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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什麽是鄧小平的局限性?

(2019-09-03 17:42:16) 下一個

雖然鄧小平逝世已八年有餘,雖然由他隔代遴選的接班人已全麵掌權,但今天的中國,仍生活在鄧小平時代。就身後政策的延續性而言,鄧小平和毛澤東的命運相去甚遠。毛澤東一代天驕,但人亡政息。屍骨未寒,未盡宏願、繼續革命,統統煙消雲散,化作泡影。相反,鄧小平斯人雖逝,但隻要踏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他的政策就如影隨形,無所不在。毛澤東去世至今,中國民間曾幾度掀起“毛澤東熱”。鄧小平辭世八年,從未聽說中國民間有“鄧小平熱”。這不是鄧小平的失敗。恰恰相反,這是中國仍處於鄧小平時代的鐵證。因為,人心隻懷念已失去的時代,不會懷念正生活於其中的時代。

既然我們生活在沒有鄧小平的鄧小平時代,那麽思考鄧小平作為政治家可能具有的局限性,就成為時代理所當然的命題。這本是平凡的命題。正像經典的邏輯三段論表述的那樣:“凡人都會死,蘇格拉底是人,所以蘇格拉底會死”。同理,凡人都有局限性,鄧小平是人,所以鄧小平有局限性。但是,在中國的政治環境中,這種討論是政治禁忌。鄧小平未退休前,王若望說擁護鄧小平退休,結果變成“王若望太猖狂”。雖然鄧小平曾經多次表示,退休是自己的願望;雖然鄧小平後來確實退休;雖然鄧小平的退休,未被例入國家機密。這種看似荒唐的矛盾,其實反映的既不是邏輯混亂,也不是鄧小平的個人缺陷,而是鄧小平本身也無可奈何的政治現實,一種政治上尷尬的兩難境地。所以,在中國的政治環境中,在鄧小平的時代,在討論鄧小平的局限性最有意義的時間地點裏,這種討論卻無法進行。於是,中國政治現實的尷尬,便派生出中國政治智慧的尷尬。

在海外,在“莫非皇土”以外的土地上,當然有討論鄧小平局限性的自由。可惜,自由並不排除壟斷。於是,在崇尚民主的土地上,在不能見容於“皇土”的人群中,自由便被一種聲音壟斷:鄧小平的局限性,是沒有進行政治改革。所謂“政治改革”,當然就是西方民主;所謂沒有“政治改革”,自然指堅持“四項基本原則”。鄧小平是否真的討厭西方民主?如果鄧小平是正統的、書生式的、原教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他應該討厭。可惜鄧小平不是。鄧小平是在實踐中曆盡坎坷千錘百煉的政治家。作為政治家,鄧小平最大的優點和資本,是有在實踐中煉就的極其敏銳的政治直覺。這種直覺沒有高深的理論基礎,沒有意識形態的好惡,但是非常實用,而且往往無比正確。鄧小平的直覺告訴他,西方民主在當時中國的環境中,無異於另一種形式的“繼續革命”。它們除了華麗的詞藻和煽情的魅力外,別無它用。對他決心要捉的“老鼠”,對他要達成的目標,兩者同樣的好高騖遠,同樣的不切實際。所以,無論是對毛澤東的“繼續革命”,還是對西方民主,鄧小平都無所謂好惡,隻是根本不在他政策選擇的考慮範疇之內。用他繼任者喜歡的英語來說,就是“irrelevant”。

鄧小平是否真的喜歡“四項基本原則”?如果鄧小平是正統的、書生式的、原教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他應該喜歡。但如果這樣的話,“四項基本原則”在中國也許堅持不到今天。其實,所謂“四項基本原則”,究竟是四項,還是六項或八項,對鄧小平都無關重要。湊成“四項”,是秘書的工作。鄧小平考慮的,是提出“四項基本原則”要達到的目的。鄧小平後來闡述了自己的“四項基本原則”觀。他說:“四項基本原則中,最重要的是黨的領導”。這句話至關重要,它是鄧小平統治思想最精辟的闡述。將其它“三項”本來平起平坐的“原則”,一舉貶到不再“基本”,因而也就不再“原則”的次重要地位,中華大地,誰有如此手筆?誰說鄧小平沒有政治改革?

