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這封信,有誰能知道他們
劉海鷗
我姐姐劉海燕1965年至1973年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四師勞動。這是她1971年寫給我的一封信。
海鷗:
接到你的信時,正是我們連隊發生重大事故的第二天。出事那天(10月10日),我到伊寧市看病去了(我的胸肋軟骨炎又犯了,醫生開了證明,讓我休息一周)。第二天在回來的路上聽說我們連10日早上一下子淹死了九個人。我一聽就相信了,因為告訴我的人是團裏的一名幹部,此刻他剛從師裏匯報情況回來,當時我像觸了電似的,全身麻了……雖說我恨這個地方,討厭這個地方的人,可是到底心疼,他們死得太慘,太突然了……何況其中有六個不滿二十歲的再教育學生(四男二女)是今年五月份剛分配下來的,都很質樸,很能吃苦,很能幹的。
農場裏現在搞什麽增產節約“二十元運動”。一排三排決定在星期天到伊犁河對岸挖甘草。我們二排長聰明,知道伊犁河水深流急,險灘旋渦多,怕“萬一”,所以不叫二排去,隻留連裏打柴禾。
大約是淩晨四時三刻(新疆時間),兩個排大約三四十人就踏著月光,熙熙攘攘來到伊犁河邊,有些人起初睡意未逝,因為昨天晚上開大會表決心到十點多鍾。今天天漆黑三排長就打門敲窗把人從被窩裏喊起來,在冷風寒氣的刺激下,大家也振奮起來了。淌過兩個河叉子後(兩股深水夾的一股淺流)就爭先恐後地搶著上船,那是一隻隻能載六七人的破船,船裏已經積了一些水。誰想一下子上了十三個人,載重量超過了一倍。最後那個推船的小夥子也就勢蹦上了船。他這一蹦不要緊,船身傾斜灌進了不少水,那船就像不倒翁似的劇烈搖擺起來,那推船的小夥子還是死命抓住船幫不放,這時船尾重船頭輕,船幫離河麵隻有一拃不過……
岸上的人隻聽到河對岸等候接應的人一聲驚呼:“救命啊!船翻了!……”緊接著是一片從水裏冒出來的慘叫,但立即被水淹沒,又馬上冒出來,再被淹沒,又冒出,然後就什麽也聽不到了……天依舊漆黑,月光下什麽也瞧不見。
這船上隻有一個人會水,那就是三排副排長,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山東轉業軍人,在海邊長大,在部隊裏專門從事打魚的。當船沉沒幾分鍾後,活著回到岸上的隻有他一人。其他的全不見了,難道憑他的水性和氣力(我們連有名的大力士)就不能救上一個人嗎?回答是完全能夠!可是他當時完全忘記了這一點,他隻顧自己逃命!兩個女孩在船一翻就抓住了他,可是他說:“放開我,我脫掉棉衣後帶你們。”那兩個女孩聽話地鬆開手,一下子就沉沒了……
在河對岸擔任接應工作的也有一個山東轉業的,是個班長。他見船翻後立即跳入急流,救出了三個人,一個送到船上後死了,另外兩個推送上了淺灘。而他自己已筋疲力盡,陰冷浸骨的伊犁河水使他凍得失去了知覺,順水勢衝到了下遊。幸喜連隊早有人在那裏截接,才把他救上來了。
這是一個共產黨員,一個真正優秀的共產黨員,這種千鈞一發的時刻是最好的試劑,真金還是爛鐵,截然斷明。
我回到連隊時,剛好碰上送葬的人。追悼會已經開過了,隻撈上五個屍體,其中有一個女孩子,打撈上來後心口窩還是熱的,可是沒來得及搶救,聽說她的手指全挖爛了,可以想象她在水底的淤泥中是怎樣死命痛苦地掙紮了!
說也奇怪,這天狂風大作,天氣陰霾,送葬的人回來後,竟下起了雨。“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會不會老我不知道,天有情我是看到的,這不是在落淚嗎?
