從不溢於言表,心裏卻急切地想促成這樁好姻緣。
苑傑多年前便與林苗分道揚鑣,又是唯母命獨尊的孝子,他的想法不足為慮。心遙家人的看法她卻不能置之不顧了。她將兩家實力放在天平上反複衡量後倒吸口涼氣。她的初中文憑與心遙的高知家庭有著雲泥之別,果果這個小拖油瓶更是雪上加霜。而年輕美貌的心遙結婚紙到手同時也變成了他人後媽,同為人母,將心比心,心遙家有所顧慮是難免的。
的確。女兒對老板苑傑的一往情深心遙媽看在眼裏,愁在心裏。他們夫妻倆四十好幾初得麟兒,從小便寶貝似的供奉著,含在嘴裏怕化,捧在手裏怕摔。心遙漂亮乖巧,從小便是人見人愛的小公主,長大後以出色的容貌和才華成了男孩子趨之若鶩的龍中鳳。可讓人怒其不爭的是她心裏除苑傑外根本容不下他人。雖尚未謀麵,從新聞網絡上、從女兒嘴裏,苑傑的故事她耳熟能詳,可苑傑千好萬好,他有個小拖油瓶拖累卻是不爭的事實,想到女兒年紀輕輕便成了後媽,她於心不甘,可若將女兒的情思豁然一刀切斷,她又於心不忍。眼看著女兒的青春如同手中沙悄無聲息地流逝,當媽的她愁容滿麵,有苦難言。
思前想後,她決定趁著聖誕佳節,趕在苑傑母親回國之前會會母子兩人,於是她便借心遙之口,擺下了這頓鴻門宴探探口風。如苑傑家能主動撤退,讓心遙死心那便最好,如不能她隻能另想他法。不管怎樣此事必須有個了斷,而且越快越好。
心遙父母的那點小九九,小甜椒自然是心知肚明。她叱吒商場多年,經曆戰役無數,每回大戰前她都會靜心潛行,反複斟酌考量,選出最佳方案一舉攻破。與劉家父母的會麵她視為一場戰役、一場特殊的戰役,一場至關重要的戰役。她賣了一輩子的家具,這次是推銷自己的兒子。打蛇打七寸,她自然會死死咬住對手的死門。可上趕子不是買賣,急扯白臉的賣會讓人覺著她的“貨”物糙價廉,所以她采取了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之計。
苑傑此前已多次推辭掉了劉家的邀請。這次母命難違,他將果果送到姑姑家後趕回家中,咚咚的敲門聲打斷了鏡前沉思的母親,他們一同趕赴心遙家宴。
她美好的微笑後麵是豐富閱曆的支撐,她麵容顯出的衰老跡象也抹不掉她曾美麗的遺痕。心遙媽目光一經投在甜椒身上,便被她獨特的氣質所征服,或許靈魂中某一部分的重合或相似,談笑風生中,閱曆家境截然不同的兩位媽媽竟有種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感覺。
她們的話題天南海北,卻絕口不觸及兒女私情。
酒席桌上杯盞輕聆,氣氛友好而熱烈,劉教授興致盎然,棄繁文繁文縟節不顧,左一杯右一杯,輪番替向諸人敬酒,他對心遙向來采取放羊態度。女兒是他的心尖肉,他是女兒的應聲蟲。女兒喜歡苑傑他便隨波逐流。苑傑駕馭酒席家宴早已輕車熟路,他始終麵帶微笑,話不多,但一出口便妙語連珠,時而激情澎湃,時而娓娓道來,他深入淺出的分析和幽默風趣的語言讓心遙如癡如醉,她絲毫不掩飾自己愛意漣漣的目光。苑傑的才華橫溢和英俊外表讓暗中觀察他的心遙媽心口折服,女兒臉上那隻有陷入愛河的女人才有的光彩觸動她的心弦,可她的心裏就是過不了那個坎兒……她在猶豫在掙紮。
酒宴上的一舉一動全被甜椒收在眼裏,心遙媽的心思她心知肚明。席間甜椒離席接聽個電話,再回來時掛上一絲若有若無的愁雲,這細微的變化自然沒逃過心遙媽縝密的觀察,她用眼神發出無聲的問詢。甜椒猶豫片刻後不再推諉,以誠相告,說自己妹妹對其女兒交往的男友不滿,軟硬兼施強行將一對鴛鴦拆散,女兒以軟暴力相抵觸,本來磕磕絆絆的母女關係雪上加霜,妹妹無奈發了通行證,可女兒男友已另尋高枝,女兒受不了打擊精神恍惚住進了醫院。
甜椒言罷,席間氣氛立刻變得詭異。那貌似無心的故事如同把利劍刺向心遙父母的心尖上,戀愛中的女孩執拗油鹽不進,他們仿佛從故事中依稀看到了女兒的身影,如果他們橫加阻撓,誰又能保證女兒不是下一個悲淒故事中的主角?
各懷鬼胎中的暗自較量並未影響到飯局和諧熱烈的氛圍。甜椒力求鏟除心遙父母疑惑,成效顯然已初見端倪;心遙祈求與苑傑的關係可踏出實質性的一步,自然對甜椒的暗中相助感恩戴德;人無完人,金無足赤,苑傑優秀有一女仍瑕不掩瑜,何況女兒對他一往情深,心遙父母隻得以祝福相贈。
隻緣身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唯一蒙在鼓裏的便是主角苑傑了,對心遙他向來隻有讚賞有加,絕無男女之情。他不知由母親親自編織的一隻大網正悄無聲息地朝他席卷而來,他為數年前那場無知無畏的戀愛付出了代價,母親不再相信由他所主導的婚戀。為了家族的榮耀和她自認為的幸福婚姻,她要親自操刀。
不明就裏的苑傑茫然不知,他沉思片刻,接過母親的話題說道,
“表妹是對的。她對愛的執著讓人感動,我讚賞這樣的女孩子……”
苑傑的話如暮鼓晨鍾,敲擊著心遙的心,在她心裏產生著共鳴。她默默地念叨著,苑傑你知道嗎?你的身邊也有這麽個女孩子,她正用她全部的愛羸得你的心。是否會有那麽一天,你也會為她的執著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