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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臨渙集

(2020-05-14 02:32:23) 下一個

爸爸的臨渙集                  劉海鷗

(該文也是我的長篇家史《半壁家園》中的一段。最近陸續發表的家族故事是把這本書的結構全部打亂,重新組合出來的。為了每篇故事敘述得清晰完整,難免有些地方和其它篇章稍有重合,本篇故事中呼啦湯和長蓉的死在其它故事裏曾出現過。好在篇幅不大,請包涵)

古鎮小子

我爸爸,安徽濉溪縣臨渙集鎮人。生於農曆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廿三日(公元一九一五年一月八日)。乳名“北京”。按族譜長字輩排名劉長菘,1949年以後用筆名劉遼逸。

爸爸十三歲外出讀書,大學畢業後更是遠離家鄉,加上戰火連天,他與老家逐漸音訊相隔,但是他對家鄉的熱愛和思念從來沒有中止過,年事越高,思念越強。臨渙集是一塊磁石,不僅把爸爸一次次召喚回去,還時時吸引著他的思緒。那年爸爸給我講述他的生平,所有的內容卻隻圍繞著家鄉,風俗、特產、人物、集市、社戲、兒時的夥伴、遊戲。他把心留在了那裏。

爸爸總是說:“我的一生過得很平淡,沒有什麽可寫的,家鄉的事你可以作為素材,將來寫作時有用。”爸爸對家鄉的描述對我確實非常有用,不過與寫作無關,而是一把了解他性格人品的鑰匙。當我回到故鄉,看到爸爸描述過的一切,我覺得到處都可以看到他的足跡,到處都可以和他的靈魂對話。為了爸爸的濃濃鄉情,我要花一些筆墨講一講臨渙集這塊造就和養育了他的土地。

臨渙集方圓二十裏地,一馬平川,爸爸就在這塊平原上長大。直到十三歲離開家鄉他才第一次見到山。人們說生長在平原的人胸襟開闊坦蕩,未見得所有的人都是這樣,但爸爸是。

臨渙集曆史悠久,東周列國時就已經存在,在宋國境內,叫銍邑。南北朝改為臨渙郡。集鎮四周有城牆包圍。東西南北四門上有烽火台遺址。二〇〇八年我回到故鄉,登上了當地人稱為土城的城牆。年深日久,城郭上的建築物早已塌毀,土城依然存在,已經變成上窄下寬的梯形土坡,坡兩邊覆蓋著鬱鬱蒼鬆,變作一道綠牆環繞集鎮。土城如今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也算是臨渙古鎮的一大旅遊景點。土城還有一個特別之處,當地的百姓習慣於把死去的親人埋葬於此。土坡兩邊墳頭一個接一個。我的二堂哥玉海的墳墓就在土城上。二〇〇〇年爸爸回老家,給玉海掃墓時,指著旁邊的地說,我死了就埋在這裏。遺憾的是,至今我們還沒有完成他這個願望。



遠處的鬆牆就是土城

在這個古老的鎮子裏,幾百上千年的古物俯首皆是。臨渙陶瓷器皿源遠流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省考古所曾經在這裏采集了大量的陶瓷遺物,幾乎囊括了各個朝代的陶器,一直上溯到商周。

爸爸小時候有一個遊戲讓他著迷——撿“碗碴”。小孩子們蹲在城根的雜土堆上,用一塊大“碗碴”刨鬆土地,就有色彩斑斕的“碗碴”跳入視線。一會兒,每人手捧一大把,互相顯擺,交換,把對方手中好看的換到自己手裏。在孩子的世界裏,“碗碴”還真具備了“硬通貨”的功能,可以用來“買”其他孩子手中的好玩意兒。“碗碴”攢多了,就像地主老財存錢那樣,刨個坑,埋在地底下,過後或許又忘記了。他們並不知道,這些“碗碴”也就是各個朝代的的陶瓷碎片,可能真的很古老很有價值呢,但至少他們建立了最初的審美觀。

