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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消逝的紅圍巾(39) 仰俯皆掙紮

(2019-11-26 09:42:26) 下一個
車窗外的玉樹瓊枝向後一閃即逝,雪半飄半歇,午後陽光慵懶溫暖卻不晃眼。
 
手搭膝蓋上,裹滿紗布的指尖像俏麗的小白靴,陽光打在戒身上,那枚藍寶鑽戒閃耀如金光跳躍的湖泊,折射出絢麗的光彩,周邊小碎鑽如擁吻的白浪將其如眾星捧月般圍繞在其中,優雅不失華貴,古樸不乏時尚,海瑞溫斯頓的經典之作。
 
光影變化間,靈感閃現,如醍醐灌頂,一個困擾我許久的問題迎刃而解。
 
我為何能去原諒藍寧,一個用卑劣手段害死我腹中胎兒的罪人?
 
高風亮節?仁慈開懷?或人性得到了升華,對世塵凡事可雲清風淡地一笑了之?
 
不是。
 
我的諒解源於這枚鑽戒啊,源於我為隱藏在心靈深處的那份罪惡感找個名正言順的出口啊。
 
當初我婉拒了他的別墅求婚,可翌日晨,好奇心讓從不偷窺他人秘密的我伸出了探尋之手,我伺機打開了那藍色小絨盒,盒中藍寶鑽戒熠熠生輝,向我發出了無聲的誘惑,鬼使神差間,一個奇異的念頭閃過我的腦海,攫住了我的心。
 
它屬於我,隻能在我手指上發光,我不允許任何女人有偷窺和凱覦的機會。
 
留在身邊,我才安心。
 
拒婚,卻偷拿了戒指。而現在,我把這種罪惡延伸,即便我無法給出任何承諾,我還是將它戴在了手指上,哪怕隻一天或兩天。名為重溫那舊日時光,實為滿足自己的私欲罷了。
 
人在電光火石間會產生古怪的想法,或許事後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可那一念之差卻將藍寧推向了罪惡的深淵,而我又何嚐沒有做過令人驚掉下巴的齷齪事?原諒藍寧,無非是借她的故事為自己的不恥開脫,祈求別人也能像我對藍寧一樣,豁達地去原諒我。
 
到哈爾濱冰雕公園時已晚9點多。前台為我安置了視野最好的房問以表歉意。站在窗邊俯視,細雪如霧,路對麵的冰雕公園,華燈璀璨,冰雕晶瑩剔透,巨大花哨的福娃氣球高高掛起,迎風招展。
 
四年前的這天,我和寧山從北京驅車來這裏,賞燈猜謎,滑冰梯打雪仗,這雪色山穀曾留下了如歌的回憶。
 
而如今,物是人非,舊日歡歌都隨風而去。我歎了口氣,從唏噓中抽離出來,來不及歇息,徑直推門而去。
 
正值閉園時分,我沿著魚貫而出的遊客逆流而上,一路上戀人們親熱的搭肩勾背,老者攜手相扶,孩子夾在父母間,邊走邊牽手打著悠千,隆冬中的節日氣氛濃厚而溫馨。昏暗路燈給漫天雪花染上了橙黃色,細賦如絲,似情人的吻,纏綿悱惻。
 
雪泥交加的小路盡頭,便是積雪覆蓋的小雜店,那高高掛起的紅圍巾依舊在門邊迎風飄揚,走進門口,仔細一看,色彩鮮豔,柔軟蓬鬆,同樣的鮮紅,卻不是原來的那條。
 
爐火正旺,小店暖和如春,繞過成堆的毛毯毛襪類的保暖用品櫃,我來到了前台,笑容可掬的年輕店員無不遺憾地告訴我那條舊圍巾剛剛賣掉了。
 
謝過那店員後,我轉身離去,心裏有說不出的失望,好像守護了多年的寶貝,一個不留神,便被人偷了去。命運就是喜歡捉弄人,千裏迢迢趕過來,卻失之交臂。那年死活不賣,如今卻賣給了他人。今世我或許再也找不到那種配色的圍巾了。
 
