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初結識裴莊欣,自此他的畫展信息頻頻躍入我的眼簾。很多的藝術網站都刊發過關於他的訪談文章,裏麵豐富的信息量讓人把目光望向當代的西藏美術史。無疑,他是在其中留下重要一筆的一位畫家,同時也是依然活躍於當代並深受矚目的畫家。除今年春天他於北京SKP大廈所作的展覽,今年五月,他的作品還受邀參加了“與大師同行:當代著名亞裔實力派藝術家美國巡回展”。
對其獨特的藝術,同有過西藏生活經曆的小說家寧肯有更多的感悟,他們在微博上頻頻互動,也常有藝見的交流。受寧肯一篇評點裴莊欣畫作的微博小文啟發,約裴莊欣先生做一次書麵回應,遂形成一組藝術通信。以畫說話,他們談論的是共同鍾愛的西藏,同一場域但又不曾相遇的時光。那些流逝的記憶究竟對藝術、對人有什麽樣的塑造與影響,答案既可以從寧肯的西藏題材小說中獲得,也可從裴莊欣的諸多畫作上讀出一二。 編者按
老裴,剛讀完你一個訪談,在麗江的飛機上。要飛三個多小時,原打算用這段天上的時間改一個西藏的稿子,就是前不久與一個美國翻譯家和一個導演組去了趟西藏,回到三四十年前,回來後寫了個東西,本打算修訂,結果讀完有關你的這個對談,內心轟然,有如兩種不同風格的交響樂的共振,產生了合二而一的主題,同時又各自獨立,還是那樣不同。
你的作品一貫震撼我,這你知道,是我身體中的一部分,包括我達到和沒達到的,我渴望的,就像我身體布滿陽光,但陽光本身還不是太陽!我能看見太陽,它在你那裏,在你輝煌的畫中。我決定給你寫信,心頭千頭萬緒,時光遼闊一起湧來,你很難說那些自遠方滾滾而來的海浪、成排的海浪是時間還是空間,是山峰還是記憶,這信恐怕要寫一路了。
你喜歡格列柯,我曾經多麽孤獨地喜歡格列柯。上大學的時候,一九八O年前後——時間的一個浪頭超前地打過來,展開一個窗口:我在《西洋繪畫百圖》和《世界美術》上看到格列柯瘦長變形的黑白人體,眼晴上翻,我是多麽喜歡。那種不安,絕望,渴望,受難,飄蕩,上升,神秘,怪誕,等等一切都像音樂一樣不可言說地震撼著我,後來,在音樂家中我隻找到斯特拉文斯基可與格列柯對稱。這麽多年我很少看到有人這麽激動地提到格列柯,而你提到了,讓我轟然,如一個巨浪沒頂:我看到多少記憶中黑暗的東西,我的孤獨得到釋放!戈雅,米開朗其羅,整個文藝複興的金色你都有,而你又是文藝複興與另類的格列柯的合體,在西藏放大、合體後,恢弘,輝煌,神秘,又有著隱隱的難以言說的不安、格列柯的聲音。大昭寺的陰影中甚至酥油燈的核心,火光的核心,天然存在著格列柯,但事實上是你賦予的。格列柯相當於無意識,在偉大繁瑣的金色的理性中,無意識代表著不可知,更深的人性,另一方向,再遠可一直通到整個人類蠅眼一樣分裂的困境。
你的表現主義的《哲蚌寺之冬》我太熟悉了,格列柯的東西更多一些,更現代,更惶惑,甚至更惶恐,是你我同一時間的哲蚌寺,我們共同注視過,但三十年後才找到這種共同性。然而因為我們的不同,你的哲蚌寺也隻是我的哲蚌寺的一部分,正如我的哲蚌寺,比如《天·藏》也隻是你的哲蚌寺的一部分。
看到你拍的色拉寺那張照片,那個有著當時最重要的藝術家、作家在場的“群體”合影,我就更有體會。我加了引號,是想說明我當年更具體地格列柯一點,更單個,更無方向。如果說你那時無方向更多是抽象,形而上的,那麽你們本身卻還是我渴望而不可及的方向。你們望著太陽,我望著你們。渴望成為你們的一員,卻始終在門外,在拉薩六中孤獨地望著哲蚌寺,晚上望著獵戶星在山頭上升起。形而上一點,我的樣子很像那細長變形的人體,眼晴上翻,不知出路在哪裏。
(老兄,飛機在下降,還有二十分鍾降落,一直在寫)
總之,看你的東西想到太多,太多相同與不同,正因如此,我們之間有太多話可說,就像開頭所說兩種交響樂共振,演奏著一種不同卻又相同的東西。你我是兩個非常好的對話樣本,因為我們本質上非常相同,而經曆與表現又那樣不同。我們的相似性讓我們像三十年的兄弟一樣,我們的不同展現著世界的不同。
