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陽光明豔卻不灼人,一縷晨光透過窗簾傾斜而入,晃在臉上癢癢的,我皺皺眉,用手背擋住陽光,頭左右擺動,懶懶地翻了個身,眼皮睜開一條縫,眯眼向牆角一撇,掛鍾指向早七點。我賴在床上粗略地盤算了下今天的安排,下午兩點趕赴機場,走之前要跨河取到那圍巾,行程蠻緊的。
我一咕嚕爬起來,邊梳洗邊琢磨昨晚的夢,黑黢黢的海底中,我搖身變成條快樂的魚,突發奇想去追逐遠處的一道奇異光彩,曆經千辛萬苦後如願以償,可安頓下來,才發現那水域陌生得讓人難以承受,海草苦澀不合口味,周邊獵奇的眼光灼人,言語晦澀難懂,就連陽光和水溫都冰冷生疏,窒息壓抑的周邊讓我不得不考量拋家舍業的付出是否物有所值。
這夢著實讓人沮喪,即便心裏千般抵觸,當夢中一目了然的困境折射到現實中,我不能否定其與現狀驚人的重合度。岔路口彷徨之際得此夢,冥冥之中命運是否給了我某種暗示。
我轉動戒指沿手指向下滑行,可無論怎樣變換角度,紅腫的指尖像座山牢牢將其擋在山外,傷口已化膿,輕輕一按,便有血絲滲出,除非消腫或切斷戒指,否則根本無法取下。飛機在美一降落,我便去急診就醫。
窗簾半敞,靠在窗邊,天邊漫天淡霞,天空呈現了奇異的冰藍色,將雲翳變得瑰燦絢爛,美得攝人心魄,遠眺百步之外的野雪原,千峰萬嶺,閃著連綿不斷的銀光。
旁外生枝,不得不跨河去取圍巾,我於是取消了原計劃的野原踏雪,可這並未阻止暗湧的思潮。
眼前景致自然無法與小樽比擬,據說小樽有世上最美的雪景之一。年少時讀岩井俊二的《情書》,筆者構思奇特的框架和細致入微的描寫讓人拍手叫絕,經曆了情感上的跌岩起伏後,卻有了新的感悟,女主人公博子是死去的未婚夫藤井樹暗戀女友的替身,如果一場單相思都能銘心刻骨,需她借助對遠山的呼喚以痛割前緣,那麽經曆了生離死別戀情的這世間的男男女女,將是怎樣的蕩氣回腸、剜心裂膽啊。
我歎了口氣,收拾好顧影自憐的多愁善感,出門走向餐廳,穿過酒店大廳時被前台小姐叫住,她笑容可掬地告訴我1101房的客人請我去他房裏用餐。
我於是轉身折回來時的路,左拐穿過走廊,在拐角處乘電梯直奔11層,重複著四年前此刻的路徑。
敲響房門,聽見他在房間應了一聲後,我扭轉門球,推門而入。
客廳寬暢透亮,一進門,用直線的視角,便見他坐到靠窗的椅上,麵前桌上擺滿了各式菜肴,他身穿淡灰休閑絨線衣,邊喝咖啡邊看報紙,看上去輕鬆自在。
見我進來,他從報紙中抬起頭來,衝我微微一笑,合上了報紙,放到一旁,起身走過來摟住我肩膀,護我到他對麵的椅上坐好。
他回身坐下,邊彎腰盛湯邊說道,
“昨晚沒吃好,今早我另外叫了餐,清燉角鹿湯很有特色,祛寒暖身,嚐一嚐。”
我端起調羹,小口輕啜,鮮香在舌尖跳動,整個人險些被香倒,肉質粗條,但很有口感,無半絲草腥之氣。
見我始終戴著手套,他皺了皺眉,拿過個小暖爐放到桌麵上,
“今早買的,試試看,可保溫三小時。”
