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廟小神靈大
1968年1月我正式分配工作,代培老師基本都分在城區,因為我要求上山下鄉鬧得凶,教育局管分配的女人說:“你不是想上山下鄉嗎?把你分到農村中學,你滿意了吧?”
於是我被分配到了海澱區永豐公社永豐中學,在這裏度過了十年。這十年是我生命的黃金年代,但是卻不是我生活中的黃金年代。這十年主要的時間用來堅持“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清理階級隊伍、一打三反、批林批孔、批判資產階級法權、批宋江、批水滸、批走資派還在走、批右傾翻案風、學黃帥批“師道尊嚴”、學張鐵生“反潮流”、拔資本主義的苗、栽社會主義的野草、高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嘔嘔嘔是好!!!”……生命中的黃金年華就這樣消解著,消失著,直至1976年始作俑者們去見馬克思,直至批人的人被人批。
春節一過,我就去永豐中學報到。學校在頤和園後麵再往西北二十多裏地的永豐屯。從家到校要換三趟車,下車後步行近一個小時。
海澱的學校分為“山前”“山後”,以西北旺為界。山後的老師沒有特別關係就永遠無望邁進山前。永豐中學在“山後”,所以從理論上說永豐中學將是我一輩子的歸宿。
城裏的老師都得住校以便參加早晚的政治學習,星期六下了課才能回家。坐車連換帶等帶走路大約需要兩個半小時,下了車,總能看見媽媽在汽車站焦急等待的身影。
那時候的冬天,徹人心肺地冷。換了三次車人已凍僵,下車後手腳生疼麻木,一步也挪不動。路邊有一個馬廄,裏麵有一個飼養員的小屋子,很多馬車夫和農民坐在裏麵烤火。凍得實在沒辦法,我就一頭闖了進去,問馬夫:“大爺大叔,我能不能烤烤火。”他們從炕上給我騰出一個坐位。屋子裏混合著馬廄的臊味,幹草料的香味,燒柴和抽煙的嗆味。當我的腳由生疼變為酥麻,又變成熱辣辣時,我就繼續上路了。
如果騎車,冬天是個嚴重的考驗,幾乎每星期一都遭遇強烈的西北風。從西伯利亞南下的冷風在南口的狹窄處加快了速度,尖嘯著,強勁地插入永豐地帶。如果天氣預報四五級北風,那裏必有七八級。上班的路正好頂風,自行車根本騎不動,風會連人帶車吹倒在地,隻能推著車走,彎著腰,頭頂著風,踉踉蹌蹌,幾乎走不動。密密集集的砂石撲麵而來,如尖銳的釘子把臉打得生疼。
春天一樣糟糕,泥土翻漿,整條路像個隨意丟棄的大棉被,高高低低綿綿軟軟,根本沒法騎車,推都推不動。
一般的棉褲根本擋不住刺骨寒風,我趕緊給自己做了一條棉褲,絮了厚厚的棉花,棉褲做好,自己就可以站在地上。
學校以一個大廟為基礎,前殿劃分給小學校,中學占了後殿及側殿,已經年久失修,油漆剝落。大殿的周圍建了幾排教室,也都是灰暗破舊的。
教師宿舍在校園的西南角,廁所卻在大操場的東北角,上趟廁所要“長途跋涉”。廁所三麵有牆,一麵南向,大敞,想一想刮西北風蹲坑的感受吧。
學校沒有自來水,隻有一台壓水機,壓出來的水顏色發黃,有臭滋泥味。學校的環境固然艱苦,想想我的在新疆兵團姐姐,在山西和內蒙插隊的妹妹,以及班上那些被發配到新疆東北內蒙的同學,我簡直是一個幸運兒。
學校還在搞運動,文革中層出不窮的運動對於一般群眾來說就是無盡無休的政治學習。每天早上六點到七點半天天讀,晚上七點到九點政治學習。如果刮風下雨學生不來上課就整天學;如果發表“毛主席最新指示”(總是首先通過晚八點新聞聯播發表),就連夜慶祝遊行(二三十個老師孤魂野鬼般摸黑在幾個村轉幾圈)並學習;若有重要中央文件下達就停課辦學習班學。寒暑假老師不要奢望放假,總是有全公社教師學習班,好不容易給一個星期的假,又被叫回去學文件或支援農業。
