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詩背景 校友開辦公眾號,人氣文氣俱佳,欲推舉介紹德語作家保羅·策蘭的詩作 《思念保羅·艾呂雅》。詩譯雖已有一份脫稿,然譯者不諳德文,於是轉英語迻譯。時臨發稿,主編頓生奇念,欲了解知悉,同一首詩從另種文字轉譯與直接從德語原文譯出,其風格抑或對詩句的理解、詮釋會否或者會有何等差異,於是找到了我。我基於詩作原文,不受從旁的影響,據自己對原文的理解將詩譯出。某些譯點疑點,在披覽文獻及考證、查閱詞典過程中,有些許感受,在此落成文字,遂成此篇心得。遺憾的是無緣覿麵譯友,無以征求意見,在采用其發表的譯文時,於此就略去了譯者的名字。
紀念保羅·艾呂雅 譯者 XXX 把那些詞放進這死者的墓裏,
他是為了活著才說它們。
把他的頭擱在它們中間,
讓他感到
那些渴望之舌,
那些鉗子。
把那個詞放在這死者的眼瞼上,
他拒絕把它給他,
給那個稱他為汝的人,
那個詞
他跳躍的心血經過它
當一隻赤裸如他自己的手
把那個稱他為汝的人
係在未來的樹上。
把這個詞放在他的眼瞼上:
或許
他那依然是藍的眼睛將呈現
更為陌生的第二種藍.
而那個稱他為汝的人
將與他一起夢見:我們。
(德語原文)
In Memoriam Paul Eluard
Lege dem Toten die Worte ins Grab,
die er sprach, um zu leben.
Bette sein Haupt zwischen sie,
lass ihn fühlen
die Zungen der Sehnsucht,
die Zangen.
Leg auf die Lider des Toten das Wort,
das er jenem verweigert,
der du zu ihm sagte,
das Wort,
an dem das Blut seines Herzens vorbeisprang,
als eine Hand, so nackt wie die seine,
jenen, der du zu ihm sagte,
in die Bäume der Zukunft knüpfte.
Leg ihm dies Wort auf die Lider:
vielleicht
tritt in sein Aug, das noch blau ist,
eine zweite, fremdere Bläue,
und jener, der du zu ihm sagte,
träumt mit ihm: Wir.
思念保羅·艾呂雅 金弢 譯 將那些話留進死者的墳穴,
那些他為求生說過的;
將他的頭顱安置其中,
讓他感受到,
那思鄉的話語,
那產鉗。
把那句話擱上死者的眼瞼,
那句你曾對他說過、
而他拒絕的話;
那句,
他心頭的血與之擦肩錯躍,
一隻如他裸露無異的手,
你告訴他,
將它們係上通向未來的駕轅。
就是這一句,擱上他的眼瞼:
興許
還有一記、一記更為陌疏的藍色,
進入他依然藍色的眼,
那人,你告訴他,
與他同同入夢:咱倆。
譯後記生者與死者的對話 在策蘭的茫茫詩作中,我曾譯出詩人的 《杏仁詩》 和 《死亡賦格曲》,對他的詩風已有所了解,特別是他以納粹時代的受難為背景的作品,讀來對他的感情與心境能做到較好的理解。作者在奧斯維辛的經曆是他終生揮之不去的記憶,直至他為此而自殺。在那裏,他失去了世上唯一的親人——他的父母,尤其是他對母親的眷戀和懷念,伴隨了他的一生。直白地說,策蘭是一個懷有戀母情節的詩人,同在一個集中營裏,因男女囚犯彼此不能相遇、相見,使得他對母親的思念更為沉重;他不僅為自己不能見到母親而痛苦,他更為想象中母親因不能見到自己,又是何等地在牽掛自己而感到痛苦而加倍地深感痛苦。作者是位情感極為細膩的詩人,他為因自己給別人帶來的痛苦而更深切地自我責備。他自覺對別人欠下的人情債、良心債,在 《杏仁詩》 和我們眼前的 《思念保羅·艾呂雅》 詩中被演繹得極致。他對思念艾呂雅這位情同手足的朋友所感懷的、以及不能自我饒恕的悲戚,讀來讓人撕心裂肺。
朋友雖死了,但他的靈魂依存,在此,表麵上是生者與死者的對話,而實際上是兩個靈魂、兩個鮮活的靈魂的竊竊私語。在這一點上作者是樂觀的,他對未來抱有希望,相信靈魂永存,靈魂有恒,他相信人有來世,如《杏仁詩》裏他始終期盼“三人結伴穿越暮色”。
詩一開頭,作者毫無隱晦地向讀者展示了一位死者。為了不讓因為安葬而斷隔了作者與死者的紐帶,他要“將那些話留進死者的墳穴”, 因為這些都是死者曾為求生而說過的話,並且是讓人“思鄉的話語”,是死者的話語,也是生者的話語,是他們共同的話語;
