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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賽二先生”性別考

(2019-09-05 13:04:00) 下一個

互聯網興起時,網上流傳一則笑話: 英語教授上課說,古代英語名詞常和性別相關。例如,“船”就和女性有關。追本溯源侃侃而談後,教授將全班按性別分成兩組,要求學生進行討論,判定時髦名詞“計算機”的性別。

結果,女生組認為“計算機”是男性。理由是:“要引起他們的注意,必須按‘那個’開關,讓他來電”(1);“他們具備豐富的數據,卻毫無用處”;“他們本該為我們解決問題,但一半以上時間,他們本身就是問題”;“一旦選擇了一位,你會立刻後悔莫及。因為,隻要少安毋躁,更完美的款式就在眼前”。男生組的結論剛好相反,認為“計算機”是女性。理由是:“隻有她們的創造者,才能理解她們的內在邏輯”;“她們互相之間用以交流的語言,旁觀者無法聽懂”;“再小的錯誤,也會被輸入她們永恒的記憶”;“一旦抱得美人歸,你才明白她的真實價格。因為,你將傾其所有,沒完沒了地為其添置配件”。

古漢語中的名詞,是否也與性別有關?筆者“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幼承庭訓,十年寒窗,學習的漢語,不是“社會主義好”,就是“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與乾嘉樸學、訓詁考據,相去不啻霄壤,自然緣慳一麵,不敢在此妄論。但是,中國近現代史上,有兩個十分重要、特別時髦的外來名詞,即“民主” 和“科學”,卻分明和性別有關。

“五四”時期,陳獨秀先生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了一篇題為“《新青年》罪案之答”的文章。其中,陳先生將英語中的“民主”(Democracy, 德莫克拉西) 稱為“德先生”;把英語中的“科學”(Science, 賽因斯) 叫作“賽先生”。 既然稱作“先生”,自然就和性別發生了關係。自陳先生大作發表後,“德賽二先生”不脛而走,作為“五四精神”的核心內容,在中華大地上廣為傳播。其深入人心,幾乎“地不分東西南北,人無論男女老幼”。例如,當年國共兩黨廝殺得你死我活,但對“德賽二先生”,卻一致推崇。以致源遠流長,延綿不斷,直到今天台海兩岸的媒體上,“德賽二先生” 依然極為風光,頻頻出鏡,累見報端。

然而,不知是否因為“救亡壓倒啟蒙”(2),在對“德賽二先生”的爭相傳誦中,人雲亦雲的多,小心求證的少。以致時至今日,似乎無人懷疑,為何“德賽”二位,都是“先生”?中國人本是講究實際,甚而實惠的民族。為方便見,將外文字首取出,當作姓氏,好比將馬克思稱為“馬先生”,本也無傷大雅。但是,馬克思之為“馬先生”,其性別確鑿無疑,不待深考。而“德賽”二位之為“先生”, 卻好似天外來人,既無族譜可查,又無“正身”得以驗明,所謂“先生”,實乃無稽之談,近乎姑妄言之。況且,陳先生當年為文時,正忙於筆戰。因為有人怪罪《新青年》破壞名教,他便抬出“德賽”二位做後台,說是受了他們教唆,你們“要有氣力有膽量來反對德、賽兩先生, 才算是好漢”(3),陳先生如是說。言辭之間,義憤填膺,頗為衝動。 “先生”之說,大概也是搖筆即來,脫口而出,不及仔細考量,有點忘了老朋友胡適之博士的忠告:“大膽假設”有餘,“小心求證”不足。

民主和科學,都是外國人。我們中國,自鴉片戰爭以來,中經陳先生等人搖旗呐喊,逐漸走上“改革開放”,與“世界接軌”的道路。雖然不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但有意無意間,“夷夏之辨”終究難以忘懷。所以,外國人來華定居,難免遭受“以夏變夷”的“文化衝擊”(culture shock) 。民主和科學,經陳先生中介,移民中國。入關申報,性別一欄,填為“先生”,極有可能正是“文化衝擊”下的產物。口說無憑,且容“小心求證”,細細道來。

中國文化,曆來有混淆模糊性別的傾向。例如刑罰,外國雖然也有酷刑,但不及中國,在“五刑”中除了割鼻斷足外,還專門設有一項“宮刑”。用破壞人的生殖器,將人弄得不男不女作為懲罰,其創造能力,世界獨步。我國偉大的曆史學家、《史記》作者司馬遷先生,就是這種“宮刑”的受害者。但時至今日,炎黃子孫談及太史公受刑,記取的教訓,卻多半是“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4),好像我們都要特別感謝生殖器革除術的發明者。否則,司馬遷不挨一刀,中華文明便少了一部“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生殖器革除術一經發明,應用不限於刑罰。皇帝需要家奴,“宮刑”移用於太監,便文明地稱作“淨身”。皇上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後宮佳麗三千,太監的需求,自然十分龐大。由此推算,曆朝曆代,成功進行的大小“淨身”手術,應該不計其數。難怪魯迅先生感歎,中國解剖學不發達,卻唯有“宮刑”專業,一枝獨秀,實為世界奇跡。

