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爆發,血濺隊部
一切都在預謀之中
1970年6月4日(我們稱“六四事件”),一個跟每天一樣的晚上,吃過飯大家正坐在炕上閑聊八扯。
八九點了,突然那大厚片子鉄做的“鍾”不合時宜地鐺鐺響起,同時隊長扯著嗓門喊叫:“開會啦——”。大家納悶這麽晚了還開什麽會?白天怎麽沒通知?疑惑歸疑惑,大家還是三三兩兩往隊部蹭去,女生宿舍留下周用同看家。
龍興二隊的隊部說是隊部可是啥活都幹——是開會的會場,做飯吃飯的飯場,做豆腐做粉條掄粉皮的作坊,做木工活的木工屋,也是堆料堆物的倉庫,還是跑腿的(單身漢)、過路的、打更看場的客棧和睡覺地兒,更是宰殺牛羊豬馬的屠宰場……屋裏屋外滿眼的亂物,什麽家夥事兒都有,是一個充滿異味髒兮雜亂的場子。
一走進隊部,大家就有種異樣感覺——院子裏、隊部門前、屋裏突然變得那麽幹淨整齊。原先堆放的各種雜物變戲法似的全沒了。謔,今天是什麽日子這麽正兒八經兒的?
屋裏,炕上齊刷刷地坐滿了清一色的男爺們壯勞力,今兒個怎麽這麽心齊,個個準時到會?咦,那些嘰嘰喳喳婦女隊的小丫頭小媳婦咋沒見來?這是鬧得啥症候?
見我們進來了,老少爺們一反常態非常熱情地招呼:“來,葆玄坐這兒,付同生上我這旮坐,國忠,這兒還有地兒……”在反常的招呼聲中,眾男生紛紛落坐在社員們的前後左右中。女生們自然不會往男人堆裏紮,按習慣都坐在炕的東頭。
隊長張魁武的開場白直接切入主題,說是要討論知青幹活表現和評定工分的問題。又是工分!像鬼魂附體,似毒蛇纏身,甩不掉繞不開。
前幾天也開過一次會,主題也是議論工分問題。讓知青憋屈的是,屯官們愣說知青幹得再好也抵不上社員,恨不得想直接把話說成這樣——知青幹得再好也不如幹的壞的社員。
“獨裁者”要把工分給我們一擦(降)再擦,說給我們基本工分定八分,視幹得好壞再上下浮動,這是明擺著隻有往下擦不會往上浮。
其實上次開會他們就已經預謀好想激起我們的火兒然後打起來。然而,我們雖然不服氣也隻是嗆嗆了幾句集體拂袖而去。於是他們總結沒成功的經驗,躲在陰暗角落裏策劃了第二次罪惡篇章。
這回隊長又拿工分說事兒當引子,我們不知設了計,嚷嚷說不公平,憑什麽跟社員一樣幹一天活不給我們滿分?還沒說上兩個來回呢,突然李孝堂站起來把話題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指著葆玄說讓葆玄賠他衣服,全體知青愕然。
原來,前幾天葆玄突發奇想——騎馬玩兒。葆玄來這旮一年多了,天天和馬見麵連馬屁股都沒摸過更別說騎了。於是擅自從馬廄牽出一匹馬,跟人說去遛馬。人家覺得他老夫子似的,邁著方步慢悠悠地遛個馬挺合適的也就沒在意。誰知一牽到大草甸子,葆玄就翻身上了馬背。誰也想不到他舉止動作那麽斯文滯緩的人竟能爬上馬背。
啊——,這世界好奇妙,我這儒雅書生躍上馬背怎麽就恍若是唐吉珂德一樣的騎士了,頭頂藍天白雲腳踏青青草地……他慢慢騎呀晃呀吟呀,被身邊這多彩如詩入畫的美景深深折服,久久陶醉不忍離去……
這邊車老板李孝堂要套車幹活卻找不到馬了,過了老半天見葆玄牽著馬施施然地晃回來了,氣得他暴跳如雷,瞪大的兩隻眼珠鼓漲得似要掙破,唾沫噴濺破口大罵,掄著鞭子逼近葆玄就想擼。
葆玄剛從仙境中飄出來,還意猶未盡就招此侮辱,油然升騰對眼前這個酒糟鼻子的憎惡。於是,兩人急急歪歪連罵帶吵就升級到扯巴起來了。這一扯巴不要緊,哧啦一聲,酒糟鼻那件久經風吹日曬的褂子就被拽破了,他更加惱羞成怒吼叫著想為破褂子報仇似的擺開了打人的架勢。