第一段裏,作者開始時給讀者造成一種錯像,似乎作者麵對死者在跟第三者對話,往下讀我們就明白了,整個場景均是作者的內心獨白,他始終默默無聲地敘述著。策蘭的這種敘詩技巧,在《杏仁詩》裏表現得更為淋漓盡致,他通過敘述角度的時時變移,讓對話場景活躍了起來,似乎多個本不存在的人物栩栩如生地躍然眼前。在《杏仁詩》中,他時而對著母親直白,時而想象著母親的內心獨白,時而旁白,時而換位從母親的視角跟自己對白,或替母親做著內心獨白。在這首思念亡友的詩裏,他娓娓道來,忽如傍著死者的聆聽,“將他的頭顱安置其中”,他一直默默自言自語;
策蘭細膩過人,力求臻於至美,留進墳穴的“話語”,他要置於死者頭顱的兩旁,目的是為了讓死者能“感受到” 這些話,還有那“產鉗”。在此,是作者對死者再生的提示和給予的勇氣,告訴他,不僅生者將與死者同在,更有是,欲求死者與生者共存,他們會“同同入夢”,死生相伴,而“產鉗” 象征著死者再生時朋友的佐助,讓他感到,朋友沒有離開他、拋棄他,隨時佇候他的再生,他的歸來;
留進墳穴的話很多,所以作者在詩開頭用了複數“Worte”,而在第二段裏,詩人強調且用了“話語” 的單數,用了“Wort”,是那句至關重要的話,而且須將它擱在死者的眼瞼上,讓他醒來就有感知。是哪句話?那就是全詩的結束語:“那人···與他同同入夢:我倆”,這裏,他在鼓勵死者鼓起勇氣,堅持“活下去”,因為友人陪伴在左;
至此,作者選詞擇字的匠心在一個譯點上顯現了出來:在德語中,“Wort”一詞作為單數有兩種解釋,即是“單詞” 或“話語”。通常,當作“話語”解時,雖“內涵”為複數,但其形式可以以單數出現; 然而這一詞語到了複數時,兩種不同意思的複數形式就相去為左,作為“話語”,其形式如詩中是“Worte”,而作為“單詞” 則是“Wörter”。 詩一開頭作者采用了“Wort” 一詞的複數“Worte”,而不是“Wörter”,意思不言而喻; 在第二段中突出提到了“那些話”的其中一句:“那句你曾對他說過、而他拒絕的話”。這一單數的“那句話” 出現了兩次。通過這樣的單複數形式,德語讀者就會明白,在此意指“話語”,而不是就“單詞”或“詞匯” 而言。
所以在第二段裏,當“Wort” (das Wort)再次出現,讀者對其詞義就可以一目了然了,因為第一行裏已曾出現 “Worte”,意指“話語”,同樣再往下,在第三段裏,“就是這句話” (dies Wort),都不能譯成“單詞”,而是“話語”。 因此,若譯成“單詞”,變成了誤譯。 如若譯家從英語轉譯,就得考證這一詞匯在英語裏的表達。而在此,迻譯出自德語原文,對轉譯就免了探究,不妄加言論了;
把“Grab” 譯成墓,用詞略欠精確,“墓”,太呈正規大型,策蘭是多年受難於奧斯維辛集中營,他為死去難友挖掘的墳穴無數,《死亡賦格曲》中,他從頭至尾在挖墳穴,這影射著與死亡的相提並論。所以在策蘭所有的詩作中,詩人幾乎隻用“Grab”一詞,而從不使用“Grabstätte”(墓)。“墓”在他的字庫裏似乎不存在,他這一生見證了太多的“墳穴”。就此譯點,我於 《賦格曲》 裏已有詳細詮釋,此就恕不贅述;
同樣在這一段裏,我們遇到了“Zungen” 一詞,這裏的“Zungen”,不能按常情的第一詞義理解成“舌頭”,而是具有引伸的第二詞義,意為“語言、話語”,這一詞語的喻義在歐洲多種語言裏是相通的,如英語裏“母親的舌頭” (mother tongue),意為“母語”; 若從德語譯成英語,采用直譯法,不會為過,但譯成中文,必須義譯,否則文理不通,因為中文裏沒有這樣的象形表達,於是,說成了“舌”,等於沒有翻譯; 緊接著的一個詞“Sehnsucht”, 譯成“渴望”,那隻是普通的意思,但該詞條的第二詞義,也是較鮮為人知、具有更深一層的詞義,喻意“思家或思鄉”,德文的原解辭典詮釋為“Heimweh”(對家鄉的思念),這麽進行理解,語義就順了。策蘭選詞的特點,往往采用詞語罕用的詞義,如在 《死亡賦格曲》中的“Schlangen”(不是蛇,是鏈條) 和“Meister” (不是大師,是老手、是慣家甚至劊子手),這是作者的拿手好戲,善用雙關語,這也是為什麽眾多的德國讀者讀策蘭的詩,覺得不明其意的原因所在。而“der,du” 的用法隻是古典式而已,沒有特別的意義,而“der” 的使用,隻表示人稱是位男性;
“Zangen” 若隻作泛泛而談僅僅譯成了“鉗子”,則意猶未盡,這裏意為“產鉗”,其特殊的德文解釋,是“Geburtszangen” 的簡寫,作者在此隱喻,讓朋友艾呂雅知道,為了他的再生,作者不惜助一臂之力;
再一句:“他心頭的血與之擦肩錯躍”,指的是“心頭的血” 與這句話錯肩跳躍而過,這裏“跳躍” 是個實義動詞,不是用來形容“心頭的血” 的現在分詞而當形容詞用,說成了“跳躍的心血” 是明顯的筆誤;
還有,jenen 是複數形式,若是單數就會用“jenem”,在此影射著兩人之手,德語中可以通過第三格的形式以表達所屬的對象。 接下去在這一段的結尾出現了“Bäume der Zukunft”,這裏對詞語的擇取又是上麵提到過的話題。“Bäume” 常用的意思是“樹木” 之意,但它的第二個釋義,德語解釋為“Deichsel”,中文是“搖櫓” 或“駕轅” 的意思,都意為著向前,象征著通向未來,是 “Bäume der Zukunft”。一般情況下,“搖櫓” 用的是單數,而“駕轅”,通用複數,在此是為複數“Bäume”,遂擇意“駕轅”,其涵義相似,同為向往未來;
