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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越戰老兵朋友(一,我沒有別的選擇)

(2020-01-13 20:09:33) 下一個

我的越戰老兵朋友

 

劉海鷗

 

謹以此文紀念我們的老朋友戴維·丹寧

 

對戴維這個人你很難跟他生氣,盡管他做的許多事都是違背你的利益的。

他是個自我雇傭者,自己給自己幹活,搞地麵保護。有錢的洋人家房子裏鋪的是泰瑞卡塔(紅陶磚),需要定期塗一層保護膜。其實這活特別容易幹,買一桶化學保護液,把地麵刷洗幹淨,塗上幾層保護液,完活。

活大了,一個人幹不過來,就請丈夫老宋為他工作,再忙時,我也一塊去。我們幹活,戴維則和那些有錢人“白話”,一說就是個把鍾頭——配置藥水的複雜程序(其實,那藥水是在街邊的商店買的,撕掉了商標),如何根據不同材質塗不同的保護層,保養保護層的要義……簡直比製造原子彈還複雜。然後得意地拿到了幾千元。回到汽車裏對我們說,“看見沒有,七分bullshit(胡侃),三分活兒。”

讓人生氣的事情是,他總是拖欠我們的工資,幹完活從來不馬上掏錢付工資,必須要等過幾天雇主的支票兌現才給錢。信誓旦旦地說支票一經驗證馬上付工資。氣不起來的是,他總是哄得你發笑。幹完活,他一定拉上老宋喝上兩杯:“老宋,咱們倆去給天安門廣場刷地麵,工資對半分。”幾杯酒下肚就全變成了黃色笑話。對我,則隨便撿起家裏一樣東西比如一個木雕,一個玻璃杯,塞到我手裏:“這是你的了。”你不要吧,他還生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真心實意地送給你的!”這算什麽?頂工資?我有言在先:“那行,我收了,工資你還得給。”“當然給了!你想什麽呢?”

三天後支票驗證,工資還是拿不到手,已經花掉了!再求我們工作時,他的眼神像一條乞討的狗,有的時候甚至流眼淚了。老宋好心人,難以拒絕。就這樣,工資已經欠了我們上千元了。

更沒法和他生氣的是他孤身一人,有抑鬱症,有酗酒症,有癌症。除了同情,你能怎麽辦呢?

這些病症都是有來曆的。是因為越戰。

戴維參加過美越戰爭。他的五鬥櫃上擺著兩張黑白照片,在越南照的,一張是他叼著一支煙的單人像,一張是他和六七個戰士圍坐在草地上。

“是戰地記者給我們照的,”他指著眾人的那張說,“他們全都死了,就剩我一個還活著。”

他拿起自己的單人照:“老宋,你是一個最好的畫家(老宋不是畫家,戴維總是這樣“真心實意”地恭維人),你幫我把這張照片畫成油畫。我給你四百塊錢!”

老宋的弱點在於不能誇,痛痛快快地答應了。畫了整整一個月,一張小黑白照片變成了一大幅彩色油畫肖像。

戴維興奮得眼睛放光:“天才!天才!傑作!傑作!對!對!我們的軍服就是這個顏色的,你怎麽知道的?眼睛畫得太好了!我的眼睛就是這種天藍色,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女人!”

年輕的時候他應該是很英俊的,屬於那種“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的類型。不過他的眼睛是灰色的。老宋把他的眼神畫得確實好,一點無奈,一點玩世不恭,一點嘲諷。

這幅畫戴維極為珍視,後來他搬了多少次家,所有牆上掛的名畫都賣了送人了扔了,隻有這幅畫永遠掛在牆上。戴維的小女兒已經讓爸爸立了遺囑,將來這幅畫歸她。

再提起拖欠的工資又加上了畫費時,戴維突然說:“我有一個好主意,可以讓你們變成百萬富翁。我把越南戰爭的故事講給你們聽。你,海鷗,不是作家嗎?(又在恭維人)你把它寫一本書,在中國出版,銷量一定好,你一定能夠成為百萬富翁。”

我笑,心想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這種東西已經過時了,不一定有人愛聽,更沒地方出版。但是我沒說出來,我真的非常想聽。戴維很少說起他在越南戰場上的事,要說也是講他在越南的風流韻事和笑話,絕對不說流血和死亡,殺人和被殺。