回酒店的路上,冰雕公園已閉園。大地連同上麵的生靈,似乎已沉睡了,除了簌簌的落雪聲,和偶爾傳來的寒風呼叫聲,冷落的街道寂寞無聲。
 
孤獨寂寞感像那飛舞的雪花撲麵而來,深深地攫住了我的心,我像墜入深不見底的孤海中,越掙紮陷得越深,剛掙紮著浮出水麵,便又重重地沉了下去。
 
那年的雪美而溫暖,原來是因為有他的相伴,原來雪景是否美麗因人而異。
 
仰頭向天,讓雪花溫柔的擁抱融化我那因寂寞而冰封的心,漫不經心地轉向遠處墨色山脈時,頭剛轉過去,並驚蟄地又轉了回去。
 
馬路對麵,昏暗的燈光下,高大的身影背我而立。深黑羊絨大衣勾勒出他那寬肩窄腰的身材,流暢勻稱的衣袖下烘托出他緊實有力的臂膀,那條我送的灰白格羊絨圍脖瀟灑地係在頸肩,如同一座精美的雕像,他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
 
那身影,那輪廓,再熟悉不過。
 
你在橋頭看風景,我在樓上看你。在我眼裏,你就是那道最美的風景。
 
我心一陣狂跳,腦袋成漿糊狀,不停地翻滾,那層層浪花,如同惡毒的女巫為我下的咒語,將我一動不動地定在原地,良久,反應過來後,揉揉眼睛,確認那的確不是幻覺,我飛快地跑向那身影,沒等接近,他卻邁開腳步,借著昏黃的路燈,沿著主路向外岔開的坡道下行,我悄無聲息地跟著他,他很快停在了一片空地上,我則躲到了一棵樹後。
 
他手中提溜著個大帆布袋,彎腰,從其中拿出兩個熒光棒,彩色的光燈照亮了周邊,那是一個燒烤休憩區,旁邊有烤爐,他又拿出炭火,鋪到烤爐的凹槽裏點燃,篝火劈裏啪啦地吱吱作響,火苗一下竄出老高。他的側臉英俊挺拔,火影在他的臉上變換著明與暗的交替,在他的身體周邊映出模糊迷離的光暈,他轉身低下頭,良久地望著地麵上發呆。
 
我張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
 
小聲地,再試,
 
魂牽夢繞的思念,和此時此刻的錯愕驚喜,千般情緒,萬般感慨全都浸透在這兩個字中,
 
“寧山!”
 
他肩頭一震,後背一僵,靜默片刻後,猛回頭,古銅膚色頭梢上的雪珠,隨著轉動,飛舞到空中,橙色燈光下,如光彩奪目的水晶,黑瞳冷冽似遠空的星倏然凝聚,瞬息間便變得柔和,他的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掛著雪珠的濃眉向鬢角飛揚,淡淡的笑容如湖中漣漪般向四周擴散。
 
幾步的間隔,我們靜靜對望,如一幅黑白靜默片,時空在此刻靜止,漫天細雪和滄桑夜幕構成了水墨畫的底色,他便是畫中最亮麗的那一筆。
 
隨著他前行的腳步,靜止的畫麵開始流動起來,他終於停到了我麵前,他笑的樣子非常好看,狹長的眼睛眯了起來,如同山穀中偶然劃過的流星,溫暖的眼眸中彌漫著水霧,與我迥然不同,那眸光中寫滿了理所當然,絲毫不見偶遇我時應有的驚愕和突兀。
 
他伸出大手,緊緊我衣領,將手壓在我頭頂,輕輕一胡擼,溫柔如雲,他低醇的嗓音如清泉落石,字字敲在我的心坎上,
 
“每年的這兩天,我都在這裏等你,你終於來了。”
 
他的聲音那麽好聽,可說出口的,卻是這世上最讓我難過的話。心中像被苦酒浸透過般冰涼和酸楚,我抬頭向天,將淚水逼回眼眶裏。
 
他幫我清理脖頸臉頰上的落雪,目光卻目不轉睛地盯上我,好像一眨眼我就會飛掉,那目光中有千言萬語,這些年的分分合合,這些年的跌跌撞撞,歲月在他眼裏凝結成了琥珀,他仔仔細細地看,好像要記住我的每一根睫毛,當他的大手觸到我裸露的脖頸時,他一滯,問道,
 
“圍巾呢?”
 
