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發兩個月前的一篇專訪應個景
畫家裴莊欣:我就成都一個故鄉,卻數十年遊曆隻想回西藏
中秋和國慶重疊,使這一天顯得彌足珍貴。很多客居海外的遊子,會在這一天調動起思鄉、念國的所有情緒。
畫家裴莊欣今年國慶和中秋在美國。出生於四川、成長於西藏,十幾年來奔波於北京和紐約之間,顛沛和遷徙的生活讓他常常沒有“過節”的意識,包括中秋節,卻也使他對很多事的記憶尤為深刻:15歲離開成都去西藏,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11年前和兒子在北京看國慶六十周年大閱兵,每一個細節他也都記得。
有一年中秋,客居美國的後院裏,金銀花暗送浮香,幾乎沒認真過過中秋的裴莊欣,想起兒時用四川話唱的童謠:“金銀花開12朵~明天媽媽來接我~”。不禁有些黯然神傷。
今年他借用房東的帳篷作畫,閑時看院子裏的果樹,檸檬熟了,牛油果也長勢喜人,從年初過完春節離開北京去美國,已經將近8個月,不知不覺已是果實滿枝頭的秋季。
也許,半生漂泊,從來沒有哪一個時刻像現在這樣思鄉情濃,也沒有哪一個時刻像現在這樣平靜樂觀。
無法歸國的日子裏,用繪畫和回憶來充實自己,“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在回憶中,裴莊欣平靜地在紙上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以下來自裴莊欣口述。
我就一個家鄉,但這裏沒有可依賴的精神生存空間
我半生飄零,去過很多地方,不停地在跨省、跨國、跨州。但說起家鄉,隻有一個,就是我出生和生活了15年的——成都。
曆史上成都即稱為“天府之國“,親情與物質均豐富的天堂裏,我卻暫沒有找到自己所依賴的精神生存空間。 我離開那裏已近50年,它的一切都已非常遙遠。
近十年來,我有一半時間在北京,親人們每年都來北京相聚,我因辦公事回過成都兩次,一共待了不超過10天,我常看親友們發已相當現代化了的成都的照片,但完全不知道它們是在哪裏,心中的故鄉恐怕早已蕩然無存,皆因時空巨變而麵目全非了。
唯一記得的,是父母和姐妹們對我的愛及嗬護,讓我在這文化氛圍濃鬱的城市平安成長至15歲。前幾天,在美國疫情嚴峻,又逢加州山火持續的時候,我在朋友圈發了一組四川音樂學院的老照片。因為四川音樂學院在成都新南門外,我就取了“城南舊事” 的標題。
四川音樂學院——記憶中的“城南舊事”
最近,我單曲循環、反複在聽德沃夏克思鄉主題的代表作《自新大陸》交響樂的第二樂章,也許,在我潛意識裏,還是對祖國和家鄉懷有深深的眷戀。從年初至今,我與仍住在四川音樂學院裏的媽媽和姐妹的聊天時長,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
三年前,我陪兒子回新澤西參加初中同學聚會,這裏是他的出生地,也是美國最富有的地方之一,我一生中待過最為漫長的地方。但它絕對稱不上是我的故鄉。
△在美國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它很少出現在我夢裏
我的精神故鄉西藏
15歲那一年,當我知道除了下放到西藏農村,沒有其它選擇時,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命運將和一個叫作西藏昌都的地方聯係在一起。在此之前,我對那片陌生的高山世界一無所知。
我把自己閉關在小屋子兩天後,口才特好的陳致民叔叔出現了,當時,他是昌都汽車隊黨支部書記。他告訴我:把電阻、電容、三極管都帶著,半導體收音機在那邊也可以繼續組裝;昌都還沒有動物園,山上有各種動物,等到了那邊馬上幫我去抓一大堆開一所;瀾滄江裏也有很多種類的大魚,他會把一名牌竹子釣魚杆送我。
我把金魚、熱帶魚混裝在一個鐵皮水桶裏,掛在我座位前——一輛解放牌卡車駕駛室的工具盒把手上,第一次進藏了。記得那天清晨,身體非常不好的母親,也慢慢挪動著步子到車前送行。
△1972年,16歲的汽車修理廠學徒,第一次跟隨車隊到拉薩
這一路,從雅安、天全,翻過二郎山到了瀘定縣。熱帶魚因缺氧大部分已犧牲,我忘了當時有沒有哭。到四川金沙江邊的德格時,全體寶貝金魚都掛了,桶裏僅剩下一隻名種的紅色“水泡眼”,它眼下另外一隻巨大的水泡眼已爆掉。沉重老舊的貨車,在灰塵、泥濘和冰雪覆蓋的川藏線緩慢移動著。我用了七天才到達昌都,成為了一名汽車修理廠學徒工。
