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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發店與中國“政治生態” ------ 回國見聞之二

(2019-09-05 11:34:45) 下一個

上海理發店也“與時俱進”,經曆著時代的“製度創新”。“創新”理發店與“南京”、“紫羅蘭”、“白玫瑰”等滬上老店不同,采用“麥當勞”連鎖店形式上市:同樣的招牌,同樣的店麵,遍布居民小區,通衢大道。“創新”理發店服務廣泛:不僅理發,還美容;非但洗頭,也洗腳。花樣翻新,名目繁多,一身兼備發廊、桑拿、足浴、按摩諸多功能。眾多“創新”理發店中,有家獨占鼇頭,名字分外響亮,稱作“文峰國際集團”。

“文峰國際”雖沒有“國際”業務,規模之大卻是超“國際”水準,光上海一地,分店數百,員工逾萬。“文峰國際”設施一流:裝潢考究,設備先進,環境舒適,氣氛優雅。相比之下,大多數美國理發店相形見拙。 “文峰國際”價格低廉:理發、吹風、洗頭加按摩整套服務,收費人民幣十元。“文峰國際”口號響亮:“堂堂正正經商,規規矩矩做人”。儒商風範,正氣浩然。至少,比爾 • 蓋茨的“微軟”公司,沒有如此輝煌的口號。口號中還有一句,“人民利益高於一切”,更是拔地而起,壯誌淩雲。好象《共產黨宣言》,胸懷“解放全人類”的激情。“文峰國際”商號醒目:大紅底色招牌,襯托該店“總裁”頭像。頭像下銘記“總裁”社會榮譽,“中華管理英才人物,十大傑出青年,浦東新區人大代表”。這尊頭像,如今懸掛於上海大街小巷,數量至少超過毛澤東和鄧小平頭像的總和。

“文峰國際”總裁,鄙同姓,單名“浩”。陳浩總裁一九六二年出生於湖南農村,童年放牛,長大經商。據其日後自述,少年時代即受影片《上海灘》激勵,立誌做“許文強”似的人物。十多年前,陳先生以小學文化程度,隻身東進,闖蕩上海。其間,曆盡艱辛,數度沉淪,終於打出“文峰國際”一片天地。發跡後,陳總裁苦盡甘來,春風得意。不僅倚紅偎翠,而且結交名流,宴會政客。成功後,陳總裁洗心革麵,脫胎換骨。不僅開口“知識”,閉嘴“讀書”。而且宏論於塞北傳媒,演說於江南學府。今天的陳總裁,和中國許多黨政精英、國企老總一樣,不僅在名利場中日理萬機,而且於百忙之中,撥冗修身養性,獲取碩士、博士多種學位,“革命生產兩不誤,政治經濟雙豐收”。

“文峰國際”實行軍事化管理。男員工穿黑色西裝。女員工夏季著黑白相間襯衫,配玻璃絲襪,高跟皮鞋;冬季加紅色套裝,換高筒皮靴。男女一律係領帶,佩肩章。肩章金光閃閃,星自一顆至四顆,標誌職務不同,區分階層高低。男女員工大多二十出頭,男的如英俊的騎兵,女的似凱旋的空姐。顧客到此,推門而入,但見“滿園春色,紅杏數枝”。這是燦爛青春堆起的宮殿,如花年華釀成的盛宴。

從歐美回國的人,往往對上海諸多美發店、洗浴城、按摩院等“創新”享樂,印象深刻。對其美輪美奐的環境、價廉物美的服務,驚歎不已。有人還據此認為,上海生活已優於歐美,好像為“大國崛起”,多少找到了實在的依據。經常光顧“文峰”,和“空姐”們混熟後,才逐漸聽說了“美輪美奐”背後的故事,看到了“價廉物美” 底下的代價。在“文峰國際”,無論是英俊的“騎兵”,還是凱旋的“空姐”,每天工作都是十二小時,每逢加班,工作時間則延長至十五小時。他們每月休息三天,平均每周不到一天。按此計算,每周工作時間為八十小時,是法定時間的兩倍。可以說,在“文峰國際”員工的生活裏,除了做夢,就是上班。“空姐”和“騎兵”,正當金色年華。然而,對他們來說,渴望睡眠卻是比任何青春夢想更為強烈的實際需求。

“文峰國際”大多數員工沒有基本工資,員工收入靠“分成”。就“空姐”而言,“分成”有“二八”和“三七”兩種。輕鬆的工作,如洗頭、美容,按“二八”分成。“空姐”在顧客付費中得二成,老板得八成。較累的工作,如按摩、SPA,“空姐”分三成,老板分七成。做一小時按摩,“空姐”收入約為十五元。“空姐”們最怕,但又往往最多的生意是洗頭。洗頭會使雙手過敏,且每洗一次,僅得一元。比洗頭更可怕的是“站門”。“站門”並非“文峰”獨創,而是當今上海無數商號共同的風景線。所謂“站門”,就是一群身穿製服的女孩,站在門旁為顧客拉門。顧客來時,她們口呼“歡迎光臨”;顧客走時,她們口呼“謝謝光臨”。在“文峰”,站門是一種輪班。顧客來時,站在第一位的“空姐”會迎上前去,為其服務。遇到生意清淡,顧客不來,這“門”可就“站”得無窮無盡。這時,“空姐”非常渴望顧客到來,哪怕洗頭也好。因為這樣至少可以活動活動,稍坐片刻。“站門”對顧客來說其實並無意義,可能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這種服務。但是,“站門”對“空姐”來說,卻是一種沒有報酬的勞動。不對,“站門”是勞動嗎?“站門”不是勞動。“站門”是對勞動的蔑視,是對貧窮的嘲弄,是對青春的踐踏,是對社會公正的放肆挑戰!