集體政治學習的本身就是浪費生命,多數時間是念報紙,一個人念,其他人個個心懷叵測,老道入定般枯坐。念上個把鍾頭,時間就打發完了。最怕的是學什麽指示,人人表態,一人說一通表決心的話。我不會當眾說話,也不會說違心的套話,所以總是等到最後一個才發言,多數情況下,還沒輪到我發言學習就結束了,我鬆了一口氣,又憂心沒發言被人看成落後分子。
每天要向毛主席“早請示”和“晚匯報”,所謂請示和匯報就是每頓飯前站在食堂門口,手捧“紅寶書”,麵向高懸的毛主席像,念幾段毛主席語錄。通常大家都選擇最短的語錄念,念多了,固定成為“老三段”:“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一遍,“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兩遍,“要鬥私批修”三遍。然後揮動“紅寶書”,高頌“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方可進食堂。老師們覺得一個人站在食堂門前又念叨,又揮手,像發神經病一樣,所以通常是三四個老師趕在一起祝禱。
到校不久就開始了“清理階級隊伍”運動。 第一個被“清理”出來的是趙老師。罪名是“破壞軍婚”,因為他和一個軍屬老師有“生活作風”的問題。他被定為敵我矛盾,由群眾專政,監督改造。
趙老師是教音樂的。一次我經過他的宿舍門口,裏麵傳出來華麗麗的手風琴曲,是歡快的阿爾巴尼亞歌曲《地拉那之歌》,我禁不住歌聲即將飛出胸膛的誘惑,推門進去,隨著風琴放聲高唱:“在十一月美麗的日子裏,地拉那充滿歡笑,烈士們獻出生命,為你自由繁榮……”
這以後我一聽到趙老師的手風琴聲,就不由自主地跑到他的宿舍放歌,完全忘記了眼前是個“敵我矛盾”。
錢老師是與我同時來的,也是65屆高中畢業生,曾在十一中學代培。我和他及其他新來的老師在一起很說得來。
到永豐第一年的暑期,小錢去青島老家,回來時帶來一個大酒瓶裝滿了液體,一定要我嚐一嚐。我對著瓶口喝了一口,又苦又腥,原來是海水,小錢高興得拍手大笑。我對他突然有了一點點心動的感覺。
不久發生了讓我震驚的事情。一天來了幾個人,其中有解放軍,與軍宣隊革委會談話之後,召開全體大會。會上宣布把“現行反革命分子”錢某揪出來。錢被拉到台前,低著頭。來人是十一學校的軍代表和革委會成員。他們宣布了錢的罪狀——帶領學校的“聯動組織”打砸搶,並有一係列“攻擊敬愛的江青同誌”的言論。會後他被那幾個人揪回十一學校批鬥去了,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聽說在那裏先是勞改,落實政策以後又留在那裏教書。
“錢某事件”讓我感到萬分驚悚。他那些反江青言論,我在不同的場合也說過。到學校後不習慣這裏一潭死水,常和別人講起外麵的形勢,我自己的觀點,還有文革中參加武鬥的經曆。千萬別把我也當成反革命啊。
我立刻把到永豐中學後寫的日記全部撕毀,那裏麵記錄了我對學校運動和人事的批評。我的串聯日記太有價值了,我舍不得銷毀,帶回家藏起來。可是媽媽偷偷看了我的日記後,立刻將其撕毀,然後扔到抽水馬桶裏衝走。我大怒,串聯日記是我一生中最有內容和思想的一本日記,現在全都化為烏有。
媽媽說這是一顆定時炸彈,要是被人發現了,不整死你才怪。想想也是,我隻能無奈地接受了。同時銷毀的還有我高中三年的兩大本日記、一個雜記本、高中時寫的一些算是練筆的小片段。隨著這些日記的被毀,我的性格中的自由因子徹底地被埋葬了。
由於精神緊張,失去了判斷是非和自我判斷的能力,我處於極端壓抑狀態,這種精神狀態反映到身體上就是持續不斷的胃疼。以至潰瘍便血。即使病成這樣,我不敢請假,否則逃避階級鬥爭的帽子就得扣在頭上。
有一次政治學習之前,我的胃又疼起來,學習又不能不去。我找校醫孫大夫看病,他拿了一根針灸針,用黑黑的手捏著棉花球擦了擦酒精,在我的內關處紮了一針,一股酸麻順著胳臂一下子走到胃部,立時胃疼就止住了。我驚異老大夫的針灸術高明,見人就盛讚他。
