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020
姓名: 金弢
作品名:長篇小說 《山道彎彎》
父母言:
我們做家長的沒有文化。
文盲農民言:
沒有我們的落後,哪來你們的先進?
歲月漫漫
山道彎彎
誌強步履維艱
感歎人生苦辣甜酸
我們隨逐他的腳印
見證一名青年
命途乖舛……
山道彎彎 (長篇小說)
作者 金弢
目錄
前奏
一、 引子——顛連歲月
二、 序曲
三、 農活武藝十八般
四、 麗雲
五、 月圓
六、 春吃薺菜
七、 農家狗
八、 胡俊
九、 林道靜
十、 勞牛長尾
十一、 老黃
十二、 葉兒
十三、 吃茶
十四、 獵物
十五、 木魚
十六、 秀蓮
十七、 高考 走出大山
十八、 尾聲
前奏
火車往北駛去,快落至地平線的紅日,落照把沿途的樹林浸染血色,薛誌強想起了詩句:“柳絮飛來片片紅,夕陽方照桃花塢。” 這是姑娘心裏流淌的血染的。他預感到了大地的召喚!
一進家門還沒有除去挎包,父親說:“學校讓你回校參加上山下鄉的分配。” 薛誌強答:“我這一回來,知道凶多吉少。” 父親說,“如果你不願意下鄉,可以回義烏繼續做工。” 薛誌強說:“我不願意苟且餘生,賴在城裏。既然政府號召我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之後才有資格被推薦成為工農兵大學生,我現在就服從政策,到農村去經受鍛煉。三年後,我可以振臂高呼:我要上大學!” 父親為兒子的堅強意誌而感動。
沒出兩星期,薛誌強打起背包,告別父母,離棄城市,來到農村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開始了他人生旅途的新篇章。人的明天,禍福永遠是個未知數,就像那列去義烏的火車,薛誌強似乎又回到了起點,再次踏上了那條浙贛線,不知命途的安排等待他的又將是什麽樣的境遇。
一、引子——顛連歲月
兩輛大型旅遊客車蝸牛似地緩行在崎嶇的山道上,公路上的砂礫被車輪碾壓得四處飛濺。行駛方向的右側是陡峭直壁的山岩,左側是深不見底的峽穀。靠峽穀的那一邊,沒有防護欄,也沒有路沿的標識,司機駕駛碩大的汽車全憑技術和經驗。遇上大雪紛飛,這段公路會被停用,因曾經有過客車滑落穀底,造成了嚴重傷亡。
“姆媽,你難受嗎?”薛誌強想到了母親會暈車。
“我不難受,我就是心裏難過!”
母親的眼睛雖然看著前方,但她不敢將臉抬得過高。她眼圈是紅色的,明顯剛哭泣過,其實她心裏一直不停地在哭,隻因為是車上坐滿了人,哭得太明顯她覺得不得體。今天兒子下鄉,她傷透了心,傷心得連往常的暈車都無以暇顧。按本意她是不願意兒子來農村插隊落戶的,這種農村的苦,她小時候吃過。她總覺得兒子依然是年幼體弱,不希望看到他受這份勞役之災。從感情而言,她很想希望兒子繼續留在縣城做小工,不用遭受酷暑嚴寒的肆虐。但想到兒子的目標是要上大學,而上大學,下農村當知青是一條必經之路。她深諳兒子的人生誌向,不得已才尊重了兒子的選擇。
滿載五十多號人的大轎車喘著粗氣在繞山公路上不懈地掙紮前行,車上過道裏擠滿了站立的乘客,要坐在行李上已沒了位子,剩下隻有站立的空間。六小時的行駛,一路站著,有堅持不了的就輪著坐。其實是大清早就發的車,現在時過晌午,不過兩百裏地,目的地還遙遙無期。無論再艱難,大家隻好堅持,忍著。及至午後,車總算停在了村頭一棟五門一排的大房子跟前,這是本村和鄰近幾個生產大隊的首富鐵匠的家,也是後來農家狗旺旺的房東,當然那時還沒有旺旺。
大隊支書、生產大隊長、婦女幹部,管知青的,加上四十來號知青的各家房東,各生產小隊的負責人,擠擠插插一大場子。人頭攢動,圍觀看熱鬧的村民,童叟齊全,好不熱鬧,不亞於一次大型農貿集市。
薛誌強的房東大媽家來了五個。知青下鄉是村裏的新鮮事,她家中孩子四個,薛誌強落了戶,排行老三,頭裏兩個姐已出嫁本村,老三是個男孩,小薛誌強兩歲,再往下是小三歲的妹妹小英子。房東大伯沒有來,他在外地工作,每月有工資寄來,這也保證了房東大媽一家人有穩定的生活來源。
那年代的中國農村,糊口度日的平常農家,一年到頭見不到現金,要等到年終分紅。一年中,家裏從生產隊預支的生活資源所花去的費用,要拿一家人全年的工分去抵帳。能達到收支平衡已是幸運。不少農戶,碰上孩子多、孩子小的,缺乏勞動力,年底不但沒得分紅,還會倒掛。今年虧空了,欠債留在隊裏的帳本上,滾到下一年結算。就這樣年年往下滾,一直滾到孩子大了,勞力多了、強了,年終的工分數才會超出一年的物品預支,這時才迎來出頭之日。大媽家境不差,否則也沒資格接納知青。
那年代,家裏能有知青還是政治待遇,不光經濟條件要好,房東沒有政治問題,人品端正,不貪小。知青頭一年國家發的落戶費交給房東,當作生活、夥食費,這讓知青頭一年的生活有著落。有了知青,房東家還可以添裝一隻二十五瓦的大燈泡,這是為照顧知青能看書學習。其他的農家每戶隻允許安裝一盞十五瓦的燈。這樣,每月的十元現金和一盞二十五瓦的燈,會讓隊裏的左鄰右舍羨慕不已。儒橋村正處於山坳和平地之間,要是再往山裏走上一程,那裏的生產大隊還沒通電,家家隻點油燈。這也是為什麽在山坳裏沒有知青的緣故。
今天送薛誌強下鄉的除了父母,還有他的校友學長李翊,他也曾是知青,去了內蒙古建設兵團三年,現作為獨生子女特照回城。本來他是沒有資格的,因他有個弟弟留在城裏。當時的政策保證每家父母身邊有個男孩,女兒不算。這樣通過疏通關係將弟弟過繼給了母親的妹妹,連姓也改了。如此,學長才有資格被調回城裏。同來給薛誌強送行的還有許梅,一名薛誌強小姨廠裏的學徒小姐妹,因姨娘隨丈夫探親男方父母家去了外地,許梅代表小姨來送薛誌強。
午飯安排在大隊茶廠,是隊裏請客,凡城裏來的送客均有份。薛誌強母親讓李翊和許梅挨著坐。許梅長得雖談不上美豔,但五官端正,算是標誌。她性格柔順,屬賢妻良母型,大人們都說,誰要是娶她為妻,將來會有好日子過。讓他們坐一起也是薛誌強姨娘的交代,希望能促合他倆。
薛誌強的姨夫在公安局工作,有一個年輕戰友,是廣西同鄉,夫婦倆曾把許梅介紹給那個戰友。遂不知別人也在為此青年警察介紹對象。另位姑娘父母在文化局工作,家教多有文化人氣質。雖她本人也是工人,但文化人接觸多了,眼光就會不一樣。她更中意有個文化修養旗鼓相當的對象。而比起許梅,那年輕警官在長相上占了優勢。
那是政治掛帥的文革時期,警察和軍人都屬國家特殊編製,有很高的政治地位。誰家聯姻了警察,社會上三教九流就不敢對你低眼相看。廣西老鄉盡管學曆不高,但政治、社會地位不差,兩家各有千秋,也稱得上門當戶對。但一經接觸,姑娘嫌警察太俗氣,畢竟是農村來的。他盡管轉業到地方已有多年,但自幼年伴隨長大的農村人習慣尚未脫盡。姑娘不願依從父母之命,兩人關係進展得緩慢。在一頭定不下來的情況下,警察被別人介紹也屬情理之中。
然而許梅對警察卻是一見鍾情。帶點土氣她不在乎,何況自己也是個工人。有了長相和社會地位,她還有什麽可要求的呢?初次見麵,許梅姑娘難舍難分,往後朝思暮想,盼望著關係的順利進展。姨娘問她是否滿意,她隻笑不語。過來人都明白,這是女孩子傾心遂意的表示。然而警察首先看重長相,比較後,他更傾心文化人的後代。盡管對許梅他沒有名言拒絕,但沉寂一段時間沒有了再次約見的意思。按社會習俗,這種事男方隻要不主動,女方便是一籌莫展。
不過,他們曾有過一回第二次見麵。那是薛誌強的姨娘隨丈夫回老家探親,蓄意讓他倆同去送行,薛誌強也去了火車站。送行完後便剩下了薛誌強他們三人。許姑娘家住離火車站不遠,加上警察執意要送她回家。他雖沒主動提出約會,但藕斷絲連地卻保持著這層關係,這給許梅對關係的新進展有了起死回生希望。回家路上,他倆各走在薛誌強一邊。薛誌強年少不諳人事,傻傻的不懂得早早離去成全了他倆的好事,到家後還被母親數落了一通,怪他沒能成人之美。薛誌強想,他們想不想要好,還怕多了我一個?!
也是因為這件事情進展得不盡人意,薛誌強的姨娘心懷歉疚,答應幫她再物色一個。返城知青李翊便是眼下的候選人。薛誌強去信探過學長的口氣。因有過知青經曆,學長是個接地氣的務實派,漂亮的臉蛋不能當飯吃,人實惠是最關鍵。李翊很滿意。加之自己剛回城連工作都沒穩定,雖然在食品公司幫忙,但還是臨時工,是那時的票兒工,每天要去街道辦事處領取打工的票據。今天兩人同來送薛誌強,是一次極為難得而自然的接觸機會。茶廠請客的八仙桌一麵能坐兩人,李翊先已入坐,母親讓許梅坐過去,然而許梅一定讓母親先坐,態度還很堅持。幾年後談起此事母親說,她當時就覺得沒有希望。三年後薛誌強考上大學,他倆都來給薛誌強送行;時隔十年,在薛誌強的婚宴上,他倆再度亮相,但跟前一次一樣,依舊各來各的,隻是這回各自帶著家眷和孩子。
一張八仙桌可容下八人,除了薛誌強一行五人,同桌的是一個女知青跟她父母。姑娘今天還不是正式來插隊,先跟家人過來看看,如果覺得情況可以,過些日子再來。同桌的兩個知青馬上彼此特別留意。姑娘手裏始終握著一本書,這尤其被薛誌強注意到了,她那樣子讓薛誌強想起了《青春之歌》裏的林道靜,也是那般女生氣質。幾個月後姑娘也來插隊,她明言要求跟薛誌強同在一個生產小隊。
午飯後,薛誌強的家人和陪同被大媽一家擁簇來到房東家。這是一排六間房,隔壁三間連著堂房叔伯。兩家合建,可省掉一堵牆。隻要地皮夠大,農民願意幾家聯手建房。到了房東家,薛誌強父親送上城裏帶來的點心。桌邊站著房東小妹妹,一直目不轉睛地盯住那包城裏點心。薛誌強母親拉著房東大媽來到灶台邊,握住她的手,傷心地哀求道:“大姐,你就像是多生了一個孩子,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待,我日後會報答你的!”大媽不禁賠了許多眼淚,用薛誌強母親不甚明白的鄉下話讓做母親的放心。母親拉著大媽的手,久久不忍放下,直到門口有人在喊話,要發車了,不然天黑了趕不回城裏。薛誌強木立一旁,某種陌生異樣的別離之情,讓他傷心地目送家人離去。他的腦子忽然變得一片空白。
送客之後,大媽突然想起自己沒有熱情招待一下,忙亂之中連茶都忘了泡,像這種近乎結親的場合,請城裏客人吃碗紅糖煮雞蛋也不過分,但連請茶都忘了,委實顯得冷淡。為這件事,在往下的幾年中,薛誌強跟房東親密成了一家人,大媽依然是耿耿於懷。當然,薛誌強父母當時離別兒子時的憂傷使得他們根本沒有在意這一小節。
緊接著來了房東小姐夫,他是本隊的小隊長,十足一個不苟言談的厚道農民,他跟房東小姐姐過著不即不離、不幸福的婚姻。這段婚姻的不美滿,事關一個早些年單獨來插隊的知青,但更多原因則歸咎婆婆落後的封建觀念。大媽打開點心盒請女婿,門口圍堵了六、七個村童,個個眼神巴巴、直勾勾地看人吃東西。這種場景在往下的歲月裏,薛誌強屢見不鮮,成了見怪不怪。尤其是生產隊每年的慶豐酒,是“雙搶”完後必辦不可的。隊裏殺一口豬,磨五十斤黃豆做豆腐,每家拿來自留地的菜,折算成工分在隊裏記上。這頓一年中規模最大的盛宴,有資格入席的是男勞力年工分達兩千分以上,女勞力一千分以上。開席後,全生產隊的孩子會擁擠在餐室門口,眼神貪婪地望著自己的父母,期待他們的召喚。一旦有個手勢便會衝進屋去,讓父母喂上一塊大肉,旋即退出。
這種人之常情的事,隊裏也不好說什麽,小孩嘛哪個不貪吃!更何況那個除了過年見不到肉的年代。但孩子不準留在桌邊,吃一口得馬上離開。有誰個父母不心疼自家的孩子?! 誰不想給自己的孩子多來幾口?然而中國社會百姓的道德準則、行為規範是靠人情來互相監督約束,誰若是給得過於頻繁,日後會遭人背後議論,詬病貪小,會受到輿論的譴責。孩子想吃,父母又不能多給,矛盾如何處理得恰到好處,那隻好人人見仁見智了。
農民的經濟關係是建立在彼此相連的基礎上,誰家過分,得了便宜,他人就感到自己的利益受到侵犯,輕則互相吵罵,重則拳腳相加。這種社會約束,孩子們自幼明白。這個辦宴的屋子,那道門檻就是界線。不管孩子的上身往屋裏欠得再深、再遠,但他的雙腳必須留在門檻外,不能越雷池半步。大人之間因召喚孩子的頻率不等會心生不悅,但礙於麵子終究還是含蓄。則孩子們就不一樣了,會大聲互相爭吵,大聲嚷嚷:“你都吃了三口了,我才兩口!”言下之意,他更有權力擠到門口的最前沿。就這樣,小姐夫在十幾道直勾勾的眼神下,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用錢買的城裏點心。在農民的心目中,凡是商店買的都是上等貨,農家產的是土貨,不值錢!
二、 序曲
開工頭一天,薛誌強的一段新的人生就此開啟。
來農村插隊的目的,薛誌強非常明確,就是為了上大學!宣傳裏提到的這三年鍛煉,是吃苦磨難的底線。薛誌強上路之前覺得怎麽也能承受。然而事實上,三年隻是最低標準,並非是可以脫離農村的承諾。為表現得出色,以期待三年過後能受到隊裏推薦,薛誌強決定第二天馬上出工。他早早起身,跟房東弟弟去河溪挑水,這成了他日後每天起床後第一必須完成的任務,然後去小山坡後早讀英語。出門不遠的公路橋下,有一深潭。每當山洪來時,這裏正好是個拐角,湍急洪流依勢在此衝出一個深坑。越是到了幹旱的夏季,潭裏的水質越發清澈見底,這是從崖石縫裏滲出的、含有極豐富的礦物質的山泉。農民終年沒有大魚大肉、好吃好喝的,但卻能延年益壽,陽光、空氣、山泉是長壽、健康的綠色生態的基礎。為確保水質清潔,挑水得趕早。
早餐過後,薛誌強馬上整裝待發,準備迎戰。大媽勸他先休息一兩天,別弄得太緊張,說城裏年輕人會吃不消,但薛誌強堅持非去不可。這批知青因剛到,直接落到小隊怕他們農活不習慣,於是先統一安排他們加入大隊婦女采茶隊。今天照例采茶,算作有照顧性質的分工。
中學時代,薛誌強時有學工、學農活動。學農就是每到春天,學校組織學生去郊區公社幫助采茶。采茶勞動,薛誌強已屢幹不鮮,從未覺得累。然而今天才是下農村的頭一日,他已感到累得難以忍受。他都害怕去想更重的農活。中午回家吃飯,他情緒一落千丈。大媽雖精心準備了飯菜,他也累了半天,但他似乎沒有絲毫的食欲。午飯後,看到隊裏社員們去集合,他無可奈何、步履沉重地跟隨而去。
體力勞動對年輕人而言,再苦再累也能克服承受,然而精神壓力重如山,尤其對一個不滿十八的稚嫩青年!看不到將來,明天是個未知數!說是鍛煉三年後有資格被選送進大學,但這並不承諾三年後能保證上大學,兩者間有天淵之別。廣播日日宣傳、號召紮根農村一輩子,聽久了就讓人絕望!猶如一個長跑者,哪怕距離再遠,但隻要目標明確,就是一萬米、五萬米,哪怕是十萬米甚至更多,隻要有了目標,對再長的路程也會有信心。人能懷抱希望,因為每前進一步,就在朝既定目標靠近一步,距離就在縮短一步。然而不給目標,讓人盲目地、無休止地、漫無目標地往下跑,用不了多久,人會喪失勇氣,沒了信心、放棄堅持。無望成了絕望!終身紮根農村,無異被判了無期徒刑。前途渺茫而望不到盡頭,薛誌強頭一天的出工讓他疲憊不堪、力不能支,與其說是體力超負,不如說是百分之百的精神壓力。
下午半天的活,在薛誌強的印象中是幾年農村中最累、最不能支撐的半天。最讓人絕望而無法忍受的是,時間好像已經停滯。他感到夕陽仿佛被釘在西山之巔,宇宙不再轉動,空氣停止了流動,他感到連呼吸也變得粘稠,心髒的起搏受到壓抑。這還隻是第一天,而且還是受照顧的活,采茶又是輕之又輕,知青們還沒有具體任務的壓力。往後的日子他不敢去想!這就是薛誌強頭天出工的感受。
盡管之前他自認有了充足的精神準備,但這道防線瞬間潰敗無遺!到了夕陽西下,他遠眺高山之嶺,太陽被鉤住在天際,斜暉被鎖定在雲端,山顛托住了落日,久久懸掛其上,遲遲不肯落下去。一切成了固體!