葆玄雖一介書生也不示弱,但哪裏是他的對手,我們生怕他吃虧趕快把他拉到一邊。
會上,李孝堂舊事重提,這一嚷嚷讓葆玄賠衣服的事兒,社員們也跟著雞一嘴鴨一嘴的指責葆玄,四下裏響著給李孝堂撐腰的喊叫聲。
葆玄被激出火氣,不知是計也騰地站起來爭辯。突然,李孝堂掄起木棒,叭的一聲脆響,燈泡被打碎屋裏一片漆黑。刹那間就像滾開的油鍋倒進了水,喊打喊殺聲從四處爆炸開來,幾近將房頂掀掉,棍棒繩子廣鍬和幾束手電筒的光亮在黑暗中飛舞,憤怒的頻率衝破夜空向四處蔓延。
“憤怒可能是瘋狂和妄誕的,發怒有時也會發錯的。但是人如果不是在某一方麵的確有理由是不會憤慨的。”(摘自雨果《悲慘世界》)
我們被突然瘋狂發怒的社員包圍了。大家莫名其妙,不知什麽理由,本能地想擺脫即將麵臨的災難,拚命衝擠著想逃出去。有人跳上炕想破窗而逃,窗戶已被釘死;想衝出門,但平日直入直出的門早已被他們把持。
所有的男生在一進會場時就被預謀好了的社員夾在他們中間,並分工兩三個人挾持一個學生。男生立刻被他們用繩子捆起來,無法騰出手來招架亂飛的棍棒。
在農村呆過的人都知道,莊稼人都有一手煞車捆物的本領,即使糧食作物裝滿接近兩人高的馬車也能用繩子捆的結結實實走個百十裏地不帶散架的,可以想見眾男生被暴徒用繩子捆綁的結實程度。
十幾個暴徒掄起木棒廣鍬雨點般地打在被綁得結結實實無法掙脫的男生身上頭上。
付同生趁黑趁亂往外跑,被人追上用廣鍬打得頭破血流;顧鋼被人拽著綁在身上的繩子圍著柱子轉圈,臉上也已是血跡斑斑;國忠平日裏跟社員關係處的挺好,這會兒社員也“不記前善”了,因為,他讓社員佩服又暗中氣恨——除了冬閑,他每天每天的一身勁兒一身汗地撲在地裏和社員“搶工分”,社員打的就是搶工分,一個也不能少。國忠被捆了個結實,也挨了一視同仁的棍棒。
此時的楊坤是一隻在東山隱居多日養好傷下山的狼,他的兩眼噴射著複仇的火焰,再起猖獗,手舞足蹈邊打邊狂罵:“讓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們的周年。你們這些王八犢子小兔崽子也有今天,看我們怎麽收拾你們,不治死你們,我們就是雜種操出來的,婊子養的玩意兒……”失控的他把他的同類也一塊罵上了。
男生大聲地質問為什麽打人,有事不能好好說嗎?但聲音很快就被淹沒。
在滑動的手電光中,男生隱約看見打人者中有幾個陌生的身影,直納悶這是誰加盟進來了?更讓他們震驚的是居然王國興、王國林、薑永田、李福常也在這場械鬥中出現。
平時我們認為“德高望重”的大隊副書記王國興,還有那不顯山露水的會計李福常,他倆上躥下跳地指揮吼叫:“雜種操的,讓你們得瑟,不好好勞動改造,上這旮來禍害俺們……”
嗚呼,“好人,正派人,屯領袖似的人物”——王國興,他在知青心中的“豐碑”轟然倒塌。
王國林是王國興的弟弟,他臉色灰白,平常悶悶的,走道那頭低得比他哥還深幾度,更顯虔誠。我們跟他住在一趟街上。他曾經教會我們給菜園子紮籬笆,幫我們和泥抹西山牆,苫房草……平常跟他家相處平和,沒有芥蒂,從來井河二水不犯。誰知在這場激戰中他咋就像個睡醒的猛獅呲牙咧嘴揮舞棍棒,神速轉變以往的形象了呢?真是讓人大惑不解。
我們像被叛徒出賣,心靈人格受到極度損傷侮辱,情緒驟然跌到穀底——平時貌似賢良公正的,讓我們信任,覺得還能得到一點精神依托的人也加害我們了。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們——我們確實處在極其被動孤立無援的境地了。大家突然明白,這是一場有組織有預謀的迫害。