趕大集

爸爸童年生活中最大的歡樂莫過於趕集。



2008年回鄉趕上一集

臨渙十天二四七九有四集。爸爸最喜愛的是集上的呼啦湯,那是臨渙一絕,人人愛喝。湯裏有豆腐、豆腐絲、芝麻、花生、胡椒,又香又辣。至於為什麽叫呼啦湯,可能是胡辣湯的諧音,但爸爸更願意相信是因為人們喝湯時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音而得名,那才體現了呼啦湯的魅力呢。臨渙另一特色是烙饃,方圓百十裏隻有臨渙有此物,既非烙餅又非蒸餅,一般是用白麵做的(生活差的摻以高粱麵),用鏊子烤製,薄如紙張者為上品。爸爸最後一次回鄉是八十六歲高齡,我表叔說他一頓飯竟吃了五個烙饃。吃饃時就的鹹菜——包瓜(空心瓜裏填充十幾種果仁瓜菜醃製而成)也是臨渙的一大特產,其美味就是空口吃都吃不夠。



回鄉我也到集上喝了一碗呼啦湯



包瓜。臨渙親戚送的,帶回北京,一頓就吃完了。

通常是大爺劉世忠帶著爸爸上集。爸爸從小和娘一起生活,很少見到他爹,幾乎沒有得到過父愛,所幸周圍的長輩都十分疼愛這個孩子。大爺特別喜愛爸爸,待他如親生兒子。爸爸對他的感情比對自己的父親要深。

在集上大爺一定會買一碗呼啦湯、一個烙饃給他吃。集上還有一家賣鱔魚湯。鱔魚段裹麵,油炸,然後加上呼啦湯煮開,碗裏扔一把蔥花芫荽末。喝上這麽一碗湯,神仙也不換。若是大爺高興了,就會給他幾個子兒讓他去喝碗鱔魚湯。大爺不吃,隻是坐在一旁抽煙,和老板拉呱,總愛講起同樣一個故事。話說正是軍閥混戰的年月,有一次臨渙過軍閥隊伍,一個當兵的喝了呼啦湯吃了烙饃不給錢就走了。老板去報告了他們的長官(大概就是一個連長或營長)。長官讓士兵站隊,對老板說:“你來辨認一下,是誰吃飯不給錢。”老板找出了那個兵,可那人死不承認有此事。長官問老板:“他都吃了什麽?”老板一一述說。長官跟士兵說:“你不是不承認嗎,那就剖開肚子看看是不是吃了這些東西。”士兵真的被剖了肚子,為一頓飯送了命。這個故事爸爸聽過多次,每次都同樣地目瞪口呆,同樣地震驚。他不知道從這個故事中該接受的是軍隊的嚴明,還是人命的輕賤。

喝呼啦湯還有一個故事,是爸爸親眼看見的。當年軍閥在哪兒打勝了,就占地為王,把自己的人放在那兒做地方行政長官。有一陣某軍棍擔任臨渙鎮長,一天早起在街南邊喝呼啦湯,喝完不給錢就走。掌櫃的和他理論,鎮長仍是不給錢。掌櫃的說:“不就是仗著你一身的老虎皮欺負我們!”鎮長火了,把他拉到衙門拴在柱子上,拚命打,棍子都打斷了。圍觀的老百姓裏三層外三層,爸爸在大人腿縫裏鑽來鑽去聽他們議論,他憤憤不平,希望有大人出來替掌櫃的說說話,可是人們都是敢怒不敢言,隻有同情沒有辦法。

還有一件事也嚇人——“炸集”。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大集,忽然間衝進一隊執槍的軍人,見青壯年就抓。人們喊著“抓壯丁的來啦!抓杠子(給軍隊扛活)的來啦!”驚慌亂跑,攤位翻倒,雞飛狗跳。轉眼間集上沒了人,隻有散亂在地上的貨物。來不及逃脫的人被抓走,嚇得臉色薑黃。爸爸親眼所見,嚇得心突突地跳,渾身打顫。我奶奶的一個親弟弟就是這樣被抓走的,未幾連驚帶嚇死了。他結婚才沒幾天,新媳婦肚子裏剛剛懷上孩子。後來爸爸對這個遺腹子表弟十分照顧,把他接到北京,讀了書,當了老師。

