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901
遲到的“秋闈” (小說)
金弢
曆朝曆代的“秋闈”不同於“春闈”,不是在京城舉行的中央考試;“秋闈”由省會或地方舉辦,時間在秋季八月,故稱之“秋闈”。1977年的高考在各省幾乎同時拉開序幕。然而,那是一次遲來的“秋闈”,華夏莘莘學子苦苦煎熬了十一年;又因中央臨時決定的恢複高考,考期推遲到了入冬!
———高考 走出大山
一九七七年高考,那是中國曆史自古洎今,絕無僅有的一次冬季裏的大考!
目錄
一、序幕
二、房東妹妹
三、高考前的不測 一念之差錯失報名榜
四、考卷的陰差陽錯
五、幸運之神的寵兒
六、癡迷英語無以複加
七、高考體檢是個坎
八、聖力姑娘
九、金榜題名
十、三生有幸進“北外”
十一、尾聲
一、序幕
薛誌強孩提時就聽大人說過,稱中國古代的科舉中,有句老話叫:“上京趕考”,那正是“春闈”。
中國曆代的科舉製,是讓富裕階級和貧困庶民的後裔,在其人生境遇中有公平競爭的契機,這是百姓子弟扭轉命運、擺脫社會底層、躋身群英的一次公平合理的決鬥;屆時,金錢、權勢均讓位在左,知識脫穎而出。應試學子憑藉自身的真才實學,來定位自己的前程。教育是民族的資源,一個國家的優質教育更是珍貴稀罕!
培育下一代,不僅意味著知識,更體現出一個國家與民族的思維理念,標誌其境界及文明的發展。有書讀,不一定確保命途就此一帆風順;無緣涉足高等學府,也不意為人生就此失敗;然而改變人的一生,高考就成了一條登越社會階層的天梯。
中國科舉製有上千年的曆史,曆朝曆代世襲為官,入朝須經舉薦,平頭百姓世代絕無翻身機會,“朝內無人難做官!”然而,從曹魏以後沿用的九品中正製,至隋朝得以係統改革,並開創了施政科舉。無論出身、成份,隻要科舉上榜就能入職做官,這讓天下平民後代能夠實現階層的跨越,其功績在曆史上不失為空前創舉。科舉考試讓人才出類拔萃,是國家與民族對未來的儲備積澱;三省六部製的設立,職責分門別類,於曆朝科舉體製一脈相承。
十年封閉,斯文掃地,國家發展不啻停滯,更有時光逆流。高考能折射一個國家的教育水平,是文化、文明進步的風向標,與千萬學子的命運更是直接休戚相關。然而 1977那年是劃時代的突破,人民甩掉了曆史羈絆,迎來一縷嶄新曙光。是年十二月,中國文革後的首次全國高考拉開序幕······
那年,高考承載起多少年輕一代人的夢想,知識被重新賦予了尊嚴與價值!因文革十一年的積壓,全國參加初考的報名生約 2700萬強。大浪淘沙,幾經刪選,初考生淘汰率接近 80%,最後全國共 570萬青年進入複考,終而錄取 27萬新生。再次的淘汰幾率約 95.3%,錄取名額僅約複考生的 4.7%。 1977年高考創下了中國現代教育史上大學招生空前絕後的最低錄取比例!
宣布恢複高考,忽如中華大地初冬裏驟然響起的一記冰封中的春雷。苦苦忍受了十一年期待的煎熬,舉國熱血青年終於迎來一顯身手的機會。千萬考生在命運的關鍵一刻,勢如千軍萬馬碾壓獨木橋,改寫了中國教育史上新的一頁:有人如鯉魚躍越龍門,有人此刻一步登天,有人是山窩窩飛出金鳳凰;然而更多的考生卻迎受了一次人生挫折,留下了無限的、淚水浸透的遺憾······
但是於薛誌強而言,他是下鄉知青群族中的佼佼者,是時代的寵兒:1978年 2月的一天,一封大學錄取通知書從北京飛向浙江分流鎮,一個二十二歲的插隊青年,命運由此改變,他成了省裏外語高考的名列前茅、成為恢複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
這裏講述的是有關薛誌強的故事。他所生活的年代,對眼下幾零幾零後是陌生的:文革、插隊、政審!雖然這些故事和時政已變得遙遠,然而逆境自強、默默堅守、不屈不撓,高考曆經一波三折,最終金榜題名!自勉自勵的奮鬥精神曆久彌新,讓人感動落淚!
高考是一條最具公平、最富透明的攀升途道。“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讀書進仕根植於華夏文化,形成師道尊嚴久遠的教育傳統。人可以有夢想,並為之奮鬥;國家要強盛,不免需要代代人的頑強拚搏,薪火相傳;沒有勵誌汗水的鋪灑,拓不開一道人生坦途。請您走一趟小說主人公的命運之路,那是一條陂陁艱難的求學路———一九七七年高考,薛誌強差一點錯肩而過!
是那年,一切書籍,無論是老書、舊書、哪怕是破爛殘缺、“破四舊”的殘餘,一夜間都成了高考複習的至寶!
二、房東妹妹
一個姑娘的長大是在不知不覺中,包括姑娘本身。
時光回溯四十六年。一九七七,時已入秋,廣播喇叭突然傳出重大新聞,那是冬季裏震撼大地的春風,恢複高考的消息來得那麽突然,考試的複習準備進行得那樣風風火火,報名程序迅疾得刻不容緩,以至於薛誌強若晚一天回生產隊,那年高考他將錯失良機,往後的人生或將麵目全非。
農時節氣已過白露,臨近秋風。秋分對晚稻是一個關鍵的時節。農民的口頭禪:“秋分不出頭,割倒喂老牛。” 那是晚稻必須在“秋分”之前拔杆抽穗。如若趕不上這一步,過了秋分晚稻就是抽了穗,因氣候開始變冷,稻粒不再灌漿,就是留在田裏也是白搭,隻會浪費耕地。這時的氣侯已明顯開始轉涼,若是趕上雨天,那更是“一潮秋雨一潮寒”。但在這個季節一旦遇上“秋老虎”,氣溫會遽然上升,無異於仲夏。一九七七年秋就碰上了這麽一種天氣。
在晚稻開鐮之前,是一個農閑空擋。薛誌強所在的生產隊,隊裏計劃新建的糧倉因農活緊張,整個夏天一再拖了下來。然而眼下晚稻收割在即,倉庫的竣工已迫在眉睫,又正趕上幾個好天氣,隊裏決定搶時間把倉庫建完,晚稻進倉。也是因為接連幾天的秋高氣爽、陽光豔烈,氣溫的突然回升出乎了人們的意料。
那是倉庫竣工最後一天的活兒了,天氣預報說晚上會有雨。為趕時間在天黑之前給糧倉上椽蓋瓦,以防雨水淋倒泥牆,為節省時間,那天中午全班人馬一律不回家吃飯,由家人送來工地。
幾年的插隊,薛誌強已習慣了夏天“雙搶”不戴鬥笠、不穿上衣,這是因為“心紅誌堅”,決心向農民學習,“跟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上身曬得跟“黑繃筋兒”似的,雨點打在背上啪啪響,連蚊子跳蚤都不咬。然而那一整天的“秋老虎”太陽格外毒,把薛誌強多年在農村破天荒地曬出了急性日光性皮炎。為釘椽子、上瓦片,他一整天留在了房頂。為搶雨季,社員們連休息也放棄了。
各家送來了午飯,給薛誌強送飯的是他房東妹妹小英子,年幼五歲。因家境優越,父親在城裏當幹部,每月有足夠的生活費寄來,所以她不需像貧家姑娘那樣,除了上學外還得下地掙工分,小英子從未幹過農活。她像媽媽,生得白皙,性格溫順,粲然間會顯露出兩個酒靨。薛誌強房東大媽也不出工,在家養幾口豬,照顧一下自留地,有時間把家裏的夥食弄得像樣一點。
薛誌強落了戶,就像進了自己的家,每天早晨的挑水承包了下來。房東弟弟秋林小他兩歲,農活一累愛睡懶覺。薛誌強閑不住,生產隊從山裏派到各家的樹背回家,一得空就劈好碼牆上。房東大媽把薛誌強當作自己的兒子,他在家是個壯勞力,有好吃的會專門給他留著。薛誌強剛來插隊時小英子還小,有好菜也想夾來吃,秋林會用筷子擋住妹妹:“這是留著給哥的!”
那年頭號召知青紮根農村一輩子,將來能否抽調回城薛誌強倒不是特別在乎,他耿耿於懷的終生誌向是能讀上大學,往後的人生讓他幹什麽他都無所謂。薛誌強兩個房東姐姐均已出嫁,但都嫁在本村,雖隔一個生產小隊,但住的是屋前屋後。大姐時常端著碗裏僅剩一口吃的來娘家蹭飯,每到飯點不請自來。做母親的想想都是自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從來不說什麽。但秋林不樂意,覺得這是他要繼承的家,為姐的每來吃一頓,自己家裏就少了一頓。有回實在壓不住氣,他跟大姐明言明語:“你這麽老來吃白飯,幹脆每月交了夥食費來搭夥!”
大姐是個快嘴快舌之人,見薛誌強在娘家相處和睦,親如一家,國家不正號召知青紮根農村嗎?家有膚淨貌美的妹妹,農村的婆家他們還看不上呢!如果薛誌強真的一輩子不走了,這是母女倆私下常有的話題,她們多麽想把小英子留著給薛誌強,惟獨不知他意下如何。
一次薛誌強下課回家,那時他在縣中學當民辦老師教英語。本來學校希望薛誌強一直教下去,但他害怕被拖在農村將來上不了大學,解釋自己是來接受再教育的,要經受實際鍛煉。薛誌強勉強幫了一個學期。今天回家,薛誌強見家裏除大媽和大姐外別無他人,大姐直接對薛誌強開玩笑地說:“當老師你就別推脫了,一直當下去吧!毛主席不是讓你們紮根農村一輩子嗎?你媽當時把你送來時不是對我媽說,讓她好好待你,就好比多了個兒子。我媽待你不錯,把你當自家兒子待,你就給媽做兒子吧!妹妹小英子,媽媽還舍不得給別人呢!是給你留的!”
