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i zhuangxin

裴莊欣 ,中國美術家協會、 [1] 西藏自治區美術家、攝影家協會會員。西藏美術館籌建委員會特聘外籍專家。 1956年四川成都出生 ,1971年下鄉到西藏昌都,1978年考入四川美術學院油畫係,畢業後重返西藏工作,1989年獲 “美中文化教育交流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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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藍蓮花祝福的半個世紀 上篇

(2022-11-26 23:46:48) 下一個

裴莊欣在北京的畫室

    我們坐在你北京的畫室裏,長安街的東端。畫室向西,整堵玻璃牆,敞開著,也封閉著我們與他者的世界。西山上的陽光,慢慢地落下去,我們坐在暗下來的工作室裏。

  誰也沒去開燈,驟雨般的語言像在焦急地等候璀璨的燈火。

 

牧歸的羊群   75cm×90 cm   布麵油畫  2016年

       1974年8月到1975年8月,你到西藏的牧區生活了一年。

  我問,四十多年前你住的那地方叫什麽?你恍惚而準確地說出一個地址:昌都江達縣字嘎牧區格爾貢鄉。

      1975年,慶祝西藏自治區成立十周之前,昌都地區最後一批人民公社要成立,這就是你所在工作隊的任務。

  下鄉,是你強烈申請去的,你不是黨員和團員,而下鄉的都是進步、能幹的優秀青年。

  你想去遙遠的地方,幻想到生活中去。你如願以償,在工作隊擔任炊事員和交通員。住在工作隊總部的一間土房子裏。

 

 牧民的小房  45cmx70cm  布麵油畫  1983 年

     每月兩次,你騎著馬,趕著犛牛去區裏領分配給工作隊的糧食和文件,還有家鄉郵寄給你們的信件。每個自然村裏都設有工作隊點,一個點兩個人,藏漢同事們被分散在牧場的各個地方,你也常常騎著馬給大家傳遞信件和所需物質。

  生活逼著你每天學藏語,因為沒人給你當翻譯。到區裏去取信,經常有牧民過來與你談幹牛糞和柴火的價錢,在他們的生活裏,你成為其中的一個元素。你問路、找人、買賣,想了解周圍的一切,都必須學藏語。於是,你就一個詞一個詞地記,一句話一句話地背。

  那年春天,你們遇到了一場大雪災。工作隊沒辦法去托運糧食,就把大隊部給馬吃的麻豌豆,放在水裏煮來吃,並且,這是馬和羊吃的食糧,你們必須節省著吃。牧民們有一個你們不理解的習慣:他們隻儲存很少的草料給牛羊吃,在他們的思維裏,最具指導性的想法是:聽天由命。

 

 七十年代裴莊欣與陳丹青的合影

  你後來竟然打到了一頭近五百斤的大棕熊。1976年,陳丹青等幾人剛到拉薩,他常提起,小裴,你給他們講講你那次打狗熊的故事吧。

  熊很難打到,你們工作隊隻有區長多吉拉和你才有過這樣的戰績。

  你還打過馬鹿,還有藏族人說的白屁股,就是指的羚羊,你也打到過。

  牧區,夏天草原上有蘑菇。

  牧民來工作隊總部開會,在牛糞牆圍起的小院,一坐就是小半天。他們是在聽會議的內容?還是在念經?你也不清楚。曹隊長愛講話,往那一站,手往後一背,麵對牛糞牆,可以講兩三個小時,藏族工作人員都翻譯不過來。從牧場來的藏族生產隊隊長們,就腦袋一縮,埋進了皮袍子裏。這是你畫畫的最好時間。

 

歡樂的鍋莊   108cm×230cm   布麵油畫  1984年

       你畫的《歡樂的鍋莊》參加了中國美術館的展覽。畫中有一個小孩的手勢和眼神都是在呼喚著你們進去,大家一起跳。

  你經常把自己的親人、朋友形象放進畫裏。

  你畫的都是周圍的人。

      1974年,周圍沒人有相機,不具備任何拍攝照片的條件。大學畢業後,你回到西藏,在那曲,你前前後後待了將近一年,在當地朋友吳雨初、嘉措和黃綿瑾的幫助下,你彌補了之前的遺憾,拍了很多照片。

80年代初的西藏牧區,商品經濟和信息革命之前,你拍攝的聶榮、班戈,特別是嘉黎縣,與之前你生活過的昌都接壤,地質地貌和百姓們的生活,都與70年代的生活一模一樣。

  你像重新回到了70年代。

  所有的生活方式,不能使用落後這個詞語。因為各地的人們沿襲他們的方式已經生活了上千年,不存在落後與不落後的問題。

  皮袍子與衝鋒衣沒有區別。

  在北京,你講著牧區的故事。有人說1975年沒有成立人民公社。

  你告訴他,這是你的親身經曆。你們從財產劃定,比如200隻羊、50頭牛就算富牧,那時候,三大領主已被推翻,富牧就相當於地主。你們是因為成立人民公社才去的。你是親曆者。四十多年前的工作隊,格爾貢鄉的牧民,你把眼睛閉上,那些人,重新在你腦海浮現。草原上的人,不是抽象的,你希望自己身上至今仍能散發出當年的氣息。