這些天,九連成了全農四師注目的地方。師首長親自來了幾次安慰死難家屬,打撈屍體的拖拉機來回奔跑,接應家屬的馬車絡繹不絕,團裏領導和有關人員把個園林隊住了個滿滿堂堂,哭聲響成一片……
今天,伊犁軍區特派的小汽艇在河下遊較寬的地方再三巡遊也沒發現那剩下的四個屍首。我想早就埋在淤泥裏了。那伊犁河底的淤泥不知有多深呢。他們明天要用炸藥炸淤泥尋找屍首。
催人天沒亮就上船的三排長神經現在錯亂,三排副要跳回到伊犁河去,讓他母親拉住了。三排副跳河是有其道理的,一方麵他聽到了群眾的議論和風言風語,精神上受不了這一打擊,另外他自己良心上有愧,無言以對在他手中滑過去的兩條生命和廣大群眾公正但壓抑的不滿,折磨自己的結果就是自殺。
(寫到這裏我就睡覺了,現在接著寫)
俱樂部此時正開著追悼會,昨天打撈上三個屍首全不是我們連隊的人,凶暴殘忍的伊犁河啊,你每天要吞噬多少無辜的生命啊,難道你兩岸絕色的景致就是迷惑人的陷阱?明知你絕情無義,可還有那麽多人在你兩岸遊玩釣魚遊泳。水火的可怕我愈發地感受到了。10月2日,連裏一家職工炒菜,把築有鍋灶的蘆葦棚子燒起來,幸好那天無風,連裏人因備戰誰也沒出去,搶救及時,才沒造成更大的火災。千萬警告克陽元元(海鷗注:另外兩個妹妹,分別在山西內蒙插隊)小心!萬一死於非命,將是多麽不堪設想!把這封信給他們看,雖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自己警惕到底好些。
唉,一陣陣哭聲傳進耳裏,心裏難過,非常難過。海鷗,我如果遭遇不幸有誰來哭我呢,遠隔千山萬水,我聽不到嗬!我不是講迷信,可我現在愈來愈信服宿命論,一切全是前生所定。你看那個推船的小夥兒,他那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就說,我昨晚可做了個好夢,我夢見我結婚了,討了四個老婆,……唉,原來那四個女孩是陪他到陰間過日子去的。
如果我死了的話,我想這個地方是沒人會想念我,也沒人會哭我,為我難受的。我現在好像成了危險人物,大家都害怕跟我打交道。我又像是一個沾滿毒素的人,誰跟我接觸,誰就會得傳染病,就會招災惹禍。每個人都斜著眼睛看你,無不言三道四,指桑罵槐,背地裏將那陳芝麻爛穀子,道聽途說的加油添醋地翻來倒去,用這些來滿足自己的低級趣味,填補無聊空虛的精神世界(海鷗注:海燕有一個外國朋友被誣陷為在華間諜,她也因此長期被誣陷為該“間諜”在華的聯絡員)。
你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因為這是自己找的,咎由自取,理數應然,可領導上偏偏不給出路,今天敲一棒子,明天打一棍子,左一個批判,右一個批評,或者抓典型,或者作重點……海鷗,我一肚子苦水向誰倒啊?在這裏找不到同情友誼尊重和信任,誰都可以給你當頭一棒,當胸一刺。我是落水狗了,我就像現在深秋之際凋零的樹葉,誰人都可以踐踏。
為了寬慰自己,我愈發對伊寧市那三家回族朋友殷勤起來。我不辭辛苦,不顧路遠,不畏勞累,不嫌麻煩地一次一次地給他們帶我節約下來的麵粉大米(他們糧食常不夠吃,要到黑市上去買高價糧)想方設法給他們張羅地方上買不到的澱粉、粉條、方塊砂糖,千方百計托北京上海的朋友帶他們最喜愛的頭巾,自己不知貼了多少錢進去……這一切全為了能在厭惡的境遇中有個可以換換空氣的地方,為了能在他們那裏找到一點溫暖安慰,找到一點類似家庭味的氣氛,改變一下心境。那怕隻有短暫的愉快也是好的。可我自己也明白,這就像是一種興奮劑,不過刺激神經而已,隨著刺激性的消失,代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孤獨感,陷入更深的無望和悲苦中。
好心人悄悄勸我:安分守己點吧,別再自找苦吃了,可我卻像嗜酒的人,即便中了酒精毒,還是要碰那每一瓶送到嘴邊或是沒送到嘴邊的酒,已經成了一種癮,明知是在刀尖上跳舞,可我需要麻醉自己,刺激自己。在這種冒險的“樂趣”中,我似乎還感到我是個活人。我的熱情和精力就在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忙碌中無謂地消耗著,我不知道它還有多少,我隻希望它快一些發揮淨盡,我也快去了……