兩年後小英子像是做了大人,有時在樓梯底下的糞桶邊,悉悉索索忙乎半天,不像是正常大小便。薛誌強剛來農村時小英子還是小姑娘,什麽事都不回避薛誌強,有時在房間用木桶洗澡也不嚴防薛誌強。或許是粗心,有幾回還忘了插門,門裏留著一道縫。雖沒撞上,但薛誌強能聽到水聲。日子潛移默化地過得像兩小無猜,不覺中房東妹妹長大了。她身姿變得豐滿,前胸的襯衣下也有了兩個尖尖的突起。
平常,薛誌強跟秋林睡一間,大媽特地把秋林將來結婚的雙人大床留給薛誌強睡,讓秋林睡單人竹床。但薛誌強覺得大床四周的木架和厚厚的床頂太壓抑,更喜歡睡像學生宿舍的單人床。小英子通常跟媽媽睡,碰上房東大伯回家探親,小英子要把床位讓出來給父親。這時秋林就去大姐家打地鋪,把床讓給妹妹。到了晚上來睡覺,小英子跟薛誌強就睡在了一間。
薛誌強上床後會看會兒書,小英子進屋來,衣衫短小,對薛誌強莞爾笑笑,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有時起夜,身穿內衣短褲在薛誌強床前走過,一切像是習以為常。
今天小英子往工地送來午飯,飯量還挺大,薛誌強讓小英子一起吃。小英子:“哥哥你吃吧。我吃過了,我把我的那份肉也給你帶來了。” 薛誌強說,難怪覺得肉怎麽這麽多。他不禁想起,幾年前小英妹子還想挑肉吃呢!
小英子對著薛誌強席地而坐。開始發育的少女身體就是不一樣了,為涼快小英子擼起褲腿,露出白嫩豐滿的腿肚子。這種變化薛誌強今天是第一次發現,也是第一次注視。小英子看著薛誌強吃飯,他抬頭正視了小英子一眼,忽然發現小英子的眼睛會說話了······
一陣沉默後小英子說:“哥哥今晚回家吃飯吧,不要住知青點一人做飯了。你不來,我總覺得家裏哪兒都空空的。”
“我今晚去不了,這段時間都不行,你不是聽說要高考了嗎?我得抓緊時間複習準備。” 薛誌強當時全然沒想到,房東小妹妹心思思了,已開始懷春。他自己也是青澀,還久未開竅。
三、高考前的不測 一念之差錯失報名榜
秋老虎的太陽實在太毒!
在屋頂幹了一整天的薛誌強,那天回家到了夜裏,上身特別是脖子和肩膀被曬得通紅,前胸像饅頭般地腫起,根本無法躺下睡覺,第二天出現奇癢。那正是考試複習進行得如火如荼的階段。薛誌強跑了幾趟公社衛生站和鎮醫院,都因缺藥無法治療,醫生一並建議他回老家城裏就診大醫院。薛誌強想到了複習正缺資料,能否回城一趟,趁看病借機找些參考書。病發一周後他例外地向隊裏請了假。
知青們正常情況下一年隻能兩次回城探親,除了國慶就是過年了,平常不準回家,誰都不敢搞例外,生怕影響不好,妨礙了將來招工、上調。
這一點,薛誌強幾年來特別注意,他從來遵守紀律。這回也許是因為高考,有點豁出去了。 回到城裏,他一邊去省醫院積極治療,一邊全力以赴複習準備。那年國家是臨時決定恢複高考,又要趕在第二年初春開學,所以誰也沒料到報名程序會進行得那麽迅速。常規治療時過一周,但薛誌強的病情並沒有明顯好轉,而他又不能過長地留在城裏。一則時間久了怕影響不好,再則他心裏牽掛著考試報名。但又有誰能料想到,在薛誌強滯留城裏之際,鄉下的考試報名正進行得急如星火?
那年1977,是“四人幫”垮台、文革結束的第二年。經過中央 45天教委馬拉鬆式的會議,終於決定恢複已停止了十一年的高考,中國因此也經曆了繼文革之後又一段史無前例的曆史。那是新中國教育史上唯一的一次冬考。
因時間倉促,來不及全國統考,由各省出題;也是因為十一年的積壓,考生雲集,考場供不應求,大多省份實行了初考加複考。
薛誌強所在的省份,在考生報名之前其實已進行過一次考核刪查。不準參加報名的類別有:本人屬黑五類、父母、祖輩的政治問題屬現行、生產大隊或基層黨支部明確點名不允許參加者、以及不達高中畢業學曆的,一律不準報名,而且不另設中專考場。
薛誌強他們那個縣分四個考區,八到十個公社為一考區。每個考區初考生近千,考後進省裏複考的剩下上百。全省有七個地區、幾十個縣、上千個公社、無以數計的生產大隊和生產隊!
那年初考生雖說近 2700萬,然而被卷入複習以及參與高考工作的人數全國高達 1.3億。往往是家裏一人報名,舉家行動,祖孫三代,全體參加。薛誌強一家八口,分頭托人,尋找打聽複習資料。那可是一個多子女家庭的年代!
當時一切文字形式,包括毛選、革命樣板戲在內,一時間都成了複習材料;一切書籍,哪怕是老書舊書、就是破爛不全、或是“破四舊”沒被毀掉的“殘餘”,都成了複習至寶。不忘那年廢紙一分錢一斤,舊書四分錢一斤,自廣播喇叭傳出恢複高考的消息後,廢品商店、廢品倉庫的“廢書”、“廢紙”一夜間被人一麻袋、一麻袋地搶買一空。就是家裏無人參加考試的左鄰右舍、親戚朋友,也被調動了起來,翻箱倒櫃地找書。凡是塵封多年的古書更為值錢。開卷有益!
一時間,不僅廣播報刊、機關單位、廠礦企業,甚至大街小巷、乘客行人,熱衷話題隻有一個,就是高考。中國人十年來開口不離政治,這種社會現象的驟變,是一場何等深刻的文化複興!就連生活於社會底層的庶民百姓,身處農村山溝、目不識丁的貧下中農,都把柴米油鹽拋在了腦後。辦公室、車間裏,上山下田農活間,誰能躲過這一話題?!
考題共分四門,文理分科,兩科同考政經、語文、數學;文科加考史地,理科加考理化;外語隻作文科加試,錄取資格須先通過文科考試。複考後,初選通過者提前進行體檢。
那是一次千萬考生改變命運的關鍵時刻,其氣勢有如過江之鯽,有金榜題名的、有魚躍龍門一步登天的,也有山窩裏飛出的金鳳凰,然而於 95%以上的考生而言,那是一次銘心刻骨的人生挫折,留下了被無限淚水淹沒的千古恨......
在薛誌強的敦促下,醫生用了激素可的鬆才見療效。
薛誌強終於能歸隊了!雖然山村離城裏隻有兩百裏地,但因為是山裏山、灣裏灣的,長途車蝸牛般地要跑上大半天,回到生產隊太陽已經擦上了西山之巔。還沒來得及進村,薛誌強在村口的公路上遇到的村裏人無一不對他說:“你怎麽這時候才回來呀?考大學報名早就結束了!”因為薛誌強在縣城當過民辦教師,而且大隊三十幾號知青中是難得的高中畢業,所以社員們都知道他這回大學是非考不可的。
薛誌強一聽有村民這麽說,而且不止一兩個人這麽說,不由大吃一驚。他還聽說了縣招生辦來過公社動員,公社的報名點設在鎮上。聽到此,薛誌強不由將行李往公路邊的農家一扔,連村都沒進,調過頭,對著長途車剛駛來的方向,疾步小跑地又折回了鎮裏。十五裏路,不到一小時他來到鎮中學。
找到報名處,學校負責報名的老師說:“今天是報名最後一天,而且不到一小時報名就將結束,要下班了。名單已張榜,貼上了牆。” 薛誌強趕緊填好報名表,那位老師直接往牆上的大紅紙上用毛筆在名單最後添上了他的名字。
薛誌強看得清楚,每個報名生都有編號,已經 365個,他的報名號即是 366,這個名單在考試的整個過程一直貼在那裏,這是薛誌強他們周邊幾個公社、好幾十個生產大隊的全部初考生。經過初考,進省裏參加複考的,這 366名考生隻留下了不過五十。
薛誌強真是萬幸中的大幸! 在命運轉折的關鍵一刻,他趕上了報名!最終沒有辜負幸運之神的眷顧,終於考出省裏拔尖的好成績。
四、考卷的陰差陽錯
那次初考加複考的整個過程,幸運之神一直沒有離開薛誌強,整個考試從頭至尾極其順利。他非但沒有緊張的感覺,而且一直是一種愉快的享受。薛誌強在外語學校學的是英語,報名加試外語報的也是英語,初考和複考一樣,有資格加試外語,都要首先通過文科考試。初考對薛誌強而言可以說非常簡單,因為實在太簡單,他事後都記不得考了什麽。唯一記憶猶新的是語文解釋詞義出現了“瞻仰”二字。而且他的外語加試,初考和複考都是兩個監考一個考生,並且初考還弄錯了考卷。監考發現給的是中專考卷,而薛誌強要考的是大學!