 

“戴維”畫像(老宋畫)

 

寧可不要工資了。

我帶了一個錄音機去,他說不要,不會對著機器說話。

他開始講了,我飛速地記錄,腦子轉著彎,落在紙上就成了中文。

他一邊講一邊喝酒,斯高特或沃特卡,否則,他說,他根本沒勇氣回到過去。有的時候他醉得隻剩喃喃自語,有的時候號啕大哭。

這樣對他太殘忍了,我說:“算了戴維,你不用講了,我也不打算寫什麽書。”他說:“不,要講,這些事憋了幾十年了,必須講出來(I must get this off my chest),講完我也許會好受一點。”

他一共給我講了四五次。因為醉,很多故事都重複地講,隻是在細節上稍有變動,這讓我相信,這些事都是真實地發生在他的身上的。

故事講完了,我一直沒有寫出來。本來打算根據他的題材寫一部小說,也收集了不少越戰資料,可是一方麵懶,一方麵覺得和自己關係不大,也就沒有動筆。

一眨眼就過去了八九年,我已經不再閱讀任何小說了,更遑論寫小說。一次收拾抽屜,偶然翻出戴維口述的記錄,發現他的故事比小說不知精彩了多少倍。索性就把他原汁原味的敘述整理出來,不作渲染,隻是調整一下順序。

突然想起一件事,趕緊去找他:“戴維,你得給我寫一個授權書,同意我發表你的故事。”他眉毛一揚:“嗨,我們不是朋友嗎?難道我還會去分你寫書掙的錢?你不相信我!”我說:“錢是掙不了的,但是需要有這麽一個合法手續,你應該懂得。”

於是他拿了一張紙,寫道:“I hereby give Haiou permission to write, publish relate any stories, anecdotes or rumours that relates to me. (我授權海鷗寫作、出版一切和我有關的故事、軼事和傳聞)”他的字很漂亮,是那個時代的人都寫的圓體字。

 

 

戴維口述——戴維在越南戰場

 

我沒有選擇

我生於1941年。按照你們中國的年曆,我屬龍。

不對,你屬蛇(我反駁)。注:楷體字是作者從旁的觀察、議論和解釋,下麵均同。

我喜歡龍,所以我就是屬龍。

好吧,就算是小龍吧(我讓步)。

先講一個故事。

年輕的時候我到羅馬旅遊,一天晚上我喝得有點醉,走到了古羅馬的鬥獸場。一個算命的吉普賽女人蹲在鬥獸場的外邊。她把我叫住,說:“我看見了,你的前生是一個勇敢的角鬥士,你殺死了凶殘的野獸,打敗了其他的角鬥士。你是鬥獸場的英雄,全場的觀眾都在為你瘋狂地歡呼呐喊。我的前生就是觀眾席上一個美麗的貴族小姐,我愛上了你,我們有一段驚心動魄的愛情。現在我們又相會了。”她拉起我的手,在鬥獸場的看台上跳起舞來,然後我們做愛……

她沒有跟我要錢,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我的前生、今世和後世都是一個戰士。

我從小喜歡冒險,我對戰爭非常感興趣,你看我這本世界戰爭史(他拍拍桌上一部半尺厚的精裝書),我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我可以詳細講述曆史上任何一次著名戰爭。

我18歲時參了軍。我幻想當一個好軍人。我接受了兩年的軍事訓練,然後複員,當了一個收垃圾的工人,同時用掙來的錢付學費,在大學讀化學工程師的課程。

畢業後,我在一家化學公司工作,專長是殺蟲劑和除莠劑。

幾年後,我結婚了,有了兩個女兒。

六十年代末期,我28歲那年,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他說要和我談話,我說:“可以,談吧。”他說:“我們需要麵談,請你到我的辦公室來。”我很好奇是什麽人什麽事。就去了。

辦公室在市中心。一個40多歲的人接待我,他自我介紹叫鮑勃。

他問:“你參過軍嗎?”

“是的。”

“你有家室嗎?”

“有,我有妻子和兩個女兒。”

“如果讓你去越南察看美軍撒播的化學藥品,你願意去嗎?”

“不,我不願意。”

“為什麽?”

“我有家,還有一個很好的工作。”

“你愛你的國家嗎?”