大概要體現軍事化管理,“文峰國際”有出晨操的規定。每天早上九點,全體員工集合於店門,立正、稍息、唱歌、做操、請示、訓話、不一而足。晨操最重要的項目,是向陳總裁宣誓效忠。誓詞全文如下:“我宣誓,我熱愛我的美容事業,因為我是財富的創造者。我忠於我的公司文峰,因為是您總裁培養了我。我是一個言行一致的人,我是一個勤奮上進的人,我是一個不折不扣堅持正義的人,我是一個不被外來誘惑所打動的人。我相信我自己,我用真誠的微笑對待每一天。沒有任何借口。是,總裁!聽明白了嗎?是,聽明白了!我堅決執行總裁的命令。我是最好的!我是最棒的”!誓詞雖然寫得不倫不類,顛三倒四,但模仿的卻是“一個政黨,一個領袖,一個主義”的氣勢,充分展現了當今中國暴發戶的自我感覺。向陳總裁致敬的鬧劇,並不發生在邊遠山區,窮鄉僻壤。相反,這一幕每星期七天,每天上午九時,在數百個不同地點,通過逾萬人的宣誓,反複演出於據說即將成為“國際金融中心”的上海。

“文峰國際”內部,“製度創新”不斷。忽而成立“飛虎隊”,忽而組建“空降兵”。“飛虎隊”靠業績,“空降兵”憑長相。一位階層最低的“空姐”,隻要選為“空降兵”,立刻“飛上枝頭變鳳凰”,成為“陳總身邊的人”,享有高於分店經理的權勢,隨時可以奉旨“空降”分店,指導工作。錄用“空降兵”條件之苛刻,不亞於選拔“超女”。不僅論相貌身材,還需能歌善舞,長於交際。當然,對領袖更須絕對服從,聽憑召喚。成為“空降兵”最難的一關,是為期一周的“特殊訓練”。據一位因身高落選“空降兵”的“空姐”相告,“特殊訓練”的項目,超乎常人想象,包括要求學員“下跪學狗叫”。 大概“天將降大任於是人,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吧?在“文峰國際”, “下跪學狗叫”這種業務,究竟是真有顧客需求,還是陳總推己及人,未雨綢繆的“戰略儲備”,不得而知。陳總目前擁有“碩士”頭銜,今後萬一百尺竿頭,學問見長,除“飛虎隊”、“空降兵”外,或許還會推出“禦林軍”、“錦衣衛”,甚至“黨衛軍”、“衝鋒隊”,都未可知。屆時,想必有更為“創新”的製度誕生,益發“特殊”的業務麵世。

陳總好學異常,誨人不倦。據“文峰國際”網透露,他自幼即對“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一一琢磨。且研究過“天為什麽下雨,太陽為什麽升起”。“總裁”加冕後,多年積累,不禁文思泉湧,一發難收。所以,“文峰”店內店外,掛遍總裁格言。其中,開宗明義高居卷首的,便是這位自幼研究“天為什麽下雨”的總裁有關“知識”的參悟:“我們要像海綿一樣吸收有用的知識,當你在孤獨寂寞時,閱讀可以消遣,當你高談闊論的時候,知識供給你裝潢”。科舉時代,有過“學而優則仕”;歐風西來,聽說過“知識就是力量”。經過“文峰”理發,方知“讀書就是消遣,知識便是裝潢”。我佩服陳總,佩服他的勇氣。我懷疑陳總,懷疑他是那位背唐詩、講英語的江澤民的朋友。否則,他怎麽可能對知識有如此精彩的論述?怎麽可能對江澤民治下的時代精神,有如此準確的把握?

江澤民治下,產生了兩位時代寵兒。一位源於上層,出身貴胄。如今,他們的孫輩們,也已嫵媚海外,在巴黎爭當“社交名媛”。另一位來自民間,起於草莽。他們中正在湧現成千上百個周正毅,陳總無疑是其中之一。如今,他們酒足飯飽,腦滿腸肥,難免“高談闊論”,“裝潢”知識,“消遣”風雅,進行種種“製度創新”。但是,他們的無聊遊戲,卻在無意中營造一種社會氛圍,培育一種政治生態,為“一個政黨、一個領袖、一個主義”的盛行,準備著相應的民間環境。

中國三十年改革產生的最偉大成果之一,便是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市民社會。但是,如果這個市民社會裏充滿了“文峰宣誓”和“下跪學狗”之類的“製度創新”,改革未來,前景堪憂。近年來,國內“政治改革”呼聲迭起,“民主是個好東西”時有所聞。然而,所有這些議論,講的都是民主的製度建設。殊不知,民主不僅是一種製度,民主更是一種文化。台灣立法院為什麽打架不休?因為台灣隻有民主製度,沒有民主文化。江澤民的兩位寵兒,老大托庇餘蔭,欺行霸業,領銜“三個代表”;老二承恩“資本入黨”,忝陪末座,分得殘羹,也算被“代表”所代表。可惜,這對孿生兄弟,大的戀棧,小的無知。大刁二傻,或與民主有違,或與文化無緣,民主文化,談何容易?今天,“代表”的既得利益、“被代表”的狂妄無知,猶如前進道路上兩塊頑石,擺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七屆中央委員會麵前。試問今日之域中,孰為天下之先,誰能點石成金?


注:文中圖片,除第一張外,均出自“文峰”網頁。

(陳翰聖,2008年3月8日)

(原載香港《動向》雜誌2008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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