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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 資本主義和中國下層民眾 --兼談楊小凱的“共和”及胡錦濤的“扶貧”

(2019-09-03 17:25:32) 下一個

大概從二十世紀七, 八十年代開始, 逐漸產生了一種普遍的誤解, 那就是民主與資本主義似乎合二為一了。人們要麽簡單地將兩者看作一個東西。要麽將兩者的關係看成水乳交融,相輔相成,攜手共進,比翼齊飛。[1]


將民主與資本主義看成一個東西是一種簡單的誤解。因為資本主義是經濟製度,而民主是政治製度。按標準的西方比較政治學的劃分,世界上既有實行資本主義也實行民主的國家,例如以英美為代表的西方發達國家;也有既不是資本主義也不民主的國家,例如冷戰時期的蘇聯東歐(當然也包括改革前的中國)。然而,世界上也有實行資本主義但不民主的國家,例如過去的亞洲四小龍和南美軍人獨裁的國家。同時,也有民主但不那麽資本主義的國家,例如印度和北歐。可見,民主和資本主義不是一個東西。我們中國人不可因為“資本主義複辟”或“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曾經是國內最常見的政治詞匯,就將資本主義與西方政治製度混為一談。這種誤解在中國閉關鎖國時無傷大雅,但到了中國的金融貿易乃至毒品娼妓均於世界“接軌”的今天,就要嚴肅區分,以免貽笑大方。


至於民主與資本主義存在“攜手共進,相輔相成”的關係,則獲得更廣泛的認可。它不僅被西方學者津津樂道,而且也被中國的改革派默認。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經常爭論的一個問題就是“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的關係問題。現在很少有人會否認,中國的所謂“經濟改革”實質上是一場走向市場,亦即走向資本主義的改革。所謂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其實隻是羞羞答答的資本主義初級階段的代名詞而已。[2]


至於中國的“政治改革”,因尚未實行,較難判斷。但從議論聲中,應該可以預料也是一場逐漸走向民主的改革。因為無論從“政治改革”的支持者或反對者迄今為止的言論中,都未聽說過“政治改革”的目標是加強集權或加強“一元化”領導的說法。那麽,什麽是“政治改革”和“經濟改革”的關係呢?中國改革派最流行的說法是:經濟改革的發展呼喚政治改革的推行, 政治改革的推行促進經濟改革的發展。這種簡單,線性並且功利的描述能說明的問題不多,但卻足夠說明中國改革派實際上間接地承認了民主與資本主義存在“攜手共進,相輔相成”的關係。


但是,如上所述,不僅民主與資本主義不一定同在。就是在民主與資本主義確實同在的西方發達國家,民主與資本主義也不一定存在相輔相成的關係。從民主與資本主義在西方的成長史看,與其說兩者存在“攜手共進,相輔相成”的關係,不如說兩者存在製約平衡 (check and balance) 的關係。因為,在今天西方發達國家中,從民主中得益更多的不是資本主義的強者,而是它的弱者。西方的工會,勞工法令和福利製度等等都是這方麵的明證。這些保護下層民眾的製度無一不是民主的產物。同時,這些製度無一不遭到右派政客和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同聲反對。而反對這些製度最大的理由,恰恰就是這些製度阻礙了資本主義的發展。


因此,與其說民主與資本主義“攜手共進,相輔相成”,不如說民主與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下層民眾“攜手共進,相輔相成”。在西方發達國家的曆史上,民主的每一次拓展都與更廣大民眾獲得選舉權同步實現;而民眾爭取和運用選舉權的行為本身,又構成民主發展最具體的實踐。因此,西方有一派政治學家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爭取民主的中堅力量從來不是資產階級,而是無產階級。因為,現存製度的既得利益者從來不是民主的支持者,而總是它的阻礙者。[3]不要以為這些學者是馬克思主義者,他們不是。因為他們並不相信共產黨是無產階級的先鋒隊,但他們卻相信無產階級是民主的先鋒隊。沿著這一思路繼續思考,就不難想象,無產階級和廣大下層民眾並不注定是革命的天然同盟軍,他們也可以是民主的同盟軍。二十世紀的曆史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在世界比較貧窮的地區,無產階級和下層民眾確實往往成為革命的同盟軍, 從而為共產黨贏得政權立下了汗馬功勞。而在世界比較富有的地區,他們就有可能成為民主的同盟軍, 從而演繹出今天西方國家“春天的故事”。[4]正是下層民眾和民主可以結成同盟軍這一點,被中國的自由派和新左派雙雙遺忘,構成了他們共同的盲點。自由派鍾情民主,但忽視下層,正遙遙無期地“苦戀”著中國未來的中產階級。新左派同情下層,但懷疑民主,正義無反顧地修築著中華民族精神上的萬裏長城。