五月天,是小農忙季節,仲春的茶葉抽長得快,也老得快。茶葉一旦晚摘兩天,等級就會下降,搶摘勢在必行。然而春季還不是全年最忙的季節。到了夏天搶收搶種的“雙搶”來臨,那才是一年農忙的高峰。社員的工分,不同季節,根據不同的勞動強度,所得工分也不一樣。平時清閑,正勞力男的一天 10分,婦女 7分。現在春季小農忙,男勞力 12分,女勞力 8分半;到了最忙的“雙搶”,男勞力 15分,女勞力 10分半。
在大隊茶廠幹了一天,第二天薛誌強找到隊長,要求回生產隊參加平常社員的勞動。隊長告誡道:“回到小隊就沒有了特殊照顧,有什麽活就幹什麽活,大家幹什麽,你也得跟著幹。” 單獨的接觸讓薛誌強更了解到這個房東小姐夫真是個憨實的農民,後來聽隔壁的堂房伯伯說起過他跟房東姐姐不盡人意的夫妻生活。
三、 農活武藝十八般,
回到生產隊,第一天就趕上了早稻插秧。
插秧前要先拔秧。每次拔秧都會把任務落實到每個人頭上。拔秧前,隊長會根據要插秧的田數估計出所要秧的總數,然後按多勞多得的原則,按每一基本工分要拔二十個秧的標準把任務分攤下去。一個男正勞力,基本工分十分,就要拔 200個秧,婦女七分工,女全勞力就得拔 140個。薛誌強剛來,還沒評工分,也就沒有具體任務,但他既來之,則安之,力爭做個好學、好強的知青。他是個急性子,絕不放鬆、懈怠自己。
因在初學階段,沒有具體任務,薛誌強不必專心一致拔秧,他有充裕時間觀察別人。他很快發現,乍一看,人人拔秧方式大同小異,速度也相去不遠。然而半小時後,拔完秧的個頭數,差別就出來了。再往下,每人完成了多少個秧,距離就相差了一大截。首先完成任務的是永根,而且每次都是他領先。拔好的秧,每二十個碼成一堆,很快在他身後整整齊齊地摞著十大堆,由隊長過目,而且他拔的秧個頭還挺大。
永根已樂嗬嗬地坐在田埂上休息了,看著別人還在繼續埋頭苦幹,不由露出三分幸災樂禍的譏笑。他已在享受家人送來的加餐。他的拔秧速度如此之快當即引起薛誌強的注意,此後他開始仔細觀察永根,要找出他快速拔秧的關鍵。快的過門關節在哪裏?第二天上午照舊拔秧。薛誌強邊拔邊密切注意永根。薛誌強發現,在拔完上一個秧後,永根與臨邊社員幾乎同時開始拔下一個,幾乎同時拔完,也同時開始捆秧。這時薛誌強注意到,永根捆秧速度飛快。他把兩隻手裏拔下的秧迅速合在左手,右手從腰間刹地抽出一根稻草,緊靠在抓住秧把的大拇指和食指間,飛速一個三百六十度急繞,手裏的秧就被捆上了,往身後一丟,隨即蹲下開始拔第二個秧。等到旁邊的社員捆完秧時,永根第二個秧已經拔完,緊接著快速捆秧。當隔壁社員拔完第二個時,永根的第三個拔秧已經完成。然而那人捆秧的速度就差遠了去。在那人已捆上十來秒鍾時,永根的第三個秧已經捆完。因快速捆秧,在那人拔完兩個秧時,永根已拔完第三個並趕在前頭,而且輕鬆得綽綽有餘。
按這麽三比二的比例,永根一百五十個秧到手,那社員才拔了一百個。當永根完成兩百任務時,那人剛拔到 135個,當他正拔著剩下的 65個時,永根早就吃起了加餐,餘下的休息時間會讓他閑得無所事事。
永根年界而立,沒上過一天學,鬥大的字識不到一籮筐,是個徹頭徹尾的文盲,他的愛好是葷笑話不斷。在隊部佯裝給大家讀報,還拿反了報紙。他雖沒文化,但智商極高。讀書雖能增加知識,有利學養的提升,但人的智商是與生俱來。學識的豐富,能完善思辨,增強邏輯推理,然人的聰明靈性是天生的。一個學曆很高的男人,也許會是個生活的呆子,一個文盲女性或會絕頂的聰明。反之亦然。永根大字不識,但體魄強健、有力氣,肆力農事,心智超常,手腳是絕對麻利、農活一把手。隊裏每逢插秧,隻要他在,總是他首先下田,由他“撩帶”。
桐廬、富陽那一帶,農民插秧不拉繩子。每人六珠秧,一個挨著一個地插,頭六株秧插直了至關重要,這影響到後麵的人的插秧質量及整個“田相”。永根不僅插得直,而且田相也開得漂亮。插秧是退著往後插,眼睛看不見方向,倒退的走勢全憑感覺,這種本能與烹飪一樣需要天賦。農民插秧不是靠著田埂從邊上開始插。凡是插秧能手,一塊四十乘八十米長的新修“大寨田”,把田一分為二地從中間剖開,插到另一頭還必須在田的中間。薛誌強插隊的地區是幫田塢佬,他們人人都是插秧好手,從不拉繩,把六稞秧插得筆直。永根不光插秧快、直而均勻,而且田相開得漂亮。
七十年代中期,江南農村已完成“農業學大寨”的改田運動,過去彎彎曲曲的小塊田,現改成了方方整整的大田。每人六珠秧,腳左二,腳右二,兩腳間也是二,一個靠著一個地插。技術好手腳快的排在前麵,朝一個方向插去,插到頭,些許休息,掉過身再插回來。如果秩序排顛倒了,就會被右邊的趕上,俗稱被關進了籠子,會被農民笑話“被人串起來了”,人從老遠就能看見,很是丟臉的事。
每逢插秧,不時有別的生產隊的社員路過,每每會平頭論足,議論插秧水平。每個生產小隊都有幾個出了名的插秧好手。到了薛誌強考上大學快離開農村時,他的工分已被評到十分,是個全勞力了,他插秧同樣必須是一把手。農民形容插得直,說六珠秧就像彈了墨線一樣。
明白了快速拔秧的訣竅後,薛誌強便在捆秧上苦練。一開始甭說快,一把秧捆了一分鍾都捆不上,一不小心還會散架,那是最讓人頭疼的事,不僅重新收拾漂在水田裏的散秧會付出十倍的時間,而且會浪費秧苗,這對農民來說是不可原諒的。通過進一步的觀察薛誌強發現,捆秧快的關鍵在於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的協調。先讓左手的食指壓住稻草,右手繞圈後用左手大拇指鉤住,右手將稻草的根部用力一抽,稻草就死死地箍緊了秧把。薛誌強白天觀察永根,晚上收工回家練。很快,他的拔秧技術已超越女勞力了。然而,薛誌強的榜樣是永根,他力爭到了來年“雙搶”,自己的拔秧速度要逐漸跟永根旗鼓相當。
第二天的活兒依然是先拔秧,拔夠了就挑去插。因為找到了竅門,手藝活兒學起來就會快得多。農民講農活是十八般武藝,名不虛傳。薛誌強拔秧有了進步,緊接著就是插秧的技術。插秧講究的不僅是直,而且要快。這又是薛誌強必須觀察的新課題。
雖說農活十八般武藝,但每種武藝的道理、邏輯是相通的,隻要善於觀察、琢磨,事情的真諦會很快被發現。薛誌強已明白,田想種得直,關鍵是腳要退得直,要把好後退的方向不偏離。撩帶技術不過硬的,會從田這頭的中間插到了那一頭的田角。這是天生的方向感。薛誌強發現隊裏某些壯勞力,其他農活樣樣靈光,就是開不了田相,撩帶起來,最後不知偏去了哪裏。
當然一個生產隊有那麽兩三個帶頭種田的好手足矣。薛誌強並非想要成為帶頭人,雖然他不乏這一“野心”。盡管他拔秧已趕上女勞力,但插秧速度仍趕得吃力。插得慢,一旦被排在了“娘兒們”後麵,一個“大老爺兒門”的臉往哪裏擱?再者,插秧趕不上女社員,婦女全勞力工分封頂也就七分,若不改變這種狀況,到薛誌強第一次評工分時,要超過七分工恐怕就難。他的目標,首次就要評上八分,然而這靠真本實力,他須貨真價實地表現出來讓人信服。
加之還有一個重要因素,薛誌強“爭工分”不是為了爭經濟利益,他考慮到三年後被推薦成工農兵大學生時他必須拿出自己的勞動業績,這將證明他在農村的表現,因為一旦來調查,年終的工分總數很說明問題,從而判斷一個知青的勞動態度。薛誌強跟隊長解釋過他爭取工分的動機,雖然隊長明白,但薛誌強不可能跟每個社員作解釋。
薛誌強的出勤率每月基本上保持在接近三十天。隻要農民出工,他也出工,他是全村出了名的“螞蟥知青”,叮住農民不放,這當中自含有幾分諷意。從理論上,農民會冠冕堂皇地誇薛誌強是個好知青,積極參加生產隊勞動,一旦碰上哪個知青出勤率不高,農民就會風言風語說閑話,拿薛誌強來跟他們做比較:某某知青是很懶的!不願好好幹活!
然而薛誌強如此勤快,農民心裏也在心疼工分。有一年,薛誌強母親來農村看望兒子,他們去探望老支書,碰巧不在家,於是跟支書老婆閑聊,她是基本不出工的家庭婦女。見了薛誌強母親,她第一句話誇獎薛誌強是個好青年,勞動表現積極;緊接著的第二句便是:“不過,你兒子這麽肯幹,把我們的工分都掙光了!”薛誌強母親事後感慨:“農民就是這等自我矛盾的心理。你幹少了,他們會數落你嬌生慣養,沒有認真接受再教育;一旦你積極了,又怕你搶了他們的工分!”
薛誌強分析過農民這種狹隘心理以及小農經濟的私利和自我防範。他們不可能胸襟開闊、關心國家大事,他們時刻銘記的是自己手裏的飯碗。跟農民談思想境界是荒唐事,他們的經濟格局和分配原則決定了他們的思想意識和社會道德觀,他們的經濟利益是建立在互為一體的基礎上。隊裏若是有人多拿走一分錢,勢必意味著有人或許大家共同損失了一分錢。從這點上看,誰都是誰的競爭對手,是一種為既得利益互相抗衡的關係。維護不讓他人侵奪隊裏的每一個工分,不是出於正義感,為了主持公道,而是在保護自身利益,因為這一分工分是自己利益的一部分,這是至高無上的。這種利益的單位量,最後退至個人的自我。
在農村,一種現象極為普遍:如若一個家族跟別的家族發生利害衝突,這家族會全體人員齊心協力一致對外,不會有絲毫的謙讓。這種爭吵,自己家族是否在理另當別論,但首先著眼於自己家族的利益;然而一旦家族內部發生經濟不和,會同樣鬧得不可開交,甚至更激烈、更凶狠。保護本利益團夥,是每個成員責無旁貸地天經地義。吃裏扒外是最凶狠的譴責。然而,基於農耕手段的低下,農民又是誰也離不開誰,形成互相依賴、彼此競爭的人際關係,這跟城市工人不一樣。工人的對立麵不是個人,而是國家,他們的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掛鉤。說工人是無產階級的大無畏,這是從工人階級的視角出發,是對農民階級的不了解。農村要消滅私有製,取消貧富差別,社會主義製度下的集體所有製成了唯一的選擇,從而也規範了農民的思想意思。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薛誌強給自己立下遠大目標,要評上高工分,他第一次評分從八分半起步,往下逐年上調,他是知青中的佼佼者。同來的知青大多是初中畢業,年紀要小三歲,男的一般不過七分,女生有的還不到六分。欲求高分,薛誌強考量過自己的體力。他身為這批知青中唯一的高中男生,這大出的三歲,這是人生十六、七歲時不能相差的年紀,會舉足輕重。薛誌強來後三天就挑起了二百二十斤的豬糞擔。後來挑石頭上山造大寨田,體重九十三斤的他,挑起了三百多斤的擔子,連人帶挑擔站上磅秤,重量四百三十斤,因每挑一百斤石頭,記一分工分,這是其他初中生望塵莫及的。為了工分,農民不會無辜給你多計一斤石頭!
現在碰上了插秧,然而插秧的快速與體力無關,這是心靈手巧,是對心智的挑戰。經過琢磨,薛誌強悟出插秧的快速在於左手的分秧,因為右手往田裏插,人人間幾乎沒有差別,而左手手指分秧的靈敏,速度就因各人而異。插得慢的,往往是左手分秧來不及,使得右手要等左手,影響了速度。練好左手分秧,是快插秧的關鍵。
盡管薛誌強有了自信,但底氣不能替代現實,關鍵是插秧時不讓女社員排在自己前麵,否則他八分半的勞力在七分工的婦女麵前就站不住腳。下了田,他得使出渾身解數,竭盡全力,拚命也要堅持住,不像別人可以悠哉悠哉,有說有笑。他雖是很累很緊張,但他征服了自己,也得到女社員們的認可。至於他的體力,通過挑擔已不言而喻。農忙時每記一個工分,都必須是貨真價實。薛誌強的工分高了,農民盡管心疼,但他通過表現顯示了實力,讓農民沒有理由把他拉下來。
四、 麗雲
麗雲是薛誌強生產大隊的女知青,是個漂亮的女知青。當初又有誰能想得到,漂亮女知青麗雲,最後成了本村唯一紮根農村一輩子!
生產大隊裏的知識青年是女多男少,女知青中長得最俏的要數麗雲。她臉蛋迷人、柳葉眉、大眼睛、身段苗條,健康且又性感,即使穿著寬鬆的勞動褲,不難看出她彎曲有致的臀部。尤其是她有一雙名副其實的水汪汪大眼睛,是別的女知青都沒有的。
剛來村裏插隊,生產大隊林書記召集全體知青,與大隊領導、各生產隊幹部加上所有的知青房東舉行了一次見麵會。會上他說:“你們知青們來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我希望你們安下心來,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紮根農村一輩子!”
會後從大禮堂出來,薛誌強跟麗雲正好走在一起,碰上了大隊的會計,一位閱世頗深、有文化的農民前輩。見到麗雲,會計一下子被麗雲的美色而震驚,尤其是她那雙大眼睛。跟麗雲分道後,會計向薛誌強打聽起麗雲。會計說:“這姑娘的眼睛會勾人的。” 薛誌強聞之,不由想起下鄉前的知青歡送大會,有位知青家長見到麗雲,也說這姑娘和別的女知青不一樣,她的眼睛會說話!那時薛誌強剛離校,還是一介未曾涉世的少年,但第一次見到麗雲,看著她,隻覺得她那雙眼睛的光芒似乎在眼眶裏會徐徐地往回收,慢慢地變得深邃而脈脈含情。她的眼睛看著你,像是在述說著什麽。
那些年,生產大隊鄰村的山坳裏,駐守著看管省委檔案庫的一個班,隸屬二十軍軍分區。為改善與村民的關係,加強軍民團結、建立魚水之情,解放軍時不時地來村裏給村民們放電影。天還沒黑,大隊曬穀場上拉起寬大的銀幕,周邊及方圓幾裏的村民、山民都會趕來看電影。今晚放的片子是一個愛情片,講述的是國家計劃生育的政策和農村男女青年的愛情故事。
電影隊裏的放映員是個安徽小兵,老家在農村。說他是小兵,其年齡不過二十上下,是個年輕、壯實的小夥子,長得帥氣,濃眉大眼的。那天麗雲跟大多知青一樣也去看電影。麗雲為電影情節所動,她少女懷春的情愫被撩撥得漣漪蕩漾。抑或是有意,抑或是無意,在電影換膠帶的空擋,她身不由己地來到了放映機一旁,引起了安徽小兵的注意。他們就這麽認識了。
麗雲勾人的大眼睛農民是見仁見智。按農民的話說,“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再好的人也難免背後會有人說閑話。處事為人再周全,總還有人對你說三道四。一百個人裏有五十個道你好就夠了,不會人人都說你的好話!”對麗雲,有人說她天生麗質、美麗動人;也有人說,這種姑娘生來就水性楊花,會賣弄風騷。隊裏的青年社員們個個對她敢看不敢碰,保持距離從遠處瞄瞄。
對農民來說,女知青是一條高壓線,碰得不好出了事會有坐牢的危險。男知青們公然承認她出類拔萃,盡管心存好感,但沒人有勇氣和膽量去接近她。
七十年代的社會風氣,小青年們搞對象、談戀愛,生活作風被認為跟流氓行為沒有太大的區別。男知青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背後貶低她眼神舉止輕佻,別有用意。
一個姑娘家的,有麗質的天分,一旦到了情竇初開,意識會自我覺醒。從別人投來友好、欣賞的目光中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討人喜歡。知青點裏有人在傳,說麗雲穿戴很隨意,很開放,尤其是到了夏天,衣衫短小不避男生。去敲她房間的門,她會穿著短小的緊身三角花褲衩來開門。薛誌強也曾碰上過一回。
農活到了忙完春耕後,社員們就要進山割草給茶山和稻田添加綠肥。薛誌強所在的大隊不算是真正的山坳,草要割得多割得快,就得去偏遠的山村公社。那裏的草雖然茂盛,但挑回家卻路途遙遠。麗雲因她的美色,青年男社員們都看得賞心悅目,為她效勞覺得是一種榮幸。同進山裏割草的男人,隻要麗雲提出求助,誰都不會拒絕幫助她。通常,他們會把捆好的草幫她拖到山腳底的公路邊。社員們挑起自己的草擔都走了,留下了麗雲一人,
但她不急著將草擔上肩趕路,說實在的,讓她挑她也根本挑不動,怎麽也挑回不了家。有社員打趣,“這回她要在山裏過夜了。”
俗話說:矮人有矮計;美人也自有美人計!進山割草路途遙遠,而且出門就是一整天。平常麗雲農活不熟,力氣小,手腳慢,無論割稻還是耘田都容易落在最後。碰到大多情況,眾社員都能關照一把。然而挑草是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副擔子,誰也幫不了她的忙。隊長也說,“這姑娘沒準兒到天黑都回不了家。” 然而誰也想不到麗雲自有她的妙招。
她來到公路上,去攔截跑運輸的貨車。那些跑遠程的男司機,見到一個美貌如花的女知青,十六、七歲的,站在那裏求助,形象楚楚可憐,痛惜之心讓他們不忍心不停下車來幫忙,無論是好心也好,好色也罷,誰都不能視而不見。看到她那雙具有無比召喚力的水汪汪大眼,更是再辛苦也個是樂子。結果不但幫她把草擔裝上車,連人帶草給她送回了村,到了村口還幫她把草擔子一直送到隊部稱草的打穀場上。見了此情此景的社員們無一不說,“不要以為那些司機是吃素的,天下有幾個這等不求報償的活雷鋒?!你們瞧瞧她那雙眼睛,能勾魂攝魄,哪個男人不想上手?不是吃了她的豆腐,誰會有這番盡心盡力!”
七十年代中國人的人際關係靠得很近,不管出於地理空間還是人文修養,沒什麽隱私可言,也不會去尊重別人的隱私,這是傳承了幾千年的人文道德。人際關係背後的閑言碎語是庶民百姓日常生活中根本而重要的組成部分。剛來農村沒幾天,知青中已傳得沸沸揚揚,說麗雲母親的生活作風不檢點,有外遇,時常有個男的拿自行車馱她去上班。那時知青下鄉實行“廠社掛鉤”的政策,知青父母同在一個單位,家長們在單位有什麽男女情事的話題在家也不回避孩子,消息一拐彎會很快傳到知青點。難道說,這會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薛誌強所在的大隊生產發展得很不錯,經濟實力雄厚,造起了大禮堂,聞名遐邇。禮堂的建地在新開發的茶山邊,四周沒有住家,一麵連著隊裏的茶廠,背後是一望無際的茶山。茶蓬的邊上是一人高的茅草,到了秋末,天燥草衰時一把火燒了,草灰正好用來當茶蓬的肥料。這裏是安徽小兵和麗雲幽會的絕好去處。到了天黑人靜,他倆來到這裏相會,躲進草蓬,體嚐愛情的甜蜜。
小兵緊緊地擁著麗雲,麗雲感覺到了小兵硬梆梆的身體。進了草蓬姑娘問:“你今天身上藏著什麽東西?”
小兵答:“給你帶的玉米棒子,知道你喜歡吃玉米棒子。” 麗雲問:“你們連隊今天還煮玉米棒子?那我現在就要!”
“還是生的,是來的路上農民地裏掰的。”
姑娘雖然從未見過“玉米棒子”,但心照不宣地知道那個硬硬的是什麽,隊裏愛說葷笑話的農民已上百次地描述過,這些都是麗雲的性啟蒙教育。
麗雲說:“我不信,解放軍是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非要讓他拿出來看。兩人興奮地擁抱著,小兵的手觸到了麗雲的前胸。衣衫下麵是真空的。
“就是因為你,我是故意的,你看我今天什麽都沒戴!” 麗雲說。
“你見過嗎?”姑娘問。
“見過,在老家村裏見過,見過女人奶孩子。我們那裏的人說:小姑娘,銀奶子;大姑娘,金奶子;生了孩子狗奶子。有了孩子,婦女隨時隨地會拔出奶子喂孩子。”
“我問的是你見過金奶子嗎?”麗雲像是急了。
“沒……沒有。”
“那你就看看吧,我說了,我是故意沒戴的,你看我襯衣底下什麽都沒有。” 說著姑娘正要去掀襯衣的下擺。
突然她停住手說:“我要先看你的,你先把你的玉米棒子拿出來給我看!”
小兵道:“你不是說解放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嗎?這不是真的玉米棒子,是身上長的。” 麗雲說:“那我更要看了!”
他倆樂著、笑著,擁簇在一起,向著草叢的縱深走去。來到一處躺下來,一回在上,一回在下,誰也不受歧視,誰也沒有吃虧,公平合理,這是男歡女愛和諧平等的交流。周圍的世界消失了,沒有了天地星辰的存在,他們忘記了時間在流動。
小兵來守衛檔案庫前在軍分區已呆了八個月,部隊的隔壁是師範學院。雖是七十年代,盡管城裏女大學生穿衣樸素,但青春女性的風韻已把鄉下兵迷得眼花繚亂,更不用說那些女生每每從校門出來,個個腰姿擺動,兩根麻花辮子甩嗒甩嗒地,這都有情、無情地撞擊著年輕士兵的想入非非。
軍分區幹部的家屬住宅,盡管家屬們走的是另一個大門,但住宅的洗澡房緊挨著部隊的盥洗室,小兵沒來幾天就聽戰友說起這一秘密。到了南方炎熱的夏天,洗澡房裏嘩嘩的水聲,家屬女眷們大聲嘻嘻哈哈的交談聲,有了洗澡房的回聲,說話聲更顯嘹亮,尤其到了晚上,女家屬們都會來這裏衝個涼,洗個白白去上床。水聲傳來,雖然氣窗高高的什麽也不能看見,但人的想象會長上翅膀,升空騰起,越過氣窗,睜開雙眼。人們可以想見一切!思念久了的,忘不了心裏的結,會來窗下,伴著水聲豎起耳朵,寞寞佇立,把身子跟洗澡堂的牆貼得很緊,從高高敞著的氣窗傳出的女人洗澡聲,盡情的遐想會變得無邊無際。要不是怕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們會樂此不疲,久久不願離去。
小兵來部隊後經曆過一次盲腸炎手術,這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異性,有肌膚交接的機會。手術前他必須脫光上衣換上薄薄的半身手術衫,下半身什麽也沒留下,蓋上一塊白布躺在手術台上等醫生。小兵對手術前的消毒準備一無所知。
忽然進來一個年輕女護士。當護士在一邊準備消毒液時,他的身體已開始有反應,本能的力量激昂亢奮,潔白的手術單已不再平坦。這樣的年輕女兵他隻有在食堂能見到,每次都想多望一眼就是不敢。然今天女兵是衝自己而來,平常他衣著整齊時,身體有反應還能抵擋一下,今天在手術布單下他赤身裸體、被暴露無遺。肉體的自由或讓靈魂得到更自由的放飛!