讀了信,至今緊張。知音難覓,惺惺相惜 ,文章太長,除了氣透不過來,看完以後就馬上記不起具體寫了什麽,僅僅覺得字字句句都像靈魂拷問。
不禁想起你某次到我的畫室所拍的那張我吃著草莓、立於自己畫作背後那張照片。
“我,我們又是誰?這位吃草莓的苦瓜臉是我嗎?” 將你的照片和文字轉發到朋友圈,記得我用了這兩行文字,並用了一張我正在釘畫布的圖片,(重體力活)。
朋友圈對你的圖文有各種不同的解讀,我的統一回複是:這是別人眼中和文字裏的我,我並不需要複製一個真實的我,我們都信世上沒有東西可謂真實。畫一出來,解釋權就不在作者。
十年來,我們每天都在新浪微博上,偶爾見到與自我感覺相近的圖文,我們也互相轉發一下。你的微博,始終比較嚴謹,像每天的鍾聲一樣,用細膩的心理,描述一些細節,天長日久我懷疑自己漸漸也正在從這窗口吸收著什麽。
以書信對話,喜歡這種形式,這也是人與人之間最好的互動與解讀。有一個人願意來分享你的作品,用極端個人、更深度的挖掘你根本沒看出來,或是完全被掩在雲裏霧裏的東西。不同於美術史理論家、策展人商業性的詞匯解讀與評價,這不是最好嗎?看看我們這兩個老家夥,不也是很享受這種活法嗎?
每次讀完你的信,第一反應是:甚至在還沒有理解的時候,就趕快轉發,之後立刻又轉到自己博客存檔。我知道這些不同於一般的職業美術人的評論,它延伸了更多,也包含著畫麵尚不存在的境界。相同的一點是,我們都喜歡經過了時間沉澱之後,與當下個人的感覺和曆史聯係起來創作。
光陰最終在這裏變成了一個個的文字,而且我如果盯著其中任何一個字十秒,它就會讓我感動到惑亂,還是這個嗎?它仿佛開始自動變形成為另外一些奇怪的東西。正如我的畫在你筆下濃縮或放大後,已經變成了另外的東西,另外的主題。
35年前的哲蚌寺,1984年的哲蚌寺,我大概前前後後畫過很多幅,其中《夕陽下的哲蚌寺》是代表作,這幅畫我在動筆之前就假設了許多意象、概念化、極度個性化的東西,以至於今天在加州(我現居之地)明媚的陽光下也無法把它與現實連接起來,與35年前連接起來。
你的每一個字我都感到驚心動魄,正如《夕陽下的哲蚌寺》那些照耀著我們的東西一樣。落下的夕陽,那些冬天和冬天般的春天,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格列柯、內心朝著天呼天搶地的人們,都曾是照耀我們的東西。
你用了“附體”來形容我或我們的一些狀況,它是極為精彩準確的表達狂熱和自閉的單詞,原諒我又必須回到“吃草莓的人”——這張你在我畫室所拍的照片中來。那裏麵正好拍進了我創作的好幾幅畫,正中那幅,畫麵中是一些“灰衣人”。每每工作室來人,我都要把重要的畫一張一張抽出來,重複著一些以前偶爾連自己都聽不下去的單詞和句子,但這一幅不同。我願意一遍遍介紹它。強烈的黑白筆觸,精確的人體罩上一層布後擺出來,在我看來,這個意象中,有許多值得想象與回味的東西。
你拍的這張圖片中,周邊還有另外三張畫的局部:1985年創作的《草原上的鍋莊》;去年夏天僅僅兩個月時間畫的一幅巨大的畫,尺寸是2×2米,比照片《吃草莓的人》中出現的那張還要大得多。右側的上方是一個不完整的麵朝下的佛頭:神山聖湖,一切可能的藍和紅都放在裏麵。
那個頭像我畫了整整兩個月,畫的時候,大概就進入了一種你曾說的“附體 ”狀態。我注意到,我正好站在圖片中的LED燈光的頂光下,頭部精心保留下來的最後的黑頭發成了白色 ,一個全白頭發是不在我期待中的。
記得那段時間或所有畫畫期間,是非常不安的,失眠,最後瘦下好幾斤。
畫麵中的服裝與顏色,雖然形體與袈裟極為接近,然而並非傳統印度紅,但仍是我最心愛的手工所織的氆氌尼,這在現在寺廟和僧人身上已經徹底見不到了。山那邊亞熱帶同樣的人群身上穿的薄袈裟,總會感覺是用廉價化學纖維織成,徹底失去了健陀羅的古希臘羅馬手工紡織品的特質。
