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潔 (獲獎散文) 文/金弢
作家群裏,張潔性格突出、態度鮮明。凡是好事,她會無保留地表彰,而且容易絕對化; 凡她認為是有悖常理的事,也會不遺餘力地譴責。我非常欣賞她的性格。
我們中國作協外聯部,除行政工作巨細無遺,還有全職能的翻譯任務。西德記者夏明娜女士要采訪張潔,語言上,我就得去幫助溝通一下。
之前我沒見過張潔,但讀過 《愛,是不能忘記的》,我被感動。直到進作協後才有機會認識作者。人說張潔是個鐵硬的女人,很厲害。
我叩開張潔家的門,甬道裏昏暗不明,依稀能辨認出裏屋門口是個身材高挑的人。我環顧這既是工作間,又是客廳和臥室的房子,空間狹小,客人過三便沒了周旋餘地。
談話間因一時緊張,我把 《愛,是不能忘記的》 錯說成了我剛脫稿的 《愛情悲劇》。張潔一怔,回過臉來,直截了當地說:“我從來沒寫過 《愛情悲劇》。”
我不無窘迫,急忙解釋。張潔不以為然地笑:“小金還搞翻譯,我也很喜歡外國小說。”
她的微笑先從眼睛開始,雙眸一亮,眼瞼一收,兩頰和嘴角往上浮動,構成一副和藹的麵容。“這人爽快、隨和。” 這是張潔給我的最初印象。
夏明娜備好了十個問題,張潔一一聽完,神色十分沉靜。起初還有幾分矜持,但話匣子一打開就無法再收起來了。
張潔談到了母親、女兒和日夜不息的寫作,此外還要承擔起祖孫三代的全部家務。沉重的體力勞動沒有幫手,碩大的煤氣瓶她是一台階一台階地往上提。在夏明娜問到張潔離異後的生活時,采訪達到了高潮。
張潔談到因離異身體和精神上受到的雙重打擊。她獨自撫養幼小的女兒,照顧年邁的母親,經濟拮據時有斷炊; 由於營養不良幾次暈倒在車間。然而張潔自認是剛強的女人,命途多舛不能將她擊倒。
“我能活下去!無情的生活像鞭子抽醒了我。它吞噬我一分生活的幸福,但練就我十分生活的能力!”
夏明娜被采訪對象感動,流暢的德語變得生硬梗阻,最後泣不成聲; 反之,張潔受采訪者感染,苦澀的表情如她的歡顏,也先從眼睛開始: 閃亮的雙眸變得暗淡,眼球充滿紅色,最後落下成串的淚珠。
飲泣、悲咽、沉默,大家都沉默了,我感到自己的在場是多餘的,這種心靈的撞擊沒有語言障礙,她們不需要翻譯!
那次采訪的情景我寫成文章發表在 《中國婦女報》。一天張潔來作協找我,我把文章的報紙遞給她,她讀著讀著,再次流了淚。
話題轉到未來,張潔轉悲為喜。記者問她是否還希望有個美滿幸福的家庭,她毫不猶豫地說:“上帝用男人肋骨創造了女人,我一直在尋覓自己能成為其肋骨的男人。”
自那次采訪後,我跟張潔的接觸從未間斷,首先是中國作家團的西柏林之行。我們抵達時已過半夜。還沒出海關,蜂擁的記者已守候在那裏,護照檢查尚未結束,“自由世界”的媒體人突破海關口,閃光燈亮成一片。張潔是他們的主要目標,因為她的小說在德付梓,往下有連續的新書發布會。
《沉重的翅膀》 在西德出版,一夜間躍居暢銷書榜首,滿街都是張潔的海報,接踵前來的記者根本應接不暇,我翻譯得天昏地暗。張潔詼諧地說:“我這輩子是頭一回把舌頭說得這麽靈巧。”
西柏林及西德廣播電台、電視台連播介紹 《沉重的翅膀》。各種報刊,甚至不少非文學雜誌也連篇評介張潔小說。兩個月中,報導、評論、采訪錄上達百餘篇。有媒體發聲,稱:“從未有過任何一個國家的任何作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贏得如此眾多的評論文章,包括歌德和德國諾獎作家托馬斯·曼。” 張潔也因此第二年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提名。
柏林藝術中心 《沉重的翅膀》 頒獎儀式上,張潔端坐獎台,大廳座無虛席。初次聆聽中國作家演講的聽眾,無一不為張潔瀟灑的風度、出色的口才和風趣的對答如流折服。
翌年春暖花開的季節,聽說張潔又結婚了。我很想再見到她,當麵送上美好的祝福。沒想到很快遂願。不過這次去的是她自己的家,“我和我愛人的家”,電話裏她這麽說,“不是娘家”。
這次采訪張潔的是西德作家、《明鏡》 周刊撰稿人施勞希爾,一位溫文爾雅的長者。我們找到張潔的三樓單元,樓梯漆黑,沒有走廊燈,開門是張潔愛人老孫,麵容清臒,頭發花白,但身板子看上去挺硬朗。
張潔的新婚住宅與我想象的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二居室加起來不過十五、六個平米。小間阿姨住,大間是他們的洞房: 一張舊鐵床占去了房間的五分之二,幾把軟墊椅填充了角落。這裏沒有她放寫字台的地方,搞創作還得回娘家。采訪就在臥室進行。這位震動全德文壇的大作家,在如此簡陋狹窄的房間接待了西德及各國眾多的記者和作家。
客人沒因女主人的聲譽和她的境況如此不協調而感到意外。他平穩就坐,認真聆聽張潔的一言一語,將全部的興趣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她的每個動作、每點表情上。
張潔抱歉環境擁擠。外賓說:“我是來拜訪有名望的作家,不是來參觀豪華宮殿。” 往後我問張潔:“跟老孫的小日子過得怎樣?滿意?” 張潔按捺不住地笑,使勁點頭:“滿意,滿意!”
張潔的新婚印證了一句話:“因為有愛,一個女人會心甘情願睡地板,哪怕冬天也是溫暖的。” 兩人雖半路夫妻一場,然張潔度過了人生最幸福的時光!
客人辭別時張潔贈 《方舟》 並留言:“生命的意義不在得到什麽,而在給予什麽。” 這正是她的生活觀。
張潔性格剛硬,一旦深交便能發現真正的她。柏林街頭邂逅我記憶猶新: 公侯大道我碰上她,她神態像涉世未深的女孩,眼睛放出驚喜的光束,緊拽住我不放手,怕我從地縫裏消失,說:“汽車太快,軋死我賠不起,” 緊捏我的手過馬路。問她去了哪兒,“逛商店啊!” 是的,像個孩子,又像個主婦,這才是完整的她。
(注: 此文獲 2022年全國第二屆散文大賽一等獎)
2022年06月0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