卷題自然簡單,提問無非是:“你叫什麽名字?你父親做什麽的?”之類。薛誌強花了十五分鍾寫完答卷,監考如實記錄下一切。
抑或考錯了就過去了,監考沒多想一層,就此了事,沒想到馬上打電話去縣文教局報告情況,都很難說薛誌強這次考錯了題,成績會怎麽算!兩個監考,一人看著他,另一個十五分鍾後打完電話回到考場傳達縣文教局的決定,讓薛誌強馬上趕去縣裏補考。因為此刻全省的初考統一時間已結束,就是說考題已經公開。但因為開考到現在薛誌強沒有離開過考場,沒接觸外人,文教局吩咐兩位監考看好他,立刻一起坐長途汽車趕去縣裏,形同“犯人押送”。
兩小時的長途車路,到了縣委徑直進文教局。局領導,一個男的,瘦瘦的,五十上下,迎接了他們。兩監考把薛誌強交給了縣裏,打了聲招呼轉身去趕車回鎮裏了。那領導從文件櫃拿出一卷尚未拆封的考卷,當時日光已偏西,辦公室不那麽明亮。薛誌強管不了這些,一頭紮進考卷,耳朵聽到領導吩咐考時為兩小時。他花了五分鍾把考題先通讀一遍,覺得勝券在握,不到一小時答完,剩下的時間便是檢查。來回幾遍看不出太多問題,提前半小時交了卷,還發現了考題有兩個拚寫錯誤,一個是“加拿大”,可見當時考卷出得多麽匆忙。
考完試天已黑了。局領導當著薛誌強的麵把考卷封好,鎖進文件櫃,然後給他開了一個介紹信,讓他當晚就住縣委招待所,還管一頓晚飯和第二天早餐,並吩咐他,明早吃完早餐馬上來辦公室,因省招生辦有一輛小吉普要去他鎮上,他可以搭車。當薛誌強在鎮上下車時,有人認出了他,後來以訛傳訛,稱他是重點考生,用小汽車接去縣裏特考。結果薛誌強考進重點大學,謠傳成了事實。
然而,那天夜宿縣委招待所,又是薛誌強後來人生十字路口至關緊要的一步。
薛誌強拿了介紹信去招待所,房間裏已住上兩位成年人,四十出頭,正爭得麵紅耳赤,他足足站了五分鍾才理他。薛誌強把書包放在三人房間靠門口的那張床上,坐下來細聽他們的爭論,才明白他們的話題是有關相對真理還是絕對真理。其中一位繼續高聲據理辯爭:“黑格爾說過,人一輩子不可能兩次踏進相同的河水,因為水不再是第一次的水,時間也不會是同一時間,所以真理不會絕對,萬物都在起變化;今天的真理或許到了明天會變成了謬誤。” 他還說,伽利略的名言:“昨天還是清水一杯,今天水裏已爬滿了小蟲,因為人類發明了顯微鏡。”
後來薛誌強得知,兩位均是大學老師,一位是寧州大學的哲學老師,另一位是柳江工學院的哲學老師,都是這次省招生辦下到他們縣裏來蹲點的。其中那位吳老師第二天跟薛誌強一同吉普車去了鎮裏。路上,他們兩個多小時的交談,吳老師對薛誌強有了很多了解,還把寧州住家的地址給了他。那年高考完畢回家過年,薛誌強還專程拜訪了吳老師。
五、幸運之神的寵兒
薛誌強的初試毫無疑問地通過。到了省裏複考,他們縣裏其中的一片,差不多七、八個公社合起來在他們鎮裏設考場。輪到英語加試,他又是唯一的考生。省裏派來的監考老師,估計是哪個大學的,人特別友好耐心,說話輕聲,生怕考生緊張,其實就是怕薛誌強緊張,非常愛惜年輕一代,這樣的良師益友讓薛誌強至今一直感激在心。開考前,那監考把什麽都交代得清清楚楚,還強調,有疑問隨時可以提。他指著黑板上的大掛鍾說:“考時為兩小時,也就是這根短針繞兩圈,等一下從兩點開考,時針到了四的時候,考試就要結束了。” 薛誌強並不覺得這種連小學生都明白的解釋是多餘的,而是感到心裏暖暖的,就像一位熟悉他的老師守在他身邊,從精神上在支持著他。
薛誌強注視著時鍾,期待著監考老師宣布開卷。在將近兩點差一分時,他已宣布開考。能贏得這一分鍾對一個考生而言又是何等的正能量!這是一種多大的鼓勵啊!
薛誌強打開考卷,按慣例先通讀一遍,發現這回除了必答題,還有附加題,是用英文寫作文,滿分加十分,命題是: When I sing the song:"The East Is Red"。他把時間一分為二,一小時做卷內題,一小時做附加題。做完正題就不停地寫啊寫啊!文章開頭他用了:每當我唱起《東方紅》的時候,“I can´t help thinking of our great leader Chairman Mao”的字樣,幾十年後仍曆曆在目,恍若昨天。他把插隊幾年跟同學用英語通信的全部功夫都用上了,一刻不停地寫,根本沒有再回頭檢查的時間了,馬不停蹄地整整寫了六十二分鍾,因為監考看他寫得停不下來,不忍心打斷他,兩次猶疑,超時了兩分鍾。
薛誌強也注意到了時間,於是主動收筆,把滿滿四大張的草稿交了上去。後來錄取通知書下來,他去向吳老師道別,私下從吳老師那裏得知,他附加題滿分,卷內成績97,總分107,成了省裏外語第一!
其實在薛誌強的作文寫到一半時,縣廣播站的記者已在考場外佇候采訪了,他們期間讓一個縣中學的英語老師進來瞄了一眼,想知道薛誌強在寫些什麽。那英語老師說不太看得明白,好像是敘述家史的話題。這位英語老師薛誌強認識,他不能完全看懂也是情有可原,因為他跟愛人是上海外語學院 68屆西班牙語係的畢業生。為了愛情,堅持要求兩人分配在一起,結果分到了鎮中學。四年西班牙語學非所用,老大不小地重起爐灶開始學英語,現學現賣,活得很累!
那年高考在考史地時,薛誌強撿了個大便宜,原因是在地理考卷中出了一道空白地圖,需要寫出地圖上的城市、河流以及四周連接的標記。因為薛誌強是學英語出身,加之七十年代熟讀《英語900句》,對美國地圖可謂了如指掌,尤其是美國與加拿大之間那條人為筆直的國界線是世界獨一無二的,一眼就能確認是美國版圖。幾大城市和主要河流,下方的國家與海灣、兩邊的大洋,薛誌強均悉數知曉,就是用中、英兩種文字標明,對他來說也是易如反掌。
還有,這回高考不光是考地理碰上了薛誌強的強項占了便宜,他同時絲毫沒有複習的數學也是歪打正著。因為恢複高考的通知是來得那麽唐突,所有考生都來不及全麵複習準備,所以一開始薛誌強就當機立斷,考前不複習數學了,他要把時間和精力首先放在幾門文科上,尤其是突擊加強英語。他想過,他考的專業是外語,其他科類他得過且過,求個及格就行,但是外語他一定要出類拔萃,萬裏挑一。
三年高中,薛誌強基本上沒怎麽好好學數學,這並不意味他不喜歡數學。讀初中時他最好、也是最喜歡的課就是數學課,經常自學到半夜,直到紅太陽廣場夜裏最後一次敲響《東方紅》為止。 那次上高中他去報到是一個下午,他來到學校門口,看到寫著“寧州外國語學校”七個大字的校牌,他頓時肅然起敬,默默佇立,心裏暗暗發誓:“我會對得起你這塊校牌的!”
六、癡迷英語無以複加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薛誌強下定決心,全力以赴學英語,其他所有的課則作為附帶,包括語文。這種偏頗現在想來是何等的無知和荒唐,一個連祖國語言都掌握不好的人,何以學好一門外語?! 然而那就是一個荒唐的年代,“讀書無用”盛行,又有誰能給他指點迷津?! 無論是語文課還是數學課,課上薛誌強一概低頭背英語單詞。語文課考《桃花源記》,他連一遍預習的時間都舍不得,直接參考,結果剛好考了 60分。語文老師事後說他:“我就不信你學得好外語而學不好中文! 我隻能給你一個‘剛剛及格’”。 薛誌強答:“考前我一遍預習都沒有。考了60分我心滿意足了。”
數學課也是一樣。除了必交的作業外,平時薛誌強從來不碰數學書,上課也不聽講,到了考試前突擊三個晚上。因為初中基礎好,幾乎是自學把整個學期的課程全部弄懂,考試時除了 Cos.30°是正負 1 弄顛倒了,其他全對,考分班裏第一。數學老師因為他平時不愛學數學不很喜歡他,但考試總結課上不得不提到他考第一,但數學老師把薛誌強的考試好成績強調說成了認真複習的重要性,隻字不提他平常對數學不聞不問。下了課老師找他談話,說他大考雖考了 99分,但年終成績也隻能給他 4分。薛誌強說:“除了英語,其他課 3分足矣!”把老師氣得不輕。
然而對英語,薛誌強可謂是廢寢忘食!隻要父母沒下班,就是再晚再餓他從不做飯。冬天,早上五點就起來早讀英語。七十年代住的平房,冬天室內室外一樣冷,南方又沒有暖氣,早讀時腳凍麻了就不停地拍地。那時的住房裏外間和鄰居都隻隔了一層板壁,怕吵了人家,就去路燈底下讀,還為家裏省電。手凍麻了沒有一雙手套,身上除了棉襖沒有一件大衣。自己家裏買不起半導體,趁著同學聚會去省委幹部子弟的同學家打撲克,從頭到尾守著他的留聲機,聽了一個下午的林格風英語。無論家境再差,一直苦學不輟。
在高中時,因為班主任是英語老師,她的大學同學正好是薛誌強初中的英語老師兼班主任,一經推薦,薛誌強又當了高中外語課代表。這樣,無論是虛榮心也好,是自尊心也罷,薛誌強覺得自己的英語水平要高出班裏其他同學就理所應當的了。遇上老師的孩子生病去醫院她無法來校,薛誌強給同學們聽寫和布置作業就習以為常。那時,每到放寒暑假之前,學校已把新學期的英語書發給了學生。薛誌強利用假期,把書裏十五課全部自學完畢,課課倒背如流,到了開學,上課成了他的複習,他的主要精力已轉到課外閱讀上了。
這次考數學出了兩道偏題,但其他考題又是異常簡單,所以簡單題大家基本完成,而兩道偏題是微積分,那時是大學課程,所以誰也沒做出來。像薛誌強這樣數學沒好好複習的,隻憑高中時還記得的基本功,於是跟大家一樣,隻做了簡單題,成績也跟大家相去不遠。整個縣隻有薛誌強公社的一個女生做了,而且還做對了,她後來考上了重點大學——浙江大學。薛誌強進了大學讀完三個學期後,時值那年放暑假,他深知“雙搶”時生產隊勞力緊張,他回隊裏幫忙,才聽說了那女生的爸爸是設計富麗江水庫的工程師。每逢暑假,女孩子去父親工作地,她爸就教她學數學,就這樣她把微積分也學了。
七、高考體檢是個坎