這種混淆性別的做法,也不隻限於刑部衙門,皇家禁苑。中國人愛看戲,愛到戲和人生不分的地步。“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然而,在“戲如人生”的民間舞台上,男女演員卻往往性別倒錯。例如京劇的旦由男扮,越劇的生由女唱。這種男扮女裝,女扮男裝的戲文,一代代不知牽動了多少看客的喜怒哀樂,捧紅了多少戲曲名伶,梨園泰鬥,譬如梅蘭芳、程硯秋“二先生”。

紅色政權建立後,男女倒錯的演出曾一度被禁。但“改革開放”以來,不知是為了“兩手都要硬”,還是為了抵消“以夷變夏”的危險,反正“引進開放”的同時,又倡導起傳統文化。不僅達官顯貴黃陵祭拜,學齡兒童尊孔讀經,就連“回歸”後的香港演藝圈,也聞風而動。前不久,有香港武生,大概讀了“半部論語”,仿佛要“治國平天下”,斷言“中國人就要有人管”,不知是否要請宣統皇帝複辟。近日,更有香港男星,演了部《孔子》,大約覺得“戲如人生”,從台上一路唱下來,握著據說是第七十七代“孔府千金”的手,硬要行三跪九磕大禮。但終於不脫“許文強”本色,在恢複傳統文化的莊嚴時刻,竟忘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在複古風氣感染下,傳統文化逐一恢複。舞台下,陰陽五行,三妻四妾。舞台上,重新上演男扮女裝、女扮男裝的戲文。如今,尚未恢複的傳統文化,隻剩下兩項:女子的小腳和皇上的太監。

不僅舞台上,生活中混淆男女的事也不罕見。中國古代女子出行不便,於是有人“人生如戲”,女扮男裝。例如,那位與梁山伯先生同窗共讀,創下“千古一戀”的祝英台女士。“梁祝二先生”的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有“梁祝”做榜樣,“德賽”二位,入鄉問俗,進而效尤,雖然都穿著長袍馬褂,卻難保其中沒有女兒之身。“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我們不難發現:“賽先生”是梁山伯,而“德先生”卻是祝英台。

你看那“德賽”二位移居中國後,“賽先生”一路走來,氣宇軒昂,意氣風發,頗有堂堂七尺須眉的氣概。雖不敢說前程似錦,但至少光明磊落,堂堂正正。“賽先生”很有“先生”的特點:理性而實用。兼濟天下,可以造出“兩彈一星”;獨善其身,也能“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就算時運不濟,碰上“文化革命”,焚書坑儒,最終還會有最高指示:“大學還是要辦的,我這裏主要講的是理工科大學”。撥亂反正,那更是氣象萬千,又是“科技是第一生產力”,又是“科學發展觀”,幾乎就象梁山伯“進士及第”。畢竟有男人安身立命的真本事,憑的是“硬道理”,不管誰都得買三分賬。

反觀“德先生”,情況可謂天差地別。一路行來,坎坎坷坷,遮遮掩掩,好象呼之欲出,卻是欲言又止。“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始終名分未定,地位尷尬,一看就像有難言之隱的祝英台。時來運轉時,她被捧得冰清玉潔,母儀天下。又是“跳出王朝周期率”的不二法門(5),又是“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不久前,還被熱捧為“好東西”,風光一番。運氣不佳時,那就是紅顏禍水,傾國傾城。又是“西方假民主”,又是“資產階級自由化”,甚至是“和平演變”的第五縱隊。褒貶不一,評說由人,嚐盡了“做女人難,做名女人更難”的辛酸。

“德先生”的社會地位明明不如“賽先生”,但兩位一見麵,卻總要禮讓“德先生”走在前麵。“德賽二先生”,“德”總在“賽”前麵。這種對“德先生”的刻意逢迎,分外殷勤,表現的恰恰是在男權社會裏,偏偏要“女士優先”的紳士風度。所以,“德賽二先生”的稱呼本身,似乎都在暗示“德先生”的真實性別。