我搖搖頭,
 
“我這倒是有一條……”他彎腰打開那手提袋,拿出一條毛茸茸的紅圍巾,撣撣上麵的灰塵後,遞到了我眼前,
 
我的眼裏劃過一抹亮光,難以置信地望向那圍巾,仿佛看到了失而複得的寶貝,一把抓了過來,借著燈光仔細地看,火烈鳥的鮮紅與橙黃渾然一體,圍巾表麵細小的絨球訴說歲月滄桑的痕跡,沒錯,和姐姐當年掛在樹上那條的配色完全一樣,正是我一直要找的,我將那圍巾貼在胸口,激動得一連轉了幾個圈,撲哧跪倒在地,喃喃地說道,
 
“謝天謝地,原來被你買了去。”
 
“是啊。”他笑了笑,“每年我都會到那店裏問,店老板被我磨得不耐煩,今年終於賣給了我。”
 
他伸手將我拉起,我把那圍巾伸展開,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入袋中,把袋子放到旁邊的長木桌上。
 
“想不想看燈?”他扭頭問我。
 
“哪裏有?”我扭頭望向那黑漆漆的冰雕公園。
 
他拉著我的手,把我牽向地上那堆奇形怪狀的鐵圈,我們低頭彎腰,手撐膝蓋上。地上有由粗鐵絲圈成的不同形狀的幾何圖形,圓的,長的,三角的,每個直徑約有四五米見方。
 
“選一個。”他望向我,眼光神秘而興奮。
 
篝火,熒光屏和他那迷人的微笑感染了我,我背起手來,饒有興趣地盯向地麵。我能覺察他希望我選擇心型,而三角形卻最合我的心態,於是我折中,選了圓形。
 
他沒表示出失望,而是從包裏拿出一堆像長型小燈泡,我這才發現那電鐵絲上,每隔一拃的間隔,便有一個小插座,他將燈泡分給我一些,我們一同將其懸在小插座上,一共有三十多枚,他又從那包裏拿出蓄電池。
 
他將電池插到鐵絲一端凹槽裏的那一瞬,我啪地捂上了嘴。
 
燈泡發出絢麗多彩的光芒,強烈而遼遠,如同探照燈掃向茫茫黑夜,濕重的空氣將那光柱上渲染成模糊迷離的光彩,如同在茫茫雪地中綻開的五顏六色的花朵。
 
轉頭,便撞進了他的眼睛裏,絢麗多彩的煙花在他清亮的眸光中綻放,而那中間,有個小小的我,正睜大好奇地眼睛望向他。他轉頭麵向我,拉著我的手,那聲音溫柔似海,
 
“把那圍巾的故事告訴我,把你所有的故事都告訴我,就像這花束,打開心結……”
 
他正說話間,一陣疾風突然吹過,我眯眼用手擋住風中夾帶的飛沙走石,剛想伸手扣住桌上的紙袋,不想晚了一步,紙袋被吹翻,那條圍巾掉了出來,還沒著地便被肆意的狂風卷走,飄渺搖曳如舞者飛轉的紅裙,在風中上下沉浮,左右旋轉,瞬間便消失在那更深更黑的坡下。
 
我有一瞬間的怔仲,待緩過味來後,後知後覺地雙手抱頭,撕扯著頭發,瘋了一樣地轉頭拔腿,去追逐那紅芒,矮樹灌木點綴在下行的坡道上,我邊探路邊望向遠方,那坡緩慢,卻漫漫無邊向下延伸,直到融進茫茫黑夜。
 
“站住,危險”。
 
我將他的呼喊拋到了腦後。
 
一陣狂風把我吹得東倒西歪,黑漆漆中抬眼,已見不到那圍巾的蹤影,此時正好探照燈在頭頂劃過,我一眼看到了那黑蒙蒙的陰影,它已被吹到了坡底,高高在飄揚在一隻矮樹的枝頭,身後傳來急促的踏雪聲,我聽而不聞,瞄準那目標繼續前行,剛想邁腿卻被那人一把拽住,他二話不說拽住我的胳膊就往回拉,我反抗無效,狗急跳牆,朝他身上又踢又踹,他一個不提防摔倒在地,我腳步不穩,麵對麵撲倒在他身上,他冰冷的眼眸中寫滿了焦慮,和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怨氣,我咬咬牙,扭過頭去視而不見,雙臂一撐站起身來,他手臂如鐵鉗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我急了,哐地一口咬了下去,趁他吃疼吸氣之機,我轉身朝向坡下,步子卻不小心踩到了一塊石頭,搖晃了幾下,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如同翻滾的刺蝟,沿坡滾了下去。
 