王葆玄最危險,他幹脆被幾個人摁在炕上。李孝堂終於抓到了瘋狂報複葆玄的機會了,他和楊坤用繩子套住葆玄的脖子,兩人分別拽緊繩子兩頭用力拉,想活生生地勒死葆玄。
“雜種操的,讓你跟我打仗,我今天讓你活著進來死著出去……”
李孝堂激憤得滿臉通紅,喘著拉風箱的粗氣,葆玄卻被勒得喘不上一口氣。心想,這次是實實在在掉進“狼坑”裏了,不自救必勒死無疑。
他拚了命地掙紮,使足了渾身力氣掙脫出兩隻手,用十個指頭抓住緊緊勒在氣管上的繩索使勁兒往外用力拽著,竭力讓它離開氣管哪怕是一絲一毫,否則就會窒息,就會被勒死。他腦子裏這時隻有一個堅定的念頭——必須保護住致命的器官,千萬不能死在他們手裏。
張某某、劉某某——龍興二隊的年輕小夥兒,平時跟男生搭肩勾背上頭撲拉臉親密有加。這當口也似翻臉猴子對李文琪下了黑手。
李文琪身材瘦削,是個及其老實安靜的人,他幾個月的話趕不上愛說話人一天的話。別的男生讓社員有不滿情緒,怎麽挨打也有個說法,而李文琪從不招誰惹誰,蔫蔫地出現,無聲地隱沒,跟社員一點過節也沒有,居然被捆綁後吊在門框上。文琪輕飄的身子在門框上飄過來蕩過去。
文琪也按奈不住怒火了,從平常不愛發聲的嘴裏大聲喊道:“放開我!你們想幹什麽?我怎麽惹你們了……”始終,我們都不明白社員為何要用如此損招對待李文琪。人一旦有了獸性,你無法用正常人的思維去判斷去理解他的行徑。
董建國居然趁亂掙脫了,但很快被人打著手電從屯子南頭的大坑裏抓上來捆綁後押到隊部。暴徒對他還算客氣沒打他,因為小董平日裏跟社員打成一片,關係融洽,不像別的男生嬉笑怒罵淋漓臉上。
需要交代的是,原先八個男生,來此地不久因故走了一個。還有一個是吳凡,他會木匠活,是在文革中停課當“逍遙派”時學會的木工。“六四”事件之前,他憧憬著能憑自己的手藝改變命運,背著工具袋“離家出走”去謀生了。走前他向大家告別說:“天涯何處無芳草……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他把自己比作“鴻鵠”,把別的男生藐作“燕雀”,因此男生屋裏還剩下“六隻燕雀”。
女生被暴徒五花大綁像待殺的羊扔在隊部的角落裏。有個別的平日裏沒機會占北京妹妹便宜的人欲趁亂討個甜頭,不想被女生扼殺在連罵帶踹之中。
侯晏被暴徒從屋裏提溜出來,獨自綁在院子裏栓牛馬的木樁上;秀環想跑回宿舍告訴周用同讓她千萬別出來,不料被人抓住帶回隊部。
秀環個子不高,短頭發,橢圓臉,圓眼睛,高鼻梁,這麽個精致的造型被歹徒五花大綁推搡著帶進隊部。後來大家回憶說,刹那間,腦子裏呈現出劉胡蘭英勇不屈的形象。
周用同在宿舍聽見打罵聲心急如焚,但她不能離開屋子,怕壞人趁火打劫把知青的老窩端空了。她把門用重物死死頂住,抄起菜刀,狠狠地在缸沿兒上杠了幾下,準備對付闖進來的暴徒。
一個純粹的人
女生裏隻有魏愛國沒有被綁——暴徒尚存一絲人性。
愛國太讓人敬佩了,她瘦小的身材,每天跛著腿腳跟壯勞力一塊拚殺在田地裏,幹著抽筋吸髓的重體力活兒。她對龍興二隊所有的社員一視同仁,對社員友好和善,總是以正義的形象純潔的人格奉獻給他人。
愛國是善良正直的老大姐。她對我們這些不諳世事的毛孩子充滿愛心,對我們衝動時作出的不理智不磊落的事總是耐心勸告堅決製止。
此時的愛國悲憤似天公瀉雨,怒火似烈焰燃燒。她奮力舞動著雙臂以她瘦弱矮小的身軀抵擋著暴徒的襲擊;她任憑棍棒雨點般地砸在自己的肩膀上胳膊上全然不顧,大聲喊著“不要打人,打人犯法!”暴徒推她:“愛國你躲開,這沒你事兒,我們不整你,你別管這些王八犢子。”