我將暖爐放在膝上,舒適的溫度浸透皮膚,暖在心裏。
“女士,聖誕快樂!晚上我做了安排,不過現在保密。早餐後我們把圍巾的事處理好,下午的任務就是補覺……”
趁我猝不及防,他邊說邊伸出手,將我左手伸平壓到桌麵上,我吃疼地在心裏叫了一聲,
“這一年來,我非常……非常想你……”他低沉嘶啞的嗓音中帶著一種久違了的情愫。
抬頭,便與他的眸光撞到了一起,目光相互糾纏中滋生出一種異樣,那延伸出的觸角撥動我的心弦,心中頓起麻酥酥的味道,我的眼光閃爍不定,四處躲避他的目光。
看著他壓在我左手上的手掌,我們對視片刻後,便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那是四年前我們在這房間裏做過的小遊戲。他手掌鬆開一口,我伺機抽出,被他超速扣住,他再鬆我再逃,速度和反應的較量,這遊戲我從未贏過。
誰想今天,戴著手套我卻得以逃脫。他肩胛骨靠在椅背上,一隻手側身打開,身體如同敞開的懷抱,他像個孩子似的眉飛色舞,用手指虛點著我,連語調都拔高了半分,
“狡猾得像個狐狸,這次讓你逃掉了。”
我的心劃過悲傷,對著他在心裏自語,我倒是希望今生今世,你能將我牢牢按於手心裏。
窗外一片荒涼,世間萬物沉寂在地老天荒的銀色寂靜中,房間卻溫暖如春,鼻息間隱約有花香掠過。他用智慧和幽默將自己打造成了巧匠,再荒蕪的地方,他也能一點一點地把它變得有聲有色。可惜幾小時後,我便要離開,想著不得不將他費心勞力營建成起的溫柔鄉踐踏成墟,心裏便有種說不出的傷感。
早餐後,我們和雪場職員來到了酒店旁的高坡上,那圍巾掛在河對岸的樹枝上迎風飄揚,坡底的冰河呼呼冒著白煙,冰麵下青黑色暗流如藍鯨凸起的脊梁隱時現時。
中年男子麵頰帶有冰寒地區特有的潮紅,他回頭望向我,眼帶困惑,
“這種圍巾在山腳下的雜貨鋪二十元一條,與其勞神勞力地去取那條舊的,不如買條新的。”
見我不語,他搖了搖頭,換上了禮節性的公事公辦的態度,
“這裏無渡河途徑,最近的橋在十裏之外,最快下午才能取回。小姐若能等最好,若不行,留個地址,我們給你寄回去。”他說罷,從兜中掏出張小卡片,遞給了我。
我點點頭,將卡片攤在左手心,掏出筆來,筆尖觸到紙麵時明顯一頓,思忖片刻後,我留下了美國的地址。
“小姐有中國的地址嗎?這樣會方便些。不瞞您說,別說英文了,拚音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寧山見了,低頭從皮包中取出了張名片,遞給了那中年人,
“寄到這個地址吧,我收到後再轉寄到美國。”
心思敏銳的人,一丁點異樣的預兆都能迅速捕捉住,隨即做出最準確的推斷,明眼如他,怎會漏掉下筆時我那片刻的遲疑,和那卡片上留下的美國地址。抬眸望去,果然跌進了他那若有所思的眸光中。
辦理好手續,他前我後,我們默默無語走向酒店,他忽然停住腳步,盯住前方虛空的某處,問道,
“打算悄無聲息地溜掉?”
