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i zhuangxin

裴莊欣 ,中國美術家協會、 [1] 西藏自治區美術家、攝影家協會會員。西藏美術館籌建委員會特聘外籍專家。 1956年四川成都出生 ,1971年下鄉到西藏昌都,1978年考入四川美術學院油畫係,畢業後重返西藏工作,1989年獲 “美中文化教育交流基金會”
正文

致寧肯

(2021-03-20 00:20:38) 下一個

 

寧肯:

讀了信,至今緊張。知音難覓,惺惺相惜 ,文章太長,除了氣透不過來,看完以後就馬上記不起具體寫了什麽,僅僅覺得字字句句都像靈魂拷問。“我,我們又是誰?這位吃草莓的苦瓜臉(指寧肯在畫室所拍到的裴莊欣,編者注)是我嗎?” 將你的照片和文字轉發到朋友圈,記得我用了這兩行文字,並用了一張我正在釘畫布的圖片,(重體力活)。朋友圈對你的圖文有各種不同的解讀,我的統一回複是:這是別人眼中和文字裏的我,我並不需要複製一個真實的我,我們都信世上沒有東西可謂真實。畫一出來,解釋權就不在作者。

十年來,我們每天都在新浪微博上,偶爾見到與自我感覺相近的圖文,我們也互相轉發一下。你的的微博,始終比較嚴謹,像每天的鍾聲一樣,用細膩的心理,描述一些細節,天長日久我懷疑自己漸漸也正在從這窗口吸收著什麽。

以書信對話,喜歡這種形式,這也是人與人之間最好的互動與解讀。有一個人願意來分享你的作品,用極端個人、更深度的挖掘你根本沒看出來,或是完全被掩在雲裏霧裏的東西。不同於美術史理論家、策展人商業性的詞匯解讀與評價,這不是最好嗎?看看我們這兩個老家夥,不也是很享受這種活法嗎?

每次讀完你的信,第一反應是:甚至在還沒有理解的時候,就趕快轉發,之後立刻又轉到自己博客存檔。我知道這些不同於一般的職業美術人的評論,它延伸了更多,也包含著畫麵尚不存在的境界。相同的一點是,我們都喜歡經過了時間沉澱之後,與當下個人的感覺和曆史聯係起來創作。光陰最終在這裏變成了一個個的文字,而且我如果盯著其中任何一個字十秒,它就會讓我感動到惑亂(確認是感動?),還是這個嗎?它仿佛開始自動變形成為另外一些奇怪的東西。正如我的畫在你筆下濃縮或放大後,已經變成了另外的東西,另外的主題。

 

 

35年前的哲蚌寺,1984年的哲蚌寺,我大概前前後後畫過很多幅,其中《夕陽下的哲蚌寺》是代表作,這幅畫我在動筆之前就假設了許多意象、概念化、極度個性化的東西,以至於今天在加州明媚的陽光下也無法把它與現實連接起來,與35年前連接起來。你的每一個字我都感到驚心動魄,正如《夕陽下的哲蚌寺》那些照耀著我們的東西一樣。落下的夕陽,那些冬天和冬天般的春天,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格列柯、內心朝著天呼天搶地的人們,都曾是照耀我們的東西。

你用了“附體”來形容我或我們的一些狀況,它是極為精彩準確的表達狂熱和自閉的單詞,原諒我又必須回到“吃草莓的人”——這張你所拍的照片中所含的我的那幅畫上來。這畫有好幾個名字,《冬日》《天界的門》《陽光下》,現在也沒最後確定。我覺得畫麵中的“灰衣人”更像上帝,披著裹屍布的上帝——有一種那樣的不可解的東西。每每工作室來人,我都要把重要的畫一張一張抽出來,重複著一些以前的偶爾連自己都聽不下去的單詞和句子,但這一幅不同,我用“裹屍布”這個詞並沒覺得厭煩,強烈的黑白筆觸,精心的置於裏麵的是木乃伊,或沉睡著了的上帝本人,或釋迦摩尼身穿曼陀羅的形體,精確的人體罩上一層布後擺出來,我願不厭其煩地這樣解釋。特別需要指明,也更具有特定地域文化價值的是“灰衣人”腳底下穿的那一雙巨大而沉重的靴子,你隻能在寺院高僧以及重要的宗教儀式看到,它具有某種魔術般的工藝,是把厚厚的老牛毛卷起來,加上手工的普魯尼呢料製成的一種方頭皮鞋。

你拍的圖片中,周邊還有另外三張畫的局部:1985年的草原上的鍋莊;去年夏天僅僅兩個月時間畫的巨大的畫,尺寸是2×2米,比吃草莓的人還要大的多。右側的上方是一個不完整麵朝下的佛頭:神山聖湖,一切可能的藍和紅都放在裏麵。那個頭像我畫了整整兩個月,畫的時候,大概就進入了一種你曾說的“附體 ”狀態。我注意到,我正好站在圖片中的LED燈光的頂光上麵,使頭部精心保留下來的最後的黑頭發成了白色 ,一個全白頭發是不在我期待中的。