愛國哪聽這些,就是你們自相殘殺,憑愛國的人性也會路見不平的,更何況你們是在打我的知青弟妹。愛國帶著哭腔聲嘶力竭地高喊:“不許打人,要文鬥不要武鬥!”
文革中,愛國也是以這個姿態在亂石飛舞長矛劍戟的武鬥風暴中高喊著“要文鬥不要武鬥”……
魏愛國是博榮公社,乃至莫旗,甚至全國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中不能說是唯一也是為數不多的不帶工資的大學生之一,緣何?
我們的大姐魏愛國
愛國文革前是北京航空學院的大學生。上了不到一年的大學,莘莘學子們無一例外地麵對這個拿頭顱當酒壺,生靈塗炭,腥風血雨的“大革命”。
愛國出生在革命幹部家庭,父母是農家出身的老幹部。兩位老人忠誠敦厚正直善良的品德被愛國全盤繼承。
然而,麵對文革中人們的殘忍狂熱盲目糊塗,愛國深深陷入不解迷茫痛苦中。善良正義早已被人們棄之如敝屣,但是愛國不隨波逐流。她是黨員,她嫉惡如仇,正直善良的做人信條在她身上絲毫不曾泯滅。
看到批鬥會上揪著被鬥者的頭發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愛國不忍卒看悄悄離去;聽說王光美脖子上掛著乒乓球串成的“項鏈”在清華大學生揪鬥,愛國心裏陣陣發涼……文革中殘暴的虐人死亡和刀槍劍戟長矛石頭血肉橫飛的武鬥戰場,愛國更是不能容忍。
如果人世間沒有殘暴,就不會對平和安定善良正氣有著透徹的理解。
1967年在某地,愛國冒死衝到洶湧的武鬥大軍前麵振臂高呼要“文鬥不要武鬥、抓革命促生產、堅決反對文攻武衛……”但是,回應她的是相反的口號和砸在愛國弱小單薄身上的石頭。
“文攻武衛”是江青在文革派係鬥爭白熱化,以至到了非動武力解決不可的混亂局麵下提出的口號。它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助桀為虐的作用,因此很多地方動用各種軍事武器出現了慘絕人寰的一幕幕。
愛國在會上堅決反對這個口號,但是被他人攻擊並批判。因為口號是毛的夫人江青提出來的,與最高指示有著同等的份量,誰敢反對誰就是反革命。
愛國堅信在真正的對敵戰場上,她會是一名堅強勇敢的戰士。然而在這原本和平的土地上,麵對的都是自己的血肉同胞,她迷茫困惑不解痛苦。愛國的心被深深刺痛,明天的武鬥她無法想象如何麵對;她不願再看到朝夕相處的同學無辜流淌的鮮血;她不想再聽到刺耳的侮辱人格的辱罵和凶蠻無理的批鬥;她不能再忍受滅絕人性的刀槍劍戟磚頭瓦塊……她要以死抗爭。
然而,大地不忍摧殘這朵聖潔的花,愛憐地托住了她柔弱的身軀,死神也眷戀顧惜這個不該逝去的純真善良美麗的生命。
她身體恢複後回到了批判她的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中。大字報都是硬邦邦空洞無物的口號——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反毛、反江……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是叛黨行為……愛國對這些狂轟濫炸嗤之以鼻。她堅信維護黨和國家的利益,維護人民的利益沒有錯,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文攻武衛”就是錯誤的,是江青說的也不行。