四項基本原則中,“馬列主義”是思想;“無產階級專政”是手段;“社會主義道路”既是經濟形式,也是生活方式;而“黨的領導”則直接了當,是指由誰來統治。四項基本原則若讓林彪、王震等武將決定哪項重要,他們大概選“無產階級專政”。他們半生浴血奮戰、出生入死,容易相信“槍杆子裏麵出政權”。如讓陳雲、宋平等文官來選,他們選“社會主義道路”。這一方麵因為他們信奉計劃經濟,另一方麵也因為他們本身廉潔奉公。在富裕但腐化的資本主義和貧窮卻清廉的社會主義間,他們會義無反顧地選擇後者。但如果毛澤東複活,他卻一定會在四項原則中選擇“馬列主義”。毛澤東在“文革”時曾對斯諾講,“文革”封他的“四個偉大”,他隻想保留“導師”一項。不要以為這是信口開河,不是。這是深思熟慮後的自我評價。也不要以為這是自謙,更不是。這是無比的自信。什麽“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統統身外之物。唯有“偉大的導師”,才具自身價值。前麵三個“偉大”加起來,不過一個王位。後麵那個“偉大”卻能創造王位。毛澤東的自信在於:三個“偉大”即使拱手相讓,隻要毛澤東在,照樣囊中探物失而複得。所以“文革”中遇到挑戰,他動不動揚言:“讓出北京,重上井岡”。毛澤東是那種相信精神原子彈,並能創造精神原子彈的人。他是那種有了杠杆和支點,便能創造人間奇跡、便能無中生有的人。這種本事鄧小平沒有。鄧小平的本事必須建立在“有”的基礎上。毛澤東無論作為個人還是作為政治家,都喜歡混亂,喜歡無序。越是無序,毛澤東的本事越大。鄧小平恰恰相反,無論作為個人還是作為政治家,他都喜歡規則,喜歡有序。鄧小平的本事必須建立在“有序”的基礎上,所以他決不能放棄“黨的領導”。

所謂“黨的領導”,其實就是以鄧小平為核心的“有政府”狀態,就是在鄧小平領導下,政府能實行有效統治的狀態。將“黨的領導”淩駕於其他三項原則之上,鄧小平實際是在理論上完成了從傳統共產黨社會(極權),向普通專製社會(專製)的轉變。這種轉變在實踐上的完成,有待於八十年代末的那場“風波”。而這種轉變在全社會的公演,則是那場以“南巡”為序幕、最終“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淘金大潮。所以,“四項基本原則”隻是表麵文章,鄧小平的目的是“穩定壓倒一切”;而“穩定壓倒一切”的目的,則是今天神州大地隨處可見、令人喜憂參半的“發展就是硬道理”。“四項基本原則” 其實非常可憐,貌似凶狠,令人討厭。但實際充當的,是傀儡甚至玩偶的角色。曆史上的“神聖羅馬帝國”,曾被人譏為既不“神聖”、也不在“羅馬”、更不是“帝國”。以次類比,那麽“四項基本原則”,就是既無所謂“四項”、也不一定“基本”、更不是“原則”。

雖然“四項基本原則”是假的,鄧小平的政治直覺卻是真的。海外輿論評價鄧小平,總是毀譽參半。認為他經濟上“改革開放”,值得稱道。政治上堅持“四項基本原則”,頑固保守,令人惋惜。這種政治輿論上的“大眾消費產品”,完全本末倒置,似是而非。鄧小平真正的政治智慧,其實並不在“改革開放”,而在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提出“改革開放”並不難,中國沒有鄧小平,照樣“改革開放”。社會主義國家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誰不“改革開放”?要不“改革開放”反到難了。全世界不“改革開放”的,隻有北朝鮮和古巴。除這兩家外,大多數社會主義國家都是一夜變天,用“革命”手段來完成“改革開放”。能用“漸進”手段“改革開放”的,全世界隻有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鄧氏中國。僅此一家,別無分店。

