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人群,裴莊欣 2016年, 布麵油畫,160*200cm
我60歲
西藏革命展覽館是離布達拉宮最近的國家事業單位,我住館內最後一排藏式土胚房,背麵是一條通往布達拉宮的泥土路。
黃昏已經深了,我聽到牆後傳來一陣很大的叫喊聲,完全不像平常朝佛人群經過發處的喜悅喧嚷,或偶爾醉酒、小治安事件引起的騷動——叫喊很快變成驚呼。我衝到小院中,立即見到布達拉宮右側頂部冒著一股濃煙,中間還夾著明火。我從院裏牆角一堆雜物上爬到房頂,順著後麵一間藏式廁所,很容易就下到路上,離布達拉宮不過200米。途中,看見旁邊的一些老人們在抬頭合掌念經,有不少人拿著各種盛水容器朝上麵衝。
1972年,我在昌都當汽車修理工,隨車隊第一次到拉薩
那時,我16歲
從布宮最底層台階到德陽夏平台大門,因當時並沒專人管理,我常在此畫畫拍照。從平台再往上,是比較雜亂的土木結構樓梯,殿內己全部停電,徹底的黑暗中,人們用酥油燈,或舉手電筒,幫著照明,互相推擠往上;昏暗中,我伸手尋找和抓緊前麵一切固定的物體,確定可靠後,才一步步朝上爬。
水灑得到處都是,木梯因而變得很滑。狹窄的樓梯空間本就通風不佳,此刻,除供燈的酥油煙外,木材和綢緞布料燃燒,在悶熱高溫中散發嗆人的煙霧,極差的視線,幾乎無法前進。終於到達頂樓時,似乎還有人跪下躺在一邊,沉重喘息和咳嗽聲不絕於耳。
德陽夏平台上主殿樓梯的朝佛人群,1989年 裴莊欣
紙本手稿
多年之後,我才知道,火災現場叫強巴佛堂。 或許因為事發突然,頂樓的人並不多,也沒有人來組織,靠著眾人自發排隊傳遞著水具。黑影和濃煙中,佛堂頂層一部分已燒垮。下方牆上,隱約可見繪有宗教故事畫麵,最近處的明亮火焰正以極快速度吞噬著一米多長、金銀汁書寫的經卷。
我擠到靠外牆人少的那組遞水行列,前麵的青年瘋狂地把水潑灑向下麵火陣。濃煙隨著風改變方向,大家也在燒烤般的幅射熱中不停挪動位置。
從小院背後路邊仰望布達拉宮,1985年
裴莊欣 攝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周圍所有空間裏都發出尖叫或納喊聲:就在眼前,慢鏡頭一般,經堂頂層最後部分緩緩地倒了下去,隨之滑下大量泥土石塊壓滅了主要火源,整個殿堂大坑像爆發的火山口,掀起大量火星及灰燼,翻滾著衝向夜空,之後,又順著整個布達拉宮的正麵高牆,左右蔓延和降落下來,漸漸沉入漆黑的下方……
現場出現一陣不可思議的寧靜。那麽大的倒塌麵積,竟然沒有人受傷或掉下去,奇跡一般。炭火微光中,我看到,眾人的臉反轉為黑炭灰色的底片。
紅色的場景,裴莊欣
紙本色粉筆手稿 1997年
群山腳下,聖城河穀的地平線上仍有稀疏的燈光閃爍。或許此刻,整座拉薩城的人都無眠地望著這裏。深夜的高原風聲中,我仿佛聽到那些金頂群和飛簷裏又傳出了斷斷續續的經詠、法號和銅鈴聲。
離我很近的牆角,一座近2米高的經幢基座木架也被引燃,連鎦金銅皮都裂開了條大縫,裏麵裝填的經書冒出火焰,在夜空中特別紮眼。
見此狀況,我順手摸到一根木棒,試著爬上了不算太窄的牆頭跪下,將一隻手用濕布墊在滾燙的銅皮上,把身體先穩住,另一隻手伸出棍子,把銅皮縫隙的火苗壓息,又把己經露出、著火的經卷挑到外頭。下麵立即伸出了幾雙手,牢牢地穩定住我的腿腳,木水桶也遞上來了……
後來,我發現全身都被一道奇怪的白光照射著,是電視台的人上來了 ,
同時我聽見展覽館同事阿龍熟悉的聲音: 小裴,你要當心啊!