我用沉默做了回答。
“幾點的飛機?”他貌似尋常的口氣中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微怒,那微怒轉化成的悲哀,像火焰般燒灼著我的心。
“下午六點,我約了車,司機半小時到,送我去機場。”
“把司機退了。我送你。”
我沒有拒絕。漫漫的餘生中,還有多少機會能跟他獨處,何必過於苛求自己。
上車前環顧四周,再望一眼那起伏的群山,歡快的冰雕公園,蜿蜒的雪道和白皚皚的曠野,將心中的依戀毅然一刀切斷。今生今世,相信我不會故地重遊。
雪場到機場約兩小時車程,他目視前方,我扭頭瞥向窗外,除了掛在車窗上方的手編小豬時不時發出清脆的警鈴聲外,車內一片靜寂。沉悶的氛圍在狹小的車廂裏彌漫,停滯的空氣讓人窒息,我扭開車內音響,柔美的音樂如行雲流水奔瀉而出,那首我熟悉到骨髓的《玫瑰》一遍遍在耳邊繚繞,牽出舊日如歌的回憶。
一路無語。
到機場後,他去停車,我進了登機大廳,室內窗明幾淨,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擦肩而過的旅者沿著既定的方向步履匆匆,神色凝重。
幾天前我己將行李托運,手裏隻剩一拉杆提箱,大廳左手邊有幾台自動出票機,正前方人工出票櫃台前是蛇形排列的隊列,我走過去排在了隊尾,探頭一看,前麵大約有二十多人。我屢次轉頭掃向大廳入口,寧山已返回,正站在窗前,雙手抱胸,邊踱步邊打著電話,始終沒往我這邊看上一眼。筆挺幹練的米色西裝,一塵不染的褐色皮鞋,舉手投足間透著不凡的氣質和瀟灑的風度。
燈光下,他的背影,突然間給了我強烈的衝擊,一種莫名的憂傷降臨了。
不知誰人有幸與他終身為伴,我明知無緣,卻源於對這段情緣的耿耿於懷,將永遠無法對他獻上婚姻美滿的祝福。
隊前人一個個消失,等發覺時,我已手持護照和機票與前台小姐相對,禮節性一笑後,她轉向電腦核對信息,片刻,平靜的柔聲響起,
“小姐,您的機票在半小時前被取消了。”
“?”我滿頭黑線,茫然地看向她。
“不會有錯,我確認了兩遍。是不是有人替您取消的?您最好去查一查。”
思索中我走到旁邊的角落,掏出手機,撥通了北京辦,打到前台的電話卻被李儒強搶白了,他開門見山,似乎早有準備,
“你知道我與寧山是同學,卻不知我們還是兩肋插刀的好兄弟。無論對我還是對美奇亞,危難中他多次鼎力相助,從不計回報。唯一一次的懇求是在一小時前,依他所願,我取消了你的行程。”
我掛下電話,眼裏閃過困惑。餘光瞥見寧山已結束通話,目光遙遠地望著窗外的景致,天邊噴出一道燦爛無比的霞光,天空都被染成了波瀾壯闊的紅色海洋,他沐浴在一片紅光之中。
我一臉茫然地拉著手提箱朝他走去,停在距他一步之遙的對麵,
“不會回來了?”他問,眼睛依然注視著前方。
“不。”我痛苦地閉上眼睛,幾乎用氣息呼出了這個字,猛然想到中英文表達方式有異,我便又用肯定句重複了一遍,
“我不會再回中國。”
“為什麽?”
為什麽?
奈特說,土地爺著實花了一番功夫,天道酬勤,那婚戒發出的光澤比雲彩要絢麗千倍萬倍;
父親說,有奈特做後盾,他後顧無憂,年紀不饒人,兩年後該交棒了,等到孫兒環膝,那便是神仙也不換的日子;
姑媽說,奈特的別墅已交付,漂亮氣魄自不用說,可惜空空如也,隻等女主人將室內裝飾一新,來充實這金玉皮囊;
俊波說,美奇亞急需新鮮血液,他隻得忍痛割愛,辭掉投行工作,加盟美奇亞,家族事業,身擔重責,不容推辭。
曼麗說,豐盛與奈特的公司接洽商議,準備精誠合作,利用國內國際優勢,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我說,我喜歡培根煎蛋,喜歡半熟的牛排,喜歡藍天白雲,喜歡綠坪如茵,喜歡閑散流暢的通勤,喜歡暢通無阻的語言交流,喜歡為湖人呐喊助威,喜歡八卦皮特朱莉,喜歡大選時投下莊重的一票……
為什麽?