海鷗,咱們小時候像水火一樣,彼此不相容,實際上隻有你們,我三個親妹妹和可憐的父母才真正是世界上最愛我並且是最了解我的人,不論發生什麽事,你們都還用老眼光看待我,這使我感動極了。親人的勸慰永遠是包容我心上創傷的良藥,止痛劑。我們若在一處,恐怕我的精神狀態要好一些吧,不會像現在這樣。
我給你這封信,這些感歎,你別告訴爸媽了,別再傷他們的心了。你知道就算了。可是除了這些我又不知道該給他們寫些什麽,我的境遇太悲苦,實在讓我喘不過氣來,怎麽辦呢?……
我們整整三年沒見了,明年這個時候能不能見呢?要看媽媽問題能不能解決,如果不能解決,領導仍舊有十足的理由不讓我回來(海鷗注:兵團領導以我們的父母有曆史問題為由,不許海燕回家探親,在兵團八年竟然沒有享受過一次探親假)。
我對你們記憶猶新,隻不知道爸媽老到什麽地步,是一副怎樣的相貌,你提到爸爸送你到車站的景象而聯想到朱自清的“背影”。我的熱淚也禁不住奪眶而出,如果像你這樣有自製力,感情內在的人都掉淚了,我恐怕早就失聲痛哭起來。有句老話說:“父母心在兒女上,兒女心在石頭上”。那是說的我們,我們是相互心連心的,不過父母疼兒女的心比兒女疼父母的心有過之無不及。
爸爸在前兩天給我的信中,談的是他放牧的小牛觸電線死了的事,說他對牛有感情死了很痛心。媽媽也談到此事,還把爸爸所放的六頭牛的名字列舉出來,又頗有興致地寫了他們養的一隻小貓,如何聽話聰明,懂事潔淨。媽媽盡管這二年年老體衰,精神上又受那麽沉痛的打擊,但仍不失風趣(海鷗注:當時我們的父母都在“五七幹校”)。
比較前後我深感爸媽這樣的老知識分子由於生活方式的改變,相應地也改變了精神狀態思想境界和趣味,原來是談詩論畫,現在是種五穀講牛馬經。
可憐媽媽為了安慰我,也可以說為了安撫我的神經給我寫了那麽多小貓趣聞,更可憐父母在年邁之際隻能在這些小動物身上尋找精神寄托和慰藉,而孩子卻天各一方相見不得。
媽媽最近來信讓我即刻給她複信,不然就要拍電報來。我很奇怪自己給你們的信你們怎麽總收不到呢?我九月下旬給爸媽寫過信,怕是還沒收到。媽媽還讓我不必寄錢給妹妹,不必錦上添花了,因為他們已經寄得不少了。那為什麽元元來信說身邊隻有五分錢了,又借了別人的錢,我馬上就給克陽和元元分別寄了三十元。這本是做姐姐的一點心意,送得也太晚了。我在克陽回北京前給她寄了一封長信,想是她沒收到?你叫她回我的信中沒見她提起,你代我寫信問問她。
蘋果幹是否給你們寄去?我們又是半年沒發工資了,如果新年能發下來,就有一百多元,我可以多買些布,給你們三人各扯一套衣服,各扯一套被裏子都有餘,我現在身邊有十六米布票。
你不知道我現在是多麽懊悔由於自己的任性心血來潮一意孤行所造成的終身不幸,無法排遣的痛苦,無法彌補的損失,無時不刻在折磨著我,直到我死的那天。我當初如果肯聽父母話的十分之一,也不至落到今天這個慘境(海鷗注:指當初不聽父母勸告而主動來新疆)。
我就想不通為什麽像我們這些無名小卒就要死死地呆守在一個地方?即使被萬人唾罵,遭千人鄙視的情況下,也要忍辱含羞,在這條荊棘叢生的路上走下去,可是為什麽些人,不論是能力有限,還是與人不和或者犯了錯誤都可以調動、調換。唉!命運啊,太不公平!
今天那個副排長又要跳伊犁河了,又被人拽住了。唉,“活命哲學”保下來的命也不是好活的,永遠受良心的折磨。
海鷗,我如果死了後,你替我寫一篇回憶錄作紀念吧,你能夠寫的。
海燕1971.10.13
不知那樣虐待他們是因為文革混亂沒人管造成的,還是政府本意就是那樣?
記得我看到兩篇文章,一篇說十來年後那些人中不少人為了回家,想方設法地把自己割傷砍傷,以便於以“工傷”名義歸故裏。另外一篇說大約在八二到八四年阿克蘇地區數萬支邊青年為回家而集體情願,鬧得橫厲害,最後國家鬆手讓大部分人都回去了,包括有些已經紮根在那裏,有不錯工作的人。
偶爾也有個別後來發財的,日子過得神氣活現,老了在海南城都到處賣房子享受。
政府既然把那幫熱血青年招到新疆,就該認真安排他們的生活和工作。如囚犯一般待人,誰能長期安心在那裏?
毛時代這種荒唐絕倫的事太多,實在書籍罄竹難書。 但即使難書,也應當一筆筆地記下來, 一來回憶往事故人,二來要讓這種悲慘的事不再在中國土地上發生
謝謝。將來我會發一文專述他一生悲慘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