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崩地裂的那一天
——紀念唐山大地震四十四周年 劉海鷗
先介紹一下我個人的背景,我當時是北京一農村中學的老師,正在城裏的娘家坐月子,地震那天兒子剛滿四十天。老公老宋是北京體院的生物化學講師,地震那天正好從體院來看我。
一
1976年的北京。
七月底的天氣特別反常,悶熱潮濕,陰沉沉的,壓在頭上讓人喘不過氣來。人不斷地出汗,汗又不幹,粘溻溻地包著身子。
我正在娘家坐月子,很多煩心事都聚集在一起:天氣酷熱,兒子不肯睡覺,吭吭哧哧,哭哭兮兮,小身子被汗弄得水淋淋的。第一次帶小月孩,沒有經驗,不知道他那裏不合適,整天抱起來不是,放下也不是,忙亂成一團。更緊張的是一吃完喝完,吃下去的東西就以拋物線狀噴射出來,弄得大家都髒,一天不知要換幾身衣服。空氣裏濕度大,衣服尿布幾天也晾不幹。媽媽不得不升起一個火爐整天坐在旁邊烤衣服烤尿布。我的奶水不多,流的又不暢,兒子吃幾口吃不到什麽,就大哭大鬧。想到五十六天的假期很快就會過完,那時肯定要給兒子停喂母乳,不如早些停了算了。兒子勉勉強強吃到一點母乳的第三十天,我吃了回奶藥。我那時的想法十分革命,等到產假期滿,到窮苦的遠郊縣找一個看孩子的農婦,孩子就長期放在那裏了,不能讓他影響我的工作。
停奶真是一件苦差事,乳房漲得像兩塊大岩石,壓在胸口,生疼,站沒法站,躺沒法躺。
就這樣狼狽不堪的,那天到了。這都是些征兆嗎?我有的時候懷疑。
二
自從地震局成功地預報了東北海城地震後,從頭年十二月起就在各個單位傳達京津唐地區將有大地震,讓大家做好準備。曾經有一段時間,大家搶購大米麵粉和各種生活用品,以備地震之需。媽媽也買了很多餅幹,灌了幾瓶水放在桌下床底。我一直認為這是十分荒唐的事,地震是無法準確預測的,這樣沒邊沒沿地做準備,要等到哪年哪月?時間長了,北京的老百姓聽狼來了的故事聽多了,也都鬆弛下來。就在這時,“狼”真的來了。
時鍾已經進入了7月28日,夜裏一點多鍾,兒子又醒了,沒了母乳,他無依無靠的,哼哼吃吃地哭。我喂了他幾口水騙騙他,他抽抽噎噎地又睡去了。我把他胸前的米袋擺好(一條寬布帶,兩頭縫上裝米的口袋,布帶蓋在孩子身上,米袋在身子兩旁。這是防止新生兒睡覺時手腳驚抓抓地亂動),把小床欄杆拉起,掖好蚊帳。此時,房頂上的老鼠像炸了窩,排著隊,蹬蹬蹬從東跑到西,又蹬蹬蹬從西跑到東。耗子的鬧聲,加上兒子偶爾的抽泣,還有屋子裏昏黃的燈光,我心裏感到非常的淒涼,真的,不是現在才這麽說,那一晚上我記得非常清楚。
三點多鍾,我被老公急促的叫聲吵醒了:“海鷗,地震!海鷗,地震!”他是被媽媽喊醒的,幾十年的神經衰弱的媽媽第一個覺察到地震,瘋狂大叫,喚醒了全家。我睡得那麽死,如果老公那天恰巧沒來看我,我還不知在哪個爪窪國裏。
我的床在猛烈地上下震動,黑暗中有一種可怕的轟鳴聲。這與我1966年感受到的邢台大地震的餘波不同,那是左右搖擺的感覺。這次地震來勢凶猛!我一躍而起,衝到兒子的小床前,抱起了兒子,連同米袋,連同蚊帳,和老宋一起衝出屋門。奇怪的是老宋竟然在那麽緊急的瞬間還把衣褲穿整齊了,不知多少人都是裸身光腚跑出街的。我沒問題,生孩子以來一直穿著長衣長褲睡覺。
媽媽和妹妹已經站在外麵。我家的四合院住了五家人,我們一家住在西跨院的耳房裏,耳房正對著西屋的山牆,我們半睡半醒,半醒半懵,站在山牆底下哆嗦著,還沒有回過味來。地下繼續發出沉悶的轟鳴,地麵先是彈跳著,然後又像風浪中的甲板歪斜著,我們隨著大地搖晃。