“抓住樹!抓住樹!”身邊碾起的呼呼風聲中,傳來他大聲的呼喊,
 
我腦袋發懵,殘餘的意識在危急時刻卻格外集中,受到碎石殘葉和低矮植物的攔截,翻滾下行速度不至於太快,頭頂與一棵枯樹擦肩而過時,我驟然伸出雙手,死死地抱住了樹幹。
 
筋疲力盡地躺在雪麵上苟延殘喘,俊拔頎長的陰影帶著呼呼寒氣飛馳而來,他彎腰弓背,模糊的麵孔從空中俯衝而下,定在了我眼前,
 
“傷了沒?”那聲音似水溫柔,足以融化世上最冷的一顆心。
 
黑暗中抬頭,我握住他伸過的手,剛站穩便義無反顧地轉頭,繼續向下探去,一雙手猛地鉗住我的腰,一股向後的力量牽製我無法前行,我故伎重演連咬帶踹,好脾氣的他終究被我的舉動惹得失去了耐性,腰間的力道驟然加碼,
 
“要是你不在乎你父親再失去一個女兒,那我這就放你下去。”
 
腦後飄來的這話如同一聲春雷,把我炸到九霄雲外,像是被按了暫停鍵的收錄機,我的動作嘎然止住,回頭不可思議地望向他,半晌才艱難地溢出了幾個字,
 
“原來,原來你都知道。”
 
他一把將我拽在懷裏,一手扳住我肩頭,讓我麵朝坡下,一隻手筆直地指向那方向,手臂的盡頭黑茫茫一片,探照燈在此時消失不見。
 
“這底下是條河,冬天結冰,冰麵積雪和地麵相連,黑暗中無法分辨,冰層不結實,無法承受人體,你若踩到上麵,必死無疑。”
 
我挫敗地低下了頭。
 
“那圍巾掛在了河對麵的樹梢上,今夜無風,不會被吹走,明早我們聯係雪場工作人員,把它取回來。”
 
回程路上,我灰溜溜地跟他身後,他一言不發,顯然是動了脾氣,我自知理虧,噓了聲音,可晚餐未進,我饑腸轆轆,實在餓得百抓撓心,我小心翼翼地捅捅他的胳膊,
 
“那個,我很餓。”
 
他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著我苦笑地搖搖頭,一伸手把我摟在懷裏,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
 
“你能讓我省省心嗎?”
 
回酒店時已是午夜,早已過了晚餐時間,酒店同意為我們做兩碗麵。
 
熱騰騰的麵讓舊景重現,麵上那層香菜沫,更讓我百感交加。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抄起了湯勺,將自己碗中的香菜末舀出,一勺一勺地舀到他碗中。
 
“抱歉,知道你不喜香菜,隻是想再看看你舀湯的動作。”
 
我將臉從熱氣中抬起來,邊揮動著勺子邊幽幽地說道,
 
“其實呢,看你愛吃,在美國時,我也試著嚐了嚐。味道還是不錯的。”
 
他沒搭話,沉默了一會,眼睛盯向我的手,
 
“在室內還戴手套?”
 
我一哆嗦,一勺湯懸點灑了出來。
 
“有些冷罷了。”
 
他俯身向前,一把抓過我的手,
 
“把手套脫了,我幫你捂捂,一會變好。”
 
我的手像觸電般縮了回來。
 
“沒事的。不介意我戴著吧?”
 
“你怎麽都好。隻要你高興便好。”他笑笑說道。
 
我低下頭去,不再言語。
 
當初為了答謝他幫我改中文論文,在寧峰的牽線下,我們第一次正式見了麵,那天我們先去打網球,然後去歌廳,最後去了一家麵館,他直言不諱地讓我當他女友,我理直氣壯地加以回絕,卻跟他簽了個君子協定,開始了一般性交往。看來我們的關係以一碗牛肉麵開始和結束。
 
不過是四年,卻恍然如隔世。可那時的心態真年輕啊,希望中充滿了憧憬,全然是個未經世事的無所畏懼的楞頭青。而此刻,歲月在心頭蒙上了一層紗,忐忑不安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憂傷。牆上的掛鍾紋絲不動,時間卻在悄無聲息中流逝,剩下的時間實在不多了。如果我坦白我的行程和計劃,那便如同這刀子紮進他心裏,我實在不忍出口。那枚戒指像個緊箍咒,箍得我手指發麻,隱隱作疼,愧疚和心痛的感覺,真讓我生不如死,這該是迄今為止,最讓人掙紮的時刻了。
 