“當然。”

“這是國家的號召。”

“但是我不願意當間諜。”

“我們不是讓你做間諜,隻是查看而已。”

我還能說什麽呢?好吧。我同意了。

回到家,跟我妻子說了這事。她很驚恐:“不,你不能去越南戰場,那是去送死!”

“親愛的,我沒有選擇,如果他們要讓你去,你是不可能不去的。”

妻子抱著我哭起來。

 

 

我不能抗拒女兒的召喚

 

我們在霍爾茲沃西軍營集訓6個月。我已經弄明白了上次跟我談話的那家夥是澳洲軍事情報局(Military Intelligent)的官員,我後來的一生幾乎都在他的視線之中。

我的任務是在越南調查美國人在那裏使用的什麽化學武器,對澳洲士兵有多大的損傷。做一個情報人員,不同於一般士兵,說實話,我覺得有些驕傲,也覺得有趣。我喜歡新鮮的事情。但是我沒有想到,這是澳洲政府雇用我去殺越南人的開始。

訓練營的軍官很多人都是種族主義者,自以為比別人更高級和優越。他們稱亞洲人為穀殼(gooks)、歪脖(slope heads)、朦豬眼(slant eyes)等等。在他們眼裏亞洲人隻是非人類,殺死他們不過是殺死動物而已。他們說,亞洲人都是斜眼,他們不能直線射擊,所以我們在戰場上是安全的,沒有受傷害之虞。

長官還告訴我們,中國也秘密地卷入了越南戰爭。為了讓我們同樣仇視支持越南的中國,長官給我們放映毛澤東遊長江的電影,並且作出用槍射擊他的姿態,說這是一隻黃鯨。我們還看朝鮮戰爭的電影,裏麵中國士兵一排排像潮水一樣地衝上來,倒下去。長官說,這意味著什麽?對於中國人來說,他們的生命根本不值錢,隻要他們為毛澤東賣命,連他們的父母妻子都不會在乎的。

我們閱讀了無數關於中國大躍進、中國知識分子在毛統治下關進集中營的遭遇,以及農村大饑荒以至餓死人的資料。

長官告訴我們,如果我們不去越南打擊越共,中共將會侵略澳洲和南大洋。但是我不相信,我讀過許多曆史書,我知道在曆史上中國從來沒有侵略過任何國家。他們在胡說。

除了洗腦,我們還進行高強度的訓練,我們學越南話、學夜間照相、學觀察地形和環境、學搜索——不光是地麵搜索大目標,而且學如何在屋子裏搜索藏得很隱蔽的小東西。怎麽搜出來?把要搜索的地域劃分成小塊,你要不要試試,在這個屋子裏你藏什麽東西我都能找出來。我們還學習怎樣Look but not see(視而不見),假裝沒看見,其實都清清楚楚看在眼裏,還有怎樣偷聽別人說話和怎樣記在心裏。直到今天,我盡管總是醉醺醺的,我還能夠一邊和你說話一邊記住旁邊的人說話的內容,不信你試試。我們還學習怎麽保護自己,用短刀殺死對方,什麽位置一刀斃命。這裏,就在這裏(他指著自己腰部某個地方)。總之我學會了各種殺人手段。

訓練很難,可是最後考核時我的成績很好。我喜歡這些東西,我的血液裏充滿著冒險的因子。

訓練結束時,我們有一個閱兵儀式,高級長官檢閱,士兵家屬也被請來參觀。當我們的隊列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過檢閱台時,我突然聽到我兩歲的小女兒的喊聲:“爹哋!爹哋!”我好幾個月沒見到我親愛的小女兒了,她在人群裏,在陽光下像顆金色的豆子閃閃發光。我不能抗拒她的召喚,衝出隊伍,跑到她跟前,抱起她來親吻。

受檢隊列大亂,長官震怒,我被關了三天禁閉。我不後悔,如果有下次,我還會這樣做。我的戰友們說:“戴維,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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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green_grass 回複 悄悄話 老宋畫的很好。現在中共把病毒傳染到全世界,他的長官說的沒錯,隻是那時候中共沒有能力去侵犯別的國家。
old-dream 回複 悄悄話 請丈夫老宋。。。。 乍看還以為是同誌呢。
傻貓兒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很好。跟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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