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頂個銷售助理的頭銜，李儒強並未給我安排具體的活兒，美其名曰先熟悉業務，其實主要的原因是我的母校北京的B學院邀請我參加一個國際生交流項目，在會議上我要用中文發表和朗讀一篇論文，我以為永別了的可愛的中文寫作又卷土重來。因合作關係，美國總部答應了B公司的請求，並和北京打了招呼，備戰論文將是我來京頭一個月的首要目標，因論文可以遠程進行，為了節省時間，我選擇住公司對麵的公寓，隻在萬不得已時才返回學校。
“要不要把我的電話號碼再給你發過去？”
寧山在電話彼端的問話讓我暗笑，他忘記了腦細胞對於終日埋在書堆裏冥苦想論文框架的我是何等至關重要，逼迫我差出幾個去琢磨他那拐彎抹角的抱怨話後的真正含義是何其殘忍。
他剛從法國出差回來，怪我沒給他打電話。
“報告寧長官，本人最近因論文騷擾忙得焦頭爛額，為防止與會作者挑三揀四，論文命題居然以抽簽的方式，拜運氣所賜，抽到的題目怪誕生僻，想死的心都有，抽簽前本人為表虔誠恭敬，洗了三遍手還噴了香奈兒五號。”
“下回換古龍試試。”他笑道，“寫的怎麽樣了？”
“昨晚完成大結局，今天在改呢！”
“先給我發過來看看，周末來我這兒我幫你。”他慣有的幹淨利落的辦事風格隨處可見。
周六上午從我的公寓接上我，到他家約二十分鍾車程，一到客廳他便換上套家居裝，純白T恤下的胸肌輪闊鮮明，淡灰色寬鬆休閑褲係在他修韌的腰身上，見我發呆他走過來搔搔我的頭，
“怎麽傻掉了？過會兒我們去吃營養餐，補補你的腦細胞，來，先把論文搞定。”他拉我坐在沙發上，手提置於茶幾上，我依偎在他旁邊看他操作。
“昨晚我看了一遍，《華爾街百年興衰對中國經濟之啟迪》，這是個很好的一個命題，很適合你這樣有點中國背景的小老外來做。”
他看了看我，接著說，
“論題的重點在於華爾街的曆史經驗對中國經濟的影響，哪些我們可以借鑒，怎樣去糟取精，吸長補短化為已用，而不是過多著筆於對華爾街發展史的介紹上。”
此話不妙，糟糕，看來我的論文時表錯情了。
“看莫非要重寫？”我探頭試探著問，“這可是用了整整一個星期啊！”我沮喪地歎了口氣。
“那倒不必，隻是以後中文寫作前，先把你的思路打個底稿發給我，我準了你再動筆，當然了情書例外，你盡管任意發揮。”他笑道，
“隻能寫給我哦。”他想想不對勁，生怕沒表達清楚便特意補充了一句，那認真的樣子很是可愛。
”話又說回來，這樣寫或許更真實，以你對中國那點支離片碎的了解，逼你寫出優秀的論文未免勉為其難，所以不用太刻意。”
“就是啊，趕鴨子上架，誰知鴨子淚，滴滴皆悲壯。”我心疼自己，馬上應景兒地感慨到。
“俚語加了句改良體古詩，不錯。”他笑，飛快的在我臉頰上一啄後把視線移開，
“不過呢，我怎麽不知道我漂亮的小女友什麽時候變成了鴨子？嗯，即便是鴨子，也是早晚會變成白天鵝的那隻……”
我臉一紅，心裏卻十分受用，是女人誰沒點小虛榮呢？何況來自自己的男朋友。不過他的恭維話並沒讓我放棄糾正他語誤的權利，
“ 誰說我不了解中國？中文我學了二十二年。”我晃著兩根手指衝他叫囂。
“哦？”他別開我驚歎道,
“某人二十二歲，看來是抱著拚音板從娘肚出來的，讓我自愧不如。”
他擅長捕捉我言語上的漏洞並肆意捉弄，不甘心的我也常常會絕地反擊，但用不是母語的中文作為武器，力度和強度自然要總遜他一籌，這一點一直讓我耿耿於懷。
他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地促狹道，
“其實中文哪有那麽重要，了解老公喜好才是正道，比如說，老公喜歡什麽？怎樣哄老公高興……”
他眼裏重新點燃的曖昧讓我怦然心跳，十天前我們第一次肌膚相親的畫麵在腦海中閃現，盡人間煙火的紅塵中普通女人，久別勝新婚，對他怎能不牽腸掛肚的思念？在他麵前的裝模作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偽裝而已，我低頭垂下眼簾，試圖用黑天鵝羽毛般濃密的睫毛掩蓋住那一臉羞澀，
