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錦濤總書記不久前發明一句口號:“不折騰”。對此,中國左右兩派都不滿意,說它是“不作為”的借口。物議洶洶,眾口鑠金,網上甚至流傳“擊鼓傳花,把難題遺留後任”的鼓噪。其實,文人未必懂政治。政治家的口號,不可作正麵解讀。例如,“文革”時毛澤東說“團結起來,爭取更大勝利”,那意思其實是:黨中央很不團結,“文革”可能失敗。同樣,等胡總書記發明“和諧社會”以及“不折騰”哲學時,中國社會其實已經很不和諧,“樹欲靜而風不止”,所謂“折騰”,根本不是“要不要”的事。
果不其然,胡書記話音剛落,中宣部墨跡未幹,在中國西南的天府之國,“平安重慶”的山城裏頭,也即在“唱紅打黑”的心髒部位,當代延安的寶塔山上,突然平地炸雷,爆出條驚天新聞。隻是,這次不是“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而是“夜正濃,月朦朧,中國跑了個王立軍”。黨中央本是全國和諧的表率,王立軍一“跑”,黨中央也無法再和諧下去,不作為也得作為,不折騰也就折騰了起來。
自三月份“王捕頭月夜奔領館”後,這出由重慶拉開序幕的大戲,便一路演到了北京。其間峰回路轉,高潮迭起,環環相扣,步步驚心。先是“周尚書無奈登前台”,後有“溫丞相激情答記者”,接下來又是“薄公子黯然失權柄”。前後照應,如章回小說,層層拓展,似懸念碟片,朝野震驚,萬民爭睹,風頭遠蓋過重慶當年進京“唱紅打黑”呈送禦覽的那台“紅戲”。據說好的劇情,必須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效果。如今影壇不振,難見此類精品。倒是王立軍出手不凡,演出了這種境界。王立軍出逃後,薄熙來在記者會上連呼“突發事件”,可見劇情相當出乎意料。同時,在一個高喊“和諧”但骨子裏卻很不和諧的環境裏,王立軍的“突發事件”,又很符合文藝批評家所謂的“生活邏輯”,所以又在“情理之中”。戲演到這個份上,王立軍幾乎文武全才。公安局長兼大學教授,可能不全是“學術造假”。
王立軍和薄熙來以及“唱紅打黑”的關係,可以說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關係。因此,要搞懂王立軍和他那部正在上演的大戲,就須搞懂薄熙來的“唱紅打黑”。自重慶推出“唱紅打黑”以來,擁護和反對者的關注點,都在“打黑”,不在“唱紅”。在多數人看來,“唱紅”不過是個幌子,“打黑”才是真幹。畢竟,大家都知道,一個把兒子送進西方頂尖貴族學校的人,既不會願意,更不可能相信,用幾句老歌能喚回那個紅彤彤的毛澤東時代。可惜,多數人的看法隻是常識,而常識經常犯錯。“唱紅打黑”的重點,恰恰不是“打黑”,而是“唱紅”。要講清這個道理,需從前朝談起。
所謂前朝,是指江澤民治下的中國。江澤民自糊裏糊塗當上“第三代核心”後,既大喜過望,又誠恐誠惶。江澤民自己既無政績又沒關係,他那點“烈士子弟”的背景,在京城太子黨眼裏,根本一文不值。他想跟別人玩,人家連門都不讓他進。所以,當政之初,江澤民很是鬱悶苦痛。但是,江澤民身上有個不惹眼的優點,這個優點低調得有時竟連他自己都會忘記,那就是他是個十足的庸人。江澤民沒有原則,不講主義,通曉的唯一哲學,就是那句經常掛在口邊的“悶聲大發財”。江澤民這種優點,非常適合九十年代的中國。九十年代,是中國從紅色理想主義向低級資本主義過渡的年代,這是一個需要庸人的時代。如果說意大利文藝複興是一個需要巨人並且產生了巨人的時代,那麽,九十年代的中國,就是一個需要侏儒並且產生了侏儒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當政,江澤民很快發現自己生逢其時,如魚得水。江澤民雖然不是太子黨,但“向錢看”卻是九十年代全中國的共識。畢竟形勢比人強,不久包括太子黨在內的全國人民,便集合到江澤民周圍,舉國一致地“悶聲大發財”起來:有人出身貴胄,自上而下地“發”;有人起於草莽,奮力自下而上地“發”,一時聲勢浩大,蔚為壯觀,很快竟“發”出個“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大國崛起”。