其實,鄧小平知道“改革開放”不可能局限於經濟領域,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也從來沒有局限於經濟領域。那種說鄧小平沒有“政治改革”的人,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難道把一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革命黨,改變成“資本家可以入黨”的全民黨,還沒有進行“政治改革”?難道將一個曾經以“無產階級隻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為己任的革命輸出國,改變成一個以價廉物美聞名、以充當世界資本主義市場“加工廠”為榮的商品出口國,還不算“政治改革”?難道將一個曾經人人“鬥私批修”、個個“獻身革命”、“中華兒女多奇誌,不愛紅裝愛武裝”的清教徒式的半軍事化社會,改造成今天“長城內外燈紅酒綠,大江南北鶯飛蝶舞”,人人聞“錢”起舞、個個利欲熏心、濃妝豔抹、繁榮“娼”盛的市民社會,也不算“政治改革”?這不僅是“政治改革”,而且是世界政治史上重彩濃墨的政治改革。政治改革不等於民主化。那種將政治改革等同於民主化的觀點,不是無知,便是偏見。

為什麽說鄧小平的政治智慧,恰恰表現在堅持“四項基本原則”上?因為鄧小平處變不驚,不人雲亦雲。不管“國內小氣候,國際大氣候”,在眾說紛紜中獨立思考,在世界風潮前不為所動。通過“四項基本原則”,鄧小平在重重迷霧裏,在萬千頭緒中,抓住了高速變動中的社會最急需、也最短缺的政治商品:秩序。鄧小平知道沒有政治秩序,“改革開放”無法進行,“發展才是硬道理”的目標無法達到。秩序是比民主更基本的政治元素,秩序先於民主。世界上可以存在沒有民主的秩序,但不可能存在沒有秩序的民主。離開民主,照樣可以有文明;離開秩序,卻不可能有文明。民主是秩序的結果,民主本身隻是一種形式的政治秩序。

“改革開放”需要改變現狀,“秩序”卻最好維持現狀。兩種相反要求的合力,便產生了折衷、妥協和漸進;避免了極端、激進和劇變。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折衷、妥協和漸進”恰恰是民主的重要特點,而“極端、激進和劇變”卻是革命的天然盟友。鄧小平關於“改革開放”和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兩手同時抓的改革思想,無論用“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還是“兩手都要硬”來表述,似乎都欠貼切,都沒有抓住問題的實質。“改革開放”其實隻需用“改革”兩字便可概括。因為,“開放”也是一種改革,“開放”已包括在“改革”的含義之中。而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實質,就是維持秩序,反對革命。所以,鄧小平的改革思路,其實可以用八個字概括:那就是“堅持改革,反對革命”。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知道“堅持改革”的人不少,而懂得“反對革命”的人卻不多。所以說,鄧小平的政治智慧,恰恰在於堅持“四項基本原則”。

那麽,究竟什麽是鄧小平的局限性?這是一個比什麽不是鄧小平的局限性更廣泛,又更見仁見智的問題。張三可以說“鄧小平不懂經濟”,李四可以說“鄧小平不懂教育”。這些可能都對,但都沒有抓住要害。鄧小平可能真的不懂教育,但這不是他作為政治家的局限性。鄧小平可能真的不懂經濟,但他自己就說:“我不懂經濟,懂經濟的是朱鎔基”。所以,這至少不妨礙他的清醒。政治家最可怕,且對他的政策能真正產生影響的局限性,非常可能是那種被眾人所稱道,且又不被他本人所察覺的缺點。

據說周恩來曾問旁人,他和鄧小平在工作方法上有何差別。然後又自問自答地說:自己“舉輕若重”,小平“舉重若輕”。周恩來不無羨慕地說,自己做不到“舉重若輕”。鄧小平在會見外賓時,也曾不無得意地說:自己的工作方法,就是盡量少工作,一天隻工作幾小時等等。言外之意,自己“舉重”確實“若輕”。周恩來“舉重若輕”的評價,曆來被人視作是鄧小平的優點,甚至被看作是鄧小平勝周恩來一籌的地方。但是,為什麽鄧小平能“舉重若輕”,而周恩來卻偏偏要“舉輕若重”呢?難道周恩來是傻瓜?也許有人說,這隻是兩種不同的才能,不該相提並論。周恩來不是帥才,但長於具體事務,所以必須“舉輕若重”。鄧小平是帥才,統攬全局,所以可以“舉重若輕”。那麽,毛澤東是帥才嗎?為何不曾聽說過毛澤東“舉重若輕”?