更為殘酷的是,護士過來毫不留情地一把掀開那張白布單,他那倔強、執拗的物件瞬間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女兵有視無睹,這種場景她已見怪不怪,若無其事地例行公事。那個不屈、礙事的家夥成了一枝獨秀的蓋世英雄。
醫生來了。本來這種小手術用不了半小時就可以一蹴而就,但病人得配合默契才行。然而那死不認賬的,卻成了手術順利進行的一大障礙。小護士毫不客氣地一把捏住,欲將其傾倒。在觸及身體的瞬間,一股噴薄即出的青春激流一發不可收拾,還惠及了小護士一身。心裏的愧怍和生理的釋然,此刻在小兵的靈魂深處千絲萬縷地交織在一起。
而眼下,這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遇上了麗雲很快走火入魔。體嚐過了禁果,他怎能自甘罷休?!
隻要是身體健康的人,誰跟誰都沒有太多的區別。衣裝、身份、金錢、地位隻是表象,人的自然屬性、七情六欲人皆有之,關鍵是看人的理性如何把控。
自那夜的巫山雲雨情後,小兵幾乎三日兩頭地到了夜裏會悄悄離開駐地,時常很晚才回到營部。時間一久,不用說班長會心生疑雲,姑娘這邊也同樣很快引起了村民的注意。
農民家裏的大糞肥料澆完自留地,多餘的可以賣給生產隊。大禮堂經常會有集會或舉行文化活動,也時有隔壁大隊來租借會場,所以邊上設有公共廁所。人肥就是錢,農民出門下地,一泡尿哪怕憋得再急也不舍得撒在外麵。若是看到收工時有誰急匆匆地往家裏趕,那準是尿憋的,怎麽也要熬到回了家。
有個家境貧困、生活所迫的社員某日天黑了去偷糞,不經意發現了草叢裏的小兵和麗雲在偷情。這一秘密不脛而走,鄉下人的流言飛文傳播起來的速度比有線廣播還快。
連隊的守衛班養著一隻德國獵犬。一天,到了很晚小兵仍然夜不歸宿。班長帶上一個戰士牽著狼狗尋味來找小兵。他倆當即被抓了一個現行。小兵被押回駐地,班長將此事通報生產大隊。林書記覺得麗雲還年輕、幼稚,事情一旦走漏風聲麗雲往後無臉繼續在隊裏做人,一旦公社知了情,萬一來調查這一事故,也是大隊知青工作的一大失誤。為了息事寧人,於是林書記當即關照別的大隊幹部守口如瓶,此事到此為止,不再往外張揚。然而天底下的事隻要三人知道了就不再是秘密。有個隊幹部回家跟老婆不免漏了口風,老婆又把話傳給了娘家人。俗話說,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裏。沒出三天醜聞成了家喻戶曉,人盡皆知。麗雲本來就名聲不好,這麽一來更成了避坑落井,影響越來越壞。慢慢地,麗雲逐漸變得自輕自賤了。
這種事傳回了城裏父母家,做父親的更是無話可說,本來自己的老婆其生活作風已為世人詬病。
小兵的結局就可想而知了。他很快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後來有人傳聞,他不久被調回軍區,接著提前複原,罰回了老家務農。他的檔案記錄、政治人品、生活作風都留下了難以洗刷的汙跡。
而往下麗雲姑娘的命運也是慘得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無處可去,沒有別的出路,惟獨繼續留在農村,變得更加聲名狼藉。接下去的時光她越來越成了隊裏某些作風不正派的男社員愛占便宜的目標。有次兩個青壯社員為了爭奪幫麗雲進山割草,翻臉鬥毆動勾刀,還差點兒出了人命!麗雲在隊裏一旦消失兩星期,就有人風言風語:這姑娘一定又回城裏做人流去了。
直到薛誌強後來率先離開農村去讀書,麗雲一直扮演著受人非議的角色。
往下,聽說好幾年後她是最後一個離開的生產大隊,但她一直沒有機會跟其他知青一樣返回了城。能遠走他鄉還得感謝那位善良的、同情她的、起初被她的美貌驚豔的大隊會計。
接下去的歲月,知青出現招工返城潮,麗雲都因作風有問題多次失去機會。她在村裏既不能走人,又無臉繼續生活下去,日子過得難以為繼,大隊會計覺得實在看不下去。他的兒媳是從遠村嫁過來的,那是個窮地方。兒媳的哥哥因家處偏遠、經濟條件落後一直當著王老五,他本想把麗雲介紹給兒媳的哥。但那單身覺得知青的根在城裏,早晚應該回去的。在他聽了麗雲的故事後,非常同情麗雲,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在乘人之危。但他可以幫助麗雲,以結婚的方式幫她脫離現在的農村,一旦將來有了知青上調的機會,他們可以離婚,讓麗雲回老家去。
麗雲嫁了過去。後來知青回城的機會來了,但麗雲並沒有回城。三十年過去後,當年的老知青們回鄉探望以前的老房東,聽說麗雲她一直沒有離開那個小山村,也沒有離開那個男人,還當了外婆。
當初又有誰能想得到,知青點裏最漂亮的麗雲成了唯一紮根農村一輩子!
五、 月圓
房東二姐月圓跟二姐夫雖然當年同生活在薛誌強所在的生產小隊,但他們的婚事當時也是要通過媒人介紹,山村不興自由戀愛。而且有了媒人,婚事也就有了證人。那時有人給二姐夫介紹對象的有本村的兩個姑娘,除了月圓,還有毛虎他姐。姐夫比較傾心月圓,因兩家是屋前屋後,彼此從小較為熟悉,隻是沒有青梅竹馬的心生情愫。況且月圓對這樁婚事興致索然。她有個難言之癮,她的心儀人是村裏的一個老三屆知青。
文革開始沒兩年,全國上下初中、高中畢業生大舉響應偉大領袖號召上山下鄉。那時還沒有實行廠社掛鉤政策,城裏青年可以通過私人關係來農村插隊。知青勇進經過遠房親戚到了月圓所在的第七生產隊。
當時月圓正是豆蔻年華,懵懂地少女懷春。出於對城市青年的好奇,她默默埋下了愛情種子。上世紀六十年代末,農家女孩豈敢主動表露愛意,否則會招來村裏人的非議,偏僻的山溝農村更是封建禮教深重。
日日同在一個生產隊出工,勇進當然感覺得出月圓對他傾心。於一個年僅十七的小夥子,初遇異性的甜美有著無比的誘惑力。但他是立誌要回城的,將來給父母養老他是勢在必行。本來作為獨生子女他可以不下農村,但父親被定為現行反革命,“黑五類”子女不準留在城裏。他若不下鄉,城市戶口就會被吊銷。在跟父母商定後,勇進決定先來農村躲一躲風頭,待到將來形勢好轉再想辦法回城。
一個村就跟一粒黃豆那麽大,什麽是非閑話一夜間就會一傳十、十傳百,弄得人盡皆知,滿村風雨。新婚前後,月圓的婆婆對兩個短暫的小戀人那段曖昧之情曾有耳聞。其實並沒有什麽越軌行為,充其量不過是偷偷地捏過一下手。不過當時的青年男女一旦牽手便形同定了婚,親個嘴就成了私定終身,性、情單純的姑娘還會擔心因此而懷孕。但對月圓這枚初碰異性的少女,遇上了知青勇進卻成了她的終身懷念。
若是換作一個通情達理的婆婆,明理這種少男少女的暗戀,平靜一年後會時過境遷,一段感情插曲會自然消失。然而不幸的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婆媳關係就極為緊張、相處很難,這種社會世俗偏見造成的傳統人際關係、無形中萌生著對抗情緒。做婆婆的對兒媳懷有與生俱來的敵意,她們往往會把自己做兒媳時遭受的刁難與不公下意識地轉嫁到現在的兒媳身上,像是在補償自己往昔的情感損失。知青薛誌強曾聽隊裏的一個年輕社員提過,稱其隔壁新過門的兒媳與婆婆的關係是出乎尋常地融洽,稱,到了夏天她能跟婆婆坐著小板凳一起乘涼聊天。在他眼裏,這像是一件驚世駭俗之事。在文化較為開明的社會裏,這種和諧的婆媳關係在薛誌強這個來自城裏的知青眼裏,本來就是太正常不過的事。他可從中想見,農村的習俗是何等的封建落後。“多年媳婦熬成婆”,在中國農村文化道德裏像是一條千年的天理。
這樣,月圓的婆婆從一開始對兒媳就成見極深,事事處處對她極力刁難。加之新婚不久,兒子不能馬上分家過。月圓跟婆婆同住一個屋簷下,同吃一個爐灶,家常矛盾無法回避地日益激化。
月圓是個性格有主見、脾氣倔拗的小媳婦。出於道德觀念,她無奈服小。鬥不過婆婆,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她便把老公當出氣筒。婆媳關係一開始就合不來,月圓一開始就不讓老公碰,婚後一年還是處女身。農民愛傳碎語讒言,整個村裏從早到晚聽不到國內國際新聞,也沒有人讀書看報。農民的談料除了家長裏短,還能會有什麽?直到多年後在各生產小隊裝上了有線廣播,才有了點滴的新聞來源。是時,左鄰右舍家裏的是非閑話、床前門後的飛短流長為農民最是熱衷,這是他們精神生活的主要依托。很快,月圓跟閨蜜的私房話成了無人不曉的公開秘密。反之,月圓越是沒有給婆家傳種接代的跡象,婆媳關係就越是緊張。這種矛盾惡性循環與日俱增。“不想抱孫子,還要你幹嘛?” 婆婆這麽想。
上千年來,中國農村的女人,其天職就是傳宗接代,她們是生育工具。“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是根深蒂固、理所應當,是中國傳統道德的天經地義。
月圓的公公是個不苟言談的莊稼漢,除了出工,家裏事他從來不聞不問,也沒一點權力。婆婆出身的家境相對優越,下嫁到此村後倍感受了委屈,情緒從來不好。她從不參加生產隊勞動,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是家裏充實的勞動力。家務事她一人包攬,家中事也大權獨攬,說一不二。新過門的兒媳怎能撼動得了她的權威?!公公的窩囊相更助長了婆婆的囂張。
月圓雖生性少言寡語,但凡事她心裏自己拿主意。在娘家時,她母親生就性格柔弱,凡是都聽大伯的。隻要大伯不在家,便事事任由孩子決定。大媽雖在薛誌強麵前也抱怨過婆婆對月圓的不公,但她沒勇氣和能力去跟親家論個理,暗地跟著女兒受悶氣。
月圓在家是二姑娘,母親不免把她多少養成了驕嬌二氣的性格。月圓不敢也不許跟婆婆明吵明鬧,隻好把憨厚的老公當靶使。她忘不了勇進對她的表白:就她本人而言,勇進是喜歡她的。但同時又向她明言,因為他父母,他是早晚要回城的,他絕對不會在農村成親,這會給他將來招工上調造成無窮的麻煩,甚至會讓他永遠失去回城的機會。因為月圓的原籍是農業戶口,不具備城市戶口的老底,所以她永遠進不了城。而且就是結了婚,男女雙方隻能照顧原籍是城裏的一方回城。若不是雙方都繼續留在農村,就得兩地分居或離婚。一旦有了後代,孩子的戶口永遠跟著母親。
年輕的月圓哪來懂得這麽多的戶籍知識。情竇初開的她,初戀的一味情深,她哪能想到那麽久遠?她對勇進愛意繾綣的情愫讓她心裏滿滿的,沒有絲毫多餘的空間留給第二個男人。她對丈夫白天黑夜的無名火,連她自己也不甚明白。加上婆婆的蠻橫霸道,讓新婚夫妻的關係更是黴運連連。她的結婚僅僅是為了逃避輿論的壓力,也想洗刷跟勇進的不幹不淨。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到了年紀不出嫁,村裏人投來歧視與鄙夷的目光會讓她不寒而栗!不及時出嫁,留在娘家時間久了,就是家裏的兄弟也不幹!將來有了弟媳,姑嫂關係的不和不亞於婆媳。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月圓隻好將就了這場婚姻。然而婆婆的如此作態,是她始料未及的。
婚前為了讓兒子成婚,指望日後早抱孫子,婆婆起初的風言風語還有所收斂。現在兒媳過了門,已是木已成舟,生米成了熟飯,婆婆出口變得越來越毫無顧忌。讓月圓最不堪忍受的是婆婆公然放話,表示後悔了這樁婚事,當初還不如娶了毛虎她姐。月圓在丈夫麵前多次憤懣不平,吵著要分家過,並要求丈夫公開站在自己的一邊,與她同心同德對抗他的母親。然而,就二姐夫的天性,他太缺乏這種膽識與勇氣,讓他如此大逆不道,恐怕連夢裏他都不敢!
那一麵他不敢得罪自己的娘,這一麵他又怕老婆,夾板氣加上從來諱莫如深的床笫之歡,這當然是月圓懲罰婆婆的利器:“就是不給你家生孫子,你還能拿我怎麽辦?!” 這把丈夫都快折磨成了抑鬱症!而且還大為損傷了二姐夫身為生產隊長的威望。然而,二姐夫的懦弱、憨性,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大幸。他生來情商貧瘠,感覺淡漠遲鈍,凡是逆來順受,精神上受折磨,折扣去了大半。月複一月,他日子過得麻木不仁。
雖然最後小兩口子終於另起爐灶,但在同一屋簷下,天天總有沒完沒了的瑣碎矛盾。互相謙讓是一九七十年代為中國人所不具備的教養,對目不識丁的山溝農民更是天方夜譚。強不過婆婆,對老公又是恨鐵不成鋼,月圓的怨氣隻能無保留地潑向丈夫。對他最大的懲罰無過是不讓他碰自己的身子,這也是為什麽她婚後兩年一直膝下無後。這種對性的禁欲,既折磨對方,同時又折磨自己。
看得出,這種性壓抑對月圓本身也是戕害至深。她對丈夫的怨氣開始不回避別人,也不回避薛誌強,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丈夫天生木訥,談吐囁嚅,言語含渾不清,月圓會當著薛誌強的麵奚落他:“你看他那說話的?樣,嘴裏像是含著一根屪子!”她還當著丈夫對薛誌強說:“你以後的衣服都由我來給你洗。” 在農村,女人給男人洗衣服有某種特定的意義。
這些年來,月圓像是雖長了年紀,但似乎沒長記性,一仍舊貫地不現實,還是時常浮想聯翩,繼續夢著有朝一日時來運轉,命運裏出現她的白馬王子。她對勇進曾經的奢望與失望,她像是絲毫沒有明白生活的真諦。現在生產大隊又有大批知青的到來,讓她舊日的念想不切實際地又死灰複燃 。
她雖天真單純,好想入非非,但又生性膽怯,不善與陌生人打交道。她雖一如既往對知青情有獨鍾,但別的生產隊的,她沒這個膽量去接觸。前者勇進也是她本生產小隊的。現在來了薛誌強,她莫名其妙地把這份當年的情感轉嫁給了新知青,尤其現在隊裏的新知青就在娘家,她跟他的靠近便成了名正言順。或是她那句“替他洗衣服”的宣言,不光是對薛誌強的暗示,也在敦促自己下定決心。
從此,月圓真得開始給薛誌強洗衣服了。知青落了戶,洗衣服、洗被單之類的洗洗弄弄活兒,正常情況下都由房東包了,就是出現男知青跟房東關係非常弄不來,為了怕人說閑話,房東還是不讓家裏的男知青自己洗衣服。在農村多年,薛誌強從未見過有男人洗衣服的。薛誌強的衣服、床單通常情況都是大媽包了,所以月圓給薛誌強洗衣服,薛誌強理解成是在幫大媽的忙,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的,她是在為大媽減輕負擔。然而某種現象的出現引起了薛誌強的注意。
薛誌強發現,月圓多次來洗衣服都是趁著大媽不在家,尤其是薛誌強在大隊開完會早回家一些,獨自在自己房間看書時,月圓來了,而且每次她會把大門關起來洗。雖然沒有發生什麽事,特別是薛誌強滿懷期望將來要上大學,房東二姐又是已婚,自然不會發生什麽意外。然而,農村的人際關係貼得很近,蜚短流長會無中生有,畢竟人言可畏!薛誌強平時又特別在意群眾影響。每次月圓來了,薛誌強都會把關上的門再次打開。月圓像是明白了薛誌強的意思。
不日,勇進的父親終獲政治平反,幾個月半年後落實政策,勇進回了城,由此斷了月圓的胡思亂想。有一回薛誌強聽到隔壁堂房伯伯在議論,說月圓現在跟二姐夫的關係變好了。薛誌強不明白伯伯憑什麽這麽說,不解地看看他。伯伯告訴薛誌強,“月圓懷孕了。他們要是不要好,她怎麽能讓他碰?”薛誌強畢竟還是半青不黃,不諳人事,雖不徹底明白兩者間的關係,但二姐的肚子也是看不出來。想來必定是大媽知了情,把話傳給了隔壁的堂房伯伯。
到了年底,月圓產下一個健康男嬰,婆家香火有續。從此,不但婆媳關係一反常態,月圓也提升了家中的地位。母以子而貴,月圓享受著全家前所未有的尊重!
六、 春吃薺菜
當了知青的薛誌強來到農村,感覺這裏的冬天似乎特別漫長。天一入冬,大地不施恩惠,農民靠平時熬熬省省,把全部儲存拿出來過冬。陰曆新年是消費高峰,享用完優美食品,節後便是年複一年的艱難日子。
薛誌強去插隊,植根農民之中,農村生活的方方麵麵他必須經曆,農民的貧困不可回避。時值孟春三月,自留地裏一無所有,能吃的野菜還為時過早。農民說得耳熟能詳的“青黃不接”,意為舊年存貨已告罄,新的尚未長出來。彼時沒有冰箱,食品保存除曬幹,就用鹽醃。填補這一空缺隻剩下梅幹菜。適逢此時,趕頭波的莧菜還沒拔苗,連野菜亦無處可覓。
到了四月天,頭批野菜才會暫露頭角。現代人春遊到郊外,無意中發現薺菜。有過下鄉經曆,見到薺菜,不免會回憶起知青鍛煉。中國農民當年日子過得真叫一個苦,為現代年輕人難以想象!如果不去下鄉,薛誌強哪來這等感受?所謂“青黃不接”,過去聽說過,書裏也讀過,直到有切身體會,才真正悟出其確實含義。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三年困難時期被薛誌強那代人趕上了。五、六歲的孩子已有記憶,那種苦是苦得百姓連飯都沒得吃。薛誌強的出生地在杭嘉湖平原,算是眾所周知的魚米之鄉。盡管如此,在他讀小學時,頓頓白米飯已吃不上了。
那時,一斤糧票可以買四斤六穀粉,北京人叫“棒子麵”,可以買七斤番薯。多子女家庭就靠量大充數渡日,是那時的普遍現象。加之“孩子上腰,吃飯求饒”的年齡段,白米飯不夠吃,就拿雜糧充數。薛誌強有過吃高粱米的經曆。這種粗糧頭一頓不難吃,算是新鮮口味,然畢竟是粗糧,野味重,沒吃三頓就會反胃。於是有了百姓的傳言,稱這種高粱飯:頭一頓關門吃,第二頓開門吃,吃過兩頓拉人吃。
解決吃不飽的另一個辦法就是拿胡蘿卜切成丁煮在飯裏一起吃。胡蘿卜野性大,容易長,不需特別照料,就是缺肥也不欠收,因此價格低廉,是經濟拮據家庭不得已的首選。然而,這種寡淡蔬菜,碰上少葷腥缺油水年代,久吃會刮薄腸子,打開飯鍋聞味就讓人犯嘔。
浙江地處江南,有氣候地理優勢,農產品還算充足,就是匱缺蛋白質營養,差不多一個月才能吃上一回肉。豬頭肉、豬下水都是百姓的搶手貨,因為便宜,價錢不到平常條肉的三分之一。買豬頭要提前排隊,通常菜市場的肉鋪,每個賣肉墩頭隻出售五個豬頭,早晨七點開始營業。為搶到豬頭,小孩子前一夜就去排隊。這些初中生玩性大,前半夜不睡覺,到了淩晨四、五點困得不行,躲進菜市場角落睡得不醒。待到六點,等大人來接手買豬頭,排隊作數的竹籃早被人踢飛得滿街都是。家長們跟不曾前夜排隊而要搶先買的人,總有一場凶爭惡吵。
每到買肉的那天,家裏氣氛會特別地好,孩子們個個食指大動,想到晚飯有肉吃了,從上午起就會個個歡天喜地。薛誌強家有六個孩子,是時還不算最多子女的家庭,他見過有八個、九個的。加上祖輩,全家九張嘴吃飯。
為在家照料孩子,薛誌強母親辭去工作,成了家庭婦女,光靠父親一人掙錢,日子過得吃了上頓愁下頓。每到月中,母親會去米缸摸一把,看看還剩多少米,夠不夠吃到月底。後來讀到文章,薛誌強才知道還有更苦的地方。在西北地區,那些年連樹皮、草根都被吃光了,聽說因餓得受不了,還有人吃觀音土的,結果把命都吃沒了。
那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沒肉吃,一天到晚總是饑腸轆轆。身上沒有熱量,又穿衣單薄,氣候一轉涼,日日饑寒交迫。但不管怎麽說,再苦再窮,一毛錢買一籃子青菜全家吃一天的生活標準還是有保障的。沒想到現在到了農村,日子過得還要清苦。到了青黃不接時,該是人吃的菜都沒有了。以前在城裏,薛誌強總覺得苦,嫌棄老吃青菜,現在連青菜的影子都見不著了。農民自留地裏一片荒蕪,但人總得活下去,於是瞄準了本不該人吃的野菜。
因有房東大伯每月寄來工資,房東大媽不出工,這樣在家操持家務,養幾口豬,就有時間和精力能把家裏吃的搞得像樣一點。尤其現在有了知青薛誌強,保證像樣的夥食成了必須。大媽性格自重,不願讓人說閑話。即使遇上了青黃不接,農民家家吃野菜,大媽家也不例外,但她有充裕時間,可以去采擷上等而難得采到的野菜,采的最多的便是薺菜。
薺菜是大家特別喜愛、吃得順口的野菜,是貧下中農舌尖上的春天;與之可媲美的就是馬蘭頭。後來出國留學薛誌強發現,這兩種野菜在歐洲超市裏都有出售。薺菜名下的一種就是常人所說的“芝麻菜”,這是薺菜的變異。其實薺菜品種很多,在這一科類名下,有各式各樣、形狀相似的野菜,江南那一帶統稱“薺菜”。同時,世界各國、國內各地都有不同稱謂,雖叫法不一,但同是一類草本。尤其現在成了人工養植,名目變化就更大了。
薛誌強插隊的山村,還分“肉薺菜”和“草薺菜”。田埂地頭長“草薺菜”,根為白色,顯得幹硬,適合喂豬;林中窪地“肉薺菜”見多,生長呈豎立狀,根為紅色,質地鮮嫩肥碩,食之有肉感,且更入味,是難得珍品。紅根肉薺菜為農民首選,人稱“紅嘴綠鸚哥”,焯水後形同菠菜。浙江一帶人傳說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在天目山裏走迷了路,沒飯吃餓得慌,吃到一碗野菠菜,覺得十分味美。回京後不覺想起了它,讓人重返天目山去找,采回來一看,原來是薺菜!