記得那段時間或所有畫畫期間,是非常不安的,失眠,最後瘦下好幾斤。畫麵中,是穿著非傳統服裝顏色的,雖然說它的形體與袈裟極為接近,然而袈裟變成了一個鐵灰色的符號,並非傳統印度紅。但仍是我最心愛的手工所織的氆氌尼,這在現在寺廟和僧人身上已經徹底見不到了,山那邊(指的是哪裏?)亞熱帶同樣的人群身上穿的薄袈裟,總會感覺是用廉價化學纖維織成,徹底失去了健陀羅的古希臘羅馬手工紡織品的特質。

我也喜歡描繪這樣一些褶皺起伏,其本身像雪山跟群峰一樣靜謐,偉大與渺小。很奇怪我最近一直沒有做過什麽夢,這次回來我很少吃安眠藥。一過時辰眼睛就困得睜不開了,不知道是衰老還是安心於現狀。所以這群體的圖像中的人與不失眠的我聯係更多。黑白本來是指沒有夢想,記得我所有的夢境也沒有彩色,強調它們單色是與每天睡眠質量有關聯。動蕩的世界不停在瞬息萬變,在名利的江湖和潮流中,每個人都身不由己地在旋轉瘋狂與奔走,但畫麵中龐大單灰色的人形狀態徹底的凝固了。所以我又不得不談到圖中的圖像都是迦裟的魂牽夢繞,它的形狀與希臘雕塑羅馬及文藝複興人們對神話和自身的描述有一定的對比,其皺褶在繼續希臘化佛教的健陀羅中,我不敢說象征代表什麽。其中,早期的修道士、今天的喇嘛仍都穿這種服飾,一兩塊布纏裹起來,就能把溫度和某些精神等等保存起來等等。

  多年前,當我到尼泊爾加德滿都,從高原飛過往下麵看,千山萬峰廣闊的高原除了可能會是的青藏唐古拉,喜馬拉雅山脈,地理上我並不熟悉它們。我意識到我並沒有走出其中任何一個山穀,在飛機上我也從來沒有看到任何一條彩虹,但是我還是把畫麵中遙遠地平線上的可能會有的水蒸氣形成的彩虹——藍,紅,黃三原色所代表的本質的大自然都概括進創作中。包括畫麵黑白紫黃灰,褐色的天空,都從我身體中的黑洞與夢境中間湧現出來。並漸漸地擴張到北美,加州的燦爛的陽光下。我注意到科羅拉多的群山有西藏高原類似的感覺,但是我並不喜歡這裏的陽光,因為它們太燦爛。陽光和寒風都是令人不安的,過分的陽光讓人窒息,而寒冷中偶爾還能產生一些臨終前的高山運動員的感覺——人們對高山運動員,永遠提醒他不要睡去,不要睡去,你必須保持清醒,但是你隻要閉上眼睛,馬上感覺到你回到了一個溫暖的地方,而實際上是你漸漸失去了知覺。

我說過那幅畫有好幾個不確定的名字,其實都相關:冬日,天界的門,陽光下高原,或者雪域,或者喜馬拉雅,它們都是一種夢境——在無限的灰暗和輝煌中缺水的高原,一片有很多山穀冰川的高地,我們都飄過了遠古和今天。畫麵是簡單的,隻是這簡單對應著什麽?無限?一切?就像我在去尼泊爾飛機上下麵所看到的一切?包括事實上沒有的一切?完全說不清,被你說了以後越發得說不清。你信中有一段極為精彩;“每看你的畫……渾身立體起來,有多種流水的穿過,自身即一個巨大的裝置。”這個是在我一切想象力之外的東西,如果說這裏還有穿透的話,僅是把所謂的生命用一些洞穴和圖像變為點,或一個個珠子,以點穿透古老洞穴黑洞,一片連自己也遺忘且不知所措的星空銀河。謝謝你激動人心的闡釋,極端情緒化,其中“僅僅是一支煙,點燃的瞬間是微弱的現實”,這些精絕句子刻畫入骨。

你信中提到的諸多的大師,對我們來講都是一個巨大的座標與裏程碑。我不敢放大他們的影響,但是西藏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擴音器般的反向黑洞,把古今中外至今為止的你我和相關生靈,都吸引到這個不可知之中。不可知或許正是最為燦爛的環節。

1984年你我都在哲蚌寺下,我經常騎自行車去那邊畫畫照相,我們並不互相認識,也許碰到過。我是一個極為不嚴謹的人,生活也總處於流動之中,常常一個月也不會畫一兩張畫出來,但這並不妨礙我們用不同的表達形式在描繪著同一個地方,一個遠方,比如哲蚌寺。

寧肯,著名作家。

1959 年生於北京,1980 年開始文學創作,1984 年至 1986 年在西藏生活工作,有關西藏的係列散文使其成為“新散文”創作代表作家。主要作品有《寧肯文集》(八卷),包括長篇小說《天·藏》《蒙麵之城》《三個三重奏》《環形山》《沉默之門》,散文集《北京:城與年》《我的二十世紀》,長篇非虛構《中關村筆記》。曾獲老舍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中國好書獎、美國紐曼文學獎提名等。曾任《十月》常務副主編,現任北京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為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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