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在其名作《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開頭處寫道:“黑格爾在某個地方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曆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他忘記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笑劇出現”。馬克思這篇文章的主角路易·波拿巴,是拿破侖的侄子。他是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的總統,後來又通過政變,成為法蘭西第二帝國的皇帝,也即拿破侖三世。但是,這位皇帝的結局有點可悲可笑。在1870年的普法戰爭中,不懂軍事的他禦駕親征,並親自指揮作戰,結果屢戰屢敗,自己被敵軍活捉了去,為法蘭西第二帝國的滅亡敲響了喪鍾。在馬克思看來,路易·波拿巴雖然借用他伯父的“名字、戰鬥口號和衣服”,像一個初學外語的人那樣“勉強模仿”著拿破侖,但他的所作所為隻是一幅“拿破侖的漫畫”。所以,拿破侖在曆史上演出的是正劇或悲劇,而路易·波拿巴上演的卻是喜劇、笑劇,甚至鬧劇。
十九世紀法國波拿巴皇朝的曆史,似乎正在當前中共紅朝重演。習近平剛上台時,很讓一些人激動過一陣。因為習近平的父親習仲勳老先生,據說是中共開明人士。在中共另一位開明人士胡耀邦下台時,習老先生是唯一一位拍案而起仗義執言的人。所以,不少人以為習近平幼承庭訓,子承父業,終將為中國開辟一個開明的時代。殊不知,習近平雖然是習仲勳的兒子,但他更是中國“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這個集體的兒子。“無產階級革命家”中有位叫陳雲的說過:“接班還是我們自己子弟可靠”。這個所謂“我們自己”,指的就是這個總共不過幾百個家族的集體。在這個集體中長大的兒女,以前統稱為“太子黨”,後來又叫“紅二代”。最近有位網絡神人,為他們發明了一個“趙家人”的稱謂,一時傳遍神州,膾炙人口。
但不管叫什麽,這個集體的兒女大多在1949年前後出生。這段時間裏,中共大局漸定,“紅二代”的父輩們開始享用自己的勝利成果。其中不少人,江山和美女,魚與熊掌盡收囊中。於是,“紅二代”們大批來到人間,成為中國共產黨的首批baby boom(嬰兒潮)。這批人雖然姓氏不同,或姓薄,或姓習,但有著共同的特點。他們生在父輩們的“新中國”,長於自己人的“紅旗下”,從小生活優渥。然而,他們又有著和優渥生活極不相符的知識貧困。他們既沒有曆代公子王孫必須經曆的四書五經的發蒙,又沒有西方上流社會放眼現代文明的條件。滿腦子被灌輸的不是階級鬥爭的刀光劍影,便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狂妄。剛成年,他們正趕上“文化革命”,滿腦子的階級鬥爭加上滿肚子的誌大才疏,使他們急於品嚐父輩們生殺予奪的權力滋味。於是,他們組建起最早的紅衛兵,身著將校呢軍服,手舞銅頭皮帶殺向社會。在1966年炎熱的8月,有多少人倒在了他們的愚蠢、無知和少年特有的殘忍之下?他們把整個北京城殺成人間地獄,殺成眾人眼裏的“紅色恐怖”,他們心中的“血色浪漫”,多少人妻離子散,多少人家破人亡?他們的所作所為,無情青史終將筆筆記錄在案。“文革”後,別的紅衛兵遭到大批清洗,他們作為紅衛兵的始作俑者,卻非但沒被清洗,反而在父輩的庇佑下,和他們一度被打倒的父母一起重返權力中心,身上沒有傷痕,心中沒有懺悔。“改革開放”後,他們更在鄧小平理論指導下一夜暴富,在陳雲“自己子弟接班”的囑托裏青雲直上。中共十八大後,中國紅衛兵的創建者們,終於全麵登上政治舞台。和當年法國波拿巴皇朝的曆史極其相似,一個中國共產黨的第二帝國,伴隨著一個“紅二代”的拿破侖三世,一齊粉墨登場。
於是,他們需要借用伯父的“名字、戰鬥口號和衣服”,來上演自己的活劇。擺在他們麵前的,有兩位伯父可供選擇:一位是鄧小平,一位是毛澤東,他們選擇了大伯父毛澤東。這種選擇有兩個原因:第一,雖然他們今天的地位和榮華富貴是拜鄧小平所賜,但他們的精神家園,卻是在毛澤東的雨露陽光下發育長大的。原教旨的共產主義理想,是他們幼年的人生洗禮;“文革”初期“老子英雄兒好漢”的壯懷激烈,是他們少年時代的精神初戀。他們內心深處最根深蒂固的精神支柱,都和毛澤東的名字緊緊相連。別的不論,光看語言風格,無論是薄熙來的“敢同惡魔爭高低”,還是習近平的“洗洗澡、治治病”,都和毛澤東的文風一脈相承。第二,他們繼承的政治遺產來自鄧小平時代。鄧小平的“改革開放”,尤其是鄧小平通過江澤民實現的那些“改革開放”,在中國造成了天怒人怨的腐敗和不公。“紅二代”們雖然才疏學淺,但自視甚高,曆來以天下為己任。