突然,頭上在掉土,越掉越急,夾雜著小碎磚塊。轉眼碎石爛沙如下雨般落下,不知誰喊了一聲,山牆要塌!快跑!媽媽和妹妹衝出小跨院與正院相隔的柵門。我和老宋頭頂頭頸交頸胳臂環繞著,把懷裏的嬰兒嚴嚴遮住。走得慢了一步,山牆上開始掉大塊磚頭,砸在我們的頭上腳上。壞了,柵門被掉下來的石頭絆住腳,拉不開了!情急中,宋抬腳猛力一踹,門開了一條斜縫,就在我們倆奮力擠出山門的瞬間,轟隆一聲,山牆轟然倒塌,砸壞了柵門,碎磚蓋了一院子,堵住了我家的門。
生死竟在瞬間。
三
贏得了半秒鍾的時間,贏得了三條性命。首先想到的是兒子,他有沒有受傷?他在我的懷裏紋絲不動,我感到不好,喊了幾聲,沒有一點反應。天黑,看不清。我們跑進西屋鄰居家在燈下仔細觀看,兒子的頭臉像個土葫蘆,繈褓也全部蓋滿灰塵,額角一絲細細的血流正在往下淌。我的心已停止了跳動,老宋簡直要哭出來。他小心地吹去兒子臉上的灰土,在我們的狂喊中,兒子動了動,巴巴嘴,又睡了,樣子很恬靜。除了額上小小的擦傷,他沒有事!
西屋的小四見到我,驚恐地喊起來:“二姐,血!血!”我這才感到,頭頂上正在汩汩向外淌血。血流過我灰塵蒙麵的臉,流到胸前,染紅了整個胸襟,往下染紅了褲子。宋也一樣血流滿臉。
那陣小四不學好,流裏流氣,偷東西,見了我早已經不再打招呼叫姐姐。可是這會兒,他急忙給我找了一塊手絹,男人的有點髒的手絹,幫我捂在正在流血的頭頂,關切地讓我坐下。北屋的貴子媽也不示弱,非要拉我們上她家去坐不可,理由是他們家更安全。鄰居們平時為了一兩分錢水電費常常鬧得你死我活,這會兒表現出了空前的愛心,我真是很感動,但是我們哪家也不能留,我們必須馬上去醫院治療。
我們去離家不遠的隆福醫院,走路時我發現我的腳也受了傷,一瘸一拐,行動困難。天還早,街上沒有什麽車。路上有很多人躲地震,他們集中在馬路的中心,遠離路邊的建築物。有人發現了我們,張口結舌地指著,啊啊地說不出話來。我們的樣子肯定很可怕——在朦朧中行走的的血衣,上麵架著兩顆血葫蘆。
到了隆福醫院才發現,我們的傷勢不算什麽。急診室裏已經擠滿了傷員,砸胳臂斷腿的,血肉模糊的,哭天喊地的,不省人事的。一位母親背著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孩子,飛奔而進,大聲哭喊著:“大夫大夫,救救我的兒子!”孩子趴在她的肩上腦袋耷拉著,可是醫院的值班大夫根本不知道在哪裏。看到這般情景,我說回去吧,輪不到咱們。
回到家一會兒,不知誰把“紅醫站”(那時每個胡同都有一個紅醫站為本胡同的居民治頭疼腦熱,還管打針發藥)的老太太找來了,她給我們頭上抹了一點紫藥水,蓋上一塊紗布。
餘震頻繁,一直是站在甲板上的感覺。人們不敢在屋裏呆,都站在院子裏。院子太小,躲過這邊的房子,就靠上了那邊的牆壁。站在哪兒都不合適。我們決定天一亮就回自己的家,北京體育學院的宿舍,那裏到處是大操場,避震容易一些。
四
當我們頭纏紗布,穿著血衣,抱著孩子坐著嘣嘣車(當時流行的三輪摩托出租車)回到體院家屬宿舍時,在外麵避震的人們都震驚了,趕緊把我們擁到醫務室,頭上的傷本來應該縫合的,醫務室沒有條件,隻能重新消毒包紮打針。我們的頭上被紗布結結實實地纏起來,就像電影裏的傷兵。
天開始下雨,體院理論係的人都轉移到教學樓躲避。這個教學樓是五十年代末在蘇聯專家的幫助下建築的,和蘇聯的一切東西一樣,雖然粗笨,但極其結實。我們受到特別照顧,三個人分到一間教研室。
