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盼好皇帝盼了幾千年,最近一次是今年三月的事。這次因為皇帝遲到,講了句“讓大家久等”。臣民們,包括稱為“無冕之皇”的臣民們,喜形於色,浮想聯翩,議論紛紛起來。海內外,居然有人上表,有人進諫。有人甚至從皇上生父的曆史中揣摩聖意,透露出“六四”即將平反的喜訊。一時間,“河出圖,洛出書”,好像“東方紅,太陽升”,看到了新世紀的曙光。如果碰巧這次登基的不是習近平,而是不久前倒了黴的薄熙來,估計大家的興奮,不會稍減。畢竟,盼的是新皇帝。至於誰當皇帝,好像反倒不重要。
幾個月過去了,象曆史無數次重複的那樣,皇帝不盡如人意。臣民們因此而彷徨,因此而失落。於是,謠傳四起,人心惶惶,莫衷一是。有人從“太子黨”那裏打聽到消息,有人傳說皇上已被“左派”綁架。網絡上,充滿皇上內部講話,猶如道道密詔,層出不窮,花樣翻新。有的泣血成書,有的聲淚俱下,足以感動一批人,又足以嚇唬另一批人。可惜,所有這些網絡新聞,道聽途說,都不靠譜。其所以這樣,除了盼好皇帝心切,恨鐵不成鋼,病急亂投醫外,更主要是無限誇大了皇帝的能量,即誇大了皇帝可以有所作為施展拳腳的餘地。
在當今中國做皇上,其實很可憐,左右牽製,捉襟見肘。這倒不是因為中國已經“共和”。幾十年前,毛主席老人家健在時,中國也已“共和”。但當時情形,今非昔比。那時,毛主席曾對坐二把交椅的劉主席說:“你算什麽?我動根小指頭,就能把你打倒”!看看,這是何等有派頭?這才叫“道路自信、理論自信、製度自信”!今天習近平能對誰這麽橫?開個政治局會議,要“交流觀點,碰撞思想”。毛主席主持政治局會議,誰敢跟他“碰撞思想”?娶個唱歌的太太,有幾分姿色,便被捧為具備了“軟實力”。這也叫“軟實力”?真不知是哪位“幫閑”的創意,不知算是明褒還是暗貶,是真癡還是假呆?憑這點“軟實力”,不要說征服敵人,就是說服同誌,能有足夠“正能量”?習近平上台不久,說過要把“權力關進籠子”,很讓右邊的朋友興奮了一陣。其實,這話如果不是有口無心,也不過是在許諾一場遙遠的“中國夢”。而眼下的現實,不是“權力”,倒是習近平本人,正被關在了各派勢力和各種利益格局的“籠子”裏。
皇帝的龍椅,不管是搶來的,還是“奉天承運”世襲的,要坐得穩且坐得有聲有色,給曆史留下印記,多半靠運氣,更要因緣際會生逢其時。毛主席是“搶龍椅”的好手,曆史給他留下了施展拳腳有所作為的巨大餘地。但“有所作為”,未見得一定能把國家治好。把國家治得民不聊生,也算一種“作為”。小平同誌的龍椅,是半搶半“襲”。也就是說,龍椅是繼承的,但繼承權是搶來的。能在共產黨內把繼承權搶到手,也算江湖高手一代豪傑。又恰逢撥亂反正,人心思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從而因緣際會,高舉起“改革”大旗,開創出一個屬於自己的時代,男兒當自強,算是實現了治國平天下的抱負。
到了江澤民,情況完全不同。江澤民的龍椅,是坐在鄧小平劃定的框架裏。但江澤民這人有個長處,那就是他從不夢想“有所作為”,更不在乎什麽“青史留名”。他天生的沒有原則,唯利是圖。“鄧小平是太上皇,他不是喜歡改革嗎?那就‘改’嘛,‘改’它個天昏地黑”!這大概是江澤民在鄧小平南巡後的內心獨白。江澤民另一個長處是為人隨和,不霸道。自己發財,也允許別人發財;自己腐敗,也允許別人腐敗。一般人坐在龍椅上,最多做到“凡朋友,都允許腐敗”。江澤民卻幾乎做到“凡腐敗,都可以成為朋友”。有這樣的群眾基礎,不過幾年,江澤民就糾集起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開創出天朝前所未有的腐敗盛世。他人緣不錯,不僅允許自上而下的腐敗,也允許自下而上的腐敗,幾乎做到“腐敗麵前,人人平等”。所以,在他當政期間,不僅太子黨可以一夜暴富,就是平民百姓隻要善於鑽營,外加幾分運氣,也能成為亂世英雄。
等習近平坐上龍椅,改革紅利早已瓜分完畢,利益格局已然成型。上有幾百家統稱為“太子黨”的上層門閥士族,下有成千上萬以賴昌星、周正毅、王立軍等人為傑出代表的草莽英雄。出身紅色名門的習近平,和他那些在“延安兒女聯誼會”等太子黨俱樂部裏的朋友們一樣,幼承庭訓,銘刻心頭的是“天下者,我們的天下”。他們對紅色江山充滿使命感,對當今中國的腐敗亂象看在眼裏,憂在心頭。他們中有的幾代世交,有的素未謀麵,但共同的利益,一致的歸屬感,卻使他們極易達成共識。幾年前,這種共識被當時的風雲人物薄熙來凝煉成一句旗幟鮮明的口號:那就是“唱紅打黑”。