老城的記憶,裴莊欣
布麵油畫 2014年
很快,穿消防服人也衝到了我身邊,他們迅速打開折疊式金屬梯,頂住這座隨時可能倒塌的經幢。專業消防水龍頭也接了上來,壓力當然不夠,但能流出的水,已足夠把現場廢墟堆裏的餘火撲滅。
月光把布達拉宮照得如白晝。不知到了幾點,我終於疲憊地走出了德陽夏的木頭大門,下麵石頭台階兩邊已站滿持槍的軍人,其中有位命令我舉起雙手,在濕透、貼身的衣服上摸了一陣,還問我腰上綁著什麽,又冷又餓,一句四川話下意識出現在嘴邊,忍不住“問候”了對方。
大約一個月後,館裏有人跑到後麵小院,叫我去政工辦公室領東西,原來我、阿龍、馬偉三人各自領到一套自治區救火英雄個人表彰紙質獎狀,刻印有“救火英雄”的鋼筆和洗臉毛巾。
西藏革命展覽館也獲得了一麵救火集體先進單位錦旗,桑學館長在開全體職工大會時宣讀了嘉獎內容,並將它懸掛於展覽館館裏唯一陽光充足、有沙發、地氈的會議兼外賓接待室。第二年,美國當代藝術大師勞申伯格也坐在了這裏。
我與展覽館同事阿龍的合影
羅布林卡,1983年
1993年,出國後第四個春天,因不可抗拒的命運變化,我在身心全麵崩潰後逃回了拉薩。
整個雪居委會(布宮山腳下的社區)和展覽館正在拆遷中。我沒去拜訪朋友們,甚至對心愛的八廓街也失去了興趣。十多天裏,除了到雪居委會那些小巷轉溜過幾圈外,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區第一招待所的鐵架子床上,看著窗外朝霞和夕陽照耀下的布達拉宮發呆。
1993年,拆遷中的雪居委會
2006年,我50歲,在老式身份證僅僅餘下最後7個月有效期時,最後一次回到拉薩,雪居委會、展覽館、勞動人民文化宮,水池塘等已徹底消失,它們未留下來過去絲毫的痕跡,即變成了如今繁忙寬廣大道和人氣十足的遊客廣場。夜間,整座布達拉宮在進口高級燈具的照射下,略微顯得有點失真。
或許是因為身份變化,明白以後再到拉薩會不太方便,我將以前常去的一些地方又重走了一遍。還在大召寺前麵小販那賣了一顆好看的綠鬆石掛著,在拜訪朋友時還問到老鄰居馬偉的去向,說早已經改行去當駕駛員了。某天到羅布林卡大門對麵新建的自治區圖書館查資料,我見到了阿龍,他形象一點都沒有變,還是萌萌微笑著向我打招呼,小裴你好!
返程前,還是去了布達拉宮,排大隊購了門票,上去的路已和當年不同,我按照新規定線路迫不及待的很快爬上了頂層。
強烈的陽光下,遠處老城在周邊眾多現代建築包圍中顯得低矮,拉薩河沿岸的那些新水泥樓群,呈現出僅有冷暖關係的灰色調。
再一次,我緊靠著厚重的紫牆朝下麵看,原展覽館和雪居委會那些熟悉的院落準確位置已模糊不清了。身邊巨大金頂反射出的耀眼光芒中,我開始有點輕度高反和眩暈,在已精心保養的粉刷過的頂層,怎麽也想不起左邊是哪個長方形曾經發生了火災,我真參加過救火嗎?