薺菜雖不起眼,卻不能小覷,其曆史悠久,有來頭。據考證,薺菜始源歐洲大陸,但日下風靡世界,全球各地隨處可見。它營養豐富,食用方法多樣,美味爽口,雖是植物,食時有糯糯感。
不像蒲公英開黃花,薺菜開的是白花;所不同的是,超市的薺菜是人工產品,遂質地單薄水分多。雖然口感細嫩,但營養成分有限,比起野生的大為遜色。商店的薺菜,適合做涼拌色拉,如若按中國式焯、炒,製作時一出水便所剩無幾。
而野生薺菜,不但質地厚實、營養成分充足,更是天然食材,純綠色產品。隻要遠離機動車道的曠野,保質、保健、保天然就盡如人意。兒時無聊,曾常隨大孩子去城郊摘野菜。馬蘭頭雖是好吃,但采時不出數,很難摘滿一籃子,焯水後又縮得厲害,於是采薺菜最為理想。
野生薺菜如果拿來涼拌,一則纖維太粗,不適合中國胃,而且口感無法滿足我們的要求。加之生吃食量有限,如此,營養獲取就會打折扣。因此采用熟吃法更為理想。
薺菜為高野性植物,形如野韭菜,其生命力極強,很能搶營養。所以要麽沒有,要有就長一大片。正是因為生命力強會搶營養,所以這種野菜對我們的健康極為有益,尤其在物質供過於求的今天、對高熱飲食量過度的群族,更是求之不得的理想佳肴。
薺菜形屬十字花科,為草本植物,年年生衰。別名護生草、地米菜、花紫菜等,是人們食之不厭的野菜。正因為此種野生植物瀉勁大、寡性強,在落後貧困、營養短缺的知青年代,農民或城郊市民挖來隻為填肚充饑,但到今日營養過剩,“三高”肆虐,卻成了難得的保健食品。薺菜性寒,敗火功能突出;去膘減肥化肝火,瀉疾排濕潤心肺,久食避恙,對煙酒愛好者尤為首薦。此外對感冒發熱、目赤耳疼等症,特別是治腿部水腫,療效甚佳。薛誌強好學,跟本村幾個上了年紀的土郎中“神醫”學中醫,他們是他的良師益友。
人生一世是個生命的輪回:中國人過去窮,沒錢買菜,拿野菜充數;後來有了錢,忘掉了野菜,喝酒吃肉飲食放縱;再後來更有錢了,為保養吃壞了的身體,又想起了野菜。有錢人甚至出高價吃野菜席;
過去人們窮,沒錢好吃好喝的,造成了常年營養不良;後來有錢了,補油水,大吃猛喝地過了頭;再後來懂得了“健康”二字,為了養生長壽而不合理地控製飲食,又導致大批城裏老人營養失衡;
嬰兒生下來不會走,在地上爬;後來會走了,站直了身子生活幾十年後又彎了身子;往下彎,彎到後來入了土。
七、 農家狗
薛誌強下了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但這種教育不是單一的如宣傳裏所說,農民對知青的教育與影響是方方麵麵的。農民告訴知青:人,本來沒有心,更無從談起良心,人心是從狗身上拿走的;狗沒了心,人便給狗用泥土捏一顆心,狗心是土心。有人來了,再遠,狗也能覺察,因為人腳一旦踩上土地,土心狗就有感知。 農民還說:人有良心,狗不吃屎!這是說:如若人有良心,狗就不必吃屎。薛誌強當知青,常能見到的情景:農家婦女給孩子把屎,懶得收拾,就喚過狗把屎吃了。
在動物世界裏,狗跟人靠得最近,狗性也最通人性;狗的智商不但能跟一個十二歲的孩童相提並論,而且在多種感官功能上遠超於人類。人們常言道,聰明的處事為人是:進門看臉,出門看天。這是在說人要學會察言觀色,知情知趣。而作為狗狗,牠不需要看到我們的臉色,就能知道我們的心情。有科研者做過試驗,主人回家,在漆黑的夜晚不開燈,但狗狗馬上能知道主人今天的心情是高興還是憂傷,牠不需要看到主人的麵部表情;即使主人做出偽裝,狗狗當即也能覺察真假。
家裏來了陌生人,訪客是否受待見,主人不必有所示意,狗狗瞬間會知道主人的心境,會向來者作出相應的表示。這種心領神會的默契,剛出生的嬰兒也具有,嬰兒比成人遠能感知對方的心理活動,隻是人所天賦的理性與知性過於強大,這即是成年後的智商;加之人的社會活動更為複雜,更為廣闊,在成長過程中,人的很多天生的質地與本能會逐漸退化,被理性取代。一個尚未學說話的嬰兒,感知是成年人的幾十倍;隨著嬰兒學會了說話,並且話越說越多,與生俱來的超常感官功能就會日益退化消失。
開口說話會影響人的邏輯思維,會吞噬人的敏感度;智慧來自思考,而思考的最佳狀態是無語,即沉默。由於說話,人需要語言的邏輯組合,此種境況會影響思維的深邃;缺之深邃,智商就會下降。日常生活中,通常談吐過頻的人智商不會怎麽樣。若能考證一下西方語言裏“說話是銀,沉默是金”這句箴言就會發現,一定是文藝複興後對人的深度剖析而得出。
今日互聯網雖給人們提供了自由發言的方便,但卻時時引誘我們隨意說話,讓大家匱缺了三思而行的時間,深思功能日漸退萎,說了過多未經熟慮之言,造成語多必失;加之我們同樣沒了時間去力求理解對方,留下誤會重重。
尼采將人類最大悲劇分為三種:天災、人禍、誤會。並認為前兩者,人可以設法幸免,而人之間的誤會是無時不有、無處不存、與空氣同在。眼下微信群裏頻頻事發而無休止的爭持怒懟,多半源於彼此間溝通受阻、誤會淤積。
狗不同於人類,就是成年後照常不失天質,因為牠們就是長大後也不會說話,也不學說話。據說渾毛動物不同於扁毛,不長聲帶。如若狗狗能跟人一樣也有聲帶且熱衷誇誇其談,那麽狗的靈性和特異功能就會喪失殆盡。若是未來的醫學科技發展到能給狗安裝一條人造聲帶,狗跟人一樣也能花言巧語,那麽裝了聲帶的那批,必定成了智商最低的狗們。
文革時期知青下鄉插隊,落戶貧下中農家,薛誌強就領略了一隻不長聲帶的農家狗。牠從不說話,但聰明絕頂,凡事心有靈犀,但其命運也極為悲慘,牠叫旺旺······
—— 壹
半個世紀過去了,在薛誌強的記憶裏,許多往事、許多人物、許許多多的人和物,印象均已褪色、都已逝去;唯有對旺旺的回憶、對旺旺的懷念,不但讓他揮之不去,記憶反而日漸清晰。
旺旺跟薛誌強似乎前生有緣,所以今世相聚是不約而合。去插隊的頭一天,薛誌強進村腳一落地就在了旺旺的家門口,那個時候還沒有旺旺,這裏指的是旺旺後來的家。
五月的一天,大地吐新,地裏的油菜籽兒已成了褐色,再趕上幾個好天氣,曬一曬,讓菜籽兒收一收漿,就可以割了。為了防止菜籽兒脫落,要就著露水割,天剛蒙蒙亮就開鐮;大麥已披上了亞麻色裝,等待著收割,盡快讓位給迫不及待的早稻;隻是冬小麥眼下正生機勃勃,隻爭朝夕地抽穗灌漿,它們年年都是最後一撥撤離。收下小麥插完最後一批早稻秧,一年中第一個農忙就算結束了。就在這春意盎然的五月天,薛誌強和其他知青一共 40來號人,第一批大隊人馬地來到這個繞了近百個彎兒才能抵達的山溝農村插隊落戶。兩輛大型客車滿載知青和他們的親屬停在了旺旺的家門口。
旺旺的房東,一戶不尋常的農家,是方圓十幾裏最有錢的農民,據說是整個公社財大氣粗的第一戶。這麽大的住房,來回跑上十來個大隊恐怕也是獨一無二。旺旺的家不僅房子大,門口的空地也寬寬敞敞,兩輛諾大的客車停在屋前綽綽有餘。大隊的領導林書記偕同幾位別的大隊幹部前來歡迎,還有每個知青的房東及家人也來接領自家的知青,加上看熱鬧的村童老叟,足足百把來人。人頭攢動,擠擠插插一大場子,氣氛好不熱鬧,不亞於一次大型的農貿集市。
這棟大房子是本生產大隊第七小隊鐵匠的家。鐵匠祖籍外地人,五歲隨父母來本村謀生,建立起遠近三四個公社唯一的鐵匠鋪。父親去世後作為獨生兒子,鐵匠子承父業,家業發展得很旺,這也是狗狗旺旺名字的由來,為了討個“旺”字的好兆頭。
鐵匠的打鉄坊地處村子中心,緊挨七隊的隊部,是本生產隊及鄰隊社員人來人往的歇腳之地,社員們樂意來此聚首,人氣很不錯。知青上山下鄉來農村插隊落戶是一件新生事物。鐵匠雖說沒太多文化,剛來本村時讀過三年小學,但心裏很崇尚知識,很願意跟知青打交道,每次都會津津有味地聽著知青講述城裏的新聞,所以對自己生產小隊的知青,他更是熱情有加。
薛誌強來後不久,很快成了鐵匠家的常客。一回遇上大雪封山,生產隊裏不派活,勤快閑不住的農民進山搞私有去了,上山砍茅草賣給收購站,一整天的辛苦活兒下來,也能掙個四、五毛錢。對農民來說,這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尤其是當天就有現金拿。很多農家除了到年終分紅外,一年到頭看不到現金。就是廚房裏缺這缺那的,也得等著老母雞下完蛋,手裏捏著剛從雞肚子底下掏出的熱得燙手的雞蛋去供銷社換上一斤鹽或半斤醬油。今天沒農活,薛誌強照例成了鐵匠家的訪客。
—— 貳
當年,鐵匠的父親因為終年四處奔波,遊民般地翻山越嶺,帶著妻子走村過莊攬活,常年生活居無定所,於是就生了他這麽一個兒子。或是為了給祖輩做補償,鐵匠現在安居樂業,一生便生了五個兒子,每隔一兩年一個,站成一排,就像他們家的樓梯,間差有序。家裏造的五間大排房,足足 30來米長,五個兒子將來到了成家立業時按人頭每人一間。眼下兒子們都十多好幾了,一個一個地成了壯勞力,鐵匠鋪人丁興旺、家業後繼有人。今天薛誌強的到訪還有個特別的名目。現在鐵匠家的房子造好了,就是家裏還缺一條狗,聽說鄰村的裏塢大隊的婦女隊長家裏下了狗崽,鐵匠家的三小子雪勇,一個十八、九歲的壯小夥子,拿了五斤米帶著薛誌強去挑狗。
狗娘一窩下了八個崽,牠仰躺在狗窩裏,盡展著兩排整齊的、被狗崽叼得通紅的奶頭,不安地目不轉睛地盯著薛誌強與雪勇兩個陌生的不速之客。狗崽們毛發金燦燦一色。薛誌強因為自己小時候爺爺養過一條德國獵犬,所以狗毛偏好黑色,於是悄悄對雪勇說:“怎麽都是黃的?”雪勇貼近薛誌強的耳根嘻嘻一笑:“黃狗肉好吃!”挑狗時,雪勇要撿大的挑,薛誌強說,“大的不一定就是好的,有的狗剛生下時不大,但會後發漲的。並且挑狗要挑聰明的。” 他問房東還能認得出八條狗的排行嗎?房東回答,頭生的三隻還認得,其他五隻就不知道了,說著指給他們看哪三隻是頭生的。薛誌強對雪勇耳語:“我聽人說,一呆二笨三鬼靈,狗也一樣,我們挑隻老三吧,你不也是老三嘛!”他倆滿意地挑了老三,興衝衝地踩著沒膝的積雪把旺旺抱回了家。
從那天起,薛誌強的生活中就多了一件事,他隱約地有一種預感,知道自己以後一定會每天都去看旺旺一次,旺旺可是他親自抱回來的呀,就像自己家裏的孩子一樣,不是每天去看牠一眼一定會想牠的。薛誌強來鄉下都半年多了,跟當地的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很快打成了一片。還有,薛誌強不同於別的知青,是極難得的高中畢業生,因為十年文革期間中學幾乎沒有招高中生,所以他比其他知青年長三歲,這是在這個年齡段不能相差的年紀。薛誌強個頭高,在隊長和社員們的眼裏顯得更加成熟懂事。來到生產隊不久,他便主動向隊長請纓,稱自己是高中畢業,在文化知識方麵有什麽用得著的事情,他很願意幫隊裏幹點什麽。
就在把狗抱回家的當天晚上,薛誌強晚飯後照例來到生產隊。隊長當著全體社員的麵宣布:“毛主席號召知青來到農村廣闊天地接受再教育,但是知青是有文化的難得人才,我們應該重視他們,好好利用他們。我們生產隊的工分賬簿總是問題不斷,經常為了工分記多、記少吵個沒完。不改變這種現象會影響廣大社員的勞動積極性,我們必須有所改變。經隊委會討論決定,從明天起由我們的知青來記工分,他高中畢業,文化高、會算術、又年輕記性好,大家可以盡管放心。工分上如果有什麽問題當天晚上就同他問清楚,不要屁點兒大的事老往我家裏跑。
社員們齊聲“哦”了一聲就算讚成通過了。
—— 叁
事實上讓薛誌強當記工員不僅是因為他高中畢業,這隻是其中一個因素,也是隊長換記工員一個冠冕堂皇的托辭,其中更重要的原因隊長雖然嘴裏沒說,但大庭廣眾之下是人人心照不宣,那就是隊裏不管哪個家族的人來記工分,總有另外家族的人不放心,誰都害怕並時時提防著有人在工分冊上做手腳。這是每個人的切身利益,誰都心知肚明。
農民這麽計較也是人之常情。農活那麽苦,哪怕為了一分錢也會爭個麵紅耳赤。人可以想想,七分錢都能買半斤醬油了,而且炒菜時能放點醬油算是高檔享受了,能不看住工分嗎?!大家經常是有意見沒法說出口,那是礙於麵子,不好意思撕破了臉,否則明天怎麽一起幹活?但每到晚上記工分時,個個謹慎小心地盯著工分冊,每一天每一個數字都不會放過。現在讓薛誌強來記工分大家沒有爭議,因為他是來自城裏的知青,是外鄉人,跟誰都無親無故,他不參與家族幫派之間的是非之爭,他是中立的,是大家可以盡管放心的人選。
薛誌強的出身,家境也不富裕,小時候孩子多,父親工資又不高,母親總要為一家人的夥食費精打細算。他不能忘記小時候母親總是把一個月的工資分成上、下半個月來安排,不到月中就會去米缸裏摸一把,看看還剩多少米,要事先估計一下後半個月的糧食能不能吃到月底,所以薛誌強從小就懂得了錢的重要性。當隊長宣布完畢,他當即表態,一定會認真做好這份工作,同時希望大家監督他,如果有什麽差錯及時提出,趁著記憶猶新當場糾正,也希望大家晚飯後時常來生產隊,看牢自己的工分。
中學期間學生時常要下廠學工,薛誌強知道工人是拿單位工資的。到了農村後,他悟出了農民不同於工人的經濟分配原則,從而也充分理解了為什麽農民如此計較工分的道理。
在工廠,如果某個工人加了工資,這不會影響另一個工人的經濟利益,因為每個工人的收入是直接與國家發生關係。他人漲了薪金,隻是國家付出多了,別的工人即使沒漲工資,但收入不會減少。然而農民不一樣!他們的分配關係是建立在彼此相連、共有的基礎上。一個生產隊年終的總收入為全體社員所有,在這個總收入的基礎上,根據整個生產隊全年所有社員的工分總和進行分配,平攤成每一個工分的所得值。這意味著,某個人若是多得了就等於別的人就會少得。
一個正常的男性全勞力一年能掙到四千工分左右。農閑時男的全勞力是 10分工,女的全勞力 7分工,碰上農忙加班加時,男的可以拿到 13分,女的可以拿到 9分。除了冬天大雪封山隊裏沒活,或因個人、家裏特殊重大事情外,農民一年到頭都會堅持出工,即使病了,隻要不是病得住院開刀,出工都不會落下。農民的口頭禪:不做是沒得吃的!