輿論界有一種普遍的誤解,似乎以為“唱紅打黑” 是薄熙來的私貨。當然,“唱紅打黑”作為一個名詞,確實是薄熙來的個人創造。但“唱紅打黑”所代表的全部精神內涵,卻是整個太子黨集團內心深處的強烈共鳴,是他們盤根錯節利益交叉中所能找到的最大公約數。“唱紅”可以證明他們執政的合法性,“打黑”則可以清除特權階層以外一切“自下而上”的腐敗。“自下而上”的腐敗是大量的、公開的、透明的,每天都在那裏招搖過市。打擊它們,就能漂白整個社會,讓老百姓眼不見為淨;打擊它們,還能使腐敗變成一種特權,變成一種少數高級會所裏的遊戲,變成高級幹部的另一種“特供”,既隱秘又安全,讓享受者真正體會到“天下者,我們的天下”的滋味;打擊它們,又有曆史經驗,駕輕就熟,四十多年前成立的北京“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和“聯動”,自己抄家打人殘害百姓可以,等到“自下而上”的平民紅衛兵造反時,他們就看不下去了。“西糾”和“聯動”正是今日“唱紅打黑”的先頭部隊,不過那時他們手中隻有打人的銅頭皮帶,今天卻換成了整部國家機器。
習近平和薄熙來不是政敵和仇人,他們是同誌、兄弟,是一根藤上的兩隻瓜。無論是家庭背景、個人經曆,還是知識水平、道德修養,都決定了他們是同路人。所不同的隻是薄熙來運氣不佳,碰上個敢把天捅個窟窿的王立軍。當然,薄熙來和習近平也有不同之處,他們雖為同一個集團效命,但薄熙來有點個人英雄主義,好大喜功,標新立異,這都犯了共產黨的大忌。相反,習近平更能體現集體英雄主義,行事低調,中規中矩,使整個太子黨集團感到“你辦事,我放心”。因此,習近平並不是真正的皇帝,他隻是他所屬那個集團的大管家而已。所以,習近平決沒有什麽自己的路線方針,他有的隻是他那個集團的路線方針。而這個路線方針,不需要上天入地搜尋,更不需要道聽途說費盡心機瞎猜,因為它明擺在那裏,早在幾年前已由薄熙來公諸於世,這就是薄氏的“唱紅打黑”。薄熙來的昨天,就是習近平的明天。習近平可以推行的隻是一條沒有薄熙來的薄熙來路線,可以上演的隻是一場不叫“唱紅打黑”的唱紅打黑。隻是習近平的“唱紅”比較缺乏文采,不是“前後三十年”,就是“鞋子穿在腳上”;而習近平的“打黑”則較為低調而土氣,叫做“照鏡子、正衣冠、洗洗澡、治治病”,好像當年毛委員在作湖南農民運動的報告。
亞裏士多德說政府可以有三種形式:即政權掌握在一個人手裏,少數人手裏,或者多數人手裏。不管哪種形式,統治者隻謀求個人或小集團的私利,就是壞政府。反之,統治者為公眾謀福利,就是好政府。“一個人”的統治,習近平和他的哥們不喜歡。在毛主席“一個人”統治下,“暴君麵前,人人平等”,他們的父輩吃過苦頭。毛主席“動根小指頭”,他們的父母就淪為賤民。“改革開放”給他們帶來的最大好處,其實不是“先富起來”,而是在他們的圈子裏,形成了某種程度的“民主、自由、平等”,這是一種嶄新的特權,彌足珍貴。所以,他們“唱紅”,不是要回到毛澤東時代,用他們話講,這是“老路”,不能走。“多數人”的統治,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在他們看來都是“邪路”,也不能走。蘇聯解體,在他們心中引起的是“竟無一人是男兒”的震驚。幸好中國有諸多維穩的國安、武警、特警、城管,“男兒”頗多,一時江山無虞。所以,符合國情的“正路”,對他們來說顯然是“少數人”的統治。而“唱紅打黑”,正好符合“少數人”統治的需要。
清除腐敗,哪怕隻清除“自下而上”的腐敗,談何容易。麵對“六四”挑戰,鄧小平曾說“四項原則”和“改革開放”要兩手硬。但“六四”後的曆史卻證明,真正起作用的既不是“四項原則”,也不是“改革開放”,而是“維穩”和“腐敗”。在“四項原則”意識形態的廢墟上,今天高高聳立的是赤裸裸暴力“維穩”的大廈;而在“改革開放”表麵文章的背後,二十多年來真正的推手就是腐敗。在理想主義徹底崩潰,誰有理想誰倒黴的今天,改革和腐敗根本就是同義詞。沒有腐敗,哪來改革?沒有腐敗,誰為你改革?甚至,沒有腐敗,誰幫你“維穩”?沒有腐敗,誰當共產黨?更何況時代不同了,今天“自下而上”的好漢們,絕不是當年被“紅二代”的父輩們隨便“革”掉“命”的地主、富農、資本家,那都是些老實本分的買賣人。今天的好漢,也不是當年在“西糾”和“聯動”皮鞭下發抖的“黑五類”,那都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待宰羔羊。今天的好漢,是共產黨千錘百煉培養出來的精英,他們身上淌著共產黨的血液,帶著共產黨的基因,是共產黨的標準複製品。他們不擇手段,沒有底線,嫻熟“超限戰”,他們中多得是王立軍那樣的“男兒”。想動他們,你試試。所以,接下來我們要看到的將是:要麽習近平知難而退,要麽好戲正在開頭!
(陳翰聖,2013年8月9日)
(原載香港《動向》雜誌2013年33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