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裴莊欣、陳丹青於成都望江公園,兩人“在街頭大嚼牛肉”,晚上裴莊欣到陳丹青所住的西藏自治區第二招待所,看到了“西藏組畫”。
老友裴莊欣
撰文 | 陳丹青
今年莊欣應該六十好幾了,我仍叫他“小裴”,因為上推四十八年,1976年,我倆在拉薩就是哥們,那年他才十八、九歲,一頭汗,正像那會兒瘋狂喜歡畫畫的小子,誰都不服,一聚首便即看彼此的畫,喘著,然後爭論。
1976年9月,畫家黃素寧邀請當時還是下鄉知識青年的陳丹青等人到拉薩開辦美術訓練班,圖為裴莊欣在八角街看陳丹青寫生。
如今西藏是個誰都想去而能去的旅遊聖地,那年月可不是。小裴是成都人,小小年紀就隨長輩到了拉薩: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但凡去到西藏的漢人,多半來自四川,落戶工作,過日子——別說肉食,連蔬菜都難得吃到——川人的豪放與藏地生活塑造了小裴的性格,什麽性格呢?就是,你拿他沒辦法。
詳細情形不記得了,總之我在拉薩畫領袖逝世的大畫時,小裴不知去了哪裏。又四年,1980年,我二度進藏,出藏時去成都小裴家看望,他獻出好吃透頂的牛肉還是別的什麽肉。我不記得有沒有把我的幾張紙上油畫獻給他看——即日後被稱為“西藏組畫”的玩意兒——記憶中是我倆大嚼牛肉,在馬路上走。
其時他已考進了偉大的四川美院。三年後我去了紐約,遠遠聽到他畢業後潛回拉薩,拚命畫畫,喊了句“打倒陳丹青!”理由呢,是看來看去,藏人的幾個情狀都給那家夥畫了去了。我一聽,倒是油然動衷:那時我正在紐約苦苦繼續畫西藏,越畫越差,不知該怎麽辦,照直說,我自己先已躺倒了,哪裏用得著“打”。
八十年代末小裴翩然來到紐約,我接機——這是我們在成都街頭大嚼牛肉時從未夢想之事——不久,我終於看到了他描繪成群朝聖者的大作,在燭光、香火和與寺廟的濃重陰影中,等候朝聖的藏人蜿蜒排隊,個個畫得深沉厚重——小裴到底是拉薩成長,他捕捉藏人的感覺,我做不到。
1990年,裴莊欣到紐約後,第一次參加由陳丹青策展的“海峽兩岸藝術作品邀請展”。
好吧。我暗暗叫聲:“打倒裴莊欣!”轉念一想,我的西藏主題早已萎謝,還是認慫吧,於是把他這幅畫推薦給願意收藏的某個人,居然出手了,小裴為此謝了又謝,完全不知道我心裏的歹念,此刻如實告訴他。
忽然我們老了。幾十年來,小裴紐約北京兩頭跑,從未停止描繪西藏。他的主題和圖式,漸漸變化,在高原的寺廟、喇嘛、神話和草原的晴空中,反複打滾,尋求新名堂。我是他老友,現在受托為他的展覽寫幾句,卻是誇也不是,批也不是,為什麽呢?因為我們不但老了,而且過時。我是後來索性不肯再畫西藏,他呢,倘若背棄少年時代的夢,他能擁抱別的什麽嗎?
所以我佩服莊欣,拿他沒辦法。快要五十年過去,他不曾放棄自己的掙紮。在這個我們這代人難以料到的時代,真的,我們都在掙紮。藝術本來大概就是各種姿態的扭動吧,如今咄咄逼人的青年藝術家也會老,到時候會明白的。
謹此申賀裴莊欣畫展成功!
2024年6月9日
裴莊欣與陳丹青2017年合影
裴莊欣:殿堂
藝術家:裴莊欣
特邀評論:陳丹青
2024.6.15 - 10.20
醍醐藝術空間
上海市莫幹山路50號M50創意園區3-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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