他看了我一眼沒再言語，著眼於電腦，時不時飛快的敲擊鍵盤，
”你看這裏，與其用大幅筆墨講述，不如用”精衛填海” 四個字一筆帶過。”
指尖在消除鍵一點，整段文字在屏幕上嗖的一聲消失殆盡，他大刀闊斧的砍殺讓我心疼得嘶嘶倒吸著冷氣。
“如果用縮寫，首次出現時要附說明，否則非專業人士對拗口的專業術語會有理解偏差。”
鼠標一滑，他打開下頁，
“什麽”較好啊”，”大約啊”之類自我評價的虛詞，要全部刪掉，有理有據用事實說話才讓人信服。”
“分離這串並列詞組應用頓號，非逗號，還有這裏，既然用“但是”這個轉折詞，說明句子尚未完結，應該用逗號，非句子號。標點符號用錯了不少，下回給你當回語文老師，就講標點。”他用肩膀杵了杵我。
“頭重腳步乃文章通病，這裏……”他把鼠標滑到最後一頁，
”不妨加上兩段，重點闡述處於戰略轉折期的中國應怎樣借鑒曆史，用資本這隻看不見的手實現社會資源的高效率配置，完善國家治理結構。論點要結合中國體製和環境的特殊性，不能泛泛而論，比如中國投融體製仍以間接融資為主導，金融體係中直接融資比例的增加，有利於優化金融資源配置，但有自由金融體係的風險，況且在中國以市場主體的治理結構尚不規範，對西方成熟的資本運作的模式不能隻葫蘆畫瓢、照本宣科地單純模仿，運用資本市場的特殊性固然重要，但以中國經濟為主體是基本前題。”
“你去找些對應的照片圖片，把他們穿插在文章中間，這樣會增加生動和質感性。整篇論文文筆流暢，論據豐富，總的來說還是不錯嘀，新人嗎……”他話未說完便噓了聲，在熒屏上滑動的手指也驟然止住，顯然我們都意識那最後的兩個字讓人極其尷尬別扭，我咬咬嘴唇，報複性的拳頭雨點似地錘在他胸口。
“好好好，將功贖過，將功贖罪，圖片我來找！圖片我來找！”他一邊笑著躲避我的狂轟亂炸，一邊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給我個一小時。”說罷他便專注於屏幕，埋頭不語。
千斤的擔子落地，我立覺神經氣爽。在他的臉上輕啄一下便起身離去，當甩手掌櫃的感覺真是好啊。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簾照過來，曬得屋裏暖洋洋的，客廳幹淨整齊，隻是這個城市天幹物燥，陽光光束下不少灰塵在跳舞，擦拭窗台不經意回頭間，他眉峰微皺全神貫注在盯著電腦，時而凝望窗外沉思，時而飛快敲打鍵盤，專注得如同置身世外桃源，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習慣了與他獨處時他那慵懶中時時蹦出的那絲壞壞的痞氣，如此心無旁貸的他讓我心頭一震，果然如人所言專情於工作的男人最讓人著迷，若他那挺拔矯健的身材和遼遠冷凝的目光配上合體的深色西裝，相信很難有女人能抵抗他周身所散發的男性魅力。
我的偷瞄引起了他的察覺，他低垂的睫毛往上一抬，正好把將我閃呼不定的目光收入眼底，被他逮了個正著的我尷尬地別開目光，徑直走向臥室。
簡單明朗的陳設與他的品位相得益彰。雅致敦厚的赤楊木木紋大床上，巴寶莉格子一絲不苟的褶皺彰顯他的貴氣高雅，床頭的橘光傳遞清冷簡潔的男性氣息。
他的衣物已洗好熨好，整齊地掛在衣櫃裏，瞥見床上還有散放的未歸納到衣櫥的物件，我便走了過去，一碰到床上的衣物，我的手便觸電般地彈了回來，臉上飛起一團紅霞，男人單色調的內衣褲再次提醒我我們的關係已今非昔比。
“還是會臉紅……”
不知何時他已站在我身後，低垂的頭繞過我的脖子，貼住了我的臉頰，清淺鼻息下的曖昧低語伴著耳廓的一股被輕啄的麻痛驟然從我背後襲來，
“寫完了？”我像一堆受潮的砂糖柔軟無骨，勉強壓製住內心的悸動，故作鎮定地溢出三個字。
“嗯，”他從鼻孔哼出一聲後便吻住了我的唇……
風平浪靜後我摟住他的脖子，
“寧山，今天在家裏吃吧，我來做！”
