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藍蓮花祝福的半個世紀 下篇

裴莊欣在北京cBD的畫室

      山南丹薩替全球知名，丹薩替是奇跡的象征。30年代的圖奇，這位意大利的學者和探險家，記錄下了這個寺院。我在你到過之後的第25年，三次朝聖丹薩替。

　　丹薩替，一個名字，一種記憶。你曾經擁有過她的美麗……

　　你畫了夢幻中的丹薩替，把複雜的愛和恨畫在油布上。你抽象的表達，對應著丹薩替繁瑣的工藝製作。仿佛存在的人體美：女神的軀幹、身姿的流動、背部的線條、眼神的光彩，你把經曆過的磨難，堆積在色彩裏，這是解脫的開始，是升華的一種必由之路。

 

藍蓮花  46cmX61cm  布麵丙烯   2020年

      2018年夏天，你把苦難升華成一朵朵燦爛的藍蓮花，蓬勃著今天的氣息。我每次看見，生命的流水都會靜下來。彎腰，放下身體，俯身相迎，迎接我的前世和未來，一切在你的藍蓮花麵前，進入實有，成為虛空，一切——因為重要，而不再重要。

　　藍蓮花，這個古文明的概念，從瑪雅文明、埃及法老，從古印度教到中原變成牡丹。古老的學說支撐著你。顏色與民族沒有了關係，僧人還是經書也沒有分別。

　　你的心，需要休息。佛魔鬼怪，是你更個人化的東西。你走出了很遠，在藝術之靈的推湧下，你想到什麽，就畫什麽。

　　你明白藝術家必須用世界性的語言——通俗的符號、顏色、線條來構成，而不再是個人的痛苦，不再是一個美貌的具體麵孔，或某一個民族形象。

　　你不再需要絕對清晰的事物，需要的是把它們抽象化。

　　你不再糾纏於過往，不再糾纏於個人的語言，你有更遙遠的遠方。

　　你直起腰來，看見了大海上的藍蓮花。

　　你的作品，再度喚醒了你生命中第三層的欲望，你從一個糾結走進另一個糾結，這些糾結，其實隻是一種托辭，一種激動的元素。請讓我捧著你的藍蓮花，回到湖麵，回到喜瑪拉雅的燦爛文明裏，應和著你這位藝術家生命的一切歡樂跡象：包括痛苦和激情。尤其是所景仰的藝術天賦……

 

對話   22cnX22cm   紙本手稿   1998年

　　你相信在生命最後的六分之一裏，一定會發出最燦爛的光輝。以至於在每一個年代，你仍在勤奮，不停地畫畫。

　　那批自我分析的畫和虛構的形色中，你超越了自己。

　　你的熱愛，不因為宗教，不因為特殊的地理地貌。

　　你不能重複自己。

　　正如你不喜歡在你工作的時候，有人闖進你的畫室，你覺得受到了侵犯。

　　有一篇對你的釆訪《西藏的奧德賽》。我曾經給遠在美國的你，發過一條短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哈姆萊特，有自己的奧德賽，也有自己的佛陀！每個人也有自己愛著的人。我隻是站在你的作品前，站在你生活的洪流之外，來理解你——對你作品的敬重。

　　你喜歡穿透黑夜的燈光，射向天空，好像無所為，但我們都看到了你的光——出發的道路。

　　你以微信回複我，最近睡眠很差，失眠，年輕時就這樣。

　　你做事情容易激動，很專注，自然容易患病。——我們誰又沒有病呢！

　　你把自己放在一個有病的狀態來對待和理解。於是就原諒了自己。

　　現在的你，早已不再寫生，你寫的是心，不斷地從內心找到另一個豐富的世界。

　　你總是與我說，在今天再來談具象及物質沒任何意思。你看重的是精神再創造、圖像中是否存在自我的重生。

　　為什麽要沉迷於熟悉的創作方法呢！挑戰自己，才是最好的勇士。

　　有些畫，你是一口氣畫完的，幾個小時地連續作畫。西藏醍醐藝術機構收藏了你4張作品，就是你不吃不喝、幾個小時地畫出來的。如果不一口氣畫完，就再也沒有機會去畫了。

　　你新畫了一些小品畫，用很直接的顏色來說明你的心情，表達你的觀點。

　　你說，我在西藏20年，美國30年，一點撒謊的空間都沒有，我不需要討好誰！

　　在我將去《西藏人文地理》雜誌工作前，你對我說，生活會給你一切滋養，能自己感受的就去感受。

 

無上的喜悅  30cm×40cm  紙質手稿   1997年

　　這幅作品已經沒有了主題，沒有了國家的界限，色彩噴湧成你生命的花瓣。原來的清晰過往，曾經的明確所指，在強烈的顏色衝擊下，突破了袈裟，突破了象征，你不斷疊加地塗抹，形體已不重要，所能想起來的美好，都在這些圓裏。你刮出的線條，沒有調整的可能，一點機會都沒有。為了保持顏色的純淨，你拒絕調和，和生命一樣，調和——色彩就消失了。你需要的，是把畫布變成生命的胚胎。