“德先生”社會地位雖不及“賽先生”,但卻不是沒有自己的長處。她隻是不像“賽先生”那樣邏輯嚴密,是非分明,功利而實用。但是,她感性而富有幻想,柔情而有普世關懷。象任何“柔情”和“幻想”一樣,她需要理解、嗬護、耐心和寬容。她沒有“硬道理”,不會造原子彈,不能立竿見影,無法打工掙錢,養家糊口。但是,一旦失去了她,就像家中失去了女人,就會失去溫馨、和諧、公正,乃至秩序,弄得家不成家。然而,就這樣一位外柔內剛的女子,偏偏被革命家陳獨秀武斷為“先生”,以致以訛傳訛,謬種流傳。

其實,若去“德賽二先生”原籍“外調”,“德先生”乃閨閣女子的證據,比比皆是。例如,由美國革命催生,並代表著“美式民主”的,是屹立在紐約港口的“自由女神”。陳獨秀先生最為佩服的法國革命和“法式民主”的象征,是一位坦露酥胸,赤裸玉足,左握滑膛槍,右擎三色旗而衝鋒陷陣的少女(6)。漫步歐洲街頭,放眼望去,凱旋門下,橫刀立馬耀武揚威的,如某某大帝,路易“幾世”等等,那才是“先生”們的塑像。他們雖被黑格爾尊為“騎在馬上的世界精神”,但代表的不是民主,而是征服。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自陳獨秀杜撰出“德賽二先生”以來,倏忽已近一個世紀。中華大地上不時傳出“發揚五四精神”,高舉“德賽”旗幟的呼聲,偶爾甚至風聞“民主是個好東西”。然而,這些聲音恰恰說明,在中國“德賽”精神還需發揚,“德賽”旗幟尚待高舉。至於“民主”,更還在母腹之中,未定之天,是否“好東西”,仍需商榷。

“德賽”在中國步履蹣跚,有人怪領導“政治改革滯後”,有人責群眾“素質低下”。其實,依我看,兩種責備都不對。要怪,隻能怪陳獨秀先生。“天下有罪,罪在一人”。誰讓他當年誌大才疏,口無遮攔?上帝造人,尚且有亞當夏娃之別,他卻捏造出個“二先生”。既為“二先生”,你讓他倆如何相戀,如何成婚,如何生兒育女,如何發揚光大?既為“二先生”,你讓他們怎不重演“梁祝”悲劇,有情無緣,難成正果?即使朝夕相處,耳鬢廝磨,難免“十八相送,樓台一別”。就算柔情似水,畢竟佳期如夢。尤其“德”小姐,在故土故鄉,本是“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7)的巾幗英雄,女中豪傑。誰曾想被陳先生接到中土,改頭換麵,女扮男裝。從此後“名不正,言不順”。從俗浮沉,與時俯仰。受盡有苦說不出,有冤無處伸的委屈。怎不令她芳心難平,柔腸寸斷?“盼星星盼月亮,隻盼著能在人前把話講,隻盼著早日還我女兒裝”(8),這正是“德”小姐發自內心的呐喊。不信,隻要推翻陳獨秀先生定的冤案,還“德”小姐女兒本色,一襲紅裝,哪怕洗盡鉛華,淡掃蛾眉,“德”小姐照樣光彩照人,豔壓群芳。所以,隻要搞清“德賽”二位的真實性別,將陳獨秀先生顛倒的曆史,重新顛倒過來,“德賽”二位就能明媒正娶,喜結良緣。到那時,民主和科學在中國的前景,也許豁然開朗,別有洞天,迎來一番新的天地。

 

注釋:
1. 英文原文用的是“turn on”,一語雙關。意思既是“打開開關”,又是“吸引異性,使他來電”。
2. 這是李澤厚先生的重要論點。大意是“五四運動”的不足,主要是因為思想啟蒙運動被民族救亡運動所壓倒。似乎如果沒有列強,尤其沒有日本人,任由陳獨秀等人“啟蒙”下去,便很好。詳見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19-36頁。
3. 陳獨秀,“《新青年》罪案之答”,載1919年1月《新青年》六卷一號。
4. 司馬遷,“報任安書”,載《古文觀止》,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90頁。
5. 詳見1945年7月毛澤東和黃炎培在延安關於“民主”的談話。談話主要內容,見下述網址 :http://www.chinaelections.org/newsinfo.asp?newsid=122559
6. 法國畫家歐仁·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oix) 的著名油畫“自由引導人民”,現藏於巴黎如浮宮。該畫感動過無數文人墨客。維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中,也載有此畫。轉載於此,以備參考。
7. 那位寫下絕筆“秋風秋雨愁煞人”的革命英烈秋瑾女士的豪言。詳見《秋瑾詩鈔》。秋瑾也曾女扮男裝,東渡扶桑。“漫雲女子不英雄,萬裏乘風獨向東”,是她當日的自我寫照。
8. 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寶唱段:“隻盼深山出太陽”。樣板戲中,照樣有女扮男裝的人物。

(陳翰聖,2010年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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