答案很簡單。
因為我的家在美國。
更重要的是自上次回美,我轉了性,心裏存有另一男人的溫柔,無論怎樣用淡然的微笑來偽裝,我無法對內心撒謊。
還需要更多理由嗎?十個手指翻幾遍都說不完。
可心聲憋在心裏,一字也說不出口,隻得抬眸眼巴巴地望著他。
他上前一步,扶住我肩頭,低頭與我對望,他麵容溫涼不動聲色,隻有眼睛才露出曆練的鋒芒。
我不懼他的眼神,用凜冽的目光回應,他的手指慢慢鬆開,逼視我的目光也飄散起來,他轉過身去,背對我麵向窗外,眼光空洞地虛視前方,平和的語調壓不住那份滄桑淒涼,
“你已決定了?”
我打了個機靈,像是被抓住了七寸,酥麻感傳遍了全身。命運的格局隨時可顛覆,內心因某種情節所糾結而惶恐不安,我囁嚅地問,
“你,你怎麽知道?”
“你的眼睛,你還是沒學會用眼睛遮掩謊言,你的眼睛出賣了你。”
他猛地轉回頭來,再度盯住我,接著說道,
“你是否知道,你的決定至關重要,你我的前程都在你一念之間。若此棋失算,將無棋可悔,這錯誤會在將來埋下烤問良知的煎熬苦果,我們不得不賭上整個未來為它買單。”
我的錯誤?
沒有由來的一股怨氣在體內肆意滋長,像條火蛇撕扯我的心,心中怒火難平,我以冷譏作為回擊,
“你既城府老道,目光犀利,你難道就看不出女人的趨光性?給點春風便傾向,灑點陽光會燦爛,添點溫暖就膨脹,澆點露水便發芽。在美國的那年,在我最艱難的時候,給予我溫暖的不是你,幫我抹平傷口的不是你,你送給我的,唯有任其自生自滅的冷漠。你告訴我,但凡是肉做的心,誰人不傾斜?”
隨著眼中閃過的一絲驚愕,他伸手攬過我的腰繞了個弧度,將我固定在由立柱和窗戶圍成的縫隙裏,用他挺闊的身體擋住了旁人獵奇的目光。他的眉間浮起一抹皺褶,淡漠的眼神中藏不住那一抹悲傷,他低頭用拇指抵額,將半邊臉掩藏在手掌中,
“對不起!我做得不好,應該道歉……”
他未完的話被我的怒氣所吞噬,
“我不是你的夥伴或競爭對手,我不需要光冕堂皇的客套話,我要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我扭動身體,掙脫了他手臂的束縛。
他的大手在臉上一胡擼,深深地吐了口氣,
“我第一時間便知道你的流產,並知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腳,你向寧峰要的相帶是我轉給他的,給你前我早已看過。得知藍寧是幕後黑手後,我豈能放過她。”
他頓了頓,似乎在留給我思考的時間。
“藍寧的智商情商非常人所及,可惜她因妒忌衝昏了頭腦,才智用到了歪道上,犯下的錯不可饒恕。這女人心思縝密,又猾得像個泥鰍,和她周旋我費盡了心機。賬務、合同簽署、人際交往,她樣樣無懈可擊,二十塊錢的出租票貼得整整齊齊,陪酒絕不逾矩酒量半步,和男人交往尺度得體,名聲清白零緋聞。你流產不久,她交了競爭對手公司的高管做男友,並準備跳槽去做銷售總監,我豈能讓她金蟬出竅,逃之夭夭,於是許以重利將其留在身邊。”
他無厘頭地將話題轉成了藍寧,這搞得我需要短暫的緩衝,但我還是很快地捕捉到其中的精髓,預感藍寧的被捕出自他的手筆,但我還是將信將疑,始終不相信他會出此狠手,於是我問他,
“那她出的那件事……是不是你做了手腳?”