明明相愛,但知沒有結果。
 
明明不舍,但不得不說再見。
 
他請咖啡,半小時後我們到了他房間,不用說了,1101房。
 
無需奢華,簡裝咖啡依舊芳香濃鬱,咖啡表層油澤上映出了個縮小了的我,輕輕一攪動那影像便倏然消失,他為自己衝了杯綠茶,如同麵對多年的老友,我張開悠悠之口開始講述我的故事,
 
我的家庭,遇到他以前的經曆,與他分離後的變故,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據說母親溫柔賢惠,酷愛花草。高齡要我,不過是想助父親一臂之力,為他想生個兒子繼承家族事業。可惜不但未能如她所願,為此她還丟了性命。
 
願意舍命去追逐一條圍巾,隻因它是姐姐在我心中的縮影。我們從那次事故中被救了回來,我毫發無損,她卻嚴重凍傷,為防壞疽感染軀體,醫生不得不截取她的四肢,她醒來時像個不倒翁躺在床上,迷茫的眼睛四處尋找,看到我完好無缺後,她釋然地會心一笑,那堅定眼神無怨無悔,隻要我的平安無事,她抵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她堅強,從未因疼痛或慘象掉過一滴淚,每當撞到我們關注的眼神後,她那甜美如花的笑容便立刻投在我們臉上,她的命運如同她的美貌一樣讓人扼碗唏噓,醫生盡了最大的努力給她配置了最先進的假肢,她滿心歡喜的翹盼,躊躇滿誌地說她要去參加殘奧會,她鋼鐵般的意誌讓人折服,也讓人倍感欣慰。我們鬆了口氣,也放鬆了對她的警惕,誰曾想這一切不過是遮人耳目的假象,無人知道那歡顏下深藏的是怎樣的絕望。假肢到的前一天,她一口服下了平時偷偷積攢的二百多片抗生素,嘴角掛著一絲笑容安詳地躺在那裏,我們沒忍心去打擾那貌似安逸的夢境,等發現時,她已經和我們的媽媽在一起了,桌邊留著一封信,信封上歪歪斜斜地寫著奈特的名字,一看便知是她用嘴叼筆寫成的,除了奈特,沒人知道那封信的內容。我家人和醫生對她自殺的事守口如瓶,但那畫麵像一把尖刃在不經意中便會戳向我的胸口,讓我肝膽欲裂,痛不欲生。
 
和他談及此事時我安然若素,沒掉下一滴淚,連眼眶都不曾濕潤。人在痛極時,是沒有眼淚的,哭泣是一種奢侈。他洗耳恭聽,時而從杯子上抬臉看我,時而端起咖啡輕呷,修長的手指時而碾過茶杯光滑的邊緣,時而拳頭緊握,手臂上的青筋乍現。我的獨角戲一直唱到淩晨三點,他從未打斷過一句。
 
我也從末問過關於他的任何問題。明天我將踏上返美的旅程,好奇也好,困惑也好,都如過眼煙雲,糾結這些還有意義嗎?既塵埃已定,過程何足為惜?生意上的規則在感情處理上同樣適用。
 
天邊露出一抹魚肚白,我起身告辭,他站起身,走了過來,按住了我肩頭,輕柔地說道,
 
“謝謝你幫我補足了你生命中,我缺席的那些年。”
 
我抬頭望向他,盯住他的眼睛,仔仔細細地看,徒勞無功地想記住他的每一分容顏,五官精美得如同雕塑家的曠世傑作,緊致的下巴刀削般的峻冷,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如同一幕布,真誠和溫柔,明慧和內斂,所有優秀品質的絢麗色彩在那黑白鮮明中上演。
 
他被盯得有不知所措,皺了皺眉,幹脆避開了我的眼神,
 
“怎麽這麽看,生離死別似的,又不是見不著了。”
 
我的胸口湧起悲傷,心髒如同被一隻殘酷的大手撕裂,疼痛通過神經,傳遍四肢百骸,痛得無以複加,我的膝蓋瑟瑟發抖,隨時都可能癱倒下去,眼睛有儒濕的液體充溢,刺得我發酸,我轉身走向房門,我擔心我一刻也堅持不住了。
 
回房後,在洗手間我脫下了手套,才發現指尖己發炎感染,腫起來老高,我轉了轉那戒指,想把它從手指上擼下來,卻怎麽也取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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