權勢和仗勢欺人在人們心中引發出來的結果不外兩種,一個是拜倒和屈從,一個是悲憫和反抗。爸爸內心的善良和日後走上革命道路,大約從那時起就埋下了種子。

臨渙軼事

鎮上最吸引人的是聽戲,淮北一帶沒有自己的地方戲,聽河南梆子。戲班子在方圓一二百裏巡回演出,老鄉們叫野台子戲。逢會(在東嶽廟、南閣舉行的臨時市場交易,比集大,三四天一次)時便有戲班子搭台唱戲。人們雖然愛聽戲,但是伶人的地位很低,三教九流中隻比要飯的強一點。戲班子裏有名的坤角兒是劉宏聲、苗娃、萬人迷和須生丁氣兒。劉宏聲唱坤角最好,可歎他在某地唱戲時,偷了人家的閨女,被女家抓住打斷了腿。後來居上的坤角是苗娃,唱得如此之好,以至人們編順口溜:“端起碗,拿起饃,想起苗娃不能活。”

對河南梆子的愛好爸爸保持了一輩子。文化革命前,家裏有一個留聲機,唱片一大摞,兩個極端,一種是蘇俄歌曲以及俄國古典作曲家柴可夫斯基、拉赫瑪尼諾夫等人的作品,一種是常香玉崔蘭田的豫劇,兩種不同的音律交相進行,在爸爸的音樂審美中得到統一。

我回老家時也趕上一次大集,集上有戲台,唱的仍是河南梆子,但是在娛樂方式花樣百出的今天,戲台前觀眾寥寥,地方戲曲前途堪虞。

集上看戲的人稀稀拉拉。

藥房對門是一家雜貨店。店主姓周,是離臨渙集二裏地的圩子裏的,是個大家族。店裏除了賣日用品,還賣“果子”(即點心):三刀子、大僚花、蛋糕、麻片、雙麻餅。店老板是河南懷慶府人,夥計也是懷慶府的。有一個夥計叫鄭體成,約三十來歲,特別會講故事。夏日晚上出來乘涼,坐在雜貨店門外的石條上就開始講故事。他講清朝大官年羹堯殺人如麻。一次他請一個官員吃飯。上來一道豆腐菜,大官吃了一口,年羹堯問他好吃不好吃。豆腐很熱,大官正在燙嘴,搖頭表示來不及回答。年羹堯認為他說不好吃,當下把廚子殺了。還有一個故事說有一個晉學士頭腦很聰明。一次有人進貢皇上兩個花瓶,送到殿上那位學士不慎踢碎一個。皇上欲拿他問罪,他說皇上是一統天下,兩個不吉利。皇帝大喜,免其死罪。還有神仙道士閻王小鬼的故事……別看都是些坊間傳說,卻不乏民間的智慧幽默。爸爸每晚必到,坐在夥計身邊,腦子隨著故事展開了一片新的天地。

街上還有一個說書人,叫張和中,每天晚上在街上擺一張小桌子,驚堂木一拍,說書開始。先說一小段作引子,如“四喜”:“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還有“四憂”:“遇仇人,下雨沒完,娶個殘老婆,提名夢。”說完了開始收錢,然後言歸正轉。施公案、彭公案……。別看他說得引人入勝,自己並不識字,全靠兒子看了書後給他講。他憑記憶想象和發揮,講得有聲有色,活靈活現,還加了一些花色,比如形容女人走路,他說:“走起路來像一汪水”,簡直呼之欲出。爸爸每晚都搬個小板凳去,聽得津津有味。一九五一年爸爸回鄉,還看見過張和中,幫他看書的兒子沒有子承父業,在賣鱔魚湯。

除了這點文化生活,老百姓的日子就是無聊加上無聊。鄉人興鬥鵪鶉。集上若是圍了一大圈人看熱鬧,一定是在鬥鵪鶉。鬥敗的鵪鶉不敢再上場了,就被淘汰掉。有一次大人給了爸爸一隻鬥敗的鵪鶉。爸爸非常喜愛它,放在一個紙盒裏養起來。娘要把它燒來吃掉,爸爸堅決不幹。有一天放學回家,鵪鶉不見了,再找才發現已經燒熟了。燒鵪鶉的辦法是先用高粱秸燒火,熄火後把鳥扔在煙灰裏。爸爸嚎啕大哭。娘把鵪鶉整理幹淨,放上鹽,讓爸爸吃。他一邊哭一邊吃,竟吃得很香。