在縣委招待所認識的吳老師,回寧州過年薛誌強拜訪了他,這樣就提升了他們間的關係,從普通的熟人親近成了朋友。從高考情況的發展看,這次家訪成了薛誌強高考“生死攸關”的一個坎。
雖然大學尚未開始招生,但縣裏決定,複考成績及格的先進行體檢,這時薛誌強的外語口試通知也下來了,這說明了他的外語筆試已經及格。體檢和口試都設在縣城,離薛誌強生產隊有兩個半小時的長途車路。為照顧分散在全縣各地的考生不跑縣城兩趟,所以體檢和口試安排在前後兩天。考生住宿縣裏提供,鋪蓋自帶,安排在學校的教室,把課桌和椅子拉在一起當通鋪。能住上磚牆的教室已算優越條件了,不說農家的考生,就是薛誌強他們知青,碰上“雙搶”遇到離村偏遠的田地,為了節省時間不回家,反正淩晨四點就開始拔秧,往往帶上幹糧就在山溝的牛棚裏熬上五六個鍾頭。這回考生帶著棉被,往光桌上一鋪就是床了。
各路考生到了縣城集合完畢,分配好住處已近晚餐。薛誌強他們那一撥有八、九個知青,有人提議晚飯下餐館,“敲瓦片”,現在叫作 AA 製。而那些農民的後代,各自拿出幹糧就在教室裏吃起了晚飯。
第二天是體檢,在縣醫院進行。醫院除了急診,停業一天讓給了這些體檢生。能否通過體檢也是被錄取的一道關卡,而且還把關很嚴。不光是因為那年考生如雲,競爭力強,錄取比例少得空前絕後,更主要的是國家需要德、智、體全優的大學生。有些檢查項目無關緊要,譬如近視眼,但內髒器官有問題不行,包括血壓。薛誌強這輩子那還是第一回量血壓。
醫生給他反複量了幾次,讓他暫時到一邊等著,其他的考生量過血壓都去檢查下一個項目。薛誌強覺得納悶,又不敢問,第二次量完後,他聽醫生跟另一個輕聲嘀咕:“還是太高。” 醫生這時建議他出去透透冷空氣。薛誌強想到了高血壓,盡管那時他不懂這意味著什麽,但聽說過,反正不是件好事。他來到室外,時已入冬,他身上穿衣單薄,故意不套上棉大衣,以為氣溫冷一點會降血壓,還盡量大口地作深呼吸。其實這種竭盡全力的深呼吸運動,事後想來,或許還會增高血壓。
直到很後來讀完大學薛誌強才知道,他的血壓偏高是遺傳的,父親就是偏高。在外麵凍了那麽二十分鍾覺得這下肯定合格了,回屋一量果真正常了,薛誌強高興得手舞足蹈地去參加下一項體檢。得意了好一陣子,開心勁兒還沒過,一個身穿白大褂的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又叫回去量血壓。醫生說還得量一次,薛誌強問,剛才不是說正常了嗎?醫生答:“是怕你緊張,剛才故意說正常了,好讓你放鬆情緒。” 一量,還是超標。
她們找領導去了。找來的領導薛誌強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省招生辦的吳老師。吳老師對薛誌強視而不見,形同素不相識。薛誌強多麽想求求吳老師幫個忙,開恩讓他過去。他雖沒開口,但用極其巴望的眼神一直看著吳老師。見他接過醫生手裏的體檢記錄,耳語了幾下走開了。醫生轉過身來說,最後再量一次,希望這回好起來。量完後在薛誌強幾乎祈求的目光下,醫生喃喃自語:這回好點了,讓他可以離開了。薛誌強神情疑惑,心情萬分沉重,不明白算是通過了還是已被淘汰!
這份擔憂一直折磨著他,直到他的錄取通知書下來,上北京報到前,他去吳老師家告別時才知道,上壓標準不能超過 130,而他超出了 2、3,省招生辦覺得他是難得的外語人才,就跟體檢組心照不宣地通融了他。誰都不難想象,薛誌強是何等的幸運!真是一念之差,七七級北外德語係就沒有了他的名字!那他後來的人生又將會怎樣呢?!大家可以聯想,他的感激之情是何等的無以倫比!
接下去一天是口試。他們近二十個考生中,包括中專,薛誌強跟一位寧州李姓考生水平跟其他人明顯地拉開距離,那位李同學後來考上了寧州大學外語係英語專業。他們倆對這次口試尤其重視,口試之前他們就開始用英語對話了;他倆也特別緊張,因為覺得自己的筆試不差,認為錄取問題不大,就怕這次口試砸鍋。李同學比薛誌強更為小心謹慎,提前到了考場去查探考官是誰。薛誌強一到考場,那同學不知是興奮還是緊張,衝著薛誌強迎麵跑來高聲說:“考官是那個大光頭,我知道他,是寧州外校的老師,原來是寧州大學畢業的。”
薛誌強沒向李姓同學提起過自己畢業於寧州外校,他更不知道這個光頭老師就是薛誌強的班主任。薛誌強在他手裏當了高中最後兩年的英語課代表,他可是老師的得意門生啊! 不久前,薛誌強還基於老師在文革中的受難,把他當作原型寫成了小說。薛誌強一聽是他,心裏不禁暗暗大喜,想到首先考官是自己的班主任,哪怕就是不袒護他,也起碼不會刁難他,薛誌強會憑自己的實力考出好成績!再者是自己的老師,對自己畢竟知根知底,心中就有了底氣,一下子信心百倍。雖說離校四年了,但插隊時每次回寧州探親都會去看他,還主動跟老師用英語對話,對他的口語老師是了解的。
果然,薛誌強考得出色!聽吳老師事後說,除了“委員會”一詞的重音讀錯,其他全對,特別是最後用英語足足十分鍾的敘述給三個考官印象深刻,當之無愧的滿 5分。說到此,讀者可能會覺得薛誌強真是個幸運兒!的確是這樣,那麽多的巧合又遇到了那麽多好人,這或許就是命!
······
因為考試,薛誌強已經好幾天沒回“知青點”了,他今天終於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沒想到小英子來了。薛誌強在知青點住了那麽多年,小英子還是第一次來他的住處。年幼自己五歲的小英子,薛誌強剛落戶到大媽家時,她還是個小姑娘,還不諳人事。小英子上麵除了大姐、二姐,還有個比她大三歲的哥,這樣,薛誌強落了戶,大媽就像家裏多了個孩子,薛誌強成了排行老三。兩個姐姐都已不在家吃飯,每到開飯,就成了一家四口。偶爾有了肉菜,小英子想吃時總被哥哥攔住,不讓她夾肉。
每到房東大伯從外地回來,小英子得讓出鋪位給父親,睡哥的床,秋林去大姐家打地鋪,於是,小英子跟薛誌強就同睡在一間,形同兄妹,兩小無猜。每次來睡覺,小英子不覺莞爾,眼神明淨得恰如一泓清泉。
、
小英子本來就生得白淨,在村裏很搶眼,因為家境好,是個純粹的學生,不用下地幹農活。今天小英子的來訪完全出乎薛誌強意料。他今天發現,小英子不但依然那樣白嫩,好像也明顯地長了個子,身體變得豐韻。她進得屋來,叫一聲“哥哥”,就站在那裏憨憨地笑。薛誌強問她今天怎麽成了稀客,她說是媽媽讓的,大姐早就讓她過來好幾回了,她不敢。薛誌強明白了她想說什麽。想起大姐時有不吝的玩笑:“以後你就別再回寧州了,留在家裏給媽媽做兒子好了。” 薛誌強每次都是難為情地笑,調慨道:“從來的頭一天起,我就是這個家裏的兒子。”
小英子進得屋來,步態夋夋,坐在那裏也不喝水,神色怯怯地看著薛誌強,輕輕問:“村裏大家都在說哥哥你這次大學考得不錯,是真的嗎?考上了,你一定要走嗎?走了以後還回生產隊嗎?” “會的,我真考上了,一定會回來看你,看媽媽、哥哥、姐姐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薛誌強後來想,倘若文革晚結束五年,他或許真的對往下的人生會另有安排。命運的變數是何等的難說!
八、聖力姑娘
聖力姑娘長得像西子湖畔的柳,亭亭玉立。
在薛誌強下鄉的第二年,縣中學因為英語老師短缺曾讓他去擔任民辦教師。薛誌強因害怕將來被拖在農村上不了大學回不了城,本不願意,但為了幫助學校解決燃眉之急,隻好勉強答應幫了一個學期。
考完大學在錄取通知書下來前有一段沉寂的時間。不久整個公社已傳得沸沸揚揚,都說據內部消息薛誌強已經考上,隻是錄取哪個大學尚未決定。薛誌強去公社黨委管文教的副書記那裏探過口氣,問他自己這回能考上嗎?由於平日裏薛誌強時不時地參與公社工作,跟黨委很熟,姚書記對他也不守口如瓶。他一句:“連你都考不上,還有誰能考上?”給薛誌強實實地吃了定心丸。
這回縣中學的英語老師因流產不能教課急需代課老師,校長又想到了薛誌強。打下包票,入學通知書一下來他就可以走人。這樣,薛誌強第二次來到了縣中學。
薛誌強一邊教著課,一邊盼望著入學通知書的到來。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他在辦公室裏踱來踱去,宛如閑庭信步。冬天雖然尚未過去,但今天的太陽特別明亮,恍若開了春。勝似孟春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著他。他身上暖洋洋的,這種溫暖他感到尤其親切;不僅身體,甚至整個心裏都是溫暖的。他有一種預感,這回自己肯定是考上大學了,看來三年的知青生活快要結束。昨天盧校長找他談話,說,“我們的池塘小,養不下你;我們的山坳窄,留不住你,你是要遠走高飛的。你走了以後我們就沒有英語老師了。我們新找了一個,是個姑娘,這回也參加了高考,是你老家的。你就幫我們測試一下,聽聽她的英語怎麽樣,能不能教課。”
薛誌強一邊憧憬著自己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一邊期待著新老師,心想,榜上無名可多讓人傷心啊!
窗外低矮的水泥露台上,踩著碎步走來一個城裏姑娘,躊躇的步履顯現出幾分怯意,姑娘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在農村待久了的薛誌強,看慣了鄉下人黝黑的皮膚,城裏姑娘白皙的膚色在他看來顯得格外刺眼。姑娘頭發高高盤起,結成一個鬏。一張鵝蛋臉,膚如凝脂,在烏黑的雲鬢下透著紅暈——一件上帝的傑作!薛誌強思忖,這種細皮嫩肉,這種黛玉美色,怎能承受得住農活的酷暑三伏、嚴冬三九的摧殘。命運真是何等的殘酷!