他用眼神默認了我的猜測。
“她那客戶買主便是我設下的套,一年前我將他作為棋子從外地調入,他和藍寧有過數次合作,終於取得了她的信任。藍寧對地區銷售總監之職夢寐以求,而迅風銷售職位向來以業績服人,藍寧拚盡全力衝年終業績,她的客戶買主依計在最後關頭突然撤單,藍寧為拚得此單鋌而走險,我們買通了酒店客服,撒下天羅地網,她最終中計落套。”
他伸出手來,將我前額垂下的幾縷碎發攏在耳後,另一手輕輕牽我入懷,
“這世上並不公平,這是不爭的事實,無人能改變現狀。但我絕不允許“不公平”這三個字在我的家庭裏出現。惡有惡報,她必須為她的行為做出代價。”
他將麵頰極溫柔地伏在我的脖頸上,那溫度產生的低氣壓讓我怦然心動,我的頭腦還沉迷在謎題的苦尋中,他帶來的溫暖輕輕地撩撥著我的心。
“可是我不才,那女人竟讓我力不從心。”他的聲音苦澀中帶著一絲自嘲,
“我將她圈在身邊,加以控製,伺機找出她的弱點予以反擊。源於你天真善良的本性,我隻能對你守口如瓶,我若告知於你,言語上你或許配合,可你的眼睛從沒學會遮掩,以藍寧的心智,她一見便知,然後立馬會溜之大吉,那我們將再無反擊可能,所以我思前想後,認為佯裝遠你近她是對付她的最好手段。這便是你在美國時,我從未與你聯係的緣由。”
我雙手抱頭,手指深深摳進頭皮,身體裏暗湧的激流把我整個淹沒,又把我衝醒,我調動所有的腦細胞,一幕一幕地回放那段時間的鏡頭。我一直以為他的疏遠源於我的拒婚和不辭而別,他因心灰意冷而去意決然,我從未想過去探究深層的原因,我那倔強的神經和大小姐高傲的架子絕不允許我主動去向他示好,於是誤會和嫌隙便就此產生。在我備受煎熬的那段時間裏,奈特給予我的溫暖融化了我的心,我堅信我的前程塵埃落定,卻不曾想命運開了個玩笑,讓我登機回美前一天與他再度相逢。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冰冷寒氣從脊柱灌入直逼心房。我誤會了他,可現在我進退維穀,我知道得實在是太晚了。
“不過……”他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他轉頭望向天邊那道紅霞,麵容淒涼,語調惆悵哀婉,
“不過,我若知道我這樣做是以失去你為代價,我會重新考慮我的做法是否過於冒失。”
我胸中卷起一股狂潮,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促地說道,
“不,你沒有錯,我一直在苦尋答案,以為那是個死局,本打算失望而歸,可你揭開了困擾我許久的謎團,你若不出手相助,我將終身有憾,我的靈魂在餘生中將會倍受煎熬。”
我縮回手去,揚起手臂擦拭額上的冷汗,餘光中瞥見他臉色忽然變得慘白,歪頭盯住自己衣角的某處發呆,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我驚得失魂落魄,耳根像被點燃了一般,持續著燃燒的痛,
他那米色西裝袖口上,斑斑血跡,鮮明灼人。
我迅速把兩隻手撤回身後,抬頭迎視他的目光。
“把手拿出來。”他掛上了罕見的嚴肅麵孔,口氣中絲毫不留商量的餘地。
“不。”我用眼神和表情為我的回答做了注腳。
勸說不行,幹脆動武。他向前一步,一手穩住我後腰,另隻手強行板住我藏在身後的手腕,試圖將我的手拉出來。
我誓死反抗,死活不鬆手,手指上那不可告人的秘密讓我羞愧難當,無奈終究敵不過他的力氣,眼看城門失守,我咬著牙,狠狠蹦出幾個字,
“你再不鬆口,我便不客氣。”我歪頭衝著他胳膊,做勢張嘴咬去。
“來吧,又不是沒領教過。”隨著他的一聲冷哼,我的左手終於被抽了出來,他扳住我的手腕,揚起豎在眼前,盯著那朝天的指尖,仔細地看,
他滿臉陰沉地掃了我一眼,二話沒說,雙手合力開始褪掉我左手手套,膿化淤血的指尖與手套粘連凝結,外力一抻扯,尖銳的嘶痛感傳遍全身,我倒吸口氣,吃疼地叫了一聲,他看了看我,減緩了手勁,將手套慢慢退下。