這樣,生產隊用一年中所賣掉的稻穀及農副產品所得的總收入除以全隊工分的總數,得出本年度每一工分能折合成幾分錢。薛誌強所在的生產隊擁有諸多的優勢,每一工分能分到一毛錢以上,別的隊最多也就八、九分錢。所以,如果哪個社員計多了工分,那麽隊裏工分的總數就會增加,這就意味著工分的平均值在下跌,其他的社員會因此蒙受損失。所以每個社員在管牢自己應得的工分外,還得看住別人不能多計不該記的工分,以維護自己的利益。說農民是小農經濟有狹隘性,這就是一個方麵,是基本的分配原則使然。
—— 肆
薛誌強當了記工員,跟當初他的願望則是不謀而合。自從抱回了旺旺後,他心裏本來就打算希望自己不忘記每天去看旺旺一回。現在好了,成了隊裏的記工員,隊裏他是每晚非去不可的了,這樣去看旺旺,就想忘也忘不了了,反正旺旺家就在隊部隔壁。鐵匠家富有、吃得好、油水足,旺旺營養充足,長得飛快。七、八個星期後已經有了很強的彈跳力,身上的胎毛已經脫盡,換上了一身油亮的剛毛。旺旺體格健壯,四腿有勁,活動量大,跑起來速度特別快。不久,鐵匠就同意薛誌強單獨把旺旺帶出了家門。
旺旺日長夜大,牠的聰明勁兒很快顯現了出來,牠確實很鬼靈,跟薛誌強和房東的關係也處理得很巧妙。比方說在家裏時,旺旺知道雪勇是牠的主人,當著薛誌強的麵還是更多地聽從雪勇的支配,然而薛誌強一但把牠帶到了隊部,旺旺就更多地聽他的了,牠明白牠們家的大主人老鐵匠是把牠委托給了薛誌強帶牠出的門。
旺旺來到了隊部,這是隊裏的新鮮事兒,大夥兒逗牠玩,特別是那幫淘氣的小毛孩子,但旺旺對他們顯得興致索然。有些小男孩兒死皮賴臉地來摟抱牠,牠總是習慣地先抬頭看看薛誌強的表情,以“征求意見”。碰上隊裏人滿為患的日子,薛誌強把旺旺叫到門外等著,旺旺便會一動不動地耐心守在那裏,誰帶牠走都不行,甚至有一回雪勇見旺旺獨自留在門外挺孤單的,想把牠先帶回家,旺旺也不樂意。牠穿過人群鑽到薛誌強的腿下來求援。薛誌強告訴雪勇,記完工分他還要帶旺旺去“練奔”呢!說完,旺旺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耐心等著。
“練奔”是旺旺最喜歡的一件事,也是最有利於牠健康的運動,每天有了這個習慣,幾天不練旺旺就會渾身不爽,打不起精神。
知青到了儒林村,村裏可建房的空地幾乎沒有了,而且 40來號新知青每人一間住房可要一大片空地。
知青進了村,安插在每個不同的生產小隊,這叫“插隊”,但頭六個月,知青先在農民家裏過,這叫“落戶”,知青“插隊落戶”的名稱由此而來。家裏能接收知青還是個政治待遇,不是任何一個農民家庭被允許的。除了政治成份好,還要為人正派,家境優越,人不貪小。
知青下鄉頭一年,國家每人每月補貼生活費 10元,知青落了戶,這十元錢交給房東作為夥食費。此外,房東家裏可以多安裝一隻 25瓦的大燈泡,這是對知青的特殊照顧,考慮到他們要讀書寫字,而通常每個農家隻允許有一盞 15瓦的燈。
家裏有了知青,每月的 10元錢現金和多一個 25瓦的大燈,時常會招來左鄰右舍的羨慕和嫉妒。為了避免讓人說閑話,薛誌強的房東大媽總把夥食安排得好好的。房東家的兩個姐姐都出嫁了,秋林小薛誌強兩歲,而妹妹小英子又年幼秋林三歲。小英子還小,有時吃飯時有點好菜也想伸筷子去夾,秋林就會拿自己的筷子打妹妹的筷子:“別動!這碗菜是留給哥哥吃的。”
為了解決半年後知青的住房問題,大隊決定在後山嶺劈山造地,給知青建排房,一排十五間,共三排,還專門開出一條新路。這條路就是旺旺練奔的最好去處。
—— 伍
後山嶺以前是一片墳地,儒林村有四千多人口,列祖列宗的魂靈都安息在此。為了跟上新形勢的需要,響應黨的號召,作為完成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安排好下鄉知青的生活,“讓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生產大隊各家各戶都毫無怨言地遷建祖墳。那是政治掛帥、一切服從領導的年代。後山嶺一下子多出了四十好幾知青,還有些從縣城來的知青。趁著山嶺的開發,也有社員中為數不少的年輕家庭在此平地造房、安家落戶。從遠景看,後山嶺將是未來的一方熱鬧之地,隊裏還計劃在這裏開設日用品、糧食加工等代銷店,於是大隊支部認為建築一條連接後山與老村的通道已缺之不可。
路有兩米多寬,社員們稱之為“大路”,這是儒林村一千四百多年有史以來最寬的大道,為遐邇鮮見。每到夜晚當薛誌強記完工分,旺旺總要送他回家。這時,他們會在“大路”上練上一通奔跑。
貧下中農的貧困不僅僅是物質上的,更是在精神、文化層麵。薛誌強剛來村裏時,整個大隊隻是總部有個高音喇叭。在縣裏給每個生產小隊裝上有線廣播之前,整個山村除了人說話和狗叫雞鳴聲外到處是一片死寂。農民是白天掄鋤頭,晚上抱枕頭,沒有丁點文化生活可言。大隊雖然訂了一份《寧州日報》,每個生產隊可以去借,但除了極少部份社員家裏有條件供得起讀幾年小學外,不識字的青年占絕大多數。薛誌強想,反正自己每天晚上要來隊部,就提議利用計完工分的時間給社員們讀報,也讓大家知道一下外麵的世界在發生什麽。這一提議馬上得到大隊領導的支持,並號召各生產隊的社員,晚上隻要有時間,希望都能去第七生產隊聽知青為大家讀報。這樣薛誌強回家的時間又往後推了,但是旺旺不在乎,牠一如既往地忠誠堅守,直到薛誌強辦完事送他回家。
每晚的讀報會成了各小隊之間互相往來、接觸的契機,人們彼此有了更多的走動,愛開玩笑的社員一到場氣氛就會熱鬧起來。七隊有個老不正經、玩笑不絕的“活寶”,他是個文盲社員,雖沒文化,但人卻是絕頂的聰明,幹起農活是出了名的好把式,帶頭種起田來,不拉繩子,把六株秧苗插得筆直,遠遠鏢去一般。現在好了,他有了表現的場所,看到薛誌強快記完工分,人到齊得差不多了,他就學著薛誌強的樣,手裏拿著報紙拉大嗓門說:“哎,大家注意啦,我開始給大家讀報啦,大家聽好了······”他正開著玩笑演著戲時,另一個社員走到他跟前加大嗓門對著全體人員諷刺他道:“還給大家讀報紙哩!他不看看連報紙都拿反了!”頓時引來眾人大笑。然而“活寶”腦子反應極快,急中生智,立馬大聲嚷道:“我是拿報紙先讓他看看,他還不識抬舉!”又引來一陣哄堂大笑。
薛誌強給旺旺規定好了固定的訓練方法,他會將一根粗粗的樹根扔出幾十米遠,要求旺旺以最快的速度取回。為了提高旺旺奔跑的速度與力量,氣喘籲籲的旺旺撿回樹根討好地交還給薛誌強時,隻要沒得到表揚,下一趟旺旺會跑得更加拚命。他們就這樣,隻要不是大雨傾盆,哪怕大雪紛飛,天天堅持。有一回,薛誌強已扔出了樹根,旺旺正要開跑,突然刹住腳,趴在地上膽怯地發出低沉的嗚嗚聲,眼睛死盯著前方。今天牠一定是發現了異常之物。
儒林村如前所述是離開縣城要拐幾十個上百個山灣才能抵達的深山村落,雖然已經到了一九七0年代,但村子周圍一帶聽本隊農民說山裏還是有野獸出沒。薛誌強的房東弟弟秋林,他爺爺就曾是打老虎的。聽房東大媽說過,她公公怎樣自製打老虎的毒藥。說是山上有一種很毒的樹,砍回家熬成黑黑的濃漿。在山上老虎時常出沒的道上,用茅草編成籬笆築成一個走廊,伏下誘餌,在走廊的盡頭,拉滿弓,在箭頭塗上厚厚的毒漿,靠近箭弓的十米左右之處,在誘餌旁邊設下一塊踏板,當老虎叼食誘餌時,會帶動與踏板相連的弓箭。中箭的老虎跑不出五十米便會中毒倒地。
今天旺旺出乎尋常地伏在地上不敢前行,一定是發現了較大的野獸。
村裏人還說,這些年頭老虎是已經見不著了,但豹子還有。狗的感覺要上百倍地超越於人,盡管薛誌強什麽也看不見,但他可以想見旺旺看到了什麽。他從路旁抄起一塊石頭朝前方扔去。瞬間,旺旺又歡快地跳躍起來恢複了常態。
第二天,薛誌強把這件事說給了老鐵匠聽,鐵匠說沒錯,一定是旺旺看到了比牠更大的豹子。鐵匠還說,旺旺現在畢竟還太年輕,安慰薛誌強,再養上半年,旺旺會變得勇敢得多。而這個時候,薛誌強怎麽也想像不到一年半載後等待旺旺的將是什麽樣的命運。
—— 陸
幾個月後,縣衛生局為了加強貧下中農的出工保健,要求各公社大隊選派幾名有文化的男女青年,下鄉知青包括回鄉知青,去縣裏集訓,做那時流行的“赤腳醫生”,其實也就是衛生員。“赤腳醫生”顧名思義,不是脫產的專業醫生,也是要光腳下田的。薛誌強他們幾個知青被選送去縣裏培訓,這下帶來了他跟旺旺的第一次分離的想念。差不多十天時間的培訓,講解最基本的救死扶傷的知識,了解認識最常用的中草藥,每人發一本《赤腳醫生手冊》和一隻衛生員藥箱。當農民去田裏出工,特別是進了山裏,萬一出現什麽應急工傷事故,或被毒蛇咬傷,就可以進行第一時間的搶救。後來有一回在山裏幹活,真的有位女社員小腿被蘄蛇咬傷,藥箱裏沒有特別的治蛇咬的藥,薛誌強用手術刀刮去蛇咬牙口邊模糊的淤血,用嘴吸出傷口裏的毒液,用繃帶紮緊腳腕和膝蓋,讓社員采來大量的茶葉,嚼爛後用茶葉汁水清洗傷口,然後再用嚼爛的茶葉泥厚厚地裹在傷口上,因為茶葉有吸收毒液的療效,以確保病人在被送到公社衛生站之前不讓蛇毒擴散。
在培訓班告近尾聲時,薛誌強開著玩笑對衛生局領導抱怨說:“什麽科的門診都讓我們看,就是不允許我們檢查婦科,”說完哈哈大笑。衛生局梁書記笑罵他,說他心術不正,歪風邪氣作怪!培訓班即將結束,薛誌強惦著旺旺,想了一個多禮拜了,到最後兩天,他把食堂飯裏的肉收存起來,給旺旺帶回了家。
自從吃了薛誌強帶回家的肉,薛誌強像是更成了旺旺名正言順的主人。鐵匠自己雖沒文化,但他深信有文化的人必定辦事有方。他會很欣賞地重複道:“讀書人就是與眾不同。” 特別是有人來打鉄鋪歇腳,他便興致勃勃地讚不絕口:“有知識真好,有文化就是不一樣,我們隊的知青把我家的狗調教得都像有文化似的,旺旺從來不亂吵亂鬧。”
旺旺成了薛誌強生活中缺之不可的一部分,也讓薛誌強真正感受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滋味。對旺旺來說更是如此。每到出工的時候,社員們在隊部集中等隊長來派活,旺旺會準時找來。碰上進山裏幹活,牠不能跟去,牠會把薛誌強送到村口。
毛主席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事實上確實是這樣。在農民不識字的年代,隻要讀了高中到了農村,一切跟文化有關的事請,處處都能派上用場。比如,薛誌強生產隊的植保員由三人組成,帶隊的要負責農藥的配對和稀釋,但三人都沒上過學,帶隊所知道的配方,也隻能請教別隊的植保員,或從他人那裏打聽得悉。一則兌水比例很不精確,往往是大致上估計;再者治理病蟲害的農藥,其濃度經常要變,而且公社發下來的藥水也不是一成不變,每次的計量標準不盡相同。
還有更多需要顧及的因素,須考慮得麵麵俱到,一有忽略,會影響植保質量。在調試藥水時,需要考慮秧苗的密度、是烈日抑或樹蔭,早中晚氣溫也不一樣,所以合成的配方和原藥兌水的比例每次都不同,隨時都得酌情而定,而這一切必須能讀懂說明書才行,僅靠大致估量勢必影響效果。
過去沒有合適人選不得已,多少影響了稻苗生長。現在有了高中生知青,隊裏如獲至寶,這樣薛誌強又擔負起重任。他精心按照配方說明,根據莊稼病情、蟲害程度、早中晚氣溫及陽光照射強度,不同地配製相應、各異的比例,很快顯現成效,稻苗長勢喜人。
這一消息不脛而走,快速在本村及鄰近大隊傳開。別隊的植保員們利用工休時間紛紛前來討教。然而在社員們受益良多的同時,最稱心如意的要數旺旺了。因為當了植保員,薛誌強就沒法再參加山裏的農活了,生產隊裏 150畝水田的植保,輪著圈兒做都空不下來。現在進不了山,旺旺可以天天跟著薛誌強來地裏出工。
諸事遂順地過了幾個月,旺旺一天天地長大,心理上比以前更見穩重,外形看過去已是一條發育成熟的大狗了。現在把牠抱在手裏已不像昔日那樣輕而易舉了。旺旺到底有多重了,一直是薛誌強的一個迷。終於有一天,薛誌強有機會知道了旺旺確切的體重。
—— 柒
隨著知青的大批到來,隊裏的人均耕地在逐步相應減少。縣委向全縣各公社發出號召:“向水要田、向山要田!”靠近富春江下遊的公社可以圍江造田,像薛誌強所在的大隊已處遠山深坳,本來就缺水源,隻好向山要田,於是開山造田成了農閑時的當務之急。
要收下這麽多知青,分掉農民這麽多土地,社員們心裏不快,但敢怨不敢怒,敢怒不敢言,這是國家政策,誰敢公開反對那不就成了現行反革命?但牢騷畢竟還是有的,或輕或重地一有機會總要發泄出來。
碰上造田幹得過苦時,碰上知青表現不盡人意時,有些怨氣大的社員,特別是個別不講理的冤大頭會毫不含蓄地衝著知青發牢騷:“你們這幫知青,我們管你們要叫爺,我們辛辛苦苦改出來的幾畝地不都是為了你們!學大寨,造大寨田?不都是因為你們來了我們的田地不夠分了才這麽玩命!”然而也有一些農民出來說公道話的:“你也怪不著他們知青,他們來農村吃這種苦,生活又不習慣,年紀小小就離開父母來我們這窮鄉僻壤,你以為他們是樂意?!他們也是沒辦法,也是為了響應國家號召,你發這種牢騷,本來也怨不著他們!”
所謂造大寨田就是學習山西樣板大寨大隊,是當時全國的政治運動“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學習解放軍”的一個組成部分。大寨田就是梯田,做梯田需要用石頭在山上壘起一道一道的石坎,裏麵填滿土、灌上水就可以插秧了。然而往山上運石頭是造大寨田最艱巨的任務。每個生產小隊把造田指標都承包到各自隊裏。
薛誌強的體力差不多能挑上兩百多斤了,這說的是較長一段路程的支撐。時常幹完山裏活,隊長會分配背樹任務,根據每人的基本公分把砍倒的樹按一分工背二十斤的標準背回生產隊,這就是說,拿十分工的全勞力要背兩百斤。薛誌強剛到半年後第一次評工分被評了八分半,是因為他體力不錯加肯幹。到第二次評分長到九分半,這意味著他今天要背回 190斤重的樹。
平時隊裏評工分時都會你爭我吵的,但碰到這種情況,體力不行的社員真讓他多拿工分都不敢了。遇上沒本事又要爭工分的社員,隊長這時就會罵人放刁話,弄得那種人無地自容。因山上的樹沒法過秤,背大背小由自己挑,但是超額背了可以加分,誰沒完成任務也要扣分。
這種加、扣分的額度一般定得比較高。怕扣工分大家寧可挑大的,願意超額多背,加工分對農民而言是最有吸引力的。大家多背了也正符合隊裏的利益,因為砍倒的樹若不及時背回,一則容易爛掉,二則會有被人偷走的危險。
但是挑石頭的情況又不一樣。山腰放炮、首先要用雷管炸開山石。炸石頭是生產大隊的任務,炸下來的石頭每個生產小隊可以任意取用。農民挑石頭用的是秧架,但挑石頭跟背樹情況不一樣:正常情況下,石場剛放完炮,小塊石頭比比皆是,每人可根據自己體力往上加碼。但挑著挑著,大小合適的便所剩無幾;到了最後留下的都是超大塊的。不得已情況下別無選擇時,隻好挑走超出自己力所能及的大石頭。
往往是擔子剛上肩,重量還不能完全感覺出來,但走上一程,體力上的艱難就體會到了。但既然已經堅持到了半路,那是誰也不會再半路扔下的了,死活得硬撐著挑下去。石場都選在河灘邊,而河灘的位置要低於公路麵許多。在超負荷的情況下,又要從低窪的河灘沿著台階往上挑,讓薛誌強名符其實地嚐到了什麽叫“竭盡全力”的痛苦。
計工分是按照所挑石頭的重量而定,每挑一百斤為一分工。薛誌強設想好自己每天挑上一千斤,掙夠了工分額就滿足了。他安排好分五趟挑,每次 200來斤,上午挑三趟,下午挑兩趟。但就是因為到了最後沒有合適的石頭可選,無奈會事與願違地多挑。稱石頭的磅秤架在河灘上方的公路橋上,石頭挑上了公路,連人帶秧架一起站上磅秤,然後放下擔子再約體重,減去體重就算石頭的分量。薛誌強連人帶架子是 432斤,體重 97斤,石頭淨重為 335斤,這就是說,他以 97斤的體重挑了 335斤的擔子,石頭是重於體重的 3點 5倍。
有了磅秤,今天旺旺來得正是時侯,一上秤薛誌強才知道旺旺都 42斤了,無怪乎現在要抱起旺旺已是日趨艱難。管秤的老農說:“這麽肥的黃狗拿來吃,比養豬還劃算!”
天有不測風雲!這句話難道果真將應驗旺旺的命運?
—— 捌
知識青年是國家的人才,廣播裏總是這麽說,各級領導對知青才學的利用要做到充分,這是公社黨委最近開會傳達省裏的指示。自“複課鬧革命”後,學校的教學逐步走向正規化。眼下縣、鎮各中學師資力量嚴重短缺。薛誌強雖然在外語學校讀過高中,除了主課英語,數學也是他的強項,當然在縣、公社領導的眼裏,誰都認為英語是他的特長。這麽一塊好材料上級肯定是不會閑置起來的。隨著中央某位領導的第二次複出抓教育,國家教育部的全國辦學方針很快下達到了各縣鎮,尤其是要全麵恢複自文革開始幾乎完全癱瘓的外語教學。這樣一來,薛誌強意味著要責無旁貸地脫離生產隊去縣裏教外語。社員中已傳得沸沸揚揚。
薛誌強不願意教書,自有他的心病。當然,能當老師是村裏誰都羨慕的職業,換了別人會爭先恐後、求之不得,有說不盡的好處:可以拿工資,現金對農民來說真是可望不可及的;不用下地了,擺脫了沉重的體力勞動,成了腦力勞動者,離開了又髒又累、時間又長的農活;更重要的是,在沒有文化的偏遠山村,老師被人尊為“先生”、受人敬重。那麽好的美差薛誌強不敢接受,是擔心一旦任了職,以後領導就不再放他走了,他害怕自己將來上大學的理想就此落空!就是不上大學,返城上調的機會是否也會受到影響?加上一旦去了縣城,他就不能每天跟旺旺一起練奔了,而且一走就是一個學期。雖然有周末,但專程坐長途車回生產隊也不現實。
公社黨委管文教的副書記、生產大隊黨支部兼管知青工作的書記、學校盧校長,三人是三顧茅廬,恭恭敬敬地來到知青點請薛誌強出山。在確實無法推辭的情況下,為替學校排憂解難,就算救急,薛誌強同意了,但他隻答應幫忙一個學期,理由是自己下農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要在廣闊天地裏經受實際鍛煉。無奈之下,校方隻好默認了他的要求。因薛誌強數學底子好,他同時也兼任起高中數學老師。
到了縣城,因體力上的輕鬆和時間上的悠閑,一空下來,薛誌強很不習慣見不到旺旺。隻要公社或大隊有拖拉機來縣裏,或縣裏有車去山裏,他都會搭車回生產隊一趟。隔開了一段時間,旺旺再次看到他,有如親人久別重逢,更是難舍難分。老鐵匠甚至同意薛誌強帶旺旺回家過夜。
那個時候,農民除了過年和“雙搶”後的慶豐酒外,平時吃不到肉。國家為了照顧知青,考慮到他們正長身體的年紀需要營養,知青每人每月發一斤肉票,農民就沒有了這份口福。買肉的那天,薛誌強一定會帶上旺旺在家裏一起好好享受一頓。那年頭知青買肉都要肥的,是因為缺油水。現在有了旺旺,薛誌強跟殺豬的山溝佬講好,一斤肉票買一斤半帶骨頭的肉。他買了很多帶脆骨的肉,當然所有的脆骨都成了旺旺的盤中餐。
時間過得說慢也慢,說快也快。就在薛誌強跟旺旺離多聚少的半年中,一個學期即將結束。為了不讓學校到時又缺了老師開不了課,薛誌強跟盧校長事先又明確了隻教一個學期的決定。盧校長頗為惋惜地說:“你看同學們那麽喜歡上你的課,很多學生因為你都喜歡上了外語,你這麽一走,我真擔心不少同學會受打擊。” 然而,薛誌強隻好語氣委婉地安慰盧校長:“慢慢來,會有辦法的。”
果真,後來文革結束,恢複高考,縣裏都傳說薛誌強已考上大學,隻等待入學通知書了,這時學校的英語老師因流產無法上課,盧校長不得不又來上門求援,並打下包票,入學通知書什麽時候到他什麽時候就可以走人,絕對不影響他入學。
這次兩個月的幫忙代課,於薛誌強而言,是一段心情極為輕鬆愉快的經曆。這回他沒有像第一次那種生怕被拴在農村的精神壓力,他反正要走了,這已成了定局。他心花怒放地享受著每一寸時光,但萬萬沒想到,他這一走,成了跟旺旺的訣別。
—— 玖
入學通知書終於下來了。薛誌強搭乘省招生辦工作組的吉普車回到村裏。下車後,還沒來得及回知青點,他先去了鐵匠家。在縣城,他給旺旺買了一個午餐肉罐頭,想讓旺旺饕餮一頓,這將是他跟旺旺的告別儀式。他人還沒到鐵匠家,老遠已看到雪勇端著飯碗坐在門檻上吃飯。他大聲喊著雪勇的名字,高聲嚷道:“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考上大學了!我考上大學了!”刹那間,他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一種冷清、若失的感覺,今天怎麽沒有了旺旺像往常那樣遠遠地朝他跑來迎住他?撲在他身上盡情地撒歡,表現出各種各樣的親熱?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向雪勇,高聲問,幾乎在大聲呼叫:“旺旺呢?旺旺呢?旺旺在哪?怎麽不見旺旺?”······
雪勇尷尬地笑笑,拿著筷子當當地敲敲碗,薛誌強以為雪勇以此在召喚旺旺,但並沒有見到旺旺的身影。他又大聲疾呼地問雪勇:“旺旺呢!旺旺呢!”近乎在對雪勇吼叫。雪勇依然尷尬地笑,依然什麽也沒說,再次當當地敲敲碗,最終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吃了。”
啊! ······
薛誌強的心像是被鐵匠鋪裏的大鉄鉗死死夾住似的,他感到無比的、從未有過的痛楚!他感到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疼痛!······
時光過去了五十年。多少人和事,多少景和物,都在歲月的衝刷後,日漸褪色;太多的情與景,太多的恩與怨,隻要不再念及提起,隻要不複觸物生情,大千悲喜滄桑、塵世名韁利鎖,薛誌強的餘生之年也許不再會想起。然而,旺旺!那曾無數個日日夜夜、朝夕相處相守的旺旺!這麽多年來,大半輩子地過去,牠在薛誌強的記憶裏非但沒有淡出,反而變得越加清晰,思念變得越加強烈!身處異域,更是有增無減!