測試雖然尚未開始,但在薛誌強心裏業已結束,已有定局。今天的麵試無論如何,他暗下決心,一定在盧校長麵前替她美言。一個城裏英語高考生,水平無論如何教教縣中學怎麽也該綽綽有餘。若這次姑娘當不了老師,她不就又得回生產隊幹農活?自己曆經了農村的全部磨難,薛誌強又怎能忍心把這麽一個楚楚弱女活生生地推去受皮肉之苦,任憑大自然的肆虐?!
薛誌強會努力讓她留下!
十分鍾的英語測試很快結束,繼而的談話是班況介紹和學生成績交代。薛誌強自信今天生殺大權在握,隻要他點頭,麵試也就算通過了,盧校長還不是聽他的!縣裏方圓上百裏會英語的還不是不甚了了,況且自己還是科班。再者有了新老師,薛誌強也感到走得心安理得。
短短的交談中薛誌強得知,姑娘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就是因為這次七七級的高考不幸落第,知青下鄉的厄運在劫難逃。不幸中的大幸是,她有個遠房叔伯就是薛誌強所在公社的黨委副書記,可以不按廠社掛鉤政策,開後門破例來分流公社插隊,事先也曾提過做民辦英語老師。
姑娘告訴薛誌強,她之所以叫聖力,因出生時父母希望她像男孩子一樣強壯。她說自己已來三個月了,參加過生產隊勞動,落戶就在叔伯家。叔伯家離校不遠,出大門往右拐,有那麽兩裏地,村頭第一棵大樟樹下是叔伯的房子,對著路口那扇小門後麵就是她的房間。
盧校長的出現打斷了他們的交談。錄用任教的事就這麽順理成章!
“那你就先帶她幾天,讓她聽聽你的課,”盧校長這麽交代薛誌強。
薛誌強認真帶領姑娘,耐心細致地把教學程序一一傳授予她。差不多過去了兩個星期,一天上午第二節課下課,薛誌強回辦公室,見別無他人,輕輕來到聖力姑娘的辦公桌邊悄悄對她說:“看來我在校呆不久了,早上公社通訊員來校讓我去公社拿入學通知書。”
說話間,薛誌強頓感措手無助,心裏陡生一種莫名的惆悵,自己不勝翹企的入學通知書今天終於真的下來了,他怎麽沒有絲毫的興奮與激動?!像是這一好消息是來得多麽不合時宜,不覺些微悲從中來,一片陌生的鬱悶壓在心頭。
聖力姑娘站起身來,雙眼盯著薛誌強的雙眼,許久的遲疑後輕聲道:“你命好!你這一走我會很冷清的!”
“別難過,別泄氣!明年再考!”薛誌強安慰她,“今晚我不打算回房東大媽家了,我住校,吃了晚飯我去看你。”
"真的!?" 姑娘凝視著對方,臉上掠過淡淡的一絲憂傷的笑意。薛誌強同情她,想幫助她,她淒楚的表情讓他難過!
畢竟依然是陰曆一月的嚴冬,慘淡的夕陽被釘在西山的巔峰,遲遲落不下去,寒峭而凜冽;斜暉酷似褪了色的橙黃,淒涼地懸掛在禿瘠稀疏的枝頭。高嶺上的寒氣徐徐逼進了蕭颯的山城,沒有種上冬小麥的休閑地,割去晚稻的根茬依然留在田裏,清晰可見,在等待轉眼就到的早春二月,翻耕播種油菜,此時看去黧色寂寥。
薛誌強沿田間小道西行。四季常青的香樟樹飽經了嚴寒的酷虐,綠色變得灰暗。
樹下的農舍漸次分明,雖是冬天,小屋卻敞著大門。
她在等他。
房間不大,十來個平方米,進門右邊是一張單人木床,床前一個小方桌,左邊屋角放了一個衣櫃。聖力姑娘手提一隻已燒熱了的火桶,迎候在那裏。她換了新裝,深紅底色上乳白的小花給約會增添了氣氛。
薛誌強迎上前去,在姑娘跟前站住,片刻的拘謹,火桶裏散發出的溫暖灼熱著他們的臉。這種火桶是農家取暖過冬的座凳,形如錐體,肚間一麵開口,中間放置一個鐵鍋,加入火炭,上麵覆蓋一層爐灰壓住火勢,既避免太燙,又能省著用,這在農民家裏是人手一個,時逢天寒地凍要靠它來過冬。客人來了讓坐火桶是上賓的禮遇。
薛誌強稱自己身體好不怕冷,堅持不肯,非要讓給聖力姑娘,怕她體弱沒有火桶受不了。姑娘卻說:“我可以坐床上,我還可以把棉被包在身上。”
兩人靜靜入坐,話題不知該從何開始。床前的小木桌上空空的,連個水杯都沒有。兩人須臾對峙而視,屋裏寂靜得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呼吸。
“你命好!”還是姑娘先開了口,她重複著白天說過的那句最令她羨慕的話:“你終於熬出了頭,而這種苦日子我才開始。你能跳出這山溝,來日前程遠大,而我在這裏不知什麽時候才是個頭!你考上了大學,學校裏都在議論你,都在稱羨你,你多讓人眼熱!我怎麽就這麽倒黴!臨場發揮那麽不理想,不然我也跟你一樣考進大學就不用來農村了!”
說著,姑娘的神態悲戚起來,眼圈也微微泛紅。無疑,薛誌強的錄取通知對她是何等沉重的打擊!他倆眼下的處境,反差實在也太大了呀!
薛誌強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她,無奈中還是說過的那幾句話:“不要難過,不要泄氣,明年再考!我走後你要堅持自學,到了北京我會給你寄學習材料的。” 薛誌強覺得自己大她三歲,儼然像個做哥的。姑娘把嘴一抿,微微一笑,輕輕地搖頭,“不用,去吧,專心讀書。那麽好的機會,那麽好的大學,好好珍惜!”俄頃間又陷入了沉思。
他們沒有固定的話題,沒有時間的佐證,屋外是萬籟俱寂的黑色,已把整個天體吞噬,唯有兩顆純潔無邪、坦誠真摯的年輕心靈在彼此瑟瑟觸碰、愛撫、相依。時間的長河已經截流,萬物的感知已經消亡,他們忘記了世界的存在,青春歲月鑄成了永恒!
他倆漫無邊際地交談,矜持沉鬱且浮想連連,時間不知已過去了多久。那是一個農村沒有鍾表的年代,社員們早晨出工聽著生產大隊的廣播喇叭,晚上收工看著西下的落日。而此時此刻的他們,兩顆縱橫放達的心,飄浮在綿邈無垠的暢想中,將永遠無休止地延續,直到天荒地老。他們的身子已經變得僵硬,寒冷的侵襲讓他們失去了平常對失去知覺的知覺,火桶裏的炭火早就燃盡,薛誌強隱約感到對麵的姑娘在瑟縮發冷。
瞬間的清醒讓他突然想起她明天還有課。
“我該走了,一定很晚了,你明天還得早起。” 薛誌強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姑娘。
他們來到門口,小屋的燈光像一瓢清水潑在地上,四周隻有漆黑的寂靜,寒冷中他們大口噴吐著白霧,相對佇立,誰也沒說話。
一陣凜凜寒風,砭人肌骨,將他們喚醒。
“我走了!”———姑娘沒吭聲。
“你真的不要我寄學習材料?”薛誌強追問。
姑娘略略神不守舍,讓人難以覺察地輕輕一搖頭。
“那我到了北京就給你寫信!”
姑娘把嘴角一抿,微微含笑,靦腆地又搖搖頭。既而是片刻的沉默。
“我們忘掉這個夜晚吧,我們忘掉彼此,”姑娘道,又是無言的寂靜。
“那我走了!”
姑娘抿著嘴,微笑著點點頭。
“我們就此告別了?”薛誌強問。
姑娘依然微笑,再次點了點頭。
“那我們握一下手吧?”薛誌強提議。
姑娘沒有鬆開一直捏在一起的雙手,輕輕地再次搖了搖頭:"讓我們忘掉這個夜晚吧! 就算什麽也沒有發生!"
薛誌強感到一陣茫然、一陣失落,他似乎覺得有點不近人情,他無法清理自己的思緒。
“那我走了!”頓間,他說完轉身離去。
走!往前走!不回頭!堅定地往前走!有什麽可稀奇的!連手都不讓碰一下!走!堅定地走下去!決不回頭看她一眼!
四周漆黑黑的,天沒有月亮,天沒有星星,世界與黑暗畫上了等號!薛誌強憑幾年農村練就的夜行本事,靠著天光微弱的反映依稀辨認出蜿蜒伸展的田埂,以不至於踩進田裏。他邊走邊告誡自己:堅持住,決不回頭!
薛誌強一直往前走著,他一次又一次地按捺住一次又一次從心底竄躍起的欲望。約莫走出一裏地,對她的牽掛越來越強烈,讓他不能自已。薛誌強終於身不由己地站住腳回過頭去。遠遠望去,他隻能看到大樟樹黑糊糊的影子,樹下的房屋已跟夜色連成了一片,惟獨門口的亮光還能辨認。“這麽冷的天,門還敞著,難道她還沒回屋?”想象中薛誌強遽然看見姑娘依然站立在門口,上身仍然倚靠在門框上,雙手緊捏在一起,臉微微右側,凝眸出神。——一種異樣的感覺攫住他,他感到心跳加速,怵惕不安。
走!隻有往前走!走向未來!
九、金榜題名
那天,錄取通知張榜的情景讓薛誌強實在是沒齒難忘!