詩的結尾筆者把 “Wir” 譯成了”咱倆“, 沒有譯成“我們”, 因為如此,語義更加明確,這裏不是隨意而論,指任何人的我們,而是專門指作者與死者。
文尾,我想簡述對標題定奪的思考: “紀念”、“思念” 從詞義而言相去不遠,但細細斟酌,還是有細微的差別。我原本譯出的是 “紀念”,但查閱資料時我偶得信息,稱此詩是作者在死者雖已入殮但尚未入土的靈柩邊即興而成。既如此,譯成 “紀念” 略顯不妥,“紀念” 的含義往往是時隔了一定的時間後再次想起;加之 “紀念” 常常帶有一種活動儀式; 而這裏的情景是,朋友雖然死了,但音容笑貌宛在,作者還在與其對話,作者還在想著:“將那些話留進死者的墳穴”;這不免讓他思念,讓他遐想,讓他浮想聯翩。
2021年3月29日 德國慕尼黑
作者簡曆及部分作品: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國語學校高中畢業,插隊落戶浙江桐廬儒橋村,1977級考入北外德語係,81級北外德語讀研。1985年1月進文化部, 1985年3月進中國作家協會,任職作協外聯部,曾多次組團王蒙、張潔、莫言、路遙、魯彥周、高曉聲、從維熙、張抗抗、公劉、鄒荻帆、王安憶、北島、舒婷等等作家出訪德國及歐洲諸國,八十年代末獲德國外交部、德國巴伐利亞州文化部及歐洲翻譯中心訪問學者獎學金,赴慕尼黑大學讀博。現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譯作有: 長篇小說《狂人辯詞》、《香水》、《地獄婚姻》、2013年編輯翻譯出版德文版中國當代中短篇小說集《空的窗》,由德國Spielberg出版社出版,並於德國、奧地利、瑞士三國同時發行。全書篇幅達三十五萬字,共504頁,寬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為:陳染《空的窗》、陳建功《找樂》、東西《沒有語言的生活》等;
八十年代發表翻譯及作品:《世界文學》、《外國文學》、《詩刊》、《長江文藝》、《鍾山》、《百花洲》、《文藝報》、《中國婦女報》等等,已發表20多位德語作家作品的譯文;
來德三十二年,在德創業二十二年,文學創作及翻譯輟筆三十年。二十個月來,金盆洗手,回歸文學,寫就新作六十餘萬字。至今不惜披星戴月筆耕;
兩年來文字散見歐洲各大華文報刊,《歐洲新報》、《歐華導報》、《德國華商報》等;
近來國內紙媒發表:
01· 《聖力姑娘》(小說)(廣西文學,2019年第7期);
02· 《保羅•策蘭杏仁詩譯及後記》(南方文學,2019年11月刊);
03· 《痛憶路遙》(三峽文學,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長路》———德文版《空的窗》走過漫長曲折(南方文學,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緣和我們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學,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陸遊》 (人民日報海外版、天津文學,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學,2020年第12期);
08· 《記憶裏的王元化》(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話說莫言———時空跨越三十年》(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兩位同胞》(中國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裏的長尾》(小說)(向度文學,人間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庫恩》(中國新聞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後的詩》(中國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黃》(小說,賀州文藝,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說,賀州文藝,2021年第一期)等;
16· 《漢學家庫恩誕辰137周年,憶與其遺著的一段緣》 (中國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