雨越來越大,多天來堆積的厚厚雲層全部化為雨水,終於像決了口一樣從天上狂瀉下來。我有生以來也沒見過這麽大的雨,從窗子望出去,雨水密得看不見任何東西,隻有驚天動地的雨聲和雨幕包圍著你,好像又麵臨洪荒時代,整個宇宙即將天塌地陷,淹沒在大水之中。我們感到恐懼,不知道下麵老天爺還要幹什麽。
有消息傳來,地震中心在北京東南的唐山,整個城市全變成了一片廢墟,更是人心惶惶。兒子一直都在睡覺,他平躺在一張辦公桌上,兩臂攤成一字,兩腿還象在腹中一樣踡著,偶然雙臂受到驚嚇一樣揮動兩下。天涼了,他終於能舒舒服服睡個踏實覺了。看著危境之下的這個無知無覺加無辜的幼小生命,我無助地流下眼淚。
形勢不允許我們更多地發泄感情,餘震又來了,每次餘震,震級都不小,整個樓都在劇烈搖晃。每一震動,人們都像驚弓之鳥一樣東奔西跑。更可怕的是眼前的消息:醫務室楊大夫的丈夫帶著他的小姨子大哭著從唐山回到體院。他說楊大夫在地震中遇難了。地震的前一天,體院有一輛便車開往唐山拉貨,楊大夫夫妻和體院的另一個老師楊再春的家在唐山,就搭這輛順風車回老家看看。結果楊大夫被落下來的房梁奪去了生命,永遠地留在了唐山。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沒了?!不久以前她還給我做過產前檢查。他們說,唐山幾乎沒有留下一件完整的房子了,地震後一片死寂,仿佛人全死光了。楊大夫一家人隻剩了他們倆,還有他們所知道的人幾乎都死了。楊再春老師死裏逃生,但是沒有回來。就像當時所有幸存者一樣,義不容辭地留在那裏搶救受難者。十幾天後楊再春回來時,眼睛血紅,神情可怕。他天天和死人打交道,看盡了人間慘狀,似乎神經都出了毛病。
五
預報還有更大餘震,全體教師和家屬都轉移到打靶場的帶有頂棚的看台上。兒子渴了,我給他灌了一瓶白開水,出來得匆忙,什麽吃喝都沒有帶,那刁孩兒嚐了一小口,扭頭拒絕再喝。教研室的一個老師帶了一盒軟包裝的果汁,兌了一些在瓶子裏,再給他,他先用舌尖舔舔,嚐出甜味,立刻咬住奶嘴,咣嘰咣嘰一口氣把水喝光。他的挑剔引起一片歡樂的笑聲,給惡劣的環境帶來一線生命的陽光。
晚上人們被安置在學校裏的一個自行車棚裏睡覺。男人們冒著危險回家搬被褥碗筷煤氣灶。車棚裏並排擺上床板,支上蚊帳,便是一個個的“家”了。我不放心爸爸媽媽,要老宋進城把他們接來,並順便將兒子的生活用品帶回來。宋果然把爸爸媽媽帶了回來,是在街上找到他們的,他們在大街邊坐在小板凳上,正無計可施。臨走時,媽媽把為我坐月子養的幾隻雞送給了院裏各家,感謝他們在地震時對我們的關心和幫助。
露天住宿真是困難之極,白天又悶又熱,沒法休息,吃飯幸虧有食堂。我們的煤氣罐主要給孩子熱奶。媽媽不知道從那本書上學來的,一瓶牛奶分裝在四個奶瓶中,瓶裏再兌上水,放在鍋裏蒸,一天四頓,一頓一瓶。兒子出生四十多天了,一直這樣吃法。地震後他天天拉稀,屎綠綠的,夜裏還老哭,惹的周圍的鄰居十分心煩。眼看他一天天瘦下去,我們商量的結果是,把他送回老宋的貴陽老家去。作出這個決定,我不禁為兒子鬆一口氣,也為自己大大鬆了一口氣。我怕地震,怕得要命。
我們買票十分順利,本來無論何時火車票都是十分難買的,可是一看我們頭上包紮著繃帶,排隊買票的人馬上讓我們排到了第一,售票口立刻賣給了我們臥票。在去火車站的汽車上及火車上,人們都對我們這兩個抱著月孩的傷員也表現出同情和關照。
六
到了貴陽,我們到了安全島。