要做到“舉重若輕”,一個人目光不能太遠,思考不能太細。毛澤東誌向太高,目光太遠;周恩來考慮太全,辦事太細。所以他們都不能“舉重若輕”。要“舉重若輕”,讀書最好要少。讀書一多,古今中外,海闊天空,就會落入思想家的窠臼。世上隻有“舉重若輕”的實幹家,沒有“舉重若輕”的思想家。鄧小平不是思想家,所以才能“舉重若輕”。要“舉重若輕”,方法一定要簡單。唯有簡單,才能通俗易懂,才會發明“黑貓白貓,捉住老鼠就是好貓”。要“舉重若輕”,思維最好單向。唯有單向,才能意誌堅定,提高效率。就像交通規則,單向行駛,就能提高車速。千軍萬馬,朝同一方向奔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才能“穩定壓倒一切”。要“舉重若輕”,最好沒有主義和理想。主義過於沉重,理想失之遙遠。有了它們,便會產生原則、教義、信仰、情操。這些東西,往往不是“好貓”。不利輕裝上陣,難以立竿見影、一本萬利。

如果舉辦中國政治選美,要選一句對當今中國社會影響最大的鄧小平語錄。那麽,“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應該高票當選。作為國策,這句話何等“舉重若輕”?上無前提,下無注解;橫空出世,一統天下。這“輕輕”九個字,讓億萬人民趨之若鶩,整個中國倒海翻江。從此以後,有人玉宇瓊樓,有人流落街坊;有人公款嫖娼,有人失業下崗;有人日日笙歌,有人夜夜愁腸;有人夢斷神州,有人亡命天涯。有了它,赤貧與繁華同在,文明和墮落共存。有了它,這邊兒童失學,那邊教育腐化;這邊紙醉金迷,那邊賣笑生涯。以至於當年的手下敗將,如今苟存一隅的在野黨,居然敢橫跨海峽,在北京對主人耳提麵命:“台灣的經驗不是富裕,而是均富”。三十三年前,尼克鬆以世界超強之尊,訪問當時一窮二白的中國,在那“改變世界的一周”裏,恐怕連夢中都不曾有過如此威風。可見,有時候,“舉重”未必“若輕”,“發展”並非“硬道理”。

“舉重若輕”不是純粹的缺點。相反,它首先是巨大的優點。沒有“舉重若輕”,“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鄧小平就無法在“積重難返”時撥亂反正,無法在千頭萬緒裏快刀斬亂麻。可以說,沒有鄧小平的“舉重若輕”,中國的發展不會有今天的速度。但是,“舉重若輕”又是包含在優點裏的缺點,而這恰恰是它的可怕之處。世界上最可怕的缺點,真正能造成曆史性錯誤的缺點,往往就是包含在優點中的缺點。這種缺點不僅難被覺察,而且難被糾正,因為糾正它的代價太大。

所以,鄧小平作為政治家的局限性,不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在“改革開放”中堅持所謂的“四項基本原則”,恰恰是鄧小平的過人之處。鄧小平的局限性,也不是沒有進行政治改革。鄧小平其實早已將中國的政治改得麵目全非:改得懷舊者不堪回首,改得中華大地幾度“毛熱”。鄧小平真正的局限性,其實存在於他的思想方法裏,存在於他的知識結構中。而這種局限性,遠比一個具體的錯誤隱蔽和影響深遠。

鄧小平的這種局限性,可能受到他革命生涯的影響。十多年前,在那段世紀相交的歲月裏,在那片浮躁不安的土地上,鄧小平真心地渴望將一個在二十世紀飽受憂患的,貧窮、動蕩、革命的中國,在二十一世紀改變成富裕、和平、不再需要革命的正常的中國。為了這種渴望,為了實現從革命到非革命的轉變,鄧小平竭盡所能,無所不用其極。有時甚至不得不用老革命的鐵腕,來反對另一次新的革命。有人曾經希望,鄧小平的時代是一個由專製者來結束專製的時代。現在看來,這是不切實際的一廂情願。但是,鄧小平的時代,卻非常可能是一個由革命者來結束革命的時代。中國當代曆史,由革命向非革命的轉變,由貧窮、動蕩、暴力、改朝換代向建設、發展、平穩和常態的轉變,最終要由一位飽經革命風霜的老人來推動,中國最終的“反革命”卻要由一位老革命來執行,這就不能不使這種轉變多少帶上革命的缺陷、特點和習氣。這似乎是一種不可違拗的宿命,一種曆史的無奈。

陳翰聖,2005年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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