我也喜歡描繪這樣一些褶皺起伏,其本身像雪山跟群峰一樣靜謐,偉大與渺小。很奇怪我最近一直沒有做過什麽夢,這次回來我很少吃安眠藥。一過時辰眼睛就困得睜不開了,不知道是衰老還是安心於現狀。所以這群體的圖像中的人與不失眠的我聯係更多。黑白本來是指沒有夢想,記得我所有的夢境也沒有彩色,強調它們單色是與每天睡眠質量有關聯。動蕩的世界不停在瞬息萬變,在名利的江湖和潮流中,每個人都身不由己地在旋轉瘋狂與奔走,但畫麵中龐大單灰色的人形狀態徹底的凝固了。所以我又不得不談到圖中的圖像都是迦裟的魂牽夢繞,它的形狀與希臘雕塑、羅馬及文藝複興時期人們對神話和自身的描述有一定的對比,其皺褶在繼續希臘化佛教的健陀羅中,我不敢說這代表什麽。其中,早期的修道士、今天的喇嘛仍都穿這種服飾,一兩塊布纏裹起來,就能把溫度和某些精神等等保存起來等等。
多年前,當我到尼泊爾、加德滿都,從高原飛過往下麵看,千山萬峰廣闊的高原除了可能會是的青藏唐古拉,喜馬拉雅山脈,地理上我並不熟悉它們。我意識到我並沒有走出其中任何一個山穀,在飛機上我也從來沒有看到任何一條彩虹,但是我還是把畫麵中遙遠地平線上的可能會有的水蒸氣形成的彩虹——藍,紅,黃三原色所代表的本質的大自然都概括進創作中。包括畫麵黑白紫黃灰,褐色的天空,都從我身體中的黑洞與夢境中間湧現出來。並漸漸地擴張到北美,加州的燦爛的陽光下。我注意到科羅拉多的群山有西藏高原類似的感覺,但是我並不喜歡這裏的陽光,因為它們太燦爛。陽光和寒風都是令人不安的,過分的陽光讓人窒息,而寒冷中偶爾還能產生一些臨終前的高山運動員的感覺——人們對高山運動員,永遠提醒他不要睡去,不要睡去,你必須保持清醒,但是你隻要閉上眼睛,馬上感覺到你回到了一個溫暖的地方,而實際上是你漸漸失去了知覺。
我願意不止一遍介紹的那幅畫,其實有好幾個不確定的名字,其實都相關:冬日,天界的門,陽光下高原,或者雪域,或者喜馬拉雅,它們都是一種夢境——在無限的灰暗和輝煌中缺水的高原,一片有很多山穀冰川的高地,我們都飄過了遠古和今天。畫麵是簡單的,隻是這簡單對應著什麽?無限?一切?就像我在去尼泊爾飛機上下麵所看到的一切?包括事實上沒有的一切?完全說不清,被你說了以後越發得說不清。你信中有一段極為精彩;“每看你的畫……渾身立體起來,有多種流水的穿過,自身即一個巨大的裝置。”這個是在我一切想象力之外的東西,如果說這裏還有穿透的話,僅是把所謂的生命用一些洞穴和圖像變為點,或一個個珠子,以點穿透古老洞穴黑洞,一片連自己也遺忘且不知所措的星空銀河。謝謝你激動人心的闡釋,極端情緒化,其中“僅僅是一支煙,點燃的瞬間是微弱的現實”,這些精絕句子刻畫入骨。
你信中提到的諸多的大師,對我們來講都是一個巨大的座標與裏程碑。我不敢放大他們的影響,但是西藏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擴音器般的反向黑洞,把古今中外至今為止的你我和相關生靈,都吸引到這個不可知之中。不可知或許正是最為燦爛的環節。
1984年你我都在哲蚌寺下,我經常騎自行車去那邊畫畫照相,我們並不互相認識,也許碰到過。我是一個極為不嚴謹的人,生活也總處於流動之中,常常一個月也不會畫一兩張畫出來,但這並不妨礙我們用不同的表達形式在描繪著同一個地方,一個遠方,比如哲蚌寺。
來源:北京晚報
寧肯,著名作家。1959 年生於北京,1980 年開始文學創作,1984 年至 1986 年在西藏生活工作,有關西藏的係列散文使其成為“新散文”創作代表作家。主要作品有《寧肯文集》(八卷),包括長篇小說《天·藏》《蒙麵之城》《三個三重奏》《環形山》《沉默之門》,散文集《北京:城與年》《我的二十世紀》,長篇非虛構《中關村筆記》。曾獲老舍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中國好書獎、美國紐曼文學獎提名等。曾任《十月》常務副主編,現任北京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為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