創麵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他皺起眉頭,眼裏的疼愛與不忍一目了然,他用眼神向我發出質詢。
我低頭無語,右手卻下意識地把手包緊緊捂在身前,他放下我的手,伸手抓過我的包,迫不及待地打開拉鎖,胡亂扒拉中,他的手驟然一滯,眸光驟冷如寒星凜冽,他的手長時間在包裏的某處撫摸,我學著他的動作,將手伸進包裏,他掌心的溫度,連帶那圍巾包裹著的土壤氣息,如電流般傳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你去看他了?”他目無焦距地盯視著地麵,那聲音遙遠而空靈。
我拚命地想收住那躍躍欲試的淚珠,卻無濟於事,我終於撲到他懷裏,將頭埋在他肩窩間,沉積已久的怨恨、思念、自責、悲傷、悔恨,所有情緒都化作滾滾熱淚宣泄殆盡。
“我很痛。”
“我知道。”
原來不隻快樂需要分享,痛也需要。我的痛隻有他可以分擔,因為其中有一半亦屬於他。
他將我緊緊摟在懷裏,頭伏在我的頸窩,鼻息的熱度如同羽毛輕輕掃過我的麵頰,似水柔情,
“過去無法挽回,可未來在我們手裏,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感知你可感知的一切,讓我們見證彼此的人生。”
我曾僥幸地以為他過於專注我的傷口而疏忽了那枚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的戒指,現在才知道那隻是我自欺欺人的異想天開,他未曾捅破天機不過是避免讓我尷尬,維護我的自尊而已。之所以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他在說上述一番話時,他的手指一直在輕柔地轉動我無名指上的戒圈。
他把我從懷裏拉開一臂之距,眼眸中頂著燈光,閃出異樣的神采,
“等我收到圍巾,讓我們一起把它掛在你姐姐曾站過的地方,讓它在枝頭飄揚,把我們的哀悼和思念傳給她。”
我茫然地看向他,他矯健的身軀沐浴在夕陽下,晚霞將他的輪廓渲染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電光火石間,我的腦中出現一個巨大的空洞,所有的意識和思維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抽空。時間和空間發生置換,耳邊有另一聲音響起,
“島上的金貓和不知名的動物發生了激戰,發現時已奄奄一息,送醫後不治,我將它做成了標本,讓它永久陪著你。”
“我欣賞中國的習俗。婚事自然應由男人主辦,我的新娘隻需借我她左手無名指一用。”
“好啊,蜜月就去小樽。我倒要看看何等美景如此招人迷戀。”
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望向那空曠繁忙的機場。十幾架各式客機在滑行道上整齊排列,緩行前進,蓄勢待發。跑道盡頭的那架昂首挺胸,飛速滑行後帶著呼嘯,如同掠過海麵的飛鳥衝向藍天,片刻間便消失在茫茫霧海中。
其中的一架將飛越太平洋,降落在大洋彼岸。二十個小時後,一位步履匆匆的英俊男士會出現在肯尼迪國際機場,他手捧玫瑰花,翹首以待。
我抬頭望天,夕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球,閃耀著奪人心魂的紅色,正一寸一寸地沉入地平線,晚霞映紅了半邊天。命運一定躲在這五彩雲層中的某個角落,它定是百無聊賴,寂寞難忍,於是便捏動手指,跳入人間尋歡作樂,而我,不幸被抓丁,成了它掌中玩物,它喜怒哀樂的彈指間,我的前程便有了了斷。
何去何從,順天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