要不就是聚賭,臨渙集第一賭徒叫朱銀兒,逢集必賭。本鎮不開集,就跑到二三十裏外的石弓山集市去去開寶。通常是到了集上,腳根還沒站穩,就押錢。才押兩寶,錢就輸光了,隻好看人家賭。本來他是有妻兒有田地的,在街上還有一個雜貨店,可是沒幾年就把家業敗光,老婆帶著孩子回娘家了。爸爸讀書時有一年放假回鄉,和小學同學玩開寶。朱銀兒送寶,暗地搗鬼,作手勢,讓爸爸把錢賠光了。又過了一年,爸爸再回鄉時,朱銀兒連房子都沒有了,隻見他偷了一把秫秸夾在腋下,縮著頭,到炮樓下麵的屋子裏烤火。最終他饑寒交迫地死在了街上。

鎮上有個傻子憨二,人人拿來尋開心。憨二原來不傻。好多年前家鄉常鬧土匪,除了本地土產的,還有流竄的“長毛”。長毛過後又有“大撚子”。地方政府抓到了這些人就在牛市砍頭。老百姓都湧去看殺場。一次殺人,刀起頭落,那頭咕嚕咕嚕滾到一個孩子的腳旁,一口咬住了他的褲腿。孩子扭頭逃跑,可人頭怎麽樣也甩不掉。孩子嚇昏在地,醒了以後,人已經變傻,從此再也沒有清醒過。他的家人管不起他,隨他出去要飯。大家叫他“憨二”,他的真名已經被人們忘掉了。憨二一天到晚夾個碗,提個籃,在人家門口自言自語說一陣笑一陣。最常說的是:“今天沒有遇到好人。”人家總是逗他:“憨二,今天遇到好人沒有?”傻子很仁義,從來不打人,隻是嚇唬嚇唬圍觀起哄的小孩子。他睡在土地廟裏,鋪著秫秸,後來背上長癰疽,不治而死。

爸爸家的隔壁住著姓段的夫妻,是紮“社物”的,即給死人送葬用的紙人紙馬。抽大煙的人死了,家人就給他紮一套抽大煙的用具,讓他在陰間繼續使用。段老板的老婆模樣很俊,臉上有幾個麻點子,更顯得俏。老婆不安心在這家生活,總想離開。那時沒有離婚一說,女人總得靠男人養活。隻好經常站在門口掀起簾子,往街上張望。人販子領會女人站門的用意,就會上前搭腔引誘,將婦女拐走。段老板的老婆最終不是被人販子拐走的,是跟一個“吹響”的私奔了。吹響就是吹喇叭的。人死了送葬隊伍都要雇一個鼓樂隊,有吹喇叭的,吹嗩呐的,有敲鑼打鼓的。紮社物和鼓樂隊總是和喪葬有聯係,兩人就對上了眼。類似的事情常有發生。段老板的老婆跑後,他又找了一個逃荒的女人。那女人是個白癡,一隻手的手指已經變形,縮在袖子裏不能動彈,雖有一隻好手,什麽活也不幹。一兩個月後,段家傳出來說女人病死了。人們懷疑是段家人把她勒死,然後埋掉了。此事沒有人追究,但是段家的兒子不久因病死去。人們又說是遭報應了。

家鄉要飯的人很多。有一次爸爸正在南湖的外婆家,忽然有“吃大家飯”的來了(即幾十上百來口乞丐集合到一起到一個村子要吃的,不給就搶)。大家都很緊張,趕緊關門和麵烙饃,然後登著梯子把饃從圍牆上撒給要飯的吃。乞丐走後,大家查點東西,發現雞少了很多。乞丐團隻是在村莊裏活動,不去集上鬧,因為集上有保安隊。

鎮上有許多山西來的生意人,多是山西臨石人,在這裏開放帳鋪(錢莊)。爸爸才記事時,一些山西人租住在他家藥房後麵的幾間房子。他們剛來時很受排擠,當地人打他們,不買他們的東西,甚至把他們抓起來,用大紅芋或胡蘿卜塞進他們的肛門裏。經過很多年山西人才站住了腳。他們很會做生意,慢慢開起了放帳鋪。賬戶達一二百人。每過一段時間,他們到鄉下放帳,收利息,討債。逢集時,借錢的、還帳的、還不起帳的人聚在錢莊,吵吵嚷嚷亂成一團。爸爸上高中時,有一個曾租住劉家的錢莊老板掙夠了到北平玩,住在背蔭胡同爸爸的三叔劉逸南家。劉逸南的護兵劉子雲很討厭他,嫌他摳門,在劉家白吃白住,什麽土特產也不帶,所以對他態度很壞。這個山西人倒不在乎,照吃照住。

