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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常委與大革命

(2019-09-05 16:21:25) 下一個

朋友來信,囑讀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的《舊製度與大革命》,說是王岐山推薦的。二十多年前在上海吃新聞飯,有從胡耀邦、趙紫陽身邊傳出的消息,業內便稱作“海裏”(指中南海)來的消息。不料,二十多年後,朋友還有“海裏”的消息。不久,在網上看到當年的改革聞人中,也盛傳此說。一時間,如“托古改製經世致用”般地議論起來,於海外奇談中,“盡得京朝風氣”。

王岐山,無緣認識。隻是四年前他訪美,恰逢歐巴馬和希拉裏角逐民主黨總統候選人。他的講話,好像不太得體。他說:“當前美國,是一個女人、一個黑人和一個老人在爭鬥”。這話,本是美國媒體的調侃。但出自一個到訪的外國領導人之口,卻極不恰當。好比去鄰居家做客,鄰居自不妨講幾句“蓬蓽生輝”之類的話。如果你信以為真,也跟著“蓬蓽生輝”起來,那就不倫不類,令人吃驚。在西方,這與社交禮儀有關。在東方,則更有一層深意,叫作“疏不間親”。更何況“黑人、女人、老人”之類的話,充滿美國最忌諱的種族、性別、年齡歧視。哪個美國政客,敢在公開場合捅這種馬蜂窩?講這番話前,王岐山說:“我這人離開講稿講話,容易犯錯”。果然,如他自謙,離開講稿,講出了“黑人、女人、老人”。其實,說是“犯錯”,嚴肅了點。準確地講,這種話不是“犯錯”,而是童言無忌。當然,四年前這段“童言”,希望隻是一時口無遮攔,並不反映新一代“知青”領導人的任何特質。

這次推薦的《舊製度與大革命》,書不錯。與毛主席當年推薦赫胥黎的《天演論》相比,更好,也更現實。英文版的《舊製度與大革命》,以前翻過。這次,常委履新,盛世危言,不妨再翻翻。與其說是讀托克維爾,不如說是湊熱鬧,順便猜猜新常委的心思。凡被毛澤東思想“武裝”過的頭腦,都知道一句話:“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壓迫越甚,反抗越烈”。托克維爾沒被毛澤東思想“武裝”過,所以他說:哪裏有壓迫,哪裏未必有反抗;壓迫越輕,反抗反倒越烈。法國大革命以推翻封建製度為宗旨,但爆發革命的法國,卻恰恰是當時歐洲封建壓迫最輕微的國家。被革命送上斷頭台的國王路易十六,是真誠的改革者。他傾聽民意,從善如流,在位期間經濟發展迅速,人民生活大為改善。但是,這一切都無法阻擋革命的來臨。因為,痛苦雖在減少,痛感卻在增加,枷鎖恰恰在最輕的地方,顯得最不能容忍。正是從這種觀點出發,托克維爾得出了一個著名的悖論:“壞政府最危險之時,正是它開始改良之刻”。

中國民間的“痛苦”是否在減少?不知道,也無法測量。但中國的“痛感”卻無疑在增加。這無需調查層出不窮的“群體事件”,也不用搞複雜的民意測驗,隻要乘次出租車,聽聽“出租車司機的政治”就足夠了。托克維爾的書,有時像在寫中國。例如,他說法國教會所以在大革命中首當其衝,因為它們扮演了舊製度中最醜惡的角色:控製思想,鉗製言論。然而,它們對自由幹涉的程度,隻足以令人厭惡,卻不足以讓人害怕。這,與今天中國的中宣部多麽相像?不幸,枷鎖在最輕的地方,再一次顯得最不能容忍。今天在中國,有人要“討伐中宣部”。姚文元領導下的中宣部,有人敢討伐嗎?所以,痛苦在減少,痛感在增加,這是新常委最擔憂的現象。馬克思曾說:讓資產階級在即將來臨的革命麵前發抖吧,剝奪者要被剝奪了!曆史轉了一圈,現在輪到“無產階級”的領導們發抖了。以“革”別人“命”為專業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生的紅二代們,可能要被“革命”了。

但是,也許新常委是杞人憂天。據托克維爾說,法國大革命的原因之一,是因為路易十六是真誠的改革者。他的改革動搖了舊製度的基礎,為革命鋪平了道路。幸好,中國沒有“真誠的改革者”。自上世紀改革以來,“真誠的改革者”在中國本就不多,多的是吃“改革”飯的。改革初戰告捷,也即“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以後,連吃“改革”飯的也已所剩無幾。眼下,中國多的是行賄的大款和受賄的“裸官”,他們現實、精明、勢利,“殺頭生意敢做,虧本生意決不做”。在這樣的“精英”圈裏,到哪裏去找路易十六那樣為革命鋪平道路的天真的改革者?

法國革命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舊製度給人們留下了“哲學思考”的自由。托克維爾說,英國知識分子參與公共事務管理,德國知識分子躲進知識的象牙塔,而法國知識分子既不參與實際管理,也不躲進象牙塔。他們利用“哲學思考”的自由,侈談自然權利和社會契約,企圖用理性改造整個傳統世界,為革命創造出了一個激動人心的“理想”。幸好,中國沒有這樣的知識分子。中國最後一批這樣的知識分子,已隨“五四”運動一齊走進了曆史。中國現在盛行的,除“醫生收紅包,教授賣文憑”外,就剩下王立軍這樣的兼職學者,以及“小沈陽”那樣的社會名流,他們一般沒有空“哲學思考”。伏爾泰和盧梭可能錯了,但他們錯誤的前提,是他們自信自己在追求“真理”。今天中國知識界的優勢,恰恰在於根本不追求真理。“真理,賣多少錢一斤”?所以,中國知識分子不會犯伏爾泰和盧梭的錯誤,他們沒有興趣做社會良心或時代靈魂,他們本身就沒有理想,更遑論為革命創造理想。

世上凡真的革命,都離不開理想。無論在法蘭西革命、共產主義革命,還是伊斯蘭革命的背後,都閃耀著或塵世或宗教的理想的光環。隻有痛苦和不公,不一定產生革命。索馬裏就沒有革命,隻有海盜。有了理想,才有無私,才有反抗強權的動力。沒有理想的痛苦,產生的可能是極端的自私。他們不敢反抗比自己強大的,卻擅長欺負比自己弱小的。他們不搞革命,卻製造混亂、無序、以鄰為壑、力大為王,以及“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中國不一定會在天安門廣場再次爆發革命,但卻可能在每個村落、每個街角孕育出無數“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

(陳翰聖,2012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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