—— 拾
負笈重洋求學異域,薛誌強認識了一位同胞,上海人,大他三歲,同姓,他稱之為本家,敬如兄長。他給薛誌強講述了一段同樣讓他莫世不忘的經曆:
六十年代末,本家作為知青赴江西插隊。一戶農民要殺自家的狗。傳說,狗隻有在被殺時因為恐懼,身體會釋放走某種元素,之後的肉才好吃,所以殺狗時得很凶殘,讓狗驚慌恐懼,讓牠釋放掉這種元素。那家的幾個農民把自己的狗用大門攔腰夾住,用榔頭死命不斷地錘擊狗的腦袋。這種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遭遇,狗從不解、茫然、驚慌、恐懼,一直到掙紮,真正含義上的垂死掙紮,發出悲切的哀求、發出歇斯底裏的號咷,無情的鐵錘像雨點一般不停地向牠砸去!求生的本能讓狗奮力躍起,牠掙脫了兩扇大門的夾擊,牠終於重獲自由!——然而牠沒有因此而遁逃,在十幾米處,牠搖搖晃晃地立在那裏,滿頭往外噴瀉的血,染紅了整個頭部,在狗的跟前瞬間已是滿地血水!
第一次的不成功,意味著還有第二次!主人發號施令,喚牠回來。被打成如此境地的狗,還不逃跑!可憐而又膽怯的狗,害怕成了喪家犬,顫巍巍地又走了過來。
牠被再次夾進門縫,再次遭受重擊,受到致命的重擊!
······
恰逢傳來微信,有食客詡言:較之煦漾狗肉,花江六塘白切貨,堪稱極品!
八、 胡俊
薛誌強插隊當知青的年代,那是全國學習解放軍的年代!
社會對農民根深蒂固的偏見是他們沒有學曆。然而不讀書、不寫字的農民並不能說他們沒有學識。農耕是一項自立門戶的科學,且又奚啻局囿書本知識!一年中,二十四個節氣是農民的生產作息表:“小暑小割、大暑大割、晚稻不過立秋關。” “秋分不出頭,割倒喂老牛;芒種芒種,什麽都種。” 這些農諺並非空穴來風,而是中國農耕幾千年的傳承,也可稱農科成果的積累。誰若不信,一旦違忤大自然的規律,毋庸置疑會受到老天的懲罰。
人能與天鬥,人能勝天,隻是相對而言;忽視大自然的規律,無視大自然的力量,抑或是無知的表現。就像:“晚稻不過立秋關”,晚稻秧苗插時過了立秋,晚種一天,稻子就得晚收三天。時臨秋分,如果晚稻沒趕上抽穗,往下就是抽了穗,穀粒也不再灌漿,因為氣候開始轉冷,繼續留在田裏也毫無意義,不如早點割了喂牛,把地騰出來種蘿卜。所以農民在談及晚稻時會重複說:“秋風不出頭,割倒喂老牛。”
又如按農耕的地氣,新一天的過渡不在半夜,而在正午,與時間相反,這是天幹地支的學問。沒有文化、未進學堂的老農,說起來卻是一套一套的,讓人瞠目結舌:若是上午九點插下去的秧苗,跟下午過了三點插下去的秧苗,等拔杆興蓬後,稻苗長勢會明顯不一樣。同在一塊田裏,上午插到一半停下來,到了下午繼續插,稻苗的高度會出現一道隱約的痕跡,是因為上、下午的緣故,時間已經相隔了一天。
又則到了“芒種”節氣,是一年中第一個忙季,說它是“芒種”,因為此時無論是早季作物、還是晚季作物都可以下種。“芒種芒種,什麽都種”,這是農民最忙的時節。
早稻插秧分三步驟進行:割去越冬大麥,就要拔早春二月第一波畉下的秧苗去種;第二波要等到割掉草籽田;最後一波是割掉冬小麥。割去小麥插下秧,春耕就算告一段落。然而在種第三波早稻時,頭波插下的秧苗已成活發稞,農活若忙得過來就可以耘田了。
知青薛誌強的大媽平時不出工,房東大伯的工資夠一家人生活,隻是到了農忙季節生產隊勞動力短缺才出來幫幫手,充其量每天也就打個半工。春耕高峰的日子裏,大媽給薛誌強和房東弟弟送午飯,既然送飯走出了老遠來到地頭,遂順便留在地裏幹下午活了。
第八生產小隊裏有個社員叫立春,是立春那天生的,人憨態老實,近乎有點傻傻的,沒文化,喜歡開玩笑,而且說話不吝,愣磕磕的。有一回他坐在田頭吃黃燦燦的老南瓜,煮得爛糟糟的,樣子委實難看。愛打趣的青年女社員從他身邊走過問他:“立春在吃什麽呀?”他馬上回答:“在吃屎!”省得別人再往下嘲諷他。
立春老婆是外村嫁過來的姑娘,生得白嫰,身體豐滿,帶幾分嬌氣,對老公的生活照顧不是特別上心。那幾天趕上“雙搶”農活多,薛誌強的大媽須全天出工。上午活是耘田,前頭是大糞潑上一遍,接著是男的一排在前麵耘,碰上大團的“生理產品”潑在田裏,隊長會高聲提醒:某某社員,“你前麵那團大大的好東西別放過,注意捏爛了塞進地裏。” 立春正好在大媽的前麵,他的外褲座位處破了兩個眼,老婆也沒給他及時補補。裏麵穿的是用兩條舊紅領巾自製的褲衩。大媽總覺得眼前晃動著兩隻紅眼睛。
時近中午,不期一場瓢潑大雨,把社員們淋個透濕。下午活依舊是耘田,大媽碰巧又是跟在了立春後麵。一場大雨不光淋濕了長褲,男社員上身反正是光著的,上午的那場雨還把立春的兩隻紅眼睛淋成了白眼睛。經大媽一提醒,後排的女社員們不禁全體轟然而笑。立春一彎下腰去,兩隻耀眼的白眼睛明晃晃的,曆曆可見。誰都能想象,立春就這麽一條短褲,上午把裏外褲淋濕了,下午出工時濕了的內褲沒幹,幹脆不穿,沒想到坐墩位的兩隻眼兒暴露了他的隱私。
隊裏的女社員碧美,就是那個拔秧好手永根的老婆,也是外村過來的媳婦。她持家有方,尤其會把家,兒女雙全,隊裏誰都說:“瞧她那臉色紅潤,氣色不同尋常,從未聽她跟丈夫拌過嘴,聽說她很會鋪排老公,夫妻房事必定稱心如意。” 其實,夫妻一旦性生活和諧,日常中百般的瑣碎矛盾不由地會自然迎刃而解。
永根盡管平日跟其他女社員葷笑話不斷,但來真的還從未動過邪念。老婆把他安治得無欲無求,他是“君子動口不動手”。他倆夫妻恩愛,使得兩口子掙工分也特別上心。
碧美對老公尤其體貼,家裏有點葷菜都會留給老公吃。社員們說,她得將養著老公,否則她哪來的一臉紅潤!碧美平常閑不住,一有空就會去溪溝、小河摸螺絲抓泥鰍,給老公下酒。今天耘田,她見到田裏的泥漿上拉出一道深深的溝印,想到了也許是黃鱔遊過留下的印記,必定還是條大黃鱔。她滿懷希望地跟著那條溝印往前耘,一直撞到了田埂也沒發現黃鱔。一抬頭,看見剛才耘在她前麵的、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田埂上的那個男社員,原來他的褲襠有了漏洞。這就是社員們每天必不可少的葷笑話。農民說:“我們務農佬就是這樣:一日不說逼,太陽不偏西!”
很快輪到要割草籽田了。女勞力去割草籽,男社員包下了全部的拔秧和插秧。逐漸地,薛誌強的插秧水平跟了上來,從分小組派任務看,隊長已把他一頂一地算個正勞力了。薛誌強暗自高興,這是無形中對他插秧技術的最佳肯定。
土地是農民借以生存的根本。有一回薛誌強跟另一個年輕社員幫用牛佬犁田,因每次手扶拖拉機翻地不勻時需要有人扒拉一下。牽牛的繩子不巧斷了,用牛佬去牛棚取繩時,那年輕社員覺得田裏的水過滿,開了田口要把水放走。老農回來見此情景勃然大怒:“把渾水放走!不想吃飯啦?!”
薛誌強不由一怔,覺得放走田水跟想不想吃飯又有何關?聽老農一講,再往深層一想,對啊,老農的罵話沒錯,渾水說明水裏含有泥土,這種微量的泥土流失必然會積少成多。離開了土地,農民就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基礎。別說農民話粗,但這一點上,他們的著眼處又是何等的細微!
立春和老婆的感情,婚後從未有過親密恩愛,日子有如溫吞不開的水,像是不死不活地拖宕著。但小倆口子過得也算平和,聽不到他們有什麽齟齬不合。今天隊裏有了新話題,說是在寧州當兵的胡俊,他媽透露他要複原回村了。胡俊家就是薛誌強生產隊年年“雙搶”後辦“慶豐酒”之地。每到辦酒,隊裏會推舉薛誌強參與烹飪,說農民做的飯菜沒有城裏人來得精細,他隻要主管掌勺調味就是了,切菜剁肉等,有打下手的。第一年辦慶豐酒,薛誌強來到胡俊家,牆上的鏡框裏,他看到了身穿軍裝的照片,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夥子。
胡俊很年輕時就沒了父親,是母親一人把他拉扯大的。胡俊媽個子小巧,四十有三,家裏沒有別人。兒子在城裏當兵,母親就一人在家,自食其力,日子過得一般。一棟三個門麵的大房子,上下兩層一人住,空曠寂寞。
隊裏很少有人談及胡俊的家世,這回因為他要複原,才提到了在他家年年辦的慶豐酒,從而薛誌強也耳聞了胡俊父親的不幸。
胡俊的父親是靠采草藥為生,但不行醫,隻是采了草藥拿去收購站賣給國家。在農村遍地文盲的時代,胡俊父親算是個有點文化的人,畢竟家傳的草藥生意在農民中極為難得,這也是他祖上的先見之明,下一代要富裕起來一定要脫離土地。當然他希望兒子將來在繼承家業的基礎上能學中醫,這正是他一直希望讓兒子有朝一日參軍的目的,期待他到了部隊有個轉機。
那一帶農村采草藥的不隻是他們一家。平坦可及之地很難采到稀有、珍貴的藥材。長年沒被人采走的高價草藥,往往在人跡不達的巉峻懸崖上,這裏會特別危險。薛誌強所在的大隊還不是真正的深山老林,為了好藥材,必須去隔壁的縣。那裏山高峻嶺,高價草藥就會比比皆是,但攀岩登壁未免危險重重,而且常有毒蛇出沒。胡俊父親幾次被毒蛇咬傷,躺在床上幾星期,差一點丟了性命。另外,攀岩越壁地會有摔死的風險,那些大山裏不時有傳來摔死人的消息。在胡俊去參軍的前幾年,父親進山采藥,不幸從此沒了下落,至今都不知死在何處,連屍首也沒找到。
真是誰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家家都有一本血淚浸透的帳。薛誌強滿懷好奇地期待著這位年輕的軍人退伍回鄉。
春天的陽光,萬象生機盎然,胡俊在公路上從長途汽車裏下來,身後跟著一個城裏姑娘,是薛誌強的同鄉,這是薛誌強今天早晨出工時聽他媽提起的。胡俊媽平日少言寡語,很少提及孩子的事,後來薛誌強才聽胡俊說,母親一直忘不了父親,尤其是他一直生死不明。
這個城裏姑娘是胡俊在寧州郊區部隊時認識的,她是城裏商店的售貨員。一次胡俊進城,來她的商店買日常生活用品認識的。姑娘是個獨生女,從小嬌生慣養,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這個戀愛關係女方父母一開始就反對,覺得女孩太年輕,男的將來的著落還是個未知數。隻有等到胡俊能提幹或轉業留在寧州,那時才是皆大歡喜,但眼下什麽都是前途未卜。
然而姑娘卻看不到那麽遠,而且她那時還是學徒,學徒工是不允許談戀愛的,有被解雇的風險。但她是顧不了這一切了,那是她的初戀,胡俊也是。兩人一見鍾情,幹柴烈火的,關係進展得很快,不久已私定終身。姑娘的父母眼看著刹不住車,自己的孩子,又橫不下心。姑娘為胡俊還有過一次身孕。
因為沒有學曆,文化也差,胡俊在連隊混個文秘都不夠格,想學中醫更是如登九天。他小兵一個,三年的部隊生涯告一結束,隻能回家務農。現在姑娘該怎麽辦?這要看她對胡俊的愛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放棄城市生活來到農村當農民?這回是她頭一次來胡俊的老家,她想體驗一下農村生活的全部內容。她跟胡俊講定,試著也跟社員一樣上山下地,看看自己能否在這裏生活一輩子。
姑娘畢竟還是太天真了!對沒有過感性認識的另一世界,憑想象永遠會跟現實相去甚遠。對在農村會給她生活的方方麵麵造成諸多的不便和艱難,她是從未想過;這對姑娘必須具備的強大的心理底線,她還遙不可及。她想在農村,或能在農村呆下來惟有一種選擇,那就是別無選擇:她必須經受住這一切。
第一夜姑娘就過不去!這種城裏少女香氣撲鼻的人體味,這種細皮嫩肉、鮮美無比的年輕血液,甭說整個生產小隊,恐怕連整個村的跳蚤隻要嗅到了姑娘的血腥味、聞到了姑娘的玉體芬芳,都會“不辭遠行”地趕來聚餐。她無法入睡,甚至不敢在床上躺下來。盡管她紮緊了袖口與褲腿,然而仍然無濟於事,跳蚤們照舊有如入無人之境。她感到渾身上下都有跳蚤在咬,這種讓人想來滿身雞皮疙瘩的刺激,這種從未有過的、沒有絲毫心理準備的恐懼感簡直讓她發瘋!更讓她無可奈何的是她的處境怪不得誰,這不是胡俊的過錯。對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民後代,遭跳蚤的叮咬是與生俱來,他們不會有絲毫的不適,也永遠不會想到這一點。胡俊無法事先告誡姑娘。
第二天姑娘沒有出工,在家幫著準婆婆做飯。農村的大柴灶頭是她見所未見的,要學會使用並非是輕而易舉。農家的孩子會燒柴灶,那是耳濡目染了十幾年,個個會無師自通,而她在城裏用慣了的蜂窩煤爐在農村則是天方夜譚。一樁又一樁實際生活的困惑每每挑戰她一次又一次地冷靜思考自己的未來!
下一天她要見識一下農活,趕上了最輕鬆的耘田。首先,要聽懂山村的本地方言又談何容易?農民沒有足夠的耐性,鸚鵡學舌地學著說城裏話也羞愧難當,說了幾回對方不明其意也就失去了跟她攀聊的興趣。薛誌強跟她同是寧州人,說一樣的家鄉話,有著天然的親和力,她就一直守在薛誌強身邊。胡俊跟其他的男社員進了山,沒法專誠照顧她,收工後胡俊還要順道背回分到各家的樹。先別說姑娘耘田學得怎麽樣,光下田後被螞蟥咬了一口姑娘就失去了再次下田的勇氣。這裏的一切對她而言實在太難了!
薛誌強幫她做參謀,覺得她是城市戶口,可以在鎮裏繼續當售貨員,設在本村的公社供銷社裏也有城市戶口的,她可以不幹農活。但在農村生活下來所遇到的諸多的現實問題是她無法回避的。姑娘想起了母親的話:“他提不了幹,不可能轉業留在寧州,複原回了農村,那種苦你吃得了嗎?!” 少女的初戀加熱戀會讓她盲目,激情過後,她必須冷靜地麵對現實。她那城裏人的種種生活習慣、風土人情、道德觀念,包括方言,這裏,她一切格格不入,無法入鄉隨俗!幾乎從第一夜起,跳蚤的襲擊已將她的愛情防線潰不成軍。她跟胡俊最終分道揚鑣似乎已成了定局。
母親的告誡又在耳邊想起:“一個姑娘家的,別弄得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弄出個第二代,給自己套上終生的枷鎖!”那天胡俊背樹回家吃了晚飯上了床她就不讓碰,借口怕跳蚤,她連衣服也不脫,和衣而睡。胡俊感到了他們的緣分已盡,卻原來不過是露水夫妻一場!
姑娘比原計劃提前回了城,胡俊雖然把她送到了娘家,沒兩天便灰頭土臉地回來了。姑娘已變得冷漠,準丈人和丈母娘更是把他當外人。為了維護姑娘的聲譽,長輩不願讓他久留。他們的戀情在鄰居眼裏雖是紙包不住火,但能挽救多少是多少!
軍裝已脫下,過去曾經的受人敬重、眾星捧月的人民解放軍,那已是過去,胡俊同樣得麵對冷酷的現實。他雖成年,給他全勞力工分大家沒有異議,但全勞力就得幹全勞力的活。不說胡俊體質如何,離開農村幾年缺之鍛煉,農活的苦頭他得從頭學起吃。首先體力的支撐是一大難關,上山農活結束後往往有背樹回隊的任務。照例,每一分工分須背 20斤,全勞力的胡俊就得背兩百斤,背少了是要罰工分的。
薛誌強必須像胡俊那樣地背樹,也同樣必須做出超越自己體力的支撐。自己背樹時的窘迫樣,薛誌強雖然可以想象,但無法看到自己,然而現在胡俊的狼狽相,成了薛誌強的一麵鏡子。
不久胡俊進城去探望過一次那個姑娘,回來後就沒了下文,往後他再也沒了這一話題。隊裏人人心照不宣,誰都可想而知。胡俊的一段人生已向他作了告別,他又過起了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日子。
立春和老婆的日子依然過得象殘火爐灶上的水,不溫不熱,也聽不到兩口子的口角。老婆是外鄉人,矛盾一旦惡化肯定對女方不利。這種家醜新聞日傳百裏,一旦傳到了娘家,隻會讓父母遭村裏人見笑。逆來順受、隨遇而安,將就著過日子是她唯一的選擇!
七十年代的中國社會,很多家庭不都是這麽湊合著過嗎?!
這個外鄉媳婦幾乎很少看到她有開心的時侯,隊裏也習以為常,認定是性格使然。然而自從胡俊回村後,小媳婦的心情開始發生變化。過去一往冷漠呆滯的表情,現在會有瞬間輕微的喜上眉梢。他倆各自出於不同的緣故跟隊裏人多多少少的不合群讓他們彼此走近,他們畢竟都曾在外鄉生活。隊裏社員在背後的飛短流長日漸增多。開始是絕對的嚴密,非但不能當著他倆的麵有所表露,尤其這種閑話絕對不能讓立春覺察。嘰嘰喳喳的女社員們覺得胡俊吃了虧,且不說長相,年紀也明擺著。
失去了女人,胡俊慢慢地變得饑不擇食了。幹活時隻要立春不在,一有機會他倆就會朝一處湊。農村的婦女雖不看書、不讀報,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文盲,但非常熱衷聽男人們說葷笑話,癡迷於男盜女娼的話題,尤其是那些婚後沒幾年的女社員,個個津津樂道別人的家長裏短、床前門後的趣聞。知青一般不摻和農民的家事,所以反過來農民背後挖人家的腳底板也不回避知青。薛誌強能聽到各色各樣的謠傳。
立春有個哥,也在外地當兵。他的大嫂婚後沒有孩子,很有閑,對別人家裏的是非閑話更是興致勃勃。兄弟倆同住一個三開間的排房,也是上下兩層。兩兄弟各占靠邊的一間,樓下為廚房,柴灶起居,兄弟倆各開門戶各安家,相處和睦。無論性格、人脈,大嫂在氣勢上都占上風;然而二嫂做事低調,與人無忤,讓大嫂也無懈可擊。
而眼下已時過境遷。跟二嫂同住一屋,大嫂有了談資,如獲至寶,頓然間覺得生活充實了起來。當年她家的公公為了兩個兒子騰出了房屋背後的自留地蓋了這三間房。新蓋的房子東西走向,老大住東頭,老二住西頭,朝著老房子。隔在新老房之間的是豬圈和茅廁。家裏老頭有早起上廁所的習慣,這是為胡俊和立春媳婦所不知的。
新屋上樓要走一道長梯,底部朝東,靠著老大家的廚房,上了二樓就靠近了老二的臥室。臥室有一個朝西的窗口,下麵靠牆就是那豬圈和茅舍。茅舍出來右手邊有一堵矮牆,越過牆,背後就是胡俊家的豬圈,兩個豬圈隻有一道矮牆之隔。也就是說,從理論上,胡俊可以登上自家的豬圈,翻過矮牆上了立春父母家的茅舍,其屋頂離得立春臥室朝西的窗口也不到半米了。
是非多多的大嫂,其好奇心促使她每次上樓就寢時都會躡手躡腳。上了樓傾聽一下妯娌臥室裏的動靜,尤其是立春出門在外的日子。這些天來,她婆婆因心髒病住院,大兒子在部隊,夜宿醫院護理隻有立春了。生產隊裏對胡俊和立春老婆的流言四起,這恰好迎合了大嫂本來就惟恐天下不亂的心態,現在她更是無時不刻地加倍警惕。每次來到樓梯頂,她會多停留一分鍾,細聽臥室裏每個微妙的動靜。
有那麽好幾次了,她總是感覺房裏不止一個人,而叔子在鎮上醫院,莫非是今夜突然回來了?第二天一打聽,沒有啊!立春一直留守在醫院。農村這種全木結構的房子,人在房間裏有丁點動靜都會發出吱咯聲。孤男寡女的碰上了天地一家春,哪還能靜得下來!這種忘我的時刻,是不會也無法再顧忌別的了!