然而,再“悶聲”,“財”發大了,終究有些後果。後果之一,便是“發財”這種好事,畢竟隻能“一部分人”攤上,這就變成了貧富差距。後果之二,則是“發財”這個過程,需要並創造出了一個與自身相適應的外部環境,這就是腐敗盛行,黃黑泛濫。江澤民時代留下的這兩個後果,當今中國左右各派有目共睹。大家爭論的,不過是各自藥方的優劣。薄熙來所屬的太子黨,人數雖少,但對國家卻有著與生俱來的使命感。他們自幼耳濡目染,懂得最多的真理,便是“天下者,我們的天下”。“文革”之初,他們組建“老紅衛兵”,提倡“老子英雄兒好漢”,曾“天下者,我們的天下”過一把。但等到紅衛兵遍地開花,亂象四起時,他們又不以為然,心想你們也配“我們的天下”?於是,他們成立“西城區糾察隊”。要“糾”的,正是平民紅衛兵們折騰出來的“亂”。如今,恰如當初。眼看紅色江山被那些“自下而上發起來”的家夥們折騰得烏煙瘴氣,太子黨們憂心如焚。於是,他們又一次要“天下者,我們的天下”了。
薄熙來不是理想主義者,他並不想根除腐敗。他要做的,是把腐敗控製在一個合適的範圍內。普通老百姓每天看到,因而也最切齒的腐敗,畢竟就是那些“自下而上發起來”的家夥們搞的低級腐敗。腐敗盛行,人人能搞,自然要亡黨亡國。但如果能把腐敗變成一種特權,變成隻有“自上而下發起來”的貴族才能享用的高級腐敗,那就不但老百姓眼不見為淨,天下立馬太平,而且太子黨也才能找到“天下者,我們的天下”的感覺。所以,薄熙來要做的,就是把江澤民時代“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兩股合流的腐敗,變成隻有“自上而下”一枝獨秀的腐敗。但是,你憑什麽把腐敗變成特權?那就要靠“唱紅”了。不要以為“唱紅”是薄熙來的獨創,不是。“唱紅”是整個太子黨集團內心深處最大的共鳴。北京的“延安兒女聯誼會”是太子黨的一個俱樂部,他們同樣熱衷“唱紅”。他們“唱紅”,不是熱愛文藝,而是展現政治抱負;不是懷舊,而是為現實利益尋找曆史的合法依據。什麽是“唱紅打黑”?講到底就是:隻有“紅”,才有資格“黑”!歸根結底,還是他們“文革”初期的那句話:“老子英雄兒好漢”!四十多年過去了,也就這麽點出息。
可惜,薄熙來這次犯了兩個錯誤。第一,他高估了自己,這是太子黨的通病。想把腐敗變成特權,談何容易?慢說是在二十一世紀這片稱為“共和國”的土地上,就是在前清,不也得講幾句“滿漢平等”嗎?在愛新覺羅的天底下,封個滿人當總督,還得配個漢人做巡撫,也沒有所有肥缺,八旗子弟通吃的道理。第二,他低估了王立軍。王立軍是奴才,這不錯,他自己也承認,否則不至自謙為“口香糖”。但王立軍這奴才,親手處置過另一個奴才文強。文強和王立軍,雖分屬兩個陣營,但同是“自下而上”的人物。兔死狐悲,文強的下場,一定給王立軍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而且,王立軍是在“超限戰”的政治倫理熏陶下成長起來的“我黨新一代幹部”,把他惹急了,什麽事幹不出?
九十年代,幾位憤青寫過本和“超限戰”一齊揚名的書:《中國可以說不》。書名是從日本進口的,寫得文不對題,語無倫次。所謂“說不”,必須說前人所未說,幹前人所未幹之事。中國自“打黑”以來,打過的高官,無論是北京的王寶森、陳希同,還是上海的朱小華、陳良宇,沒有一個是太子黨。王立軍是條漢子,他豈止隻是“魚死網破”,他簡直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幹的事,前所未有,驚天動地,可以說是在開創曆史。所以,他才是名副其實的“可以說不”。
(陳翰聖,2012年4月3日)
(原載香港《動向》雜誌2012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