雖然還是冬天,但已經到了二月,大地開始回春。考完了大學,人一下子徹底鬆懈了下來,自從懂事以來,那是一生中薛誌強難得的一段不看書、不學習的時光。該學的已學了,該考的也考了,剩下的隻有聽天由命等通知了。那些天,白天上完課,晚上的他,便百無聊賴地去縣鎮閑逛。
說是縣鎮,因為分流鎮在 1950年代末還是一個獨立縣,它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建縣史,後來歸入桐君縣成了縣級鎮,是個經濟發達、人丁興旺之地。每到紅日西沉、晚飯前後,鎮上的那條主街熱鬧非凡。每到晚上,無所事事的居民們便會來這裏走走。分流鎮今日已成為世界獨一無二的製筆之鄉,承接著全世界 90%以上的製筆任務,浙江義烏小商品市場鋪天蓋地的出口製筆產品全是來自分流鄉。
在薛誌強離開農村三十年後,一次德國電視台為了追蹤拍攝他的生平記錄電影 《人生路漫漫》,他再次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插隊山村,發現村裏現在的各家各戶幾乎都是一個微型製筆廠。家庭主婦一邊燒著飯,一遍開著壓膜機生產筆套。
一天傍晚,街上一下子轟動了起來,不少人奔走相告,大聲嚷著: 張榜了!張榜了!
薛誌強朝人群熱鬧處走去,鎮中心熱鬧之地是一家餐樓,門口擠滿了人。餐樓大門左側是一塊寬大的黑板,平時鎮政府有重要的安民告示都張貼在此。這時,黑板前已人頭攢動,被圍得水泄不通。薛誌強視力不好,平常戴眼鏡又怕難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擠到前麵,看見了榜上公布的這次考上重點大學的名單。這是他所在的、加上毗鄰五個公社已被錄取並首先張榜的三名考生,第一個就是他的名字,跟其他兩名用金色顏料寫在大紅色光榮榜上。文革期間,薛誌強偷偷讀舊書,曾幾十次讀到過“金榜題名”的說法,今天這一回他有生以來真的親眼目睹了。
薛誌強從公社領取了入學通知書,之前他早有打算,一旦真的考上大學,一定給家裏發個加急電報,因為他知道,加急電報是用大型摩托車送去的。如雷轟鳴的馬達聲會喚醒整條街裏左鄰右舍的注意,街坊一定會蜂擁而來,要看個究竟是何事送來了加急電報。他要把這一好消息向全世界宣告,為父母爭光,這是光宗耀祖的喜訊!
薛誌強來到了方圓十來個公社獨一無二的鎮郵電局,袖珍郵電局長聽說這次入考的“大秀才”來發電報,立即從後麵辦公室趕來前台,問他考去了哪兒。薛誌強說北京。他馬上說北京大學不錯。薛誌強說不是北京大學,是北京外國語學院。那時鄉下不少人以為在北京的大學就叫北京大學。那位局長問他考上了什麽專業,薛誌強說德語;他問薛誌強原來學過什麽,薛誌強說英語;局長說,那就不用學了,德語、英語一模一樣。進了大學,薛誌強發現,哪有這回事兒!
從郵局出來,薛誌強碰上了他們公社的團委書記,因為分流公社黨委就設在分流鎮上。她是畢業工農兵大學生,那時公社團委擴大會議薛誌強時有參加,因工作之故自然很熟。一見麵,她很興奮地衝薛誌強喊:“小薛,聽說你考上了,這是我們公社的驕傲!姚書記說公社要給你舉行歡送大會!是哪個大學?”薛誌強答:“是北京外國語學院。” 她問:是“一外”,還是“二外”? 薛誌強一無所知,拿出信封給她看。她說如果沒有注明二外那就是一外了。進了大學薛誌強得知,北京果真有兩個外語學院,二外歸屬北京市委,他們“北外”和北京外交學院直屬外交部。
然而到了北京,在學德語之前,薛誌強這樣的南方學生首先要學的是普通話,因整個學生時代,除了高中語文老師用的是不標準的寧州普通話外,其他老師上課無一不用寧州方言,而更多的老師連寧州話都不會,直接用縣城的鄉下話講課。薛誌強他們這一代人能聽懂普通話,首先得感謝聽了十年的八個革命樣板戲和《地道戰》、《地雷戰》、《鉄道遊擊隊》等革命傳統電影。
十、三生有幸進“北外”
1977年的國情,雖然是新生入學和將來畢業分配一切根據國家需要,人人服從組織安排。然而那年報名參加高考時,國家還是讓考生填寫了一張誌願表。除了三門可自選的專業,報考的大學有四個選項。薛誌強選擇了英語。對學校的挑選,根據當時打聽得悉: 1977級北外在浙江招的是德語生,上外隻招法語生,隻有寧州大學招英語生。薛誌強的第一誌願就填了寧州大學外語係英語專業。他沒有第二誌願,在欄目裏寫了: “繼續安心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他這麽說,並不是什麽高尚的言行,而是一種無奈,因為他確實不知道該做什麽樣的第二選擇。幾年身處偏遠山村,近乎與世隔絕,寫封信回家,雖隻相隔兩百裏,郵差會走上十天。對外界,他已是孤陋寡聞。再加上幾年的曆練,棱角已被磨光。薛誌強除了希望繼續學英語,剩下的隻好聽天由命、隨遇而安。他考大學的心理底線是:萬一沒得學英語,其他學什麽都行。當時就是不甘心“紮根農村一輩子”,隻要有書讀,讀什麽無所謂,就是讓他去農大,他也會欣然接受,他不是幾年來一直在跟土地打交道?哪怕就是讓他學畜牧專業,他也去,他又不是沒在生產隊幫忙養過豬?將來就做個養豬專家吧!隻要這輩子讀過了大學,他就心滿意足、如願以償了。
1977年那一級,凡是重點大學都要提前政審。薛誌強的政審在鎮上已傳得滿城風雨,而他卻閉目塞聽,一無所知,這都是後來才聽說的。幾年來,公社、大隊有什麽會議一般都有他的份,這回或許因為政審針對他,就瞞著了他。省招辦、縣招辦、公社黨委一起來薛誌強的大隊。村裏的黨支書、管知青的、生產大隊長、小隊長、知青帶隊幹部、大隊婦女隊長、貧下中農代表、知識青年代表、還有薛誌強的房東等,連大媽都瞞著他,十幾號人開了一個評議會,隊裏會計還出示了薛誌強幾年的出勤工分冊,聽說說的都是好話。後來薛誌強聽吳老師私下說,評議結果三句話: “政治上努力要求上進; 虛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不怕苦、不怕累,積極參加生產隊勞動。”
薛誌強的帶隊幹部楊伯伯,評議會後感慨地對他說:“我知道你表現不錯,但沒想到你在生產隊參與了那麽多社會活動。” 楊伯伯是轉業軍人,是個思想紅極、能替國家解難分憂的老共產黨員。1960年代為了響應政府精簡幹部的號召,主動“退出”浙江省公安廳,提出回北京通縣農村老家務農,帶上了新婚不久的浙江蕭山農村姑娘楊媽媽。薛誌強曾用文字描述過這段真實的故事。後來落實政策,楊伯伯回到寧州,被安排在一家工廠當工人,但楊媽媽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一直留在北方農村。薛誌強考上“北外”後,一個星期天乘坐遠郊長途汽車專程去通縣看望楊媽媽和兩個孩子。
雖然當時學生非常清貧,因幾年農村的插隊經濟上曾獨立過,薛誌強跟其他同學一樣已不再習慣向家裏要錢,堅決拒絕父母、家人的一切經濟資助。學生助學金 20元,其中 18元已由財務科劃賬上交供給製的夥食費,剩下兩元零花錢是每月的全部開銷。平時舍不得坐車進城,更甭說零食了。薛誌強忍痛買了車票和點心去探望楊媽媽,插隊幾年楊伯伯對他的好他一直銘刻於心。人是應該感恩的,要知恩圖報。
楊媽媽一家生活實在太苦,兩個半大不小的男孩見到點心不顧一切地搶,想象得出,這種最便宜的食品他們又是多麽稀罕,又正是“孩子上腰,吃飯求饒”的年紀。一間不到十平方米的簡易土房,周圍是一片冬天北方農村的灰色,屋裏連個爐灶也沒有,唯一用來吃飯的就是炕頭小桌。炕前有一煤爐,埋在地下,挪開鐵板,下麵燒著蜂窩煤,熱氣正好暖炕,就地架個鍋,楊媽媽就這樣炒菜。薛誌強是不速之客,家裏最好的招待就是土豆加白菜。楊媽媽要出門買肉,薛誌強死活攔住,否則馬上要走,楊媽媽才算放棄。主食是現成做好、凍在屋外的窩窩頭,兌點白麵蒸一蒸,已是家裏招待嘉賓的上等食品。不難想見,平日裏連這點麵粉都舍不得。雖是土豆絲,但楊媽媽炒得非常精致。
到了返程時,楊媽媽送得很遠,真是十裏長亭,一程又一程。物質雖匱乏,但人情濃厚!不久楊伯伯來信,感激洋溢,說家訪是看得起他,稱薛誌強不忘貧賤交。後來楊伯伯回北京探親,不辭路遙,帶兒子騎車去北外,還給薛誌強買了十元錢的毛毯,這是他半個月的夥食費啊!楊伯伯自己一輩子從未有過這等奢侈。他叮囑薛誌強:“不是我在給你墊底,我是真心喜歡你的好學。” 當知青帶隊幹部也是楊伯伯自告奮勇主動提出來的。
直到後來薛誌強報考研究生時,楊伯伯才解決了兩地分居,楊媽媽帶孩子回到寧州。沒有住處,一家人擠在倉庫裏;到了下一次去看望他們時,一家人擠在城隍山腳下的小平房裏。直到很後來薛誌強去了德國後回國探親,楊伯伯一家才搬進了江邊高樓。
北外七七級在浙江省隻招三名德語生,整個浙江省隻有一人報考德語,成績不理想。北外招生辦於是決定從英語考生中挑選,海波地區挑選了兩個,一名男生、一名女生;寧州市及寧州地區七個縣挑了一個,薛誌強是三生有幸,讓他感恩不盡!
去薛誌強省裏招生的老師是他後來的班主任和德語啟蒙老師的愛人、東歐語係的李老師。李老師從來和藹、謙遜,薛誌強進校那年德語還隻是一個專業,被編在東歐語係。入學後第一學期,薛誌強組織班裏同學去西院上家看望班主任繆老師,也順帶看望了李老師,並對他把自己招進了北外表示感謝。李老師微笑著說:“有什麽好感謝我的,那是你自己考得好!”
薛誌強被錄取北外德語專業,事先未曾有人征求過他的意見,他在紀錄片電影裏也談到。按當時的情況也根本來不及,開學日期是那麽緊迫,接到通知到趕去北京報到就那麽幾天。辦手續、轉戶口,一個禮拜兩次搬家!