我自告奮勇中帶著躍躍欲試的興奮。
“哦，那好啊，水平怎麽樣？”他眼眸閃過的驚喜中分明夾雜了一分質疑。
我立馬沉默，幹癟的曬笑認同了他的質疑。
”不瞞你說，迄今為止唯一的一個C 便是拜烹調課所賜，我曾不惜一切代價去挽救可還是無濟於事，最後鬧到了校長那裏，誰知在他眼裏那根本是不足一提的小事一樁。”
“這些生活趣味課無關緊要，沒關係的啦。”我模仿著校長那夾帶推脫的拉長了的口氣。
我不死心，據理力爭無果後隻能無奈地轉身離去，關門時聽見他的自言自語，'這樣的成績啊，最好不要讓未來老公看到。”
噗哧一聲，寧山笑出了聲。
”看來我是那倒黴蛋嘍，這般手藝還敢出來現眼？”
“功夫不負有心人，鐵杵自能磨成針。所以啊，隻要機會允許我就會操練手藝。”
“我們說好啊，你那廚藝，包括你自己，隻能屬於我這裏。”他叫起真兒來像個孩子，說罷還煞有其事地拿出手機，我一個激靈，本能地感到他那架勢預示著偉大的君子協議修正篇將光榮誕生，看著他在屏幕上下滑動的手指，我趕緊借口買菜溜之大吉。
天空一碧如洗，午後燦爛的陽光從密密的鬆針縫隙間射下來，一束束粗細不均的光柱，在綠樹成蔭的林蔭道投下陸離斑駁的光圈。這個靜謐幽閑的小區坐落在鬧市中央，三座二十層來高的塔樓呈犄角狀遙相互應，在周邊鱗次櫛比的低舊建築的襯托下中顯得鶴立雞群。我步履輕鬆地穿過鋪滿碧草盆花的街過公園，來到馬路對麵的小區超市，挑了條活鱸魚，清蒸魚最能唬人，蔥薑鹽一撒上蒸籠十五分鍾齊活，味道鮮美無需廚藝，任何菜鳥憑此一肴都能成大師級，挑塊肥瘦兼搭的牛外脊，燉肉煲湯均可，羅宋湯鮮香濃鬱乃我大愛，若不對他胃口我就去糟取精，改成番茄牛肉湯以滿足他抗拒奶油的中國胃，又挑了些時令蔬菜瓜果，藍莓似藍色精靈，草莓似紅色珍珠，而那鮮紅欲滴的櫻桃，則讓我麵紅耳赤，該死，怎麽這麽不純潔！我在心裏暗罵了句自己……食料齊全後正準備打道回府，門旁冰櫃中的新款黃豆粉麻薯哈根達斯讓我糾結，軟懦濃香款款深情，罷了！一跺腳來上兩盒，非本小姐嘴饞，誰讓它魅力無敵，大不了和寧山來幾場球賽甩掉大卡。
哼著小曲走在回程的路上，思念如一縷春風撥撩在心房小草最嫩的草尖兒上，癢癢的，分開不足一時卻已歸心似箭。柏油馬路上樹影明暗斑駁如同金子般跳動，同樣跳動的還有我手中的食品袋，好奇的停足扭頭觀望，地上一個小陰影搖來晃去，塑料袋在一個毛茸茸小腦袋的摩擦下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遮擋物一挪開，便驚喜地發現一隻小花貓正端坐在眼前，黃白相間的外套，尖尖的耳朵，甩著霸氣的八字胡，背部斑駁陸離，胸部的毛也粘連成團，一看便知是無人打理的小野貓，我輕聲一叫便羸得它的喵喵回應，跟我在身後亦步亦趨，它昂首挺胸，那不為世間浮華所動的泰然自若讓忍俊不禁，我堅信對那條鱸魚它不屑一顧，之所以死心追隨源於它認定了我是它的救贖，電梯口前它彷徨猶豫，貓生岔路口的謹慎抉擇無可厚非，思忖良久後終於塵埃落定，它踏著優雅的貓步跨進電梯的霎那被我驚喜得一把撈起。
“這是什麽？” 門一打開，他和我懷中的它便四眼相對、麵麵相覷，他掛在嘴角的微笑就此凝固，臉色也隨之晴轉多雲。
“慣用名貓，學名中國土貓。”說罷我立馬閃身進屋，生怕他把我倆拒之門外。
“寧山，我想給它一個家，可以嗎？”
“怎麽不可以？我們可以找最好的收容所，我們可以出錢養它去看它。”他眼珠一轉，答得倒是十分爽快。
我咬咬嘴唇，聲如蚊呐，
“我是指它和我住在一起……”
“不行！”他語氣堅決不留反駁餘地。
我心一沉不再言語，輕捋小貓前額，小貓抬頭喵喵回應。他覺察到我的不快後扳住我的肩頭哄我並耐心地曉之以理，
”貓氣味影響空氣質量，細菌傳播疾病，它不能和我們在一起。”
“小貓小狗陪我長大，我早有抗體，我的公寓時常有貓狗出入，就在昨晚、就在我公寓的電梯裏，我還親過鄰居的小香豬！”
他眉頭一皺，看著我良久沉默不語。