2006年,我50歲,最後一次回到拉薩
當年那場火災,目前唯一能搜到是老朋友劉偉所寫的:“1984年6月,布達拉宮強巴佛殿因電線老化短路,發生了一起令拉薩市民揪心的火災,這次失火雖被及時撲滅,但也提醒人們:布達拉宮危情十分嚴重!文章中還提到“1984年春節,我和一些進藏大學生如馬原、裴莊欣、李新建、蔡顯敏等,夜晚在拉薩大街溜噠,後來竟順著寬大的石階,走上布達拉宮,我們就躺在德陽廈門前的石板地上,看著天上的星星,我們那時都是熱血青年,對未來的西藏充滿幻想和熱情。”
1984年的春節,布達拉宮
裴莊欣 攝
微博 @醍醐藝術
1984年,布達拉宮發生了一起火災。醍醐友人、著名藝術家裴莊欣親曆了一切。
30多年後回想起來,卻幾乎在記憶和細節中迷失,仿若法國導演阿倫·雷奈那些經典電影中的囈語。我們邀請裴先生寫下這段淹沒在濃煙下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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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微信留言;
裴 : 已經過去的事總是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留下來,持久地徜徉在腦海裏,揮之不去,成為記憶深處的一道道折痕。
裴 : 劉偉的文章中還包括了一段可能目前暫不太適合發的文字;
“…時年我在西藏人民廣播電台的對國外藏胞廣播組當編輯,由於上級沒有讓新聞媒體對這次火災做如實的報道,結果謠言四起,達賴喇嘛在德裏的廣播電台廣播說,布達拉宮發生大火,解放軍和漢人將宮中無數的珍寶肆掠一空,而且還不準拉薩的藏人救火。發自德裏的廣播消息說,布達拉宮在大火中焚毀,這座世間最美好的建築蕩然無存。”
@紮西次登
;這是一件當時讓所有拉薩人都為之震驚的大事,我還清晰的記得我也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爬著奔上了失火的布宮強巴大殿……,往事難以忘懷。謝謝你的這段文字記憶!
@紀:看著都心驚膽戰。布達拉宮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但時間真的已經流逝了。
@紐約花: 裴老師的這篇文章讀來引人入勝的同時掩卷長歎,難得的曆史與時代的記憶,
@ WE: “......對自己不可抑止的信心和深刻的熾熱的使命感。
”
@Lin.:那場大火如此慘烈,吞噬了一段厚重的曆史、《奔跑的人群》有一種凝重的美、人群中似乎能感到人們的恐慌絕望和信仰的坍塌……如今的飛閃刷掉了太多的曆史、但是今天是由曆史構成的、哪怕它是如此的沉重和不堪回首
@班長:那天晚上我乘著連隊的一輛東風卡車回團正好看見了這一場景。在銀色的月光和透明的夜幕下,紅色、黃色的火焰從狹小的窗戶中不停地噴出,火苗很長很旺很強勁地向外做噴射狀的燃燒,勢力非凡。,讓我感覺是宮牆上的石頭在從裏向外地燃燒。車前的馬路上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大片藏胞在不停地嗑頭,他(她)們的誦經聲,哭喊聲,嗑頭聲響成一片,與火勢起伏交織著。黑暗中還有漢語聲音傳來,說這是少見的現象,西藏恐有災難了,讓我心裏十分震撼和恐懼。我在哪呆了很久才離開。那一整年我都提心吊膽的,一天到晚嘮叨各連小心。當時不知你也在,事後官方似也未做什麽報道,所以不知你說的詳情。
@宋G: 這樣真實的經曆一定要記錄下來,因而才能持久和有力量。讀您的文字如畫,調動我所有的感官,時時嗅到了酥油燈的味道。
@Silk River Research:重要曆史事件的第一現場敘事…
裴老師年輕時是真帥!我突然理解你的現代畫風裏的張力了。
CiRenYong:感謝您的敘述,讓我們了解這一曆史事件
Zhuangxin Pei Zhuangx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