　　有些畫，說出了事物的悲痛。有些畫，說出了生命的癲狂。有些，你畫的是無上的喜悅。

　　從你的畫室回到我的書房，遠遠地看著你的方向，你的畫，一幅幅如祥光，撲向我的眼睛，希望下一次能看到你悲與樂的中道，憤懣與喜歡的中道，沒有昨天與明天的——中道。

 

飛越喜馬拉雅   80×1.2米  布麵油畫    1995年

　　以前，你喜歡讓自己穿著袈裟，在畫裏閑逛，或者，顯莊嚴相。

　　你拍了大量照片，你沒辦法請一個陌生的牧民，沒模特可以幫你。那些年拍的海量照片成為方法上的一扇門。

　　任何想出來的東西，不能叫寫實。

崗仁波齊之歌   200cmX160cm   布麵丙烯    2016年

　　離去的，是你最親的人。

　　到來的，是最愛你的人。

　　三種純淨的顏色，飄然而至，有些還飄舞在空中——那是你來的方向。

　　你撫慰倒下的身體。

　　——不，我隻是想休息一會，在水裏的肢體完好無損。你不相信！我展示給你看，我的左手，還是那麽平坦和堅決，隻要你們願意，可以在上麵刻寫你們想寫的文字，塗上你們喜歡的顏色。我知道，你們已經不習慣了書寫的方式。

　　生命之水，映照出了三位彎腰低頭者，向自己致敬的人，我們的敬畏，長途跋涉的影子已經把自己丟棄。

 

往事與回想   60cmX120cm   布麵油畫   2015年

　　眾神的舞蹈：或離開，或進入。在人群裏，都是你自己的舞蹈——

　　手挨著右邊的頭，耳朵：傾聽往上飛翔的聲音。

　　掌心、發光的心、身體的消失、骨頭的柔軟，肉身被輕輕地吹著。

　　扛著自己的使命——　一個鐵定的圓，肆意地滾動。

　　我的動作是調皮的，我在看著你們，左手象征性地追趕著飄動的雲，右手向前，接受虛無之神的賜予；右手轉向眼神的方向，握著的是昨天我自己掙來的一點紀念物。

　　不要懷疑，我還不隻有兩隻右手。

　　我的頑劣，超乎你的想象。

　　我正偶爾被你看見，風正輕輕地吹著我調皮的憂傷。

　　我們是三個人，睡臥的姿勢，為你看到的樣子。

　　冥想，能撫摸到世間的真理，拒絕生活的流水把我們推向對岸，用同一個姿勢，標明我們的態度，我們被沉重的冰雪雕刻成你們的線條。

　　我轉身，你們都是我的舞蹈。

　　合掌、恭敬，白鴿回頭：

　　輕輕地吹來，繽紛的生命……

 

四色的天空  200cmX160cm   布麵丙烯   2016年

　　你太自信，竟然把生活的全部畫在一塊畫布上。

　　你畫了一個又一個的肖像，沒這些臉孔，世界的存在將顯得無比虛幻。

　　戴上眼鏡，想看清更遠的前景，想看清最近的微小之物。你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吧，成全你。從哪交出你的青春？不要告訴我，你的記憶不在皺紋裏。

　　青春的顏色和老年一樣，富足得很不真實。隻是，青春在不斷地表達，用奔跑用懼怕用緊張用行動用措辭激烈的氣勢用膽怯用委屈用低下的頭顱同退卻的眼神用求生的欲望用無節製的工作進入各種歪門邪道和正路。至於效果，與我的沉默、寂照、冥想相差無幾。

　　你沒有討好的筆劃和顏色，我沒辦法不接受你的美學、你的表現，你的解構、你的天賦才華：你用沙漏重新給世界和生活布局。在不可為而為之的線條框裏變化尺寸和大小，變化主題和人物，發現你創造的生命、時間和事物。

　　——兩個沙漏：構成我們的全部。構成你的每個作品。

 

開放吧，藍蓮花   40cm×50cm   布麵油畫   2015年

　　開放吧，藍蓮花。

　　藍蓮花，虛空之相。色彩衝撞成虛無之美，生命的世界裏，一切相互接受而和美。

　　開放吧，藍蓮花。

　　你的花蕊流淌成大江大河，柔軟地奔湧於四麵八方。

　　河流的藍色，長成神聖的花瓣，舒展的每一個手指，在悠長的音樂中慢慢地收攏、開放。有的平躺著偶爾看著天空，偶爾透過身體的另一部分俯視大地，看生命奔騰。有點在下午的閑暇時光裏追憶未來的樣子。