接到了入學通知書後,薛誌強回到生產隊,當晚用整個的時間,跟全大隊的幹部及熟知、要好的社員道別。薛誌強沒有忘記專誠來向雅芳告別。
雅芳是大隊團支部裏的文體委員,也是高中畢業,但是回鄉知青,家境在村裏算是佼佼者,父親是大隊的出納,是個有文化的人。在農村文盲遍地的年代,凡是腦力勞動者都倍受人尊重。她因家境好,母親不參加生產隊勞動,在家養得白嫩,像個貴婦人。雅芳的哥哥山虎在寧州當過兵,後來複原回鄉,跟薛誌強親如兄弟。從插隊一開始,薛誌強跟雅芳就同在大隊團支部。有一次開會,薛誌強碰巧跟雅芳都來得最早。
“你們知青是不想一輩子留在農村的!”雅芳這麽說,“你們是要離開這裏的!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是很喜歡外語的。”
薛誌強答:“我對這個山村是有感情的,我喜歡這裏的人,但我很想上大學。人的命運往往無法左右自己。” 後來進了大學,薛誌強回首往事不無感慨:他到了年紀也要娶妻生子,誰都不能超凡脫俗!
這天晚上,雅芳看到薛誌強來了,非常興奮,顧不得在場的其他人怎麽想,一把將薛誌強拉進自己的閨房,把門反插上。
“我真希望你沒考上,舍不得你走!”當時,雅芳已被派去公社中學教英語。
“我到了北京給你寄英語材料,”薛誌強安慰道。
曾經有一回薛誌強去公社開會,借了一輛自行車,雅芳說,她有事也要去鎮上,想搭車。雅芳坐在車後,路上,她將身子緊緊地貼著薛誌強的後背,一路不舍得鬆開。
後來薛誌強放暑假回生產隊,雅芳來大媽家看他,她已結婚,丈夫是同校的老師。
薛誌強上北京的那天,舉家傾巢相送,左鄰右舍都出來了,童子巷裏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擁擠,大家爭相一睹風采,要看看這個寒窗十年的上京狀元長著一個什麽樣的腦袋。七十年代初期,最早開始“西湖英語角”、外語自學小組裏含辛茹苦、勤學不輟、發奮刻苦的學友,他是插隊內蒙古的返城知青,又是薛誌強外語學校的學長、摯友、街坊,他倆從學長家緩步至薛誌強家的五十米之遙,圍觀人群投來了何等驚異、羨慕的目光。十年文革堅持自學,要有多大的毅力和勇氣啊!
到了火車站,擁擠不堪,薛誌強問戴紅袖章的執勤,打聽赴京的火車票。執勤馬上問:“是去上大學嗎?” 薛誌強答: 是! 執勤立刻衝著排隊的人群高喊:“都走開! 都走開!讓大學生先買票!”薛誌強頓感父母臉上的自豪。
其實,除了時間緊迫,興許薛誌強的“第二誌願”使得招生老師認為沒有再問的必要。設想一下,一個上不了大學可以繼續安心農村的知青,給他一次去北京的學習機會他能說不嗎?更何況是中國首屈一指的外語高等學府!至於換專業,雖然不像袖珍郵政局長所說:“德語、英語一模一樣,”但曾學過英語還是大有裨益的呀!就如德語 schauen und sehen 兩詞間詞義的差異,薛誌強們學來就明白,因為他們已經懂得了 look and see 的區別,再學德語就輕鬆了一大截。
至於北外怎麽挑中了他,就偶然性而言,薛誌強每每自我調侃:有可能李老師手撩過去抽錯了檔案,碰巧拿到了他的。就必然性,除了考分,或是那個“繼續安心農村”的第二誌願感動了招生老師。那個政治掛帥的年代,雖然國家已經跨出了文革的門檻,但大家的思想意識從“偉大領袖毛主席”到“英明領袖華主席”是別無二致。事後想來,那是多麽好的思想意識、多麽高的政治覺悟!這對薛誌強後來被錄取重點大學很可能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當時不正是提倡“又紅又專”嗎?!薛誌強那句不經意的話,無疑被理解成了不折不扣的政治態度。
然而事實上他是無奈的別無選擇,無意中卻促成了命運的大幸!像北外這樣的“貴族”學校,許多國家領導人的子女都是薛誌強他們七七級的校友。他身為一介庶民子弟,恐怕連做夢都不敢去想。有一年暑假,係裏總支書記在薛誌強讀研時去寧州開會,專程關心地家訪了他。看到薛誌強普通家境,出門時她不禁一句感慨:“你真是不容易!”
抑或是文革時期那種受到批判的“個人奮鬥”,因為自學英語讀了傑克·倫敦的《馬丁·伊登》和狄更斯的《霧都孤兒》,成了薛誌強自強不息的精神鞭策,直到今天。
薛誌強的人生很簡單,說來隻有八個數字:“55、66、77、88”,這是他的人生四步。擴展一下便是: 55年出生; 66年文革; 77年高考; 88年留學。這不僅是薛誌強的個人經曆,也是國家的曆史,他同共和國一起成長。進北外是他人生第三階段,他無法想象沒進大學將是何等的人生境遇;命運隻是一念之差:失之毫厘,差之千裏!
人生成功與否是個虛幻的要素,俗稱:“笑到最後,笑得最好”,情理不言而喻。生命的涵義是在不斷解決舊問題,又不斷迎來新問題。人生沒有句點,隻有起點;考進北外不是成功的終結,而是新挑戰的開始!
去北京行前那個晚上,薛誌強把知青小家拆空,將家具分送給房東、好友。兩隻老母雞一人一隻留給正懷孕的房東大姐、二姐,打好鋪蓋,因明天一早大隊的手扶拖拉機將拉他去鎮上,今夜就在大媽家。他馬不停蹄,飛速走訪各大隊幹部及要好農家,甚至連譽美之詞都沒時間聽完,匆匆作別。
那晚小英子又來找薛誌強。“哥哥,聽說你已考上大學了,是非去不可的?讀完大學你還回來嗎?我想等你!”
薛誌強說:“小英傻妹子,哥哥讀了大學就是國家的人了。將來大學畢了業被分配去哪兒,那得由國家說了算。你別等我,你這麽漂亮,找個好婆家,你會過上好日子的!但哥答應你,往後有機會我一定會回來看你的!”
等到薛誌強第二次回村,妹妹小英子有了婆家,她已身孕六甲;而雅芳的孩子已長到齊肩高,明年要上學,他能替手去供銷社幫媽媽打醬油了。
......
十一、尾聲
那天後半夜薛誌強告別聖力姑娘後,馬不停蹄地趕去北京。他在村裏、在寧州父母家,一個禮拜搬了兩次家。到達北京的那天是夜裏十一點的火車,“北外”在火車站廣場設了一個新生接待站,學校有一輛大轎車在等候著他們外地新生。到達學校都快半夜兩點了,因為校車要等齊來自全國各地的同學才能發車,碰上有誰的火車晚點就會等,不能讓任何一個同學掉隊。去學校時,校車走的是長安街,靜靜而寬闊的長安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他們外地生都是第一次來到北京,當校車開到天安門城樓時,好多同學不由得哭了,都流下了激動的熱淚,“這是祖國的心髒、這就是我們心中向往已久的首都!”
盡管半夜天色很黑,但看得出來,校園收拾得幹淨整潔。校車首先停在了靠近學校大門的 4號樓前,是男生宿舍樓,讓男同學先下的車。下車前薛誌強透過汽車窗玻璃看到宿舍樓的牆角掃得幹幹淨淨,沒有一點雜物的痕跡。雖然時過三更,但係裏管生活的老師一直等著。一個宿舍住四個學生,兩位來自東北的同學前一天已經到達,薛誌強跟一個福州同學剛到。聽說他們是從南方來的,生活老師馬上檢查他們的棉被和大衣,說都太薄,得絮棉加厚。薛誌強他們說沒事的,他們都是這麽過的冬。老師說北京的氣候不像南方,冬天到了夜裏會零下 20多度,南方學生聞之不無大驚失色。第二天,學院後勤組的老師把棉被和大衣都拿去加了厚。
一到北京,薛誌強立刻投入了轟轟烈烈的大學生活。十年文革剝奪了年輕一代人的學習權力,刻苦鑽研被批判為個人奮鬥、白專道路,是封、資、修殘餘。被壓抑了十年的求知欲望,此時此刻全部迸發了出來;精神上忍受了十年桎梏的一代學人,如饑者見到麵包,心中隻有一個呼喚:“我要讀書!我要讀書!”
薛誌強忘乎一切地全身心傾注在學習上,他要把在農村失去的寶貴時間全部奪回來。文革後的第一屆大學生,莘莘學子終於迎來可以理直氣壯、正大光明學習文化的大好時光!因良好檔案記錄,係裏讓薛誌強擔任團支書兼外語課代表。他發奮努力,立誌做一個對祖國人民有用的人才。大二開始時,爆發了自衛反擊戰,他帶頭誌願獻血,才知道自己是個萬能輸血者。在沒有參軍上前線的可能下,他作為代表發言: 二、三十年代,祖國外患無窮,我們的學人前輩提出:“學習不忘救國, 救國不忘學習!” 今天,我們可以做到: 學習不忘愛國,愛國不忘學習!......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轉眼大學生活已過三年。在這三年的日日夜夜,薛誌強是三點一線:教室、食堂、宿舍。三年來每個周末星期天,他都是在圖書館裏度過。到了寒暑假隻要不回老家,圖書館就成了他起早貪黑的教室。他廢寢忘食,貪婪地、如饑似渴地汲取著知識。他算過,利用周六、周日、假期的時間來學習,三學年就有了四年的時光。到了大四,薛誌強決定報考研究生,他現在正急切盼望著能接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然而薛誌強收到的是一封意想不到的來信、一封厚疊疊的來信,信封上娟秀的字跡很像出自一個姑娘之手,他急忙打開:
誌強哥:
你沒想到我今天給你寫這封信吧!你知道嗎,這封信我整整寫了三年。這三年來,我無時不刻地在給你寫信,從未間斷。我有多少心裏話要向你傾述!我的墨水早已用盡,我的眼淚早已幹涸,我是在用心靈深處對你的思念之情在給你寫這封信!