 

過河的牛群  50cmX80cm 布麵油畫  1983年

      人與人的交流,才是生活的本身。你見到的人,超越一切。

  你身份特殊,大家也不知道拿你這小畫家怎麽辦!你是從車隊調來的一個畫家。

      1984年,你創作了表現民間生活的《草原上的鍋莊舞》,畫作入選第六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單位沒有給你批準去的時間,你也沒有路費去北京,雖然西藏自治區就你這一幅油畫作品入選。

  從1985年開始,你結束了對牧區日常生活的描述。

 

 

穿袈裟   180cm×180cm 布麵油畫  1987年

      1986年,你創作了《傳召大法會》;1987年,你創作第2幅大畫《穿袈裟》,大型宗教儀式成為了你創作的主題,而宗教生活亦在逐漸恢複,回到佛教中,你本能地開始接近。

 

為西藏自治區文物管理委員會複製大昭寺二樓的唐代壁畫之一    1984年

  你之前對大昭寺、乃瓊寺、貢嘎曲德寺的壁畫進行複製,在哲蚌寺與色拉寺畫了很多有佛像的石刻,這些神跡點燃了你巨大的宗教激情。

  每個人的經曆不一樣。你曾像魚一樣,從山溝裏遊出去,而今你又必須回到那個山溝去,我們也是如此。

  其時你是昌都地委宣傳部的專業美工。在鄉下,你畫了很多速寫。沒有圖釘,你就在煙熏火燎的屋子裏,用繩子像晾衣服一樣,把速寫的畫掛起來。像夢一般,煙霧中,那些被吹動的紙,如風雪中飄揚的經幡。

  你一天到晚拿著速寫本,不停地畫你麵對的一切對象,畫你顫抖的感受!你撫摸到了自己的心跳。

  漂泊太久,那些速寫,現在都不知道去了哪裏,但你沒有遺憾,因為新的感受和理解不斷噴發,衝擊著你,你奔騰地擁抱著自己的靈感。

  你對得起時代的給予,你把自己放在塵埃中,隻要活著,就有生活。

  你不隻是表達一位畫家對西藏的理解。你假設自己是一匹馬、或者犛牛,在西藏走了很多的路,你接受自己就是一名當地藝人的事實。

  生命的覺醒與存在就出現在鄉下,出現在人與人之間。

  在那曲地區寫生,你租不起一匹馬,你們就向遙遠的牧民帳篷走去。路上的疲倦、風雪陽光吹爆的臉,遮蔽不了激情的眼神,藏族兄弟們像看外星人一樣地看著你們,他們不知道這畫有什麽用處。

 

  

夢幻的牧場  90cm×120cm 布麵油畫  2016年

     你像幽靈一樣,出現在廢墟裏,山峰下,你是峽穀裏的蜜蜂掉進了花叢中。

  日喀則是你當年擁有的一條黃金線,通公交車。花上20塊錢,可去很多地方。第一站,你到的是白居寺,一個巨大的寶庫,白居塔是一個大型的博物館,佛塔的每一層,裏麵都有輝煌的壁畫。

  公交車再往前二三十公裏,就是與你有很多緣分的夏魯寺。牆上的宋代壁畫,是西藏最完整地受尼泊爾藝術影響的作品。在夏魯寺,你看到了大量的漢磚、漢瓦。夏魯寺與漢地的關係很好,交往密切,回廊上有極為獨特的壁畫。作為一位藝術家,你必須自己去感受,而不是道聽途說,更不是書房裏的虛構和想象,東西是活的,回廊上兩米高的空間裏,美到讓你至今仍在留戀。

  到達下一站之前,有一個納塘寺,公交車中間不停,故你沒去過。那是一個廢墟的名字,你仿佛聽到納塘寺對你的呼喚,你遠遠地望著廢墟上的輝煌……村子,一晃而過。

  沿途可以看到很多東西。很快到了紮什倫布寺,這是西藏的重鎮,有曲英多傑的壁畫,有輝煌的大佛,讓你狂喜的是,在寺院裏行走的眾生,每個人的身體都散發出千年的氣息,都閃著光,你想上去擁抱,你感謝這些行走在建築裏的僧人和朝拜者們。是人,讓建築物和動物,生動起來,可愛起來。

  班禪的行宮,你是跟著中央美術學院的一個教授去的。

  一個星期隻有一班公交車,再花上20塊錢,你坐到薩迦寺。傳說中的元代帝王送給巴思八的禮物。

  這條黃金線除了藝術的啟示,也留下了你人生路途上許多難忘的美好的故事。

  你固執地認為,你感受到的最大的愛是在西藏獲得的,你人生的幸運與暫不便言說的災難之間所形成的強烈的衝突,才誕生有你這一路的顛沛和藝術的生命之花。

  