沒幾天又是一個批判會,這回批的是孫大夫。他曾經是國民黨中校軍醫。批判發言的“任務”交給了我。這是革委會第一次對我表示信任,要知道上台發言的人一向都是革命左派。我認真地寫了發言稿,意思說國民黨反動軍隊和共產黨的革命軍隊作戰,被我軍打傷,石某某卻醫治好他們的傷口以便讓他們重返戰場殺害更多的解放軍,狼子之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雲雲。
時間長了才知道,在永豐中學孫大夫是最沒有民憤的一個人,和大家的關係都好。一個老人孤零零地生活,很讓人同情。沒有人願意批判這樣一個老人,就讓我這麽一個新來乍到的人去做這個得罪人的事。也可能是領導見我老稱讚他,給我敲敲警鍾。反正我的人性在靠攏革命隊伍的路程上逐漸喪失。至今回想起來,我仍覺得非常對不住孫老頭。
老李是學校裏的幾個怪人之一,人稱“李瘋子”,是那種幹事不要命的人。他是南開大學數學係高材生,一聽他說話就知道是那種腦袋瓜非常靈光的人,他的數學課很受學生歡迎。他的家庭出身非常不好,大概是因為這個,他做事十分積極而且極端,比如他用所有的空餘時間,抄寫《毛選》四卷本,抄得工工整整,密密麻麻。每個人都有一兩套免費發放的《毛選》四卷,看都看不過來,不知他搞什麽名堂,真是有點“刮風掃地,下雨潑街”般的多餘。
他的“早請示,晚匯報”也與眾不同,自成一格。他從來不和別人一起“請示匯報”,而是一個人站在那裏,念念有詞,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時間肯定比背誦“老三段”要長得多。
不管老李怎麽表現,他永遠屬於“可以教育好的”那一類,而“教育好”前麵的限定詞“可以”則永遠是一種可能性而已。
老李後來和農村的一個貧下中農姑娘結婚,多少衝洗了一些家庭帶給他的“恥辱”。他婚後生活得很幸福,老婆非常喜愛他。他本人其實是很可愛的,熱情奔放,又有很多新鮮花樣,很多女學生都喜歡他。
秦某,學校裏的勤雜工,原來是山前學校的數學老師。據說他對男學生做了什麽“壞事”未遂後發配到我們學校,做買菜運煤之類的雜活。大家對老秦保持著高度警惕,但是看上去他真不是那麽一個險惡的家夥,他走路悄聲悄氣,說話慢聲細語,臉上總是靦腆的笑模笑樣,對大家都是和和氣氣的。他喜歡拿著毛線活,跑到女老師宿舍,坐在床上,一邊給自己織毛衣毛褲,一邊和大家敘叨家常。時間長了,見老秦毫無進攻性,人們也就放鬆了對他的警惕,並且對他的印象挺好。
後來學校看他“改造”得差不多,讓他教回數學課。
尚老師,四十多歲,是一個人緣很好,謹小慎微的人。他的缺點最多不過是有點虛榮心,好吹噓。好多年前他和別人聊天,有人說自己當過三青團小隊長,尚吹牛道,我還當過中隊長呢。不想這句話被人匯報,百口莫辯,從此就背上了“三青團中隊長”的黑鍋。在“清理階級隊伍”的中央文件中,三青團中隊長及以上的是清理對象。在交待會上尚痛哭流涕,說他根本沒當過中隊長,都是虛榮心害死了他。大家都知道他是個無足輕重的老好人,暗暗地捂著嘴笑。革委會並沒拿他怎麽樣,檔案上沒有這回事。不久尚老師就以高血壓為由,休了長期病假。“四人幫”倒台後,形勢有所好轉,他才回來上班。沒有幾天,他在女兒的喜宴上多喝了兩杯酒,突發腦溢血而死。看來,尚老師的高血壓病是真的。
季老師是永豐中學的“才子”,教語文,非常受學生歡迎。
“清理階級隊伍”中,他經常請假。大家都知道他有嚴重的肝炎,澳抗、轉氨酶和GPT的指標不正常。他定期上醫院化驗,然後交一張假條,休息一兩個禮拜。有一天他又去驗血,醫院打電話來,說他塗改了化驗單,人已經被扣留,叫學校派人去領人。待學校去了,季老師不見了,從此就失蹤了。直到幾個月後才在什麽地方被人發現,揪回學校,開了批鬥會。他交代說,他的肝炎是假,畏懼和厭煩革命運動是真。為了混個假條,每次驗血的前一天晚上,他都要喝白酒就鬆花蛋,第二天早上澳抗轉氨酶和GPT指標準高。不料最後一次化驗不靈,他就塗改了驗血報告單。
