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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諾獎,一種偏見

(2019-09-05 16:18:47) 下一個

十月十一日,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原因呢,據說因為他是“魔幻現實主義”大師。一時輿論轟動,群情振奮。繼奧運、航母後,中國又一次實現零的突破,足以額手相慶,耀祖光宗。

但是,莫言並非第一個獲諾貝爾獎的中國人。隻是,以前多數華裔得主,都住在國外。前年,倒有個住在中國叫劉曉波的人,也中了諾獎。可惜的是,他是住在牢裏。所以,莫言的“零的突破”,是他住得不遠不近,不偏不倚,既在國內,又在牢外。能行走於這兩者之間,分寸拿捏恰到好處,又中得諾獎,不會點“魔幻現實主義”,可能不行。

我們這代人,以前聽說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從小“吃蜜糖”長大。後來撥亂反正,才知道我們是“喝狼奶”長大。這次莫言獲獎,又有新發現,原來我們是“吃煤塊”長大的1。諾貝爾獎怎樣評審,是學術機密,不可妄測。但若以小人之心加以揣度,倒也有這種可能:你說中國人吃“麥當勞”長大,洋人便覺無趣;你說中國人“喝狼奶”長大,最多也就算一種“正確的”政治態度,談不上美感;但若你說中國人“吃煤塊”長大,洋人就會激動起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找到了文學的驚豔。

劉曉波隻是“政治正確”,莫言才是“文學驚豔”。逛動物園,遊客的心理,是決不怕野獸醜陋。相反,野獸越醜陋、越可怕,遊客反倒越高興,越好奇,越“驚豔”。當然,前提是野獸必須關在籠中。野獸若跑到籠外,與遊客零距離親密接觸起來,便沒了“驚豔”,隻有驚嚇了。文學很“魔幻”,可以放在籠中欣賞。所以不妨三教九流,每下愈況。政治太現實,猶如跑到籠外的野獸。所以政治不能和“遊客”長得太不像。政治必須有“正確的方向”,必須“保持一致”。當然,說是“長得像”,決不是叫你長得高大。就好比叫你和“黨中央”保持一致,絕不是叫你自己變成“黨中央”;要你用“毛澤東思想”武裝頭腦,決不是要你自己變成毛澤東。

劉曉波所以好,不僅因為他“保持一致”,更因為他甘當小學生,絕不功高震主。劉曉波對西方文明的詮釋,是一種膚淺的模仿和機械的死記硬背。西方文明不需要中國出傑佛遜,更不需要中國出尼采。莫言所以好,是因為他和西方文明太不同,太另類。如果西方文明是“白”,莫言能提供“黑”;如果西方文明是“美”,莫言就能提供“醜”。莫言對西方文明來說,是“無用之用”。否則,就是寫出部《紅樓夢》,未見得能獲諾貝爾獎。畢竟,到目前為止,西方文明尚不願意,甚至還沒有能力,去欣賞一朵和自己齊駕並驅的奇葩。所以,兩個諾獎,出自同一種偏見,那就是不能平等地看待中國人。我們把這種偏見之“獎”接過來,趨之若鶩,含之如飴,那就活該別人看不起。

如果我們也“魔幻”一把,讓劉曉波寫小說,莫言搞政治,結果會怎樣?劉曉波寫什麽呢?最多寫出部《河殤》,“啊,親愛的藍色文明”!可惜,太直白,沒有美感。況且,“藍色文明”有時就不和你“親愛”,奈何?莫言搞政治,到可以做做大學生村官。但可惜“村官”太渺小,太微觀,“藍色文明”看不見,又奈何?如果我們“現實”一點,張藝謀倒是個活證據。張某以莫言的《紅高粱》起家,動用影視製作的特殊手段,無限誇大“黃色文明”的“黑”與“醜”。從《紅高粱》到《大紅燈籠高高掛》,做得轟轟烈烈,生意興隆。“藍色文明”很高興,大獎滾滾而來。後來,不知何故,張某突然金盆洗手,改拍起《英雄》來了。從此,就算中宣部拿出整個國庫作後盾,張某也與“藍色文明”的大獎無緣了。“時不利兮騅不逝,張某張某奈若何”?

三十八年前,哈耶克獲諾貝爾經濟學獎。在諾貝爾獎的典禮上,哈耶克說:“如果征求我的意見,我認為應該取消諾貝爾經濟學獎”2。哈耶克敢說這種話,不僅是因為他的學術觀點使然,更因為他和諾貝爾獎委員會站在平等的地位上對話。諾貝爾獎在自然科學以外,另設經濟學、文學、以及和平獎,本來就是一種不恰當的做法,是出自科學的自大。如今,在人文領域裏,如果帶著自覺或不自覺的優越感,給“黃色文明”頒發起獎狀來,那就在科學的自大外,又加上了文化的自大。


注釋

1. 見莫言代表作《蛙》。
2. Hayek, F. A. 1974. “Hayek’s Speech at Nobel Banquet”. http://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economics/laureates/1974/hayek-speech.html


(陳翰聖,2012年11月4日)

(原載香港《動向》雜誌2012年3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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