學校給她戴上“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叛黨行為”的帽子勸其退學。那時當局裁決一個人的生命包括政治生命,像彈掉身上的灰塵一樣輕易。
愛國堅守著一個共產黨員應該捍衛的真理,不屈不撓,始終向惡勢力高昂著不屈的頭。
社會沒有給予愛國去作為的可能,她空有理想和抱負,她不願浪費生命,盡管那個時代人的生命很輕賤。
適逢洶湧的上山下鄉洪流,愛國不願閑置生命中的每一個細胞,她振奮起精神,重新抖動受過傷的羽翼和中學生一起來到農村。
愛國和劉元
這時,知青中有人高喊“愛國你快走吧,他們真能把你打死!”確實從喪失理智的暴徒中隨便揪出任何一個人都能和坐山雕手下的人匹敵,他們完全能把愛國像羊羔一樣提溜起來扔得老遠。
愛國已經聽不見周圍任何聲音了,她不顧自己已經筋疲力盡,不顧竭盡的努力如杯水車薪,隻是抵擋著,像母雞保護欲被老鷹襲擊的小雞,伸出雙臂用自己瘦弱的身軀和暴徒周旋,拚命地阻擋著罪惡。
然而這一切都無濟於事。
公安局來人了
暴徒打累了,坐在那兒喜不自禁——這家造的,太帶勁兒了。城裏破四舊、把人往死裏打、武鬥,俺們都沒撈著,平常打老婆不敢過於凶猛,還得考慮炕上的雲雨,鍋裏的飯食兒,這回可飽嚐痛打的滋味了,他們覺得像過大年吃大肉喝燒酒一樣過癮刺激痛快。
鄉村生活平靜枯燥乏味,永遠被平行四邊形的“田”框著。這趟整的比“霹靂一聲震天響,打倒土豪和劣紳”那光景還痛快,一下子從田裏竄上天啦。這嗑可嘮蠍虎了,活了這老鼻子年月了,想不到他老人家給俺們送來這麽一大堆練手的“沙袋”,老人家的偉大英明那是隨便嚎的嗎。
喘氣兒歇息的功夫,突然冒出一個人,這人叫李德,是旗公安局一個科長,他家住在龍興三隊,他怎麽來了,難道他聽見動靜了。我們心中暗喜以為來了救星,沒成想他的到來不是製止暴徒,不是調查事情原委,而是想把知青置於死地,來者不是善茬子。
李德滿臉橫肉,沒人味的表情呈露在手電筒尿色兒的光裏。他挺著肚子背著手挨排提溜男生審問,逼迫他們承認這次事件是知青先動手打人挑起來的。
男生還沒被打糊塗呢,受那麽大屈辱,怎會承認自己是凶手?縱使許給我們金錢百萬,就是再把我們打得皮開肉綻也不能黑白顛倒啊。
男生納悶公安局來的人不調查研究就直接往知青頭上扣屎盆子,這是啥意思?這叫什麽幹部?看那模樣兒,聽那言行,活脫又一個從土匪窩裏鑽出來的暴徒。
李德還問男生都是什麽家庭出身,男生不理他,他就訓斥:“哼,你們出身好不了,要不能上農村來改造?不好好勞動改造,還打人。毛主席讓你們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你們打貧下中農,這是反革命行為,知道不。給你們定個現行反革命罪,判個十年八年的都不多,知道不……”
男生沒有一個承認是自己先動手打人的。李德氣得蹦高說:“不承認是吧,你們等著,天一亮我就派車把你們抓走,到了公安局就有你們好果子吃了,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你們擱這旮好好想想吧,一群損犢子玩意兒……”
哼,是毛主席讓我們來農村的,你們打我們,你們也是不聽毛主席的話,你們就不是反革命啦?男生看出他跟這幫暴徒是穿一條褲子的,是幫凶,沒安好心眼子,就不再理他,任他自己在那兒跳腳罵。
好人劉澤
天亮了,公社聞風來了幾個人,他們咋知道的?龍興二隊離公社七八裏地,深更半夜的,難道有人去報案了?