逃避革命運動肯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革委會調查了許久,找不出原因。其實季老師就是膽小,怕登高怕耗子怕人整人。如果他不是那麽抖機靈,什麽事也沒有。
在貧下中農進校“摻沙子”之前,學校裏出身好的教師少,小陸老師出身於工人階級,因為出身好,破四舊時兩條及臀的大辮子得以保留,每天細心梳理。她嫁了一個空軍飛行員。飛行員在人們心中的排行榜上要比一般陸戰軍人高級,小陸也立時身價翻倍。理所當然地成了革委會提拔重用的對象,無奈她對政治毫無興趣,唯一的話題就是丈夫和孩子。她書也教得一塌糊塗。不過她人不錯,心地善良,不搞是非,隻是入錯了行而已。
她丈夫每次飛行任務完畢回到北京,不管多晚回來,都要把她叫回家。丈夫有幾天假期,她就請幾天假和丈夫共享夫妻之樂。平時不允許回家的老師們嫉妒得眼紅眼綠。後來小陸自己也感到教中學力不從心,離家又遠,要求調到山前,教小學就行。飛行員的老婆總是好辦,軍隊一發話,地方馬上辦理。小陸在眾人的豔羨之下,順順當當到了“山前”。
小張老師是和我同時分配來的師院畢業生,我們最好。不久張老師要結婚了,她帶我去太舟塢村婆家看新房。新房裏擺滿了她收到的結婚禮物——數不清的毛主席的掛像座像,光是印著毛主席各個時期的照片的鐵盤子就一大摞。張老師很不滿意,悄悄對我說:“這麽多毛主席像,掛沒地掛,擱沒地兒擱,用不敢用,扔不能扔,留著幹嘛使?”我說:“你需要什麽東西,我送你。”她想了一下,說:“我沒有鏡子。”我們一起去村裏供銷社買鏡子,她挑了一麵直徑五六寸的小圓鏡子,兩毛七分錢。光看這麵鏡子,我覺得這個婚禮一定是很寒酸的。
我給小張出主意,不是大家都送毛主席像嗎?你也如法炮製,來一個“革命化婚禮”婚禮上不發煙不發糖,每人發一本“老三篇”(《為人民服務》《愚公移山》《紀念白求恩》,三分錢一本)。她聽了很過癮,似乎見到大家得到“老三篇”時的狼狽相,高興得拍掌:“對!就這麽辦!”三天婚假後,小張回來上班,我問她是否給大家發“老三篇”了。她說沒敢,還是發的糖,要是真發“老三篇”,人都會得罪光了。
孫老師教體育,彪形大漢一個。他家就住在永豐屯村裏,娶的是永豐屯的一個學生。
老孫有兩個孩子,老大是男孩,臉紅撲撲的很健康,老二是女孩,胖乎乎的,機靈得不得了。孫老師特別喜愛這個女孩,知道我有照相機,一天專門請我去給他家老二照相。我照了幾張。可是照片洗出來後發現曝光不夠準確,我就沒好意思交給孫老師,想等以後有機會再給她重照。誰知沒多久,老二生病發燒,村裏的赤腳醫生就當感冒簡單地處理了一下,沒想到第二天孩子竟死了,死時還不到四歲。孫老師的老婆傷心得幾乎發瘋。
不久,孫老師來找我問:“你還記得給我家老二照相的事嗎?”我說:“記得呀,照得不清楚,沒好意思給你。”他說:“不清楚也沒關係,她就照過這麽一次相。”我從抽屜裏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照片遞給他。照片上是哥哥和妹妹,哥哥一本正經地站著摟著妹妹,妹妹調皮地縮著脖子,笑著,臉頰上有兩個甜酒窩。老孫一接過照片就蒙臉哭起來,我不知怎樣安慰好,也陪著流淚。老孫的老婆思念死去的孩子變得神神道道,病弱不堪,風一吹就倒的樣子,直到他們又懷上了老三,生了一個兒子,女人才好了一些。
這裏講的老師都是文革中受碾壓的小人物,其實那些極左分子也有故事,很遭人恨,在這裏就不揭他們的短了。
插圖尤其棒,是你自己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