看人家娶親對小孩子是件有意思的事情。爸爸的堂兄長蔚比他大六七歲,爸爸常常跟著他玩,和他感情深厚。長蔚結婚時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頭天晚上,吹鼓手、放炮人,還有一個抱著雞的人前麵開道,花轎隨後,熱熱鬧鬧去接新媳婦。第二天新娘的花轎才抬到劉家門口。放接轎炮,迎新娘。新娘下轎,三四個打扮漂亮的小姑娘輕甩手帕,慢慢走到花轎前,每步隻挪一兩寸,叫迎親。把看熱鬧的人弄得心裏焦急。迎親地上鋪著席子,小姑娘扶著新娘穿過院子,兩旁有人往地上撒花生和其他糧食,一麵撒一麵唱。按規矩花轎到了門口新郎應該掀轎門簾,長蔚卻一直躲在屋子裏。新娘到了拜天地的桌子前,長蔚母親叫了好幾聲:“長蔚,拜天地了!”他才出來,比新娘還扭捏。拜完天地入洞房。新娘子換上陪嫁中最好的衣服出來拜公婆。長輩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紅包給新娘。婚宴鬧到深夜才散,新娘大半天不能上廁所。



還趕上了一場鄉間的現代婚禮。

臨渙鎮街上有一個銀匠叫鍾毛,母親是寡婦,十分潑辣。鍾毛結婚的新婚之夜,寡婦躲在窗下聽房。隻聽見新媳婦罵鍾毛:“圍(土話,做房事之意),圍,圍什麽!把你的割了去!”寡婦大怒,一頭闖進新房,給新媳婦幾個嘴巴,說:“娶你就是要你生男育女,你不讓圍就不饒你!”第二天整個臨渙都傳開了,總是和銀匠打趣:“圍什麽!把你的割了去!”鍾毛在文革時還在做首飾,被鬥得很厲害。

過年是小孩子最盼望的事情。從臘月開始空氣裏就洋溢著過年的氣氛。臘月初八的臘八粥、二十四日的祭灶,然後是蒸饅頭、置酒肉。初五以前不能動刀子,要蒸好多饅頭,半夜就得起來做。饅頭下屜,大人手伸進蒸汽,麻利地把滾燙的饅頭撿到籮筐,蓋上屜布掛在房梁。爸爸抬著頭眼睜睜地巴望著,盼望新年快來能吃白麵饅頭。老家很窮,一般家庭主食是也就是紅芋(白薯)。劉家的家境還算好的,也是兩頓紅芋一頓玉米餅,偶爾才可以吃到烙饃。一次娘搞到一塊山藥,燒熟了剝皮喂爸爸吃。他看到娘把皮剝得太多,還有些山藥肉也掉到地上,心裏覺得很可惜。那時他才五六歲就知道心疼食物了。

家家都殺豬,豬頭燉得爛爛的,去掉骨頭,放進胡蘿卜做成肉凍下酒吃。除夕除了豐盛的晚餐,家中的擺置的花生糖果可以任取,不受大人限製。初一一早開門放炮敬神,鞭炮聲響遍全鎮。

街上有爸爸幾個小夥伴。最好的玩伴叫根元,他們同歲同學,根元的爸爸還是武舉出身,爸爸佩服不已。一塊玩的還有一個叫結實的孩子和他的弟弟石頭。他們最大樂趣是滿街尋找啞炮,剝開倒出裏麵的火藥,裝進子彈殼裏,壓磁實,用撚子點燃看滋花。要不然就是自製煙花,刮出牆磚下滲出來的白色晶體,加上木炭粉,用火柴一點,便有火花四射。

一年就在煙花爆竹中開始了。

女兒花

爸爸的身邊還有一群女兒家環繞。

大爺的女兒長蓉,人稱文姐,長得十分秀美,被公認為是那一輩女孩子中最漂亮的一個。她比爸爸大四五歲,對爸爸特別好,常哄著他玩。有一次文姐剁南瓜,爸爸站在旁邊看,她一不小心竟剁掉一截指頭。爸爸看見白骨和鮮血嚇得大哭,還因此大病一場。