你一定不會忘記我們相聚的那個夜晚!我雖然口口聲聲讓你把它忘掉,讓我們把彼此忘掉,然而我自己卻做不到!這些年來我一刻也不曾忘記!你可能會覺得奇怪,我的信會如此姍姍來遲。那是因為我今天終於能夠告訴你,我也考上了大學!我沒敢忘記你給我的鼓勵:“不要難過,不要泄氣!”我是曾難過,但我從來沒有泄氣,我沒有失去勇氣!我幾次跌倒,但我又幾次奮起,那是因為心裏有著你!你是成功型的,我要學你,我也一定要成功!這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你,是為了我們!不要責備我直到今天才來信,那是因為在這之前我覺得自己不配給你寫信,我沒有這樣的資格。隻有等到我也進了大學,我們才能比翼齊飛,攜手並肩!
請原諒我當時沒有讓你牽手,因為我自愧不如!再者你將學業在身,我不想因此攪擾了你求學的清心。我見過同齡的男生,他們雖有你的聰明,但你比他們更勤奮,你比他們更堅毅!自你走的那一刻起,就是那個寒冷的夜晚,你走後,我久久木立,然而就在那一刻,我在心底暗暗發誓,一定向你學習,決心考上大學,這不光是為我,是為我們!也是因為你,我也報考了德語專業,為的就是要和你有共同語言。誰不說:“擇偶須諧千秋業,愛有源頭情不竭!”我將伴你挑燈夜讀,我將為你紅袖添香。你知道嗎?此時此刻,我是多麽地需要你,我恨不能插翅飛到你身邊!這種期待對我來說已經是太久太久!
你過得好嗎?你能想象這些年來我對你無時不刻的渴望?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強忍下對你的深切思念,但今天我卻一刻也不能再等了!你回來吧,你趕緊回來吧,我多麽想見到你!我多麽迫不及待地想馬上來到你身邊!回來吧,誌強哥!我在美麗的寧城翹首企盼你的歸來,我們將永不分開,我們將永遠在一起!
......
薛誌強看完信,二話不說,等不及研究生錄取通知的到來,趕到火車站,買了下一趟火車票趕回老家。
消息傳來,薛誌強不但被錄取為研究生,還被保送就讀德國海德堡大學。
一年後,聖力姑娘陪讀也來到海德堡。他們在德國育有一女一兒。孩子長大後,沒有辜負做父母的期望,女兒讀博醫學,兒子讀博藥學。
2023年09月01日 定稿慕尼黑
作者簡介
金弢,字有根作者,1974年杭州外國語學校高中畢業,插隊落戶浙江桐廬儒橋村,1977級考入北外德語係,1981級北外德語讀研。1985年元月進文化部,同年03月進中國作家協會,任職作協外聯部。曾曆次參與組團王蒙、張潔、莫言、東西、路遙、魯彥周、高曉聲、張抗抗、從維熙、鄒荻帆、王安憶、北島、舒婷等等作家並陪同出訪德國及歐洲諸國。八十年代末獲德國外交部、德國巴伐利亞州文化部及歐洲翻譯中心訪問學者獎學金,赴慕尼黑大學讀博。現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譯作有: 長篇小說 《狂人辯詞》、《香水》、《地獄婚姻》、2013年編輯出版德文版中國當代中短篇小說集 《空的窗》,由德國 Spielberg 出版社出版,並於德國、奧地利、瑞士三國同時發行。全書篇幅達三十五萬字,共 504頁,寬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為: 陳染 《空的窗》、陳建功 《找樂》、東西 《沒有語言的生活》 等。
2021年06月,於該同一德國出版社翻譯出版東西的長篇小說德文版 《後悔錄》;
2022年07月,出版長篇小說 《狂人辯詞》 (新譯新版) 漓江出版社,等等。
八十年代發表翻譯及作品: 《世界文學》、《外國文學》、《詩刊》、《長江文藝》、《鍾山》、《百花洲》、《文藝報》、《中國婦女報》等等,已發表 20多位德語作家作品的譯文;
來德三十五年,在德創業二十二年,文學創作及翻譯輟筆三十年。五年前,金盆洗手,回歸文學,寫就新作及翻譯百萬餘萬字。至今一直努力筆耕;
近年來文字發表於國內多家大型文學刊物: 《北京文學》、《四川文學》、《花城》、《江南》、《收獲》、《南方文學》、《青島文學》、《天津文學》、《廣西文學》、《時代文學》、《三峽文學》、《西部文學》、《南粵詩刊》等,並散見歐美及國內多家華文報刊: 《歐洲新報》、《歐華導報》、《德國華商報》、《洛城小說報》、《華府新聞日報》、《北京青年報》、《中國新聞周刊》、《人民日報海外版》等;
散文 《話說張潔》 2022年04月獲“全國第二屆散文大賽”一等獎;
散文 《六秩同窗話三代》 2022年10月獲 《文心獎》 ,“當代文學藝術大賽”一等獎;
書評 斯特林堡和他的 《狂人辯詞》 2023年01月獲 《當代作家》 雜誌,“當代作家杯文學大賽”一等獎,等等。
近年紙媒發表:
01. 《聖力姑娘》(小說)(廣西文學,2019年第07期);
02. 《保羅•策蘭杏仁詩譯及後記》(南方文學,2019年11月刊);
03. 《痛憶路遙》(三峽文學,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長路》———德文版《空的窗》走過漫長曲折(南方文學,2020年第01期);
05. 《香水緣和我們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學,2020年第05期);
06. 《萊茵河上的紅草莓——詩人舒婷》(泛詩刊第34期),2020年06月
07. 《街坊陸遊》 (人民日報海外版、天津文學,2020年第11期);
08. 《莫言往事》(北京文學,2020年第12期);
09. 《記憶裏的王元化》(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話說莫言———時空跨越三十年》(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12月期);
11. 《兩位同胞》(中國法治周末 2021年01月刊);
12. 《冬日裏的長尾》(小說)(向度文學,人間故事,2021年01月期);
13. 《我和庫恩》(中國新聞周刊2021年02月期);
14. 《格拉斯和他最後的詩》(中國法治周末2021年02月刊);
15. 《老黃》(小說,賀州文藝,2021年第01期);
16. 《二叔分瓜》(小說,賀州文藝,2021年第01期);
17. 《漢學家庫恩誕辰137周年,憶與其遺著的一段緣》 (中國法治周末2021年03月刊);
18. 《春風十裏薺菜鮮》(散文,戀愛、婚姻、家庭)2021年第04期;
19. 《德意誌思考》(中國新聞周刊,2021年04月刊);
20. 《回憶施瓦茨》(中國新聞周刊,2021年05月刊);
21. 德文版長篇小說 《後悔錄》,金弢譯,德國 Spielberg 出版社,2021年六月出版;
22. 《我陰差陽錯進作協》(南方文學,2021年第03期,雙月刊);
23. 《歲月》中篇小說 (四川文學,2021年第07期);
24. 《葉兒》,小說 (《洛城小說報》,2021年09月第101期;
25. 《我的香水緣》 散文(西部文學,2021年10月第6期雙月刊);
26. 《小個子男人》 翻譯小說,德國: 馮·席拉赫(西部文學,2021年10月第06期雙月刊);
27. 《朋友》 翻譯小說,德國: 馮·席拉赫(西部文學,2021年10月第06期雙月刊);
28. 《歲月深處的莫言》——對話大家 (四川文學,2022年第02期);
29. 《話說張潔》 散文,2022年04月,獲全國第二屆散文大賽一等獎;
30. 《四十五年前的高考 我差一點錯肩而過》, (《收獲》雜誌,2022年06月)、(北京青年報,2022年06月06日);
31. 策蘭詩譯 《思念保羅·艾呂雅》(美國 《華府新聞日報》2022年
07月刊);
32. 在慕尼黑遇見聚斯金德--我和德語名著《香水》及作者的奇緣(《江南》大型文學雙月刊,2022年04期);
33. 長篇小說 《狂人辯詞》(新譯新版) 漓江出版社,2022年07月出版;
34. 《記憶中的張潔》,中國新聞周刊,2022年09月期;
35. 《海濤洶湧》(長篇小說選譯,選自 《海水會漲多高》),作者,康樸曼,《花城》 大型文學雙月刊,2022年05期;
36. 《曆盡驚濤駭浪,歸來仍著文章》 “北外” 校友會訪談錄,2022年09月刊;
37. 《路遙的德國之行》(長安漫誌),2022年09月刊;
38. 《準經理》(域外中篇),南國文藝,2022年12月刊;
39. 《三十年前 初識莫言》,2022年12月,世華文藝 104期(簡體版);
40. 《六秩同窗話三代》 獲2022年12月《當代作家雜誌》“當代作家杯文學藝術大賽”一等獎;
41. 《斯特林堡和他的“狂人辯詞”》,書評,“百花迎新春” 《華文杯全國新創文學》 2023年元月;
42. 《我給張潔做翻譯》 散文、訪談,《北京青年報》 2023年01月19日;
43. 《供給製》(校園生活係列), 《時代文學》 2023年第02期;
44. 《街坊陸遊》散文,山東《家鄉》雜誌,2023年第03期;
45. 《張潔如是說》散文、訪談,《青島文學》,2023年第03期;
46. 從格拉斯的詩歌《非說不可的話》談德、日對曆史反思之差異,“德語國家資訊與研究”(第十六輯);
47. 《謝謝,我的天使》[仁智文苑] --- 外國短篇小說, 2023年 03月刊;
48. 散文:同窗六秩話三代,《家鄉》雜誌,2023年04月刊;
49. 小說《春城》,2023年第5期《四川文學》;
50. 《爸爸學會了躺平》 君特·施邦的短篇小說,[仁智文苑]2023年03月刊;
51. 《山道彎彎》,中篇小說,[歐洲華文文學],2023年;
52. 《路遙德國之行 美元“失而複得”的背後故事》,[北京青年報]2023年07月17日;
53. 《路遙的德國之旅》[作家文摘]2023年07月24日;
54. 《木魚》 (散文)[南粵詩刊]2023年柒月刊 總第073期;
55. 《路遙在德國被偷 300美元後》「上海文摘」2023年08月11日;
56. 《六秩同窗話三代》 「晨曦」文學雜誌,2023年秋季刊,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