我不必每天夜裏驚醒,感受地震餘震的恐懼,這裏也沒有不停的政治運動讓你精神上無法喘息,沒有各種渠道來的政治小道消息讓你無所適從。盡管這裏的生活比北京艱苦得多,比如用水,每天要到街上挑水,一個水龍頭,一大隊等待接水的人。挑滿一缸水要半天的工夫。好在那時“抓革命,促生產”可有可無,宋的兄弟姐妹上班很隨意,可去可不去。這些工作他們全包了。我們隻需在這裏安心地養傷、帶孩子。
貴陽的牛奶很難搞到,兒子來貴陽後就開始吃糕幹粉了。糕幹粉熬得稠稠的,灌滿一大瓶子,那小家夥抱著瓶子咕咚咕咚一會就喝得精光。吃喝拉撒都正常了,再也不哭不鬧,睡的安安穩穩。我這才意識到,在地震棚他拉稀哭鬧是因為餓的。
我頭上的傷基本好了,但是一直忽略了腳上的傷。我發現被砸傷的腳趾縫間已經腐爛發臭,清理幹淨後傷口愈合,但右腳一個腳趾底部腫起一個大疙瘩,一著地就痛。在貴陽人民醫院看病,照了透視後,莫醫生,據說是貴陽有名的骨科醫生,說第四趾的骨頭被砸碎,又自己生長起來。碎骨被後來長起來的纖維組織包圍,長成大疙瘩,將來永遠會影響行走。治療的辦法是將該趾割除。
當我在手術台上下身麻醉,頭腦清醒地接受著手術,聽見那個姓莫的醫生在教他的學生如何動這樣的手術,邊說大家還哈哈地笑。我萬分地後悔了,我覺得這個手術是多餘的,醫生純粹是為了讓他的實習生做一些臨床練習。
貴陽的醫院髒亂得可怕。每個病人的家屬恨不得把全家都搬來。七大姑八大姨都在病房裏轉來轉去,談笑哭鬧話家常。醫院不供應三餐,全靠家屬送飯。人們幹脆把煤爐子搬進病房,炒菜做飯如同自己廚房。護士除了發藥打針露一麵,根本看不見。老宋和他的妹妹輪流來照看我,十幾天後我的繃帶拆掉了,少了一個趾頭的右腳醜陋不堪。後麵的半輩子,一直在下意識地遮掩我的腳不要暴露在別人麵前。
因為腳的手術,我十一月份才回北京。去學校上班時沒有人問起我頭上的傷,也沒有人關心我失去了一個腳趾頭,卻因為去貴陽“逃避抗震救災”受到了領導和群眾的嚴厲批評。
七
唐山大地震對外報道7點9級,但內部盛傳是9.1級。死亡人數按官方公布的數字是近24萬人,民間的數字大大地超過此數(從官方,永遠也別想得到真實情況)。中國拒絕了所有國際援手,“自力更生”地抗震救災,不知道耽誤了多少寶貴的生命。
更加荒謬的是,事實上震前國家地震局已經接到大震的預報,卻懾於政治風險沒人敢向中央匯報震情預報。這樣的事已經多有報道,我知道最真切的一個例子就在我身邊:我們中學有一個剛從海澱第三師範分配來的年輕物理老師,他是地震預測愛好者,並且是海澱區地震預報小組的成員。他天天觀測自己製作的地震預報儀器,在地震前兩天,準確地測出在兩天之內北京東南二百公裏將發生特大地震,學校不敢耽誤,立即把預測上報區政府,但沒人重視這個業餘地震預報愛好者的警報。地震發生後,海澱區政府這才夢醒如初,把他捧為英雄,開大會表彰請功發獎狀,盡管他一條生命也沒能挽救。
中國的事情沒法說。
我呢,從那以後健康就開始走下坡路,1990年查出腦子裏有了直徑三厘米大的腦瘤,西醫們在看病時總是要問我腦袋是否受過創傷,而所有的中醫則言之鑿鑿地斷定,這瘤子就是地震那一擊造成的。大概這真是地震後遺症吧。事情還沒有完,按照人體機能的辯證法來說,開顱的大手術影響了我機體的平衡,從那以後,大小十多次手術。想想唐山大地震的遇難者,我的算什麽呀。不值一提。
為紀念多災多難的那一年和那些多災多難的中國人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