文姐後來的命運很慘,嫁到臨渙集東邊十裏地的騎路周村,常遭夫家虐待,生第二個女兒後得了產褥熱。那時她爹已經去世,娘家沒了撐腰的人,夫家竟然不管,隻是任由她輾轉煎熬。劉逸南正好由臨渙到宿縣,途中順路去看看侄女,隻見她躺在床上已經病得奄奄一息。當叔叔的無計可施,隻能把身邊數目不小的錢留下來,叮囑夫家給她瞧病,可文姐還是不久就去世了。

爸爸經常和娘去外老爺家(姥姥家)。姥娘家有好幾個孩子,小花、小改、小免,從名字上就可以看出這幾個都是姑娘家,家裏盼望來個男孩子,最後終於生了個男孩兒,叫水兒。女孩子們文靜溫柔,帶著爸爸玩姑娘家的遊戲,“拾子”、“指星過月”或者搬著小凳坐在一起唱兒歌:

紅眼綠鼻子,兩隻毛蹄子,走路啪啪響,單吃毛孩子。

小槐樹,槐一槐,姥娘門前搭戲台,槐姐哭著從南來,俺問槐姐哭啥子,尋個女婿不成材,東莊支色子,西莊碼骨牌。

小辮子,直勾的,哪天不來耍猴的。

有一件事爸爸記憶最深,一天表姐小花在院子裏摘黃瓜,爸爸也跟著在黃瓜架下鑽來鑽去,見瓜就摘。小花老是上前阻止,這個太小不能摘,那個沒熟也不能摘。說得爸爸生氣了,一把扯下她頭上的印花頭巾,從地上撿起一個土坷垃包在頭巾裏,扔進門外的水坑。小花追趕不及傷心地大哭。娘知道了用高粱秸照著爸爸的屁股揍了一大頓。爸爸上中學後讀了魯迅的《風箏》,看到魯迅無情地撕毀了弟弟的風箏,想起了頭巾的事情,心裏愧疚,覺得對不起小花姐。可是這個“對不起”爸爸一直都沒有機會對她說,直到一九五一年爸爸才回鄉,特地買了五六條花手巾送給小花姐,向她道歉。小花此時已經是四十歲的婦人,笑道:“我都不記得了。”因為她記不得,爸爸更是無法釋懷,仍是愧疚,直到八十多歲,說起這事,還是抱歉。

爸爸身邊的女孩子多,養成了他的性格中柔軟的一個部分。他的感情豐富,同情弱者並盡其所能地給予幫助,這樣的事在他的一生中不勝枚舉。

爸爸小時候生命也受到過幾次小的威脅。有一次到姥娘家,回去時舅舅趕著大車送他們。大車是有四個軲轆的木頭車,叫太平車。車到臨渙不遠處,有一個大坡。下坡時人應該下車,空車在這裏都常常會翻,砸斷牲口的腿。那次大家卻都沒有下來。下坡後一個急轉彎,大車翻倒,車上的人都摔下來了。爸爸被摔得老遠,臉也破了。外老爺(外祖父)知道後大罵舅舅。還有一次爸爸摘姥娘家種的金針花(黃花)煮來吃,吃多了,中毒了,嘔吐不止。

那時侯如果有人發生人身意外,鄉人不懂得急救,隻會喊著他的名字鼓盆而招:“XX呀,回來吧!”爸爸八十歲那年喝白酒又喝了啤酒,不勝酒力,頭暈,不省人事了。保姆小芳,也是安徽人,嚇壞了,拚命地叫:“劉伯伯,劉伯伯!”爸爸說他聽到很遠的地方有人在喊他,就醒過來了,似乎是靈魂遊蕩出去,又被召了回來。

一九七三年爸爸再次回鄉時,他童年的玩伴已經找不到幾個了。石頭喝大煙自殺了,為情而死。圩子裏有一個女孩,是鎮長的女兒,人很風流,很多小子找她玩。石頭也愛上了她,石頭的父親知道後大罵兒子,不許他再去找那姑娘。石頭一氣之下喝了大煙。那時他才十七八歲。

根元也死了,一九五九年的冬天,餓死的。

小花姐也沒有躲過那場大饑餓,和爸爸的眾多親戚一樣,餓死了。

水兒也死了。不過五十來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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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我喜歡吃老家的烙饃和臘八菜。我試做個幾次臘八菜,沒成功過,胡蘿卜絲從未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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