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西藏的緣分是那樣不可捉摸。記得八五年第一次進藏時,拉薩留給我的異域之感,不在於她滿街的酥油茶的味道,而是陽光下無比湛藍的晴空如夢如幻;不在於八廓街上四處可見轉經的藏人,而是經幡下飄蕩的平和與溫暖的氣息。
不論是當時住在拉薩話劇團所在地木如寺的演員們清晨的高歌,還是八廓街上與尼泊爾商人用計算器講價,那時號稱日光城的拉薩在我眼中是如此藝術化,使人迷醉。
用緩慢和慵懶製造的天人時光,培育了八十年代中國小說和詩歌,散文和繪畫的一群精英。在畫家於曉東的《幹杯!西藏》中,可以看到這群人,現在已成為那個時代的焦點。
為什麽八九十年的拉薩成就了中國文壇的盛世氣象?
在封閉後的開放中,藝術以一種奪目的光輝綻放,這種解放了的心靈的極大自由與藝術的多種探索同步,構築了那個時代文學藝術至上的精神天堂。
拉薩的環境對這種藝術成熟的孕育顯然是不可忽視的。以至於到現在,我們才發現那塊神奇土地的加持是產生傑作的必要因素,否則,就不能解釋,為什麽離開了拉薩,離開那個年代,那些星光燦爛的藝術家都變得默默無聞起來。
一個作家,如馬原,用虛構的敘事圈套為讀者揭示了閱讀上和創作上的全新視野;即使他再也不寫小說,又有何妨?這種對於藝術與人生角色的雙重建構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一個畫家,裴莊欣,他用西洋的油畫技法表達的西藏世界顯得那麽別具一格。即使在當年也已令他在國際上成名。即使裴莊欣依然在畫畫,也依然不能改變他的西藏組畫帶來的時代印記,並且令後人難以超越。
他們的共同點是同在西藏並且是朋友,創作以西藏主題的作品成名;我認為,他們離開西藏後的作品很難超越自己當年的水準。
因為,那不僅是個人的藝術自覺,在很大程度上,是環境孕育下的激情使之用各自擅長的媒介傳達了神聖存在的氣息。
因為信仰產生的忘我和時代給予的選擇,成就了產生傑作的機緣。此情此景不僅關乎個人的努力與否,也是多種因緣的集合,可遇不可求,當事者也一定過後才知自己的作品呈現了某種具有代表性的象征,當時未必清楚。因為一旦隻是清楚的表達個人的設想,作品的表現力就會受到局限。反而是忘我創作的神來之筆能夠表達出境界的無限性。
當年羅中立的《父親》幾乎無人不知,四川美院因此江湖上變得十分知名。出身於這所大學的裴莊欣在油畫的藝術表現力方麵不輸於現代的任何一位知名畫家,其技巧的純熟在他旅美後的商業畫作中可以看到,令人歎為觀止。沒有功底絕對不成。
穩健的構圖,宏闊的場景、精細的人物刻畫、細膩的表現力是裴莊欣古典寫實油畫的基本調性。
法官羅斯
這幅人物畫,爐火純青的技法做鋪墊,心平氣和的表現出人物的神韻。展示了畫家運用油畫技法創作的高超水準。假如畫家願意創作女性肖像,也不會有任何精細方麵的問題。
在這幅《香格裏拉的聖典》中,創意和思考的象征意義太明顯了,但依然保留了不容置疑的宏闊背景,畫家熟悉的宗教元素、及明暗適度、線條精細流暢的古典風格
在這幅《燃燈節》中,準備祭祀節日的喇嘛們身著暗紅色的袈裟,巨大的明黃色巨傘占據了一半畫麵,而人物依然在燈光的照耀下成為中心,人物身旁是作為俗世生活場景的拉薩街道,遠處的布達拉宮以紅白二色的造型成為第二層焦點。象征以宗教的信仰者為中心的神聖修行是他們生活的主要方式。
但我依然在他的早期作品前流連不去,這完全不是技術和創意的問題,不是表現力的高低問題;恰恰是離開了藝術家人為設計和創意的另一種表現:關照生活本身。藝術家要是知道什麽樣的生活值得關照?什麽樣的生活是被神眷顧的天堂?那樣藝術家就是神而非人了。所以,藝術家像普通人一樣靠技術吃飯,隻有那些幸運兒才在機緣成熟的時刻,做好了準備,成為上天展示存在奧秘的鑰匙。裴莊欣是這樣的幸運兒,他的早期作品非常鮮明的傳達了神聖的精神信仰和樸素簡潔的現實生活帶給藏人的不同風貌。
《紮什倫布寺》左邊明亮跳躍的顏色,令人看到西藏的太陽的灼熱;中間寺廟的金頂紅牆成為畫麵的中心,僧人暗紅色的袈裟和金色帽子在白褐色院牆和道路的映襯下,成為注視的焦點。四個不同年齡的僧人正在下山,修行是西藏生活的常態。出家人成為信仰的凡間符號。意味著佛教令人親近而沒有距離。