楊小凱先生在最近的文章中發表了如下觀點:中國的經濟發展有“後發劣勢”,這種“後發劣勢”會導致壞的資本主義。好壞資本主義的區別在於有無好的政治製度。就目前的中國而言,好的政治製度是共和,而非民主。[5]楊小凱先生區別了壞的資本主義和好的資本主義。可惜,他沒有區別壞的民主和好的民主。


無論作為一個詞匯,還是一種製度,民主都起源於希臘。希臘文中民主的意思就是“民眾的統治”。但是,古希臘思想的集大成者亞裏士多德 (Aristotle)卻認為民主是壞的製度。因為,在多數人缺乏教育,目光短淺,自私自利的情況下,如果沒有各階層利益相互製約的機製,民主就會導致“多數人的專製”。至於共和,則起源於羅馬共和國和後來意大利城邦國家的所謂“大西洋共和傳統”。共和傳統提倡的不是“民眾的統治”,而是有選舉權的上層精英間公開的,有程序的權力製約平衡。因此,民主和共和的區別在於是多數人還是少數人享有民主。民主強調多數,共和強調各種利益間的製約,妥協和平衡。現代民主與兩者都不同,是兩者的結合。現代民主既強調多數,又強調製約平衡。從古希臘民主到大西洋共和傳統再到現代民主,三者的關係正如黑格爾 (Hegel)邏輯學中正題,反題和合題的關係。對現代民主的經典表述是兩句話:即“多數人的統治,保護少數人的權利”。兩句話缺一不可。沒有第一句話,就沒有民主;沒有第二句話,少數人的權利沒有保障,少數人缺乏製約多數人的手段,少數人沒有希望通過和平手段體現自己的主張,則民主就會變成“多數人的專製”,從而也就沒有穩定的民主。


中國在二十一世紀究竟是啟動民主,還是“走向共和”?這大概主要不是政治家或學者的主觀選擇。西方國家確實經曆過從共和到民主的長期發展過程。美國在1870年的憲法第15修正案中規定了黑人的選舉權,但在美國南方各州,黑人的選舉權直到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民權運動後才真正落實。1920年通過憲法第19修正案後,美國婦女才在全國範圍內獲得選舉權。至於美國18至21歲青年人的選舉權,是在1971年通過憲法第26修正案後才獲得。可見,即使在美國這樣一個沒有舊大陸包袱的國家裏,從共和到民主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是,這是否意味著今天的中國要重複昨天美國的故事呢?我們必須知道,如果曆史可以借鑒,如果曆史對現實有任何啟示的話,那就是曆史不會簡單的重複。
對民主得以實現和拓展的原因,眾說紛紜。但大多數人認為和工業化,城市化,教育普及和信息通訊手段的進步有關。如果這點可信的話,那麽在地球日益變小,計算機網絡深入到每一個角落,某些公共準則已成為常識的今天,怎麽想象在中國將婦女,少數民族或低收入的民眾排除在公共生活之外呢?如果將一首中國的流行歌曲略加改變,那麽這個問題更確切的提法應是:中國如何憑西方的舊船票,登上十六世紀佛羅倫薩共和的客船,還“濤聲依舊”呢?[6]


在當前中國大地上,有兩個動向似乎與民主共和有關。一個是“資本家可以入黨”。沒有讀過富比士中國排行榜,不知道當代中國資本家是何許人物。也不知道為何他們要入黨?為何黨要他們入?但細想起來,資本家入黨頗有幾分“走向共和”的味道。“走向共和”自然不錯。隻希望他們不要走昏了頭,共和沒有走到,卻一路走向了南美 。