失去了女友的胡俊,庫存量已是超負荷,滿則溢,放釋才是最佳出路;而立春媳婦的婚事是別人跑媒拉纖,沒有自發的感情基礎。加之立春的長相屬平庸往下,結了婚就搭伴過日子,房事隻是例行公事,盡職盡義務而已,無什麽浪漫的激情可言。薛誌強在隊裏也聽到過閨蜜間的私下話:我不喜歡他那個怪東西!我就閉上眼睛,他愛怎麽搗騰就怎麽搗騰!
胡俊的出現,立春媳婦還是過門後第一次見到。看見他帶著對象回村,這種自由戀愛的美好滋味她隻有在電影裏見過,都是想象中的,離現實生活太遙遠。除了少女的情思如脫韁奔騰的野馬,她都不敢期待那種憧憬竟會跟她的現實融為一體。
經多次的偵察,大嫂已確信無疑,不光房間裏有兩個人,而且那種她再熟悉不過的床晃,好奇心敦促她要弄個水落石出。“那個男的會是誰?”同時讓她也不由更想念不在身邊的老公,思念之情讓她渾身上下開始發熱。
她把她的發現首先告訴了母親。母親先是不相信,哪有如此大膽妄為,簡直是無法無天!同時告誡女兒,千萬不能聲張,這種事弄得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沒有孩子、老公又不在身邊的大嫂,除了白天出工,當然她在另一個生產小隊,看不見小倆口無間的親密;而立春隊裏的那些社員也想象不到大嫂的新發現。事情的發展就這麽背靠背。
大嫂開始值夜班。天剛擦黑她就守在窗口,注視著大門前方,她要看看來者是誰。幾天勞而無功,有時守著窗口還睡著了過去。有一次守到很晚她餓了,去到樓下的廚房拿吃的,走到樓梯口,那激烈的床第樂章又在響起。
她把這一話題再次向母親提起,她已確信無疑,但奇怪的是從未見到來者。她堅信不疑的神態,讓她母親也變得將信將疑。接下去的守候依然是竹籃打水。她決定改變方略,等到那人夜深離開時,她可以采取盯梢的方法,查出此人是誰。然而她仍一無所獲。
奇怪了,莫非出鬼了!靠近山溝的農村不光有狐狸精迷男人這麽一說,也有野鬼來找女人尋歡的。然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事情的真相早晚會敗露。
一天淩晨,天色蒙蒙還沒放亮,立春的父親腸胃不適提前起床如廁。突然草棚頂上一記重跺,像是有人自天而降地落在了屋頂,把老頭嚇得魂不附體,不禁一聲喊:誰?!隻聽棚頂一陣慌亂的腳步,越過矮牆消失了。
這麽一來,事請就成了公開的秘密,各家各戶到了晚上便有了談料。立春回來後也耳聞了此事,雖心頭不勝奚幸,但他傻傻的,不知該有什麽對策。公社來做過一次調查,也沒找到什麽證據,那時又沒有先進的 DNA 檢查。
立春惟覺到了夜裏,老婆對自己倍加溫柔體貼,更是熱情主動。這種感受他從未體驗過,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性福,而且一反常態地也開始日日說起了葷笑話。
碰上有重要的中央文件下達,需要召開整個生產隊全體社員大會,傳達中央粉碎“四人幫”的真相,他會說:“明天隊裏召開大會,今天夜裏是家家戶戶炮聲隆隆,會有不停不歇的搗人聲。”
這是社員們一年中絕無僅有的一兩次可以記工分的集會,是百日不遇的有償放假。後來薛誌強注意過,如果第二天有大隊全體集會,生產小隊裏果真會異常冷清,就是前來的社員記完工分都會匆匆離去。難道事實果真如立春所言?
農民不像工人,是一年到頭沒得帶薪休息的,過大年也不例外,隻要不出工就沒有工分。唯一的例外就是大隊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傳達重要的國家大事。這一天,平時隻要是正常的勞力,開會均記工分,這就是農民一年中難得的帶薪休息。每到這一天,農民除了會無比地感恩國家給自己的福利,心理上的輕鬆自不必說,生理上同樣也會放縱自己一回。立春在隊裏幾次說過:“平常農活累了,老婆洗完屁股光著上床都不敢去碰一下,想到明天上山挑柴腿會發抖。但碰上了開大會,誰也不會放過這百日不遇的好機會!”
而作為知青的薛誌強們,他們每月有一天記工分的讀報日,學習領會《人民日報》或《兩報一刊》社論的精神,保持跟國家政策步調一致。而這種特權,農民隻能望洋興歎,可望不可及。
立春老婆很快懷孕,產下一子,長得漂亮,五官端正,他陶醉在做父親的幸福中,對老婆的傳聞也不再追根刨底。“人家有本事的做爸爸,我沒本事也同樣做爸爸!”他這麽想。
孩子滿月後抱來隊部,隊裏有人背後說:“孩子象胡俊。”
九、 林道靜
——時光無聲 歲月有痕。
薛誌強來插隊的頭一天,在大隊茶廠同八仙桌吃過飯的那個書不忍釋、被薛誌強想象成林道靜的知青小姑娘,後來真被薛誌強叫成了林道靜。在幾個月後,也是胡俊複原回村的那幾天,她也來插隊。按她的要求,被分在了薛誌強的生產隊。從那一天起,薛誌強跟林道靜朝夕相處,日日同工同勞。林道靜剛初中畢業,還不滿十六歲,要小薛誌強兩歲多,人異常羞澀,說話時都不好意思抬頭看人。比起剛來的新知青,薛誌強算是老社員了。對新來插友,他關懷備至,自然不在話下。
林道靜落戶生產隊,房東大伯說姑娘羅著鍋,臉色也不好看,滿臉的黃水兒,要多曬曬太陽吹吹風才會變得光澤紅潤。鄉下陽光好,空氣新鮮,不出半年就會變樣。果不其然,半年後,林道靜不僅臉色微黑透紅,體格也壯實了,腿腳胳膊都有了勁,身板子也挺直了起來,前胸隆起大姑娘的靚麗。
林道靜到後正是剩下早稻農忙的最後一撥任務,要割草籽種。大部分的草籽田都已收割完畢,草籽被農民分到各戶,堆熟了當豬飼料。而用來做草籽種的要養老養透了才能割。為防止種子脫落,要趕在天亮之前就著露水割。大片的草籽田已被割去,草籽地裏的蝮蛇,它們的地盤割著割著就越來越小。等到隻留下草籽種田,地裏所有的蛇被逐漸趕到了草種田裏。等到割種子田時,這些蛇又被趕到了最後的田角。因趕在天亮之前開鐮,黑燈瞎火地赤手去抓草種,所以被毒蛇咬傷是常事。到了最後,幾十上百條蝮蛇都被逼進了田角,成堆的蝮蛇,看上去讓人心驚肉跳。打蛇是男社員的事,而且打死的蛇要遠離稻田深挖深埋。農民多次關照知青:“見蛇不打三分罪,打蛇不埋罪七分”。死蛇的肉很快會爛,但蛇的龍骨利如尖刀,腐爛的蛇骨還很毒,農民的腳一旦被紮,久久不能痊愈。農民是靠腳來下田的,幹不了農活,等於砸了他們的飯碗。
林道靜跟著女社員出工,她最怕的是耘田時碰上螞蟥,一旦被咬了後,便懾於再次下水。但耘田不能不下田。恐懼和絕望都快讓她神經失常。因為螞蟥咬人,薛誌強專程去公社衛生站請教醫生,聽他有何辦法解決這一問題。葛大夫稱:“城裏知青因人體散發異樣於農民的體味,尤其女孩子揮發的荷爾蒙對地裏螞蟥尤其敏感,男知青會好些。但如果人的皮膚完好無損,螞蟥也不會來叮咬,沒有傷口,螞蟥無法貼在皮肉上吸血。”
知青在城裏長大,他們的飲食和生活環境,使得他們的人體味跟農民不同。下到農村,知青首先成了跳蚤蚊子的襲擊對象。被跳蚤蚊子咬起了膿包,癢得難捱就會用手抓搔,皮膚容易搔破,這樣就會出現傷口,下了水田成了螞蟥的攻擊目標。農民之所以不被螞蝗咬,一是他們的人體味對螞蟥來說是屢聞不鮮,二是他們不再受跳蚤蚊子的侵擾,腿上不會出現傷口,人體味對螞蟥不會產生刺激,農民沒有這份煩惱。下鄉頭一年薛誌強也有同樣問題,但他學農民光著上身,把自己曬成了“非洲來客”,讓跳蚤蚊子對他興致索然。
明白了因皮膚有傷口遭致螞蟥咬的緣故,薛誌強幫林道靜做好出工準備。他用從城裏帶來的橡皮膏把林道靜膝蓋以下的小腿和腳背,凡有傷口的地方都用膠布貼上。頭一回效果不盡人意,大多的橡皮膏泡水後就會脫開,傷口照舊受到螞蟥咬,那是因為膠布貼得不夠牢。第二天在貼膠布前,薛誌強用熱毛巾把傷口擦淨擦熱,膠布的粘合力就會成倍增加,從此百分之百地成功防禦了螞蟥的侵擾。
薛誌強所在的農村是江南,一年四季四下無閑田。收完了越冬小麥就插早稻秧。插完了早稻是短暫的間隙期,要忙山裏的活兒。除了還有少量的茶葉要采,山裏大量的番薯地需要整理。緊接著,早稻秧苗一返青,頭道耘田就開始了。到了早稻一成熟就要開始“雙搶”,個個環節銜接得很緊湊。
耘完了兩遍早稻田就要上山挖地、扒隴,做好番薯地,一旦有了雨天就能插種。在七月上旬的“小暑”到來之前,農活還沒有真正忙起來。這是料理好山裏活不可多得的時節。到了“小署小割,大暑大割”,一直要到八月八號立秋為止,那將是農民沒日沒夜的三個星期農忙。然而到了六月下旬,天氣會一下子快速變得異常炎熱。
今天上午的任務是挖番薯地,天氣特別悶熱,烈日當空,薛誌強和林道靜都出了工。酷暑炎炎,把人曬得口幹舌燥,社員們實在熬不過去要去山澗喝水,薛誌強和林道靜也跟了去。但這幾天降雨量少,通常能喝到水的山澗滴水沒有,跑去下一個山澗要跑出很遠,而且難保證肯定有水。原本來這裏林道靜已是非常勉強,來到農村才幾個月,她還沒練出強健的體魄。薛誌強高中畢業,在校是運動型的,又大出林道靜幾歲,來回多跑點路吃得消。然而林道靜是絕對不想再去了,再渴她也隻好忍著。要去的山澗確實離得很遠,認路的農民說,須爬過一個山頭,越過低窪,在對麵的山腰間有個泉眼。林道靜聽了覺得實在太遠,她已累得走不動了,但又渴得難忍。
薛誌強幾次想說動她,表示可以陪她慢慢走,無果。這時,一塊要去的那個婦女開了腔,對薛誌強說:“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嘛,你回來時用嘴給她帶一口回來不就是了?”薛誌強聽了,心想也是唯一可行的辦法,於是征求林道靜意見。姑娘緋紅著臉,笑得停不下來,但又沒有明言拒絕薛誌強。薛誌強抓住姑娘的胳膊:“是真的?我真給你帶水回來?”林道靜笑得前合後偃,一推薛誌強的胳膊:“去你!”薛誌強聽成了:“去,你!”興高采烈地隨農民而去。
過了很久薛誌強他們回來了,他兩腮鼓得跟球魚一般,不能說話,示意林道靜躺下,把嘴張開,好喂她喝水。姑娘笑得躺在地上起不來。薛誌強把臉湊過去,把嘴對準了林道靜的嘴。姑娘不再笑了,也不動了,微微閉上雙眼,張大嘴巴,薛誌強把滿口的清泉送進了姑娘的嘴。
薛誌強天天帶著林道靜出工,猶如帶著一個年幼的妹妹,這在眾社員看來很快習以為常,沒過多久成了理所應當。生產隊的大部分山林均在河的對岸,出工要過溪,脫掉鞋光腳淌過去。二月底的天還是冬天,光腳淌過沒膝的河水冰冷刺骨。全體社員無奈,包括女社員,遇上生理期的,就會大聲抱怨,甚至罵上幾句,今天林道靜也難以幸免。然而有人卻對林道靜大聲說:“你可以不脫鞋,讓你知青哥哥背過去。” 這一提醒薛誌強先前還真沒想到,此刻被人這麽一挑明,若不同意的話,從大道理說,似乎缺少了助人為樂的雷鋒精神,從個人感情而言,違忤了他承諾對林道靜的關照。薛誌強願意背,然而人家願不願意讓背是另一個問題。薛誌強看看斜對側的林道靜,這是在征求她的意見。毋庸諱言,這是姑娘的求之不得,但她不會、也死不好意思主動開口,除非是兩人已明確了戀愛關係。但既然農民大媽開了口,薛誌強又在詢問地看著自己,姑娘心裏一股感激與溫暖頓間油然而生。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遠離父母親友,她是多麽需要有人關愛,她情不自禁地朝這邊送來深情的秋波。
薛誌強背起了林道靜過河,他不覺得太沉,隻是沒膝的深水,不僅冰冷刺骨,行走還很艱難。那就咬緊牙關堅持住吧!薛誌強吃得起苦。到了河心,伏在背上的姑娘柔情且關切地輕聲問:“冷嗎?”
薛誌強心裏想,“哪能不冷呢!”但他不想用“是”或“不是”簡單地回答。這種冷薛誌強在做早稻秧田時經曆過一次,那是來插隊的第二年初春二月,天還下著雪,但早稻的秧苗要畉下田去了,用塑料薄膜蓋上。是出於好奇想學學也罷,或為表現出積極跟貧下中農同勞動也好,薛誌強願意參加做秧田。農民告誡他:“做秧田是要光腳下田的,這麽冷的下雪天你吃得消?”
薛誌強思忖,既然來了農村當農民,那就一開始把最苦的都經曆了,以後再有什麽苦就不怕了。在命運麵前,人是難以反抗的,但我可以努力讓自己生活得稍好一些。若是果真紮根農村一輩子了,這些苦反正也是早晚的事兒,所以他各種農活都要學著做。別的知青說他是自討苦吃,何苦來著!再者他這等積極態度還把別人比了下去。他表現出色,農民就會拿他來作榜樣,數落自己隊裏的知青。然而薛誌強卻管不了那麽多。
其實,薛誌強的這種性格陪伴了他一輩子,他是終身的好奇、好學。做秧田也是一樣,他不光要學,而且要從頭到尾地學。一個星期之前,他跟隊長學著化穀種,把優選的種子按一定的厚度攤在化秧板上,澆上適量的水,在秧室裏燒上柴爐。往下的七天每天來兩次加水,將穀粒作均勻攪拌。遇上室內溫度過高或加水不夠,畉出的穀牙就會發紅,甚至腐爛。穀種堆得太厚也會出現同樣問題。因化種室空間有限,又要充分利用到極致,掌握好尺寸就是技術,這要憑多年的實踐經驗。
在等待穀種出芽的七天裏,要準備好秧田,這時薛誌強要學著農民光腳下田了。下著雪的天,田裏的水麵有一層薄薄的冰,要赤腳破冰而入。這種冰凍徹骨的寒冷,甭說有過親身體驗,就是想象都難以企及。薛誌強踩入冰水的頭三秒鍾,大腦發懵,兩耳轟鳴,心髒縮緊,渾身的血液像是要凝固,身體的感覺變得異常。薛誌強看著身旁的農民,牙子咬得咯咯響,有生以來他頭一回感到眼淚因痛苦變得不能自已。
“怎麽這麽冷!”他注視著那社員無奈地大聲說,把牙關咬緊,“怎麽這麽冷!”
這種冷像錐刺、如刀割,讓人心慌氣短,讓心髒的承受力受到極限的挑戰!“忍住!”農民說,“堅持住!過兩分鍾就不覺得冷了!”
果真!還不到兩分鍾,薛誌強的雙腳非但不冷了,而且還開始微微發熱。
“你在想什麽呢?”林道靜的問話喚醒了薛誌強。“冷嗎?我在問你呢。” “很冷!跟做秧田一樣冷!”
突然間,薛誌強感到後脖子熱了起來,是林道靜在給他哈熱氣,她指望給他增加一點熱量。她一定是把嘴貼得很近,他能感到沒有流速的熱氣。
薛誌強很是感激,想到幫助他人,重要的不是幫了多少,而是那一片心意。他感到心裏暖洋洋,全身仿佛也熱了起來。
“我這麽忍著寒冷背你,到家後你要背我的,”薛誌強說得還挺認真。林道靜的柔軟小拳頭,不停、溫暖地錘擊薛誌強的脖子。“你別再打了,再打,要不翻進河裏我們一同葬身魚腹。”
“那最好,關在魚肚子裏誰也不準出來!”
這麽一句不經意的玩笑,讓薛誌強那天夜裏想得很多。
來插隊前,他抱定在農村期間不交女朋友、不搞對象。他的目標是要上大學。“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他讀到過。母親的話他言猶在耳:“功成名就,哪怕妻子沒有!”他不能跟下鄉知青、回鄉知青建立這種關係,將來真的去上大學,這個關係將何以為繼?保持發展,現實嗎?把人拋棄,道德嗎?他想不下去,越想腦子越亂。無論如何,他在農村保持無牽無掛的原則不能放棄。好在自己並不覺得生活空虛苦悶,因為他有書,可以自學外語。然而,明天永遠是個未知數,誰曉得明天會是什麽樣呢?!
他覺得林道靜是個純情善良的好姑娘,雖然體質弱了一點,但他自信有能力擔當起全家的重負。在他心裏,他從小自認是個能扛大梁的男子漢。但這種事,真的要到了命運果然安排他紮根農村一輩子才是。就聽天由命吧!但是,薛誌強也是凡夫俗子,他雖二十二歲時離開農村,然而他往後一輩子都在想,若是文革晚結束五年,他沒準也在生產隊買磚瓦、砍樹造房子了。社會的壓力讓人人到了年紀必須結婚!
他跟林道靜的關係,因為那一口水,因為那一次背她過河,他們成了心儀的異性朋友,但僅此而已。他們沒有過一次私下幽會,他沒有過讓她單獨來自己的住處。他們彼此心照不宣,都在等待命運的安排。隨遇而安吧!他們的關係最終得到了質地的升華,那還要等上三十年。至那時,他倆才了卻了“心腹之交”、親密無間的夙願。
······
“雙搶”是一年中最艱苦的農活,任務重,時間長,且生產節奏緊張,要以“搶”為主,是搶收早稻,搶種晚稻,謂之“雙搶”。農諺不是總這麽說嘛:“小暑”小割、“大暑”大割、晚稻不過“立秋”關!每到年年的七月八號那一天,便是“小暑”節氣,從這一天起開鐮,白天黑夜地趕時間,割去第一批早稻田,騰出地來做晚稻秧田。過了七月中,二十二號便是“大暑”,割稻成了首要任務。也就是頭裏兩天的時間,男女社員一起割掉第一批大麵積早稻,往往是前麵還在割,後麵已開始犁田,因時間等不起,經常是一塊田分成兩半來操作。
從大暑到立秋不過兩個星期,但在這短短的兩星期內,所有的田要起翻天複地的改變。農民的口號是:“今天一片黃,明天一片青!”就是今天要把成熟的早稻收進倉,明天要插上晚稻的秧苗。
農民一年到頭過日子都是熬熬省省的,但到了“雙搶”就把積攢下來的好東西都拿出來吃,因為這段時間人付出的辛勞最大。到了生產高峰那幾天,淩晨剛過三點,近乎還是半夜,生產大隊的高音喇叭已強有力地想起,激昂的革命歌曲,把剛和衣而睡的人們從夢中喚醒,催促著這些尚未睜開眼睛的農民,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地摸向地頭。為防止腳踢在不平的石頭地上,踢成開花趾,走路時,農民總把腳提得高高的。
農民自我解嘲,進了城,雖馬路平坦,但他們已習慣了抬高腳,看走路的樣子就知道是他們的農村老鄉。
為第二天早起拔秧出門方便,薛誌強在前一天夜裏上床前把秧架串好,把捆秧的稻草紮在秧架上,第二天淩晨,其實剛過半夜,不用開燈,雙眼不用睜開地挑起秧架就出了門。拔秧反正有任務,誰早到誰先動手,拔完了任務可以休息。個別手腳慢的社員就會早來,為保住評工分,就無奈要增加勞動時間,多幹了還不敢讓人覺察,生怕被人看作自己能力不如別人。
由於連續一個月的睡眠不足,人人體力不支,都接近了極限。天久久還沒亮就蹲在秧田拔秧,時間長了,大半個屁股泡在水田都沒感覺。有回拔完了一塊秧田,接下去要拔哪一塊,領隊的吃不準就要跑去問在別處拔秧的隊長,等他沒幾分鍾回來時,等在那裏的全體社員都睡著了過去,人困得不能一分鍾停歇下來。
林道靜的房東是瘸腿,無法走路去田頭送早餐,就幹脆在薛誌強的房東家搭夥,由薛誌強大媽做好餐一起送去。隻要房東弟弟秋林不去大隊裏幹活,大媽就送三個勞力的飯。到了午飯,有時為了方便,林道靜就在薛誌強房東家吃了。社員們開玩笑:“你們兩個知青還不如在一起過算了,還省下一床棉被。” 薛誌強還真想過,萬一真是留在農村一輩子,難說成了一家子。林道靜心儀薛誌強,他知道。
“雙搶”不光勞動強度大,每日的勞動時間也長。頂著月亮起,伴著月亮歸。未過四更,月亮還懸在西山嶺上空,趕早的人們已蹣跚在崎嶇的鄉間小道上; 等到摸黑插完手裏最後一把秧,圓圓的玉盤已高高掛在東方的天際。農民總是說:“我們田塢佬是臉朝水田背朝天,曬完太陽曬月亮!”