　　你的花瓣，受土地滋養，遠處的晨光開放，對應夜晚的星星，托舉在葉片的花苞裏，展現花蕊的流動，含苞那呼之欲出的力量。

　　每一個人生短暫到突然就會結束。短暫的符號上成為生命本身——意義自然昭顯：人與人、人與物、人與世界寂照的感情，在曾經殘酷的時間裏，握手言歡……

 

 

被藍蓮花祝福的生活   50cm×70cm   布麵油畫   2018年

　　你到底經曆了一些什麽？

　　——藍蓮花，突然開滿了整個世界。

　　我們的世界、你的過往和未來：被藍蓮花祝福

　　——我相信這一悠遠的表達是如此地契合你心。

　　藍蓮花不會遮蔽過往。你無窮盡的經曆，才有了這一朵朵驚豔於世的藍蓮花

　　——開滿塵埃遍地的生活。

　　你的歌聲裏，隻有藍蓮花的旋律。

　　你用藍蓮花來總結你被藍蓮花祝福的生活。

 

　　普姆，

　　誰來了？

　　我去看你，在草原低低的小盆地裏。我騎馬站在小山坡上，你們的村子突然出現在眼前。

　　遠處，雪山起伏。

　　我累了，離你們的房子越來越近。

　　我不是來尋找迷失的自己，不是來尋找夢中的過去，不是來尋找繼續生活的勇氣。

　　我不是一個病人，不是有所圖的人，不是侵犯他者利益的人。

　　——我是藏地的一棵草，一棵樹，一塊石頭，是藏地的陽光和冰天雪地。

　　隻有普姆，才不會把我歸類。

　　我渴了，在外麵喊了一聲，普姆。

　　你推開厚重的門簾，你和家人一起，招呼我進來，你正準備給我倒茶。

　　普姆，我來了。

牛糞牆  70cm×90cm   布麵油畫   1993年

　　世界上最香的牆，是牛糞牆。

　　我們把西藏的牛糞餅帶了，回北京，偶爾掰一點，放在香爐裏，點著，所愛的人，就會在縹緲的香氣中聞到草原的味道。

　　這是牧區人家的牛糞牆。

　　牛糞牆裏，馬兒住在裏麵。牛糞牆裏，花兒住在裏麵。牛糞牆裏，普姆住在裏麵。牛糞牆裏，夢境住在裏麵。牛糞牆裏，房子住在裏麵。

　　牛糞牆裏，還有誰住在裏麵？

　　我一直在寫牛糞，一直在寫近在咫尺的草原，我不敢寫普姆，因為我最愛的，是她們。

大昭寺     布麵油畫   1985 年

　　大昭寺對於曆史，她是靈魂。

　　西藏自治區文管會讓你去臨摹壁畫，大概是12世紀到13世紀之間的作品，每天給你兩塊錢的補助。

　　白天上班，晚上騎自行車去臨摹，畫好之後，交給文管會，報酬就是允許你另外臨摹兩張，讓你帶走。

　　二樓，平常是不讓人上去的。

　　你的臨摹不會損害壁畫。

　　你把塑料布用膠帶粘在牆上，隔著塑料布開始勾線，拿下來，用針紮眼，印到包裝布上，你用的是一個郵寄包裹的布袋，上麵還有收信人的地址等信息。

　　大學畢業那會，你從民俗中間獲得美，畫了一大批藏族的風土人情、牧區藏民生活的係列作品。

1985年以後，宗教藝術，打開了你對美的理解之道，你不再涉及民俗。宗教生活的力量太強大，與相信和不相信沒有關係，你不得不承認其對每個人的影響。

　　你畫出了《大昭寺》係列作品。大昭寺，是你全部宗教題材的源頭。

　　傳說：晚上常常有一位度母會為人世間的苦難偷偷流淚。這個故事總是湧動在你的頭腦裏，你想起一個牧羊女，一直以來，你有一個夢想，你終於如願把她放在大昭寺白度母佛像前，完成了這幅作品。

　　其餘寺廟都要騎車，而大昭寺，走路半小時就到了。每周，你通常都是從西藏革命展覽館走過去。而大昭寺舉行任何大型宗教活動，你都會通過朋友，想辦法衝到最前麵去拍照。

 天界  150cm×180cm   布麵油畫   2018年

#西藏的記憶# #tibetmemory# ????

本期來源：《散文詩 ?青年版》2021年第8期

唐朝暉，作家，出版人。1971年出生於湖南湘鄉。曾任《青年文學》雜誌執行主編。出版有散文詩集《心靈物語》《夢語者》《通靈者》，長篇非虛構作品《一個人的工廠》《折扇》《百煉成鋼》，藝術評論《當代先鋒藝術十年紀》等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