八九十年代的西藏,拉薩城裏,似乎所有人都在享受著生活與藝術的狂歡。藏人三天一小節,五天一大節,對漢人來說,在西藏的生活中,最令人驚異的不是生活的平庸,而是生活的歡樂,是荒涼與貧窮仍然掩飾不住的精神生活的光輝。
在工人文化宮前那間十九平米的畫室中,裴莊欣的畫經常性的被各國遊客買走,那時我還沒有機會看到他的這幅震撼之作:
在這幅恢弘的巨製麵前,宗教場所的莊嚴盛大在彩繪重簷,帷幔層疊的鋪陳中昭示著信仰的神聖榮光。而那其中人頭蜂擁的信眾帶著虔誠的微笑和渴望的眼神有秩序地排隊前往心中的殿堂,不禁想到那些在大昭寺門前叩等身長頭的信徒,堅毅卓絕堪稱人生勇士。有什麽樣的虔誠才能放棄俗世的誘惑和紛擾,棄絕物質和享樂,踏上精神修行的覺悟之途?畫麵用光堪稱獨特,酥油燈的漫射光使整體畫麵具有了西方古典傳統的典雅和高貴。局部放大後每一個細節都令人驚歎,每一個人物都在臉上透露出喜悅的光輝。我們沒有在畫麵上看到高僧,但通過平穩蜂擁的排隊信徒,已經可以窺見節日的神聖和加持的隆重了。
我隻是坐在畫廊前的椅子上看人來人往,享受著清澈的太陽和每天下午五點後雨打鐵皮屋頂的聲音,看著遠處的山漸漸戴上白色的帽子,拉薩市內下雨,山上下雪。一個小時後,雨過天晴,散步回家,街上是一頭牛臥在馬路中間,眯眼入睡,耐心的司機微笑等待,沒有喇叭聲,沒有不耐煩,沒有什麽值得匆匆趕路。
在近乎停滯的時光裏,馬路上臥著的牛和等待的汽車,和路邊慢悠悠的行人,顯得十分真實而又浪漫。似乎拉薩人被上天關照,精神的富足永遠在信任和微笑裏表現得淋漓盡致。
兩年前又回西藏,此情已經不再。據說氣候變暖或者人太多了。。。。。。
在大多數裴莊欣的西藏主題的畫作中,都表現了人物心靈的淳樸與純粹的歡樂。除了酥油燈光和室外陽光的運用外,人物眼神光往往成為畫家樂於表現的焦點
與那些唯美主義的畫工相比,畫家筆下的藏族女兒不是絕色,卻有著平和動感的風姿。沒有太多欲望的掙紮,所以才有這種平靜的凝望。內心的安詳不僅僅通過手中的陶罐的安穩體現,也通過那安詳的坐姿看到生活的沉穩和信賴。
在這幅早期畫作中,畫家技法的卓越成熟和對人物行動神態的把握爐火純青,十四個人物,背景勞作的和前方跳舞的,隻顧玩耍的孩子和正在加入的人們使這幅畫充滿了故事性的情節安排。
在畫家的畫作裏,我們看到了關於人和神及神的廟宇與天堂之間的關係,並在那些臣服的表現中,看到了神跡的膜拜與顯現。
一個藝術家如果隻關注自己,他可以盡其所能,在創意上推陳出新,令人們追隨和吹捧的機會很多。充其量,這是一個通過炫耀技巧嘩眾取寵的成名過程;
一個藝術家如果在技術上已經爐火純青,內容上卻不具備代表性,(代表性是能令人們產生共鳴的東東,至於是當代還是後代,不能一概而論,但卻影響藝術家的生活質量)也並不能令他成為大師,隻能獲得市場上的認可或自以為是的自信,因為那一定會產生唯美主義的精細作品,不容含糊;隻有在技術上具備了表現力,在內容上又體現了時代獨特性的作品,才可遇不可求,成為藝術家本人及所處時代的代表作。
《茶開了》1981 這種在勞動中表現著健康與富足的心靈之美已經多麽稀少而罕見了啊,在到處都是物欲橫流的追逐中,這開朗的笑容已經成為八十年代精神的參照。供人們追憶那些勞模站上天安門城樓的崢嶸歲月啊。
裴莊欣的西藏主題的係列畫作相信是這樣一批受到神靈眷顧的傑作。他不可能重新回到那個年代,回到也不可能重複自己;技術上再提高,也隻能描畫現代人的形象,卻再也不能重複信仰之光照耀下的藏人的天真。
因為,即使神無處不在,能夠成為神的代言人也需要機緣與資質。一切因素都具備的時候不多,所以,八十年代的精神追求成為不可挽回的青春頌歌,那個年代的激情之作成為不可複製的西藏曆史永存。並在穿越時光隧道的過程中成為時代的象征。
我盼望裴莊欣的個人畫展快些在國內開始,內心期盼著和他那些西藏主題的畫作在一起,靜靜地回到時光的那一頭,在自己青春和無知的天真中看到穿越時間、穿越物質、穿越迷惑、穿越欲望而來的皈依與神聖。
在那些清澈的眼神中看到生命的純淨,在那些恢弘的殿堂中經曆覺悟的洗禮;在那些生活的男女牧人身上看到修行的本意、在那些喇嘛沉默的背影上,看到強大的意誌和無比的堅忍,在那晴朗的雪峰上看到心靈的無染大愛如何成為現實生活的寫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