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中國人評論美國,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因為物隨意轉,境由心生,褒貶鄰裏,卻揭了自己的家底;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結果隻是提供了麵鏡子,照出自己的尊容,是件挺滑稽的事。
八年前,那位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歧山先生訪問美國。他好像不知道世界上有種叫“政治正確”的東西,信口開河地把奧巴馬,希拉裏和麥凱恩之間的總統之爭,稱為“一場黑人,女人和老人的戰爭”。就像趙本山到紐約演出,拿出看家本領肆意嘲弄殘疾人,自以為幽默一樣。八年後,“黑人”辭官歸故裏,“女人”星夜趕考場。隻是,這次“女人”另有諡號,被稱為“騙子”,開打一場“騙子和瘋子的戰爭”。
“戰爭”結束,“瘋子”勝利。“指點江山”的“激揚文字”們,一股腦地跑到“瘋子”一邊。這次,眾星拱月般首先捧起的是“瘋子”的女兒伊萬卡,如何漂亮,如何聰明,如何時尚,如何能幹……,幾乎把不久前用在無產階級國母彭麗媛身上的一套溢美之詞,原封不動地搬到了這位房地產大亨的千金小姐身上。更有甚者,有人意猶未盡,發掘出了“千金”家的先生,也即“瘋子”的女婿,又是一頓狂誇,如何帥氣,如何聰明,如何時尚,如何能幹……。誇的雖是洋人,展現的卻是巍巍中華“成則為王敗則寇”,“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獲罪滿門抄斬”的民族精神。
特朗普勝利,給中國人民送來了一個新詞:政治正確。就像當年俄國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人民送來了馬克思主義。特朗普為什麽勝利?據說因為他政治不那麽正確,或者說他瞞嘴跑火車,敢於藐視“政治正確”。於是,“激揚文字”的筆端下,也開始流露出對“政治正確”的不屑。一時間,甚囂塵上,“政治正確”好像成了貶義詞,成了活該痛打的落水狗。雖然對“政治正確”究為何物,“激揚文字”們,似乎並不比王岐山先生更為了然。
什麽是“政治正確”?“政治正確”就是:當奧巴馬和希拉裏辯論時,那是因為他們政見不同,不是他們性別或種族不同。他們辯的是理念,爭的是治國之道,不是在打一場“黑人和女人”的戰爭。“政治正確”在美國非常敏感,往前多跨一步,犯的不是錯誤,而是罪行,即仇恨犯罪(hate crime),遇到是可以報警的。很多中國司空見慣的現象,不要說以前的屠殺黑五類,消滅階級敵人,就是現如今普遍存在的招聘用人規定性別年齡,路上吵架辱罵對手“外地人鄉巴佬”,以及其它一切漠視“人人生而平等”,不尊重個體人權的言行,都不符合美國的“政治正確”。“政治正確”當然有其缺陷,有其盲點,也有被濫用的時候。但就總體而言,它是美國人民曆經幾代奮鬥,通過反複政治博弈達成的共識,它在美國有強大的民意基礎,不能隨便輕薄。八年前,當王歧山嘴裏的“黑人”奧巴馬脫穎而出,成為第一位非裔美國總統時,全美國欣然接受,波瀾不驚。而今天,當嘴裏不時藐視一下“政治正確”的特朗普當選總統後,整個美國炸開了鍋,遊行示威此起彼伏,這不恰恰從一個側麵說明了“政治正確”的強大實力嗎?
“政治正確”過於強大,讓特朗普上台摸摸老虎屁股,並非壞事。曆史不是在試錯裏發展,民主不是在妥協中誕生嗎?特朗普當選的出乎意料,可能就和“政治正確”的過於強大有關。當代政治學的驕傲之一,是能準確預測總統選舉。這種預測自1948年杜魯門競選總統後,曆經68年從未失誤,而這次卻在特朗普身上錯得如此離奇。是什麽使各大新聞和民調機構威信掃地,導致了需要改寫政治學教科書的失誤?“激揚文字”們的答案,不是慣用的“陰謀論”,就是自媒體的興起,傳統媒體的衰落等等,這些回答全都文不對題。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存在任何“陰謀”或技術上的失誤。其實,這次民調的失誤可能和一種稱為“布雷德利效應”(Bradley Effect) 的現象有關。布雷德利是洛杉磯的一名非裔市長,在1982年的加州州長競選中,民調曾一路領先,但最終卻競選敗北。人們後來發現,布雷德利所以民調領先,是因為受訪者在“政治正確”的意識支配下,羞於坦承自己將支持布雷德利的白人對手,從而誤導了民調。特朗普這次會不會因為藐視“政治正確”,使他的部分支持者在民調中羞於啟齒?如果真是這樣,“政治正確”不是太強大點嗎?真理多跨一步,就是謬誤。
特朗普上台,會對美國乃至世界產生什麽影響,造成多大變化,是不少“激揚文字”關注的焦點。“激揚文字”之所以“激揚”,是因為他們總要驚天動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心裏裝的不是翻天覆地,就是改朝換代。正像美國人心裏總有一道抹不去的“政治正確”,中國人心裏也總裝著忘卻不了的集體記憶。在那裏,不是毛主席的“文化革命”把鄧小平的兒子害成永久殘廢,就是鄧小平複出把毛主席的老婆搞成終身監禁。風雲突變,口蜜腹劍,腥風血雨,在叢林裏待久了,就容易相信叢林法則是全世界的常態。特朗普會帶來多大變化,現在回答為時尚早。但“激揚文字”筆下那種激動人心,天翻地覆,那種“砸爛舊世界,創造新世界”的變化,在具有穩定民主製度的美國,多半不會發生。
特朗普能不能成為另一個裏根?就具體政策而言,尤其在與奧巴馬反其道而行之的領域裏,譬如減稅,削減福利,對外作風強硬等方麵,特朗普非常可能成為另一個裏根。但就大的曆史背景而言,特朗普未必能成為另一個裏根。裏根和撒切爾夫人所以能領一代風騷,是因為在他們背後有一股世界範圍的巨大思潮在湧動,他們扮演的角色,是那股方興未艾的“新保守主義”思潮“騎在馬上”的代言人。特朗普背後有什麽?有的最多是“利益”。特朗普是商人,認的是真金白銀。他有點像一位從古代穿越而來的重商主義者,他又有點像鄧小平那樣的現實主義者。看問題看得近,但看得很清楚。你想叫他吃眼前虧,門都沒有。幾個月前,當選戰正酣之際,流傳過一句米歇爾·奧巴馬發明,希拉裏·克林頓一再重複的名言:“當他們變得下流時,我們變得高尚”(When they go low, we go high)。特朗普心裏或許想,在一個充滿“下流”的世界上,“高尚”頂個屁用?但是,“下流”最多隻能是手段,“高尚”卻和“政治正確”一樣,你用不用它,它都在那裏。當今世界,不會回到重商主義時代。全球化的浪潮,像高新技術,也像“政治正確”,可能潮起潮落,可以時隱時現,但不管你願不願意,它都在那裏。所以,特朗普和奧巴馬一樣,隻是一個鍾擺。特朗普和奧巴馬,或許代表了那個左右搖擺的鍾擺的兩個極端,但他們同樣離不開的,卻是那個始終在那裏的軸心。
(陳翰聖,2016年12月4日)
(原載香港《動向》雜誌2016年37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