與此向反的另一個動向,就是胡錦濤,溫家寶等人的扶貧親民舉動。今天的中國,究竟存在“多數人專製”的潛在危險?還是少數人一夜暴富的醜惡現實?究竟哪一個階層的權益缺乏代表?哪一部分人在無限製地侵占公共利益?這些都應不言自明。林黛玉的“不是東風壓西風,便是西風壓東風”,固不可取。但用民主與共和都崇尚的“製約平衡”的原則來衡量,那麽哪邊該“製”,哪方該“平”,應也一目了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親民扶貧”和民主有了關係。

 

[1] 以前決非如此。在二十世紀上半葉,資本主義似曾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相反,   社會主義思潮當時卻如此輝煌如此令人憧憬。社會主義不僅作為經濟模型,而且作為生活方式和政治理想為人想往。法國大文豪羅曼·羅蘭 (Romain Rolland) 發表於1931年的“告別過去”和美國經濟學家熊彼特 (Joseph Schumpeter) 發表於1942年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從不同的角度證實了這種狀況。很少有人將這兩位作家相提並論,因為他們在背景,領域,觀點和氣質上的距離都不會小於間隔他們的大西洋,但他們無疑都受到了當時社會主義思潮這一時代精神的影響。早期理想主義的社會主義者本身,並不諱言民主。這點不僅可以見證於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著作,更有趣地是可以見證於社會主義國家的國名上。例如,西德稱為“聯邦德國”,而東德為“民主德國”。南朝鮮稱為“大韓民國”,而北朝鮮為“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為此,有人戲稱,隻要國名中有“民主”二字者,必是共產黨國家。
[2] 這場經濟改革的哲學基礎是:“不管白貓黑貓,捉住老鼠就是好貓”。不管有意無意,在這段著名貓論中,預設了兩個前提:第一,隻有一種顏色的貓能捉老鼠。因為,如果白貓黑貓都捉老鼠,貓論便是廢話。第二,捉鼠之貓,非我所有。否則,貓論便是無的放矢。如果這兩前提都成立,那麽社會主義的經濟改革就不可能繼續朝社會主義方向發展,而隻能相反。這當然不僅僅是邏輯推論或文字遊戲,而是就在眼前的曆史。對這一曆史最逼真且最無奈的寫照便是:“不改革,等死;改革,找死。”當然,這不是說改革注定沒有前途,而是說舊製度不可能原封不動地保存。
鄧小平在90年代還有兩句名言,一曰:“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都可以利用市場”。這是遁辭。因為,區別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不是有否市場,而是市場到什麽程度。張春橋,姚文元隻說過限製資產階級法權,沒有說取消資產階級法權。相反,米爾頓·弗裏德曼也隻提倡毒品可以合法交易,從未提倡核武器可以合法交易(詳見 Milton Friedman “There’s No Such Thing As A Free Lunch”)。相比之下,鄧小平的另一句名言,“不爭論是我的一大發明”,則更坦率,頗具貓論氣概。
[3] Dietrich Rueschemeyer, Evelyne Stephens and John Stephens.  1992.  Capitalist Development & Democrac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4] “春天的故事”語出董文華演唱的“春天的故事”和張也演唱的“走進新時代”。後者的歌詞中有:“我們唱著東方紅,當家做主站起來。我們講著春天的故事,改革開放富起來”。異曲同工,兩者都是中國90年代官方主旋律的代表作。
[5]  楊小凱:“中國的後發劣勢”,“好資本主義和壞資本主義”,“基督教和憲政”。有興趣的讀者可參看 Douglass North: “Structure and Change in Economic History”.
[6] 美國的日本問題專家 Chalmers Johnson 有次談到亨庭頓 (Samuel Huntington) 的“文明的衝突”一文時,沒有說該文對錯,而是說該文“危險”。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一評論對自然科學家不能成立。因為對自然科學家而言,隻有對和錯的區別。但社會科學家和自然科學家的重要區別之一,就是社會科學家的研究一經發表,就參與並有可能改變他所研究的對象。因而,就有了危險的可能。

陳翰聖
2003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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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Wafik 回複 悄悄話 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是強勢群體對弱勢群體的正視與幫助。政府的功能也在於此。中共的扶貧行為能落到實處便好。上下的官員大多是經不起人性考驗的。
Wafik 回複 悄悄話 哪一個階層的權益缺乏代表? 缺乏代表的那個階層有能力,機會去得到被代表嗎?所謂民主國家裏,弱勢群體仍然是弱勢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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