玩著手裏的政治遺產,他們總要找個地方下手“革”點“命”,方顯出英雄本色。然而,對一個紅色傳人來說,有什麽比“革”黑色的“命”更順理成章,比“唱紅打黑”更令人神往呢?“文革”初期,他們打過“黑五類”,現在他們找到了“改革開放”時期的“黑五類”。這個新“黑五類”包括官場的腐敗、民間的自由,以及“改革開放”後出現的一切不符合他們“政治規矩”的事物。這次,他們要“革”改革開放的“命”,所以必須繞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直接乞靈於毛澤東。中國的拿破侖三世,和他的“紅二代”朋友們一樣,遏製不住“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衝動,決定拿起童年的玩具,披上毛澤東的外衣,像“文革”初期那樣殺向社會。
他殺向官場,殺得那裏人人自危,自殺率一度逼近“文革”時期。隻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殺出一個“紅二代”的貪官。他殺向東莞,殺得那裏人仰馬翻,花容失色,狼煙四起,一片蕭殺。隻是到目前為止,殺翻在地的都是貧民的女兒。他殺向文藝界,穿越時空,召開毛澤東式的“延安文藝座談會”。影響所及,把北京城殺回到幾年前的重慶,把猴年春晚殺成薄熙來的“唱紅打黑”。他殺向黨內,提出要講“政治規矩”,不得“妄議中央”。不要說共產黨如今是執政黨,就是當年落草為寇,嘯聚山林時,至少表麵上講的也是“黨的政策”,“共產國際的決議”,不至於把個黑社會的“規矩”,成天掛在嘴邊。他殺向股市,沒殺成一萬點,惱羞成怒,調公安部進駐證券所,誰拋股票抓誰。用專政PK股票,警察應付熊市,經濟思想之不拘一格,前無古人,真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國內殺厭了,他殺向國際。越境抓人,法外刑訊,四麵出擊,到處“亮劍”。從北國到南疆,從東海到西沙,殺得自己不剩一個朋友,殺出一個反對自己的聯盟,把毛澤東周恩來苦心經營的中美關係,殺到尼克鬆訪華以來的最低點。運籌帷幄,折衝尊俎,或合縱連橫,或遠交近攻,沒聽說過一路送錢,送出個孤家寡人下場的。毛澤東周恩來地下有知,眼看這種“崽賣爺田不心疼”的行為,一定會指著陳雲的鼻子大罵:“誰說自己子弟接班可靠”?
國際上沒殺出成就,最近又殺回國內,提出媒體要絕對忠誠,一概“姓黨”。在共產黨眼裏,媒體叫“筆杆子”,軍隊是“槍杆子”。這“兩杆子”,如同李逵手裏的兩把板斧,是用來砍人的。在這個意義上,媒體“姓黨”本是祖傳秘訣,並無創意。但同樣的話,放在毛澤東嘴裏,這叫“不要書生辦報,要政治家辦報”。毛澤東的話,聽上去總還像領袖的語言。如今到了習近平嘴裏,變成了赤裸裸的“姓黨”,那麽直白、粗魯、市井,江湖氣息呼之欲出。所以,讀書多少,文化高低,自會流露在言談舉止中。不必如數家珍,專門告訴別人,自己看過幾本書。
毛澤東在中國搞社會主義,結果搞出來的是全世界最壞的社會主義。同樣共產黨執政,蘇聯東歐至少沒有“文化革命”。鄧小平在中國搞資本主義,結果搞出來的是全世界最壞的資本主義。同樣中國文化傳統,同樣初級發展階段,香港台灣至少沒有發展出官僚權貴加流氓地痞的資本主義。
習近平上台,本應痛定思痛,深刻反思毛澤東鄧小平的兩個“最壞”。如能把這個問題想透想清楚,興許能踏踏實實幹點事,點點滴滴謀進步,比做什麽“夢”都強。可惜,他偏偏宣布“前後三十年不可互相否定”,難道真的“沒有最壞,隻有更壞”,他要把兩個“最壞”合起來,創造出個“更壞”嗎?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是“革”毛澤東“前三十年”的“命”。他當時麵臨一個兩難困境:不改革,等死;改革,找死。習近平的“前後三十年不可互相否定”,其實質是要用毛澤東的“前三十年”,否定鄧小平的“後三十年”。這樣,他同樣陷入兩難困境:不反腐,等死;反腐,找死。目前看來,習近平對後半個困境,即“反腐,找死”,認識明顯不足。把件毛澤東的外衣,披著披著披成了自己的靈魂,正是這種“認識不足”的表現。毛澤東的“繼續革命”所以失敗,重要原因之一是得罪了中國官僚階層的大多數。但毛澤東在有生之年能堅持“繼續革命”,能成功地把中國搞成全世界最壞的社會主義,自有他的曆史條件。習近平若想再搞一次全世界最壞的社會主義,他有這種能力和曆史條件嗎?所以,在一定曆史條件下順勢而為,便是風雲際會。失敗了,也還算曆史的悲劇甚至正劇。反之,昧於大勢,一味蠻幹,那不叫意誌堅定,那是剛愎自用。披著伯父的外衣,畫虎不成反類犬,哪怕一年“請您檢閱”十次姓黨的媒體以及同樣姓黨的軍隊,演出的終究隻能是曆史的笑劇甚至鬧劇。
(陳翰聖,2016年3月19日)
(原載香港《動向》雜誌2016年36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