事後得知,當晚“屠宰場”的噪雜聲,暴徒野狼般的嚎叫,受驚狗的狂吠聲劃破萬籟俱寂的夜空向四處衝撞,撞到了龍興一隊。
龍興一隊知青屋在屯子的後趟街,離我們隊隻有三四百米。平時兩隊知青來往密切,難兄難弟心心相印,心有靈犀,不點也通。
不正常的聲音撞到一隊知青屋的北牆,從稀疏透氣的牆縫鑽進屋裏,穿透正在熟睡的知青耳膜。知青被驚醒了,紛紛從炕上爬起來跑到二隊看究竟。
一隊知青被二隊社員的暴行震怒了,想解救我們。然而,處處替別人著想的好大姐愛國考慮,在這裉節兒上幫助我們,說不定會引起更劇烈的矛盾衝突,鬧不好一隊男生也會在惡戰中吃苦頭。
從兩隊知青的利益出發,愛國把一隊知青勸住了,勸他們無論如何先回去,不要再中暴徒的奸計作無謂的犧牲。他們無奈回去了。但是一隊男生劉澤沒有回去,他踩著漆黑的夜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公社跑。
他去報案,要把這驚心動魄的事件告訴公社,讓公社快來人解救就要被暴徒打死了的他的兄弟們。事後得知劉澤是一路哭著跑到公社的,我們都非常感動。
劉澤給我的印象——老實木訥。一張黝黑的臉,見人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常常是以笑代替說話。他的脾性跟我們隊的李文琪是一個版本的。劉澤還有一件凡人小事讓我永遠不能忘懷。
插隊時在北京歇冬。有天,劉澤突然光臨我家,說跟我借二分錢到人民市場交存車費。我笑他,不是笑他身上沒有二分錢,而是笑他辦事太拘泥,車子放哪兒不行,放我家也未嚐不可,我家離市場隻需兩分鍾的路。他卻非要循規蹈矩存車。我感覺這人思維刻板不通達,同時也感慨他的實在勁兒。
凡人太內向,把所有的情、事都裝在身體裏,不宣泄不爆發不舒散,這是一種累。
三十年後劉澤去世了,死於癌症。聽到這個噩耗,我感傷歎惋,腦子裏馬上排序出他的為人性格和處事如何與現代社會的不融合。
他很有可能(不排除肯定是)不敵社會、工作、人際中的奸邪虞詐,常常處在壓抑鬱悶不暢之中而積鬱成疾,這是生成癌症的最典型因素之一。
那年,我正在為我有一個插友跟我同在一個省份——山東而高興呢,正想有機會去煙台大學看望他呢——結果,人,沒了。
在他身上可能有個悲情故事,可能沒有,我無從考證也不願去調查成文了,隻是覺得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本苦難史,患癌症的人更是苦難得不一般。劉澤的實在質樸永恒我心中。
因此公社來人了,是在天光大亮姍姍到來。來了就宣布堅決支持廣大貧下中農,站在貧下中農一邊。先把知青鬆綁回宿舍,再調查事件。
6月5日知青都沒去上工,男生傷員倚裏歪斜在炕上躺著或靠著。葆玄脖子纏著紗布,脖子後邊被繩子勒過留下一條深紫淤血脫皮的傷痕;顧鋼、付同生頭纏繃帶,繃帶上滲著血;他們身上,因為是夏天穿著單薄,被木棒重錘過、被繩子捆綁過的皮肉呈現出不同程度青一塊紫一塊紅一片。
我們女生屋和聞訊而來的別隊知青一起憤然議論著因此而震驚全旗的著名的“六四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