殿堂   220cm×300cm  布麵油畫  1987年

     在拉薩,你住在10平方米的房子裏,畫出了許多作品,也結交了很多的朋友。

  寺廟裏,壁畫上的每一道印痕都在說話。你拍了很多的照片,三十多年後,你用一台簡單的掃描儀,請姐妹們慢慢地掃描了上萬張,你再次看到了自己所走過的路。照片都是在1982到1987年之間拍的。你說:人們在尋找陽光,尋找角度,但願我自己就是那些陽光,那些土地;有些人去西藏,是想拯救自己失控的靈魂,而我在那裏,卻平靜地度過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

 

新澤西時期  2004年

  你不吭一聲,把自己藏在美國新澤西的鄉下,20年後,你在那裏又打下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你完成了自己生命的另一個周期。

  西方的藝術大師都有著極限的人格,特別是現當代藝術,他們不再是哲學的符號,藝術大師的魅力大都是用生命換來的。

  在你的畫室裏,FM電台節目和音樂常年陪伴著你,你的每一筆色彩裏,都有音樂的旋律在裏麵左衝右突。

  這就是你的生活,一年365天,一個畫架,一把椅子,在古典音樂的蕩漾下,你愉快地呼吸著,過了10年、20年……

  你熱愛拉赫瑪尼諾夫,有人認為他不是第一流的藝術家,但你喜歡一切極端個人化的東西,包括音樂家。

  在新澤西,你是一個受人尊重的藝術家,很多大公司的總裁,大學裏的知名教授、學者,他們都來找你。他們是在經過專業團隊考察過你的藝術後,才來找你的。除此,還有當地的法官,也來請你畫畫。大家都一致認為,這亞洲老頭,不得了!

  在西藏,你畫西藏;在四川,你畫西藏;在北京,你畫西藏;在美國,你畫西藏。

  你收集了的幾萬張圖片,把世界各地的博物館,網絡上涉藏的圖像,海量地看,你專注於一切相關圖像的語言。巨大的資料庫,龐大的體量和古今信息支撐著你的每一幅作品,讓你自如進出。你忘記了那些圖像,你把圖像的神采放進顏色裏,就像把出生的嬰兒,輕輕地放在搖籃曲裏。

 

藍蓮花(局部)

  你的畫,即使想表達的思想與西藏無關,即使用的筆和色彩與西藏無關,即使所畫的具體內容與西藏無關,但當你從畫布前移開,走出幾步遠,轉身,再看你的畫,我仍看到了你的西藏……譬如近期的藍蓮花,畫的基因,還是西藏……充滿了神聖,如佛陀的加持……

  你畫過一些尋找兒子的主題作品。你也是在尋找你自己。你愉快地接受世間的一切,這也是你的基因,你的快樂和熱情,你的專注和執拗,都是你祖傳的,曆世累劫的。

  孩子3歲,你畫了孩子。西藏已成為無限的遙遠之地,遙遠的恍惚之中,你懷疑西藏的真實性。看著3歲的孩子,你畫孩子生活在西藏,看著在美國的你,久久地看著——仿若又來到了西藏。你曾把西藏畫得很莊嚴又憂傷,你的靈魂空間裏所裝著的西藏,一部分是廢墟,一部分是神聖,還有一部分是簡樸。

  你的心靈,從幼時開始,就已荒蕪:雜草和鮮花,果實和落葉,陽光和甘露,在你的心靈裏飄蕩成了一個個夢的影子。

 

夢中的珠峰140cm×180cm  布麵油畫  1994-2003年

       2004年,你的孩子4歲,你又為他畫了幾張大畫。一幅是《夢中的珠峰》,你在異國他鄉想象中的珠峰:無數次站在珠峰的不同角度,種種憂傷充斥著你的顏色,象征的浪漫主義,你稱之為偽浪漫主義,因為一切都是你的虛構。

  孩子5歲,你又畫了他。你用這種形式來緬懷自己。孩子是你的靈童,皮膚比白人還白,你從自己內心的畫板上粘了一點藍色,重重地塗抹在孩子的畫布上,大麵積的藍,形成一個自閉的空間。藍色,包括著堅韌和快樂。

 

尋找兒子或尋找自己  50cm×70cm  布麵油畫  2013年  

 你的孩子18歲這年,你對我22歲的女兒說,你希望每一個人,首先是獲得人格的獨立,人格的自由,因為這是人絕對的核心——是至高無上的原則,除此,無一能替代。如果哪天我快要死了,我誰也不求,我會提前找一個完全的、封閉的地方,讓自己在那裏生活,在那裏慢慢地、孤獨地、有尊嚴地死去。

 

         年底,轉一上下集在這存檔。微信公眾號網絡沒法搜到,(新浪博客早己被清零)

本期來源:《散文詩 青年版》2021年第7期

唐朝暉,作家,出版人。1971年出生於湖南湘鄉。曾任《青年文學》雜誌執行主編。出版有散文詩集《心靈物語》《夢語者》《通靈者》,長篇非虛構作品《一個人的工廠》《折扇》《百煉成鋼》,藝術評論《當代先鋒藝術十年紀》等圖書。

#西藏的記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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