我到了之後才發現,山溝裏小鎮上沒有建立動物園的空間,群山環繞中也沒有任何可以收到的電台信號,倒是獨眼的“水泡眼”還孤獨地活了相當長時間。
好在,畢竟還年輕,而汽車修理廠學徒工麵對的是一個嶄新社會,興趣和焦點很快轉移到其他事情上。失望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太久。
西藏,給予我漸漸成長起來的機會,在20年間,成為對社會還有點用的藝術家。
△1983年,在剛開始修複的甘丹寺前留影
我也宣稱西藏是我家鄉,因為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對人、社會和世界的基本認知,幾十年來最好的朋友、經曆的歡樂與悲傷,都是她所給予。
近期我一直在看法國紀錄片《喜馬拉雅的心髒》,那個不通公路、高海拔山區的多波村居民,千年不變的生活方式和特定的地貌場景,又喚出我在西藏工作的記憶。我還反複聽了片中村裏那位民間醫生自信的宣言:“我的藥很有效,因為我憐憫每一個人”,同行唐卡畫家說:“加德滿都有很多新奇的知識供學習,但我的靈魂在多波。我去過很多國家和城市,最後還是回到了多波 。”聽罷,我感同身受。
十多年前在一次采訪中,被問到對西藏的情感時,我說了一段話,可以算是我對西藏的告白:“對我來說,西藏不是創作的素材,那是我全部的青春經曆,人生惟一擁有的獨特價值與記憶。那一份感情和認同,既不是回歸也不是重拾,而是終生為之奉獻的精神所在。雖然現在我不能每天住在西藏,但我卻將心中的西藏帶到了我生活的每個地方。曾經的得失,均來自那個缺氧的高原,將要交還給它的是我全部的藝術人生。“
14年前,我最後一次回到了拉薩。前年,得知西藏將在拉薩西郊水泥廠原址規劃建設像北京798那樣的藝術區,我盡全力動用可能的資源,給相關老朋友們留言寫信,申請重新回到西藏,可惜此事至今仍無結果。
中秋和國慶:我不過節,但會思鄉
對於我,中秋、故鄉、祖國一直都是同一概念。在西藏工作20年,當時物質生活並不發達,之後美國30年,仿佛一直都在打拚中,加上性格使然,我並沒有特別關注中國傳統節日。
我吃月餅機會不多,僅前年中秋節,順手買了個月餅試吃了一口,覺得糖分太高而放棄。當時後院籬笆上野生金銀花開著,非常平淡的黃白色小花,隨風飄過來倒是純正花的香味,認真聞了聞,有點黯然神傷。依稀記得兒時用四川話唱誦的歌謠 ,“金銀花開12朵~明天媽媽來接我~”。
我童年時期喜歡栽種各類廉價花草,春季把金銀花的枝條埋入土裏,過幾天就發芽了,盛夏一夜間能長出十多公分。
我對國慶最深的印象,是2009年建國60周年大閱兵。當預警機與遠程轟炸機編隊,以極近的距離沿著長安街向天安門飛去,我與9歲的兒子一起,站在北京工作室六米落地大窗前,看著它們從眼前呼嘯而過,內心無比震撼。
△1977年,參加毛主席紀念堂落成典禮
今年是特殊的一年,因為疫情,也因為中秋和國慶重合,讓人的思考更多了一些。
疫情初期非常緊張的時候,友人建議我寫一份遺囑,試記了幾行,最後放棄。除了一大堆永遠不會完成的手稿,許多早已結束的作品,能留下的可能隻有遺憾了。前陣轉發一篇關於自己1973年在昌都的往事的舊文,回想起自己一生,倒是平靜抄下:“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
△口罩時期,和在伯克利大學就讀的兒子合影
借此機會跟家鄉和祖國說:感激西藏或命運曾賜予我的經曆,讓我在當下還能依賴於幾十年前殘留的圖像,在零碎不堪的回憶中繼續工作,保持著自己的理想與希望;非常懷念在祖國與友人們一起的時光,期待明年中秋見。
△“達瓦”
達瓦在藏語中是“月亮”的意思。可能因為缺乏體驗,在繪製這幅作品之前,我基本沒有表現中國傳統節日的作品。我曾在中秋節把這幅作品發到朋友圈,反應很好。
△“殿堂”
期望這幅情感和視覺感受準確的作品,能凝聚我一切美好記憶。該畫於1989-2009年兩次在中國美術館展出,現被即將落成的西藏美術館收藏。
△手稿 “夏魯寺的中秋 ”
大殿背後回廊三米高的壁畫,在手電筒照射下呈現出神奇的場景,中間這位是已幾百歲的老人。美女、眾生和圓月,都很少出現在我的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