最終我眼中的那團儒濕水氣起了作用，才剛嚼死理的他見狀立馬軟了口氣，白眼一翻歎了口氣後搖搖頭舉手投降，我欣喜若狂地抱住他又親又吻，他皺著眉頭四處躲避我懷裏的那個小家夥。
我喜滋滋地走到廚房打理剛買的菜蔬準備烹飪，剛打開水龍頭便想想不對，於是從廚房裏探出了腦袋，
“寧山，我怎麽忘了，我們得帶它去檢查身體呀！”
“好吧！反正我已沒什麽食欲了。”他頓了頓，打開了電腦。
我立馬顛兒顛兒蹭到他身邊，和他一起查看信息。
掛號建檔、門診體檢、醫生麵談，寵物醫院與人醫院的複雜程度不分伯仲，這當然也包括費用開支。世間生命皆平等的準則在此時處得到了最好的驗證。寧生坐在旁邊埋頭刷屏，偶爾也會朝我們這裏瞄上一眼。
“寧山，她是女貓耶，取名阿弗洛狄忒行嗎？古希臘的美和欲望之神，傳說她是從海中的泡沫中生出的耶！”
“行！”
“寧山，她才兩歲，發情鬧貓時會四處留香(尿)，醫生建議做絕育手術，行嗎？”
“行！”
“寧山，她需定期檢查身體，血檢尿檢、婦科胸大片，我們需要給她要買保險，行嗎？”
“行！”
“寧山，要買貓砂貓糧，貓盆貓籠，貓奶粉貓零食，我們一起去買，行嗎？”
“行！”
“寧山，她需洗澡理毛修美甲，我們一起寵物店，行嗎？”
“行！行！行！行！行……”
我還沒在開口，他大手一揮，痛快地許諾了一串兒，允許先斬後奏？難得啊！
阿弗洛狄忒的絕育手術日程敲定，因醫院離寧山家近，術前一直寄養在他那裏。
B院校的國際學生友好交流活動在掌聲中結束，我開始了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銷售總監助理職責範圍無論在美國或中國都大同小異，文稿從英文換成了中文，語言從英語換成了中國話，異樣的工作環境、異樣的風土人情、異樣的語言背景均讓我興奮不已，工作範圍和職責本身不是問題，千絲萬縷的中國人情社會的特殊性才是難點所在，我與寧山討論過這個問題，我認為人情在哪個國家都有，但中國的人情淩駕於法律法規契約之上是不爭的事實，經濟越發達、法治越完善、人們受的教育程度越高的地區越不講人情，這一點充分的顯示了中國的法製觀念和貫徹執行還有待提高。西方發達社會的不講人情不是不通人情，而是相比使用人情這個概念，更多使用相對公平交易或者別的概念來代替人情這個軟通貨。他完全同意這個說法，但指出現狀就是現狀，你隻能去適應它，而不是它牽就於你，他笑稱我的這身刺兒在半年內會徹底磨平，變成一條光禿禿的泥鰍魚遊刃自由地穿梭在由各種人情編織成的浩瀚大海裏，脫掉這身刺無異於在意識形態上脫胎變骨的轉換，這個過程是殘忍的煎熬，但也是在中國如日中天的企業競爭中立足的必修課。
我用了兩星期的時間掌握了分公司銷售管理中的各項規章製度、日常流程、銷售網絡和本年度銷售計劃與進程。
星期一上午第一次參加了周銷售例會，各銷售主管和助理介紹他們手中的項目進程、所存在的問題和對應的策略。團隊愛心滿棚，為了讓我更易上手，大家都自覺地先介紹了事件的背景和經過，按項目的重要性，銷售助理小嚴第一個發言，他還未開口便被李儒強搶了先，
“文通民聯是個大單，如能拿下我們便可完成本年預計銷售額的70%，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盯上這塊肥肉的外資企業當然不止我們一家，競爭對手與我們在實力上不分伯仲，八仙過海，各顯神招，現在就看誰的門子硬、心思巧、點子正。困難重重我當然知道，別再老掉牙地給我拿來當借口，再次提醒一句，此單我們勢在必得，需要人力物力上的增援盡管說。好了小嚴，你說說具體情況，尤其是現在到底卡在了哪裏。”
我攤開筆記本和電腦，右拇指輕輕一按，手中的圓珠筆發生兩聲脆響，微微挺胸調整成更端正的坐姿，我豎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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