這二十一天裏,天天的睡眠不會超過五個小時,農忙過後,人人都要掉幾斤肉。農民已經習慣了這種勞動強度,覺得世世代代都是這麽過來,人已進入了慣性狀態,大腦已經麻木,不會再去思考,也不會了思考。中國農民是個認命、逆來順受的社會群體!人真是適應性動物,別說世世代代的農民,就是像薛誌強們這樣城裏來的知青,不出三年,這種生活節奏已成了理所應當。要不是後來去讀大學,薛誌強真難想象往下的人生將會怎樣!
一天夜裏,正當大家勞累至極,剛躺下沒過一會,時值三更時分,突然村裏噪聲大作,薛誌強被驚醒。隻聽有人在喊:“著火啦!著火啦!快救火啊!快救火啊!”
他翻身起床,拿起一隻水桶和一把鋤頭,朝人群聲奔去。這種救火常識是有講究的。平時薛誌強聽農民說過,去救火的最佳裝備是一隻水桶、一把鋤頭。
首先,如果挑起兩個水桶人就跑不快,遠不如提著一個水桶來得方便。如果火災附近有水,那隻水桶就用上了;萬一附近沒有水,那鋤頭就用上了,用鋤頭可以將火搗滅。
自然,前一天的半夜大火即是第二天開工的談料。著火的原因讓薛誌強這個讀書人聽來可謂是聞所未聞。薛誌強所在的大隊及毗鄰的幾個村,有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中年男子。他無家可歸四處遊蕩,有一頓沒一頓的,誰都不知他夜宿何處。天冷了,有時被人發現在農家的柴草棚裏,聽說以前有過被凍死的。
這種智商出了問題的人,但身子正常,無處可發泄,就拿生產隊的母牛當對象。這種事農民時常會碰上,這也是幹農活時大家偶爾熱衷的話題。薛誌強過去一直不信,認為是農民在瞎編。
這回可親眼目睹了。他隨著大家朝火光奔去,當他趕到現場時趕來救火的還不是很多,隻見那個神經病,赤條條一絲不掛,指著罵著那隻母牛不同意他幹,招惹許多蚊子咬得他忍無可忍。他左右拍打無濟於事,就用火柴點著了牛棚的稻草屋頂,說是要這樣用火燒死那些蚊子。
二十年後,薛誌強到了工作單位,聽一女同事說,她當年在內蒙插隊時,有一天跑過一匹小馬駒,她身邊的男知青們說,牠是某某、某某的小媳婦。因供不應求,還兩人合用。薛誌強向她們證實,他插隊時在農村曾見過鑽牛棚的。
農民也是有他們的“色情”、有他們的性感表達方式。到了夏天,哪怕是再炎熱的“雙搶”,大姑娘們再熱再難忍,沒有一人會穿短褲出工,必定都是長褲。就是插秧耘田,也把褲腿兒卷到膝蓋口為止。然而到了晚上,小隊的隊部門口的長排凳上,會坐上一大排本隊的姑娘,但不會有一個已婚婦女。她們清一色的花短褲,名副其實的短褲,而且是盡量地新,盡量地豔,人人盡量展示著自己雪白且豐滿圓潤的大腿,手裏佯裝地拿一隻在納的鞋底,被隊裏一群男社員團團圍觀著,欣賞著,嘻哈聲、打情罵俏聲不絕於耳。從側麵望去,一排雪白晃眼的大腿成了一道靚麗、誘人的景觀。這就是七十年代中國農村女性性感的表達。從白大腿可以往上延伸,產生無限聯想,姑娘們在為自己做廣告,彰顯自己的魅力,讓全村的男青年慕名而來,每每引逗得本隊或別隊已娶老婆有了家室的年輕丈夫們,厚顏無恥地大聲嚷嚷:“大姑娘,大得不像樣,躺床上,兩隻奶子掇棟梁!”這種質樸原始的宣泄、這種本能的需求,用最切實可行的方法表現出來,顯示女性的誘人之處,招惹異性的青睞,提升自己的價值和吸引力。
薛誌強曾偶遇本隊的一個姑娘,那天插秧遇上雷陣雨,淋透了全身回到家,她脫去長褲去門前小溪清洗,走上岸來,短小的內褲加上從不見日照的大腿,白晃得刺眼,讓城裏知青頗覺性感。見到異性,姑娘並沒有不好意思地匆匆離去,而是對著知青貌似羞澀地站住腳,像是要遮掩地將短褲邊緣往下撐了一撐,仿佛是要讓裸露過份的大腿肉少暴露一點。然而這種欲蓋彌彰的效果,更加顯示魅力,這是農村姑娘性感表現的竅門。第二天薛誌強正好家訪她的閨蜜,這姑娘也來了。閨蜜笑著對薛誌強說,“你喜歡的話,把我們背走好了。” 是這短褲姑娘昨天發現了薛誌強眼神中瞬間的驚喜?看到了他對姑娘的好感與讚美?一句“把我們背走”,這難道是鄉下少女特有的挑逗與勾引?抑或是主動表白?這是每種文化各異特有的表達形式?
薛誌強給農民的印象什麽都好,就是不安心農村一輩子。那時人家說他是“飛鴿”牌,不是“永久”牌,這都是當年的名牌自行車。薛誌強第一願望是想上大學,讀完大學哪怕回生產隊他也認了,但就是不甘心一輩子進不了大學,他是在最愛讀書的時候被迫停學、離開學校的;二是萬一一輩子真的與大學無緣,他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到城裏,所以心裏決定,在農村不搞對象,堅決不找農村姑娘。如果到了二十五歲後仍然沒有回城的機會,他或許會在知青中物色一個,本隊知青林道靜是他可以考慮的對象。
薛誌強勉強答應做代課老師,他享受著農民對他特殊的尊重。雖然他可以在校帶飯蒸飯,但早晚飯或星期天節假日,他還得在家開夥,爐灶的燒柴是個問題。學校裏有不少從山裏來的住校生,到了周末都回家。通過學生的關係,薛誌強得到山裏大隊任他砍柴的許可,這是一般外村人所不允許的。
進山砍柴要會推獨輪車,這需要特殊的技術,是深山村落唯一的交通工具。坑窪不平的山徑小道,惟有獨個輪子得以前行。不會把握平衡的人,連空車也推不了。但有高超技術的,獨輪車可以推走千斤石頭。為推車進山,薛誌強苦練了好一陣子。農民有句話:“推車沒有樣,隻要屁股扭得像。” 推車時,屁股就是車的舵,靠它的扭動來保持車的平衡。推車人需要很高的敏感度,在車身失衡之前及時糾正,一旦失衡過了,臂力無法擰過車身。
除了技巧,還要大膽、心細,需要感覺上很高的精確度,要能把握好滿車過獨木橋,推車技術需要出色。車一進了山,不知前路會出現什麽狀況,出現獨木橋,就得逢橋過河。
有一個山卡,幾十年後薛誌強想起依然驚魂不定。
那是他頭一回單獨進山。好不容易有機會進山一趟,總想多砍一點柴禾,砍多了超出能量,也不舍得扔下,必定都帶走,這樣容易超載。在兩邊都是平地的山路上,就是推車吃力些,都能克服,畢竟沒有危險。即是翻了車找人幫忙扶正可以繼續前進。然而到了山腰的窄道,就會出現非常危險的情況。往往一麵是緊靠筆直的山岩,一麵是深至二十米的山澗。因害怕靠得山澗太近,這是一種心理上的恐懼,人會本能地盡量往山邊靠。然而這種選擇往往會倍增危險!車一旦擦上山邊,獨輪車就會朝山澗那一邊折去,整輛車會掉進山穀摔得粉碎。更有甚者,萬一人來不及快速脫開背帶,那樣就會連人帶車被拖下深壑。那是為了減輕把手的握力,車把拴著一根寬帶,有利車的平衡,減輕手的把扶力,為能更輕鬆、持久。到了翻車已不可救藥時,必須及時將背帶從脖頸脫開,以避免人被拖走。而往往是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肯放棄,總想繼續挽救,這樣,給自己留下脫開背帶的時間會少之又少。
薛誌強以前見過這樣的場景。有次隊裏要去對岸幹活,須過獨木橋。一年輕社員推著獨輪車,因是空車,所以隻是單手扶著車把,另一隻手吃著東西。或許因為車的顛波,用來捆柴的繩子從車上震脫了下來,而繩子頭裏的鐵鉤滑在橋板上,鉤進了橋板的縫隙,使得車不能前行而折翻。那青年一看已拉不住車,於是想把脖子上的背帶脫去,但已為時過晚,結果不光車翻進了河,脖子上的背帶把青年也帶下了河去。虧得下麵是河水,若換成山穀,那就會出人命。 故事講給了林道靜聽,她聽後驚悚得再三求薛誌強,萬萬不能再進山了!
雖然薛誌強那次有驚無險,安度難關,但日後每次想起,讓他心有餘悸了一輩子!
十、 勞牛長尾
薛誌強處理著公文,開著手機,一個信號響起,他知道有微信進來了。微信上說今天是白露,為了健康,提醒大家要注意飲食。薛誌強頓時醒悟,不覺時間流逝如此之快,腦子裏下意識地聯想到:立秋,處暑,白露,秋分。今日都已經白露了,再過十四天便是秋分,到了秋風,晚稻該出頭了。農諺道:秋分不出頭,割倒喂勞牛。他這時才恍然大悟,一直以為立秋都還沒過,還等著入秋呢!難怪這些天落了幾潮雨,氣溫驟然夜間下降到了 5攝氏度。可不是嘛,一潮秋雨一潮寒。看來這農曆是歐、亞通用的。
一則短短的微信,讓薛誌強不禁想起快半個世紀前的下鄉插隊,想起了他隊裏的長尾。幹農活離不開節氣,別說還挺準,就說晚稻是:“秋分不出頭,割倒喂勞牛”,還真是那麽回事兒。薛誌強不免想起當年考大學前插隊下鄉時再熟悉不過的耕牛。說到“勞牛”,牠可不是泛泛而指的水牛,這是專指被用來耕地的“勞力牛”,就像一個青、壯年男社員,是個“全勞力”,要拿 10分工分的;而婦女最多也隻有七分工。其它的那些小牛、快生犢的母牛、或已“年邁”的老牛隻能安排做些力所能及的農活,而這種壯勞力耕牛,到了農活忙時,是要沒日沒夜地幹的,遇上了“雙搶”就更不用說了。小暑小割,大暑大割,時逢小暑一開鐮,就是四個星期馬不停蹄的“雙搶”。迎著星星起,伴著月亮歸,日日不得息,如火如荼!
“雙搶”意指“搶收搶種”,大暑一到,“雙搶”進入高峰,就要盡快把早稻全部搶收回來,把晚稻全部搶種下去。每年的“雙搶”動員大會上,生產大隊林書記總會重複強調:“全體社員要拿出革命幹勁來!今天一片黃,明天一片青!”這是全年中農活最苦最累的四個星期。平常農民省吃儉用,熬熬省省的,有一點什麽好吃的都不舍得消費,都攢起來,連炒菜的食油都省下來,一直留到了“雙搶”才拿出來。農民知道這個時侯人做得最辛苦,身體需要將養。“雙搶”開始後,人就不分白天黑夜,並且馬不停蹄一天不歇地一直要幹到立秋。“晚稻不過立秋關”,這是一個絕對不能延誤的節氣,晚稻必須在立秋之前插下田裏,因為若晚插一天,收割時將會推遲三天。
年年“雙搶”一開始,淩晨剛過三點,生產大隊的高音喇叭強有力地開始廣播,嘹亮的革命歌曲把剛剛和衣躺下沒一會兒的社員從夢中喚醒、催起,拔秧的任務刻不容緩。眼睛還沒完全睜開的社員們,黑夜中,已經跌跌衝衝地蹣跚在崎嶇不平的山路小道上,憑大腦中經年磨礪的導航儀,下意識地摸向田頭。
蹲在泡滿水的秧田裏,幾小時地蹲在那裏,因疲乏而體力不支,大半個屁股坐進了水田都感覺不出來。一次隊裏分成兩路人馬拔秧,薛誌強他們那一撥已拔完了一塊秧田,領班的吃不準接著該拔哪一塊,需要跑去隊長那裏問清楚,等他回來,全體等候的社員在田頭都睡著了過去!
早飯就像法定一樣,肯定是在田頭吃的,家裏所有閑空的、沒有勞動力的老人與小孩都被全部調動起來送飯,各公社、各生產大隊的全部中小學一律停課,配合“雙搶”。中午回家吃飯的時間緊得隻能僅僅扒一口飯的時間,如果誰正好路過自家的自留地稍稍擺弄一下,往往來不及咽下最後一口飯就得到生產隊門口集合了。晚上要幹到十點,直到月亮早就爬過了山脊,升到了半空。農民說:“我們田塢佬是:麵朝水田背朝天,曬完太陽曬月亮。”
薛誌強所在的第七生產隊裏的“長尾”就是一頭壯勞力牛,牠是幾頭耕牛中的主力,農活一旦忙起來,就要靠牠來扛大梁的。
薛誌強與長尾的緣分似乎都跟冬天有關。他認識長尾的頭一天是冬天,長尾離開這個世界時,薛誌強去向牠告別,也是冬天。
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薛誌強他們那批知青剛從公社開完會搭手扶拖拉機回到村裏,腳剛落地,長尾慢悠悠地朝他們走來。因是冬天地裏沒活,放牛佬趕著長尾去山上吃草。牠來到薛誌強身邊,就不想動了,用牛鼻子蹭蹭薛誌強的衣服,又貼近薛誌強的臉,親昵地吐著熱氣。到了來年的早春二月,天還是冬天,依然下著雪,薛誌強與長尾開始了第一次合作,犁耕做早稻秧田。
二月的雪天,一個城裏來的中學生,細皮嫩肉的,平日裏都難得赤腳走路,更不用說踩碎了薄冰進到田裏。這種寒冷徹骨薛誌強從未體嚐過,他頓覺大腦轟然作響。怎麽會這麽冷!他扭曲著臉,看看身邊的老農。老農鼓勵他,讓他挺住:“咬緊牙!不要放棄,堅持兩分鍾你就不覺得冷了!”薛誌強堅持了下來。果不其然,兩分鍾後薛誌強不覺得冷了,繼而還感到雙腳像是開始微微發熱。那是錯覺,因為雙腳已失去了正常的知覺!
過了白露就是秋分,是晚稻出頭的節氣。萬一過了秋分出不了頭,隻好割倒用來喂牛,這些是留給勞力牛過冬的僵稻。到了來年,遇到隊裏用牛緊張,牠們還沒得歇息。這時,靠享用難得的抽了穗但熟不了的稻苗來給牠們加強營養,是勞牛們唯一的口福和進補。
說人做得這麽苦,那些勞牛就更苦了,人累了還能抱怨,還能吭個聲,牛累了什麽抱怨都說不出來,隻剩下起早摸黑地幹,然而換取的隻是草和汙穢的牛棚。薛誌強跟著放牛的老伯看過牛,一是因為放牛老伯行走已經非常不便,為了不在家裏吃閑飯,他硬撐著出來掙幾個公分,但搬草清牛棚一類的事是絕對不能做了,不過老人管牛的經驗隊裏還是缺之不可的。讓薛誌強做這份活,一是因為他是剛來的知青,活兒不重算照顧他,二是薛誌強自己提出來的,他想熟悉熟悉牛,他要學習用牛犁田。犁田的技術在於如何把犁,犁把淺了田沒犁透,沒法插秧,而且淺了稻苗發不了根長不好;犁把深了牛拉不動,牛背老拱著,會傷了牛。有的年輕社員沒經驗把犁把得太深,老農就會高聲罵:“你以為在你老婆的肚子上,把犁頭插得這麽深?!
扣住下一個農諺環節的是“秋分“,在秋分到來之前,晚稻必須趕上抽穗,如果秋分到了晚稻還沒抽穗,那隻好割倒喂勞牛了。平常,這句農諺容易被理解成:“割倒喂老牛”。“勞牛”和“老牛”是不一樣的,“勞牛”是要扛大梁的勞力牛。那些到了秋風時節沒來得及抽穗的稻苗,也叫“秋風稻”,對牛來說是很有營養的,對勞力牛是難得的補品,一般的老牛還沒有資格享用呢!一個生產隊,就是小隊,120到 150來人口,也最多擁有兩頭勞牛,其他未成年的小牛和不中用的老牛隻能幹一些零星的散活,而勞牛則是農忙的主力,最重最累的活兒都壓在牠們身上,最硬的、最難耕犁的田地都等著牠們去完成,不光勞動強度大,而且還要超時。人累了可以換班,但是隊裏勞牛有限,往往不得歇息。到了這時,勞牛就有口福享用晚稻剛抽穗但成熟不了的稻苗。
一個生產大隊分有 10幾個生產小隊,薛誌強所在的第七生產隊,因人均田地多一點,土質好,所以每年收成比其他生產隊都好,年底的分紅也強過他人,好的年頭一個工分能分到一毛錢,而別的隊隻有八、九分錢。薛誌強讀完高中,在農村文盲遍地的年代,一個高中生算是個知識分子了,他是隊裏的植保員和記工員。因為經濟好,隊裏買得起兩隻壯實而昂貴的勞牛,有些收入差的生產隊,隻能擁有一頭勞牛,到了農忙用牛忙不過來,還要找別的隊借牛。有意思的是,本隊的牛在自己隊裏幹得好好的,很賣力,然而一到別的隊,犁田用牛的換了別人,牛就不願意好好幹,時常怠工,挨鞭子也不認帳,真耍牛脾氣。
薛誌強隊裏的兩隻勞牛,其中一隻他特別喜歡,牠不但體大有力,還很聽話,幹活誠實賣力,而且非常通人性。牠的牛尾巴出奇的長,特別明顯地不同於別的牛,隊裏的老農說牠這麽忠厚,尾巴又這麽長,前世一定是馬投的胎。為了跟牠配合犁田,薛誌強會主動接近牠,跟牠搞好關係,而幾次合作後,便產生了感情。"雙搶“到了,雖然農活很忙,但休息時薛誌強還是不忘記拿些帶穗的僵稻去喂牠,每次去,牛看到薛誌強來了,都會高高地仰起頭,哞哞地叫,以引起他的注意,好像在打招呼。到了插完秧不需要用牛時,社員們去耘田,牠在田邊吃草,看到薛誌強來了就會馬上仰起脖子。待薛誌強過去撫摸牠時,牠會用牛鼻子在他胸前蹭來蹭去,像是在回報薛誌強的撫摸。
這頭勞牛不光幹活好,還非常明理懂事。有一次在山裏幹完活回生產隊要過分流河,正趕上在修理獨木橋,不能用,如果繞到下一座木橋過河,那得走到山裏另一個生產大隊,有好幾裏地。社員中碰巧有個七、八歲的小孩,走不了那麽遠的路,隊裏的老農說可以讓長尾駝過河去。農民會遊泳的很少,知青不一樣,薛誌強自告奮勇伴長尾駝孩子過河,做個保駕。
平常這頭牛到河裏去洗澡,都是粗莽冒失地下水,有時會一躍而入。而今天牠知道自己的背上駝著孩子,下水前管牛的老農就說,別的牛不敢保證,長尾沒問題。到了下水時,牠一反常態,非常小心慢悠地,先用牛腳在河地上摸尋不打滑的落腳地,小心翼翼地進入河裏,下到一定的深度,便不再下沉,讓牛背盡量地浮在水麵上,不讓孩子的屁股浸水。不發山洪時分流河也有五、六十米寬,河水有一定的流速,長尾就知道斜著逆流遊過河,不至於到了對岸漂得太遠。薛誌強在牛的一邊護航,牛不時地朝他轉過臉來,那神態像在說:一切安然無恙!
到了冬天農閑,耕作了一年的長尾,為了節省飼料,牛就要被趕到山上去放養。放牛的,天才蒙蒙亮,就把牛趕到了山腳,牛會自己上山找吃的。到了傍晚,放牛佬到山腳去叫牛,諾大的山,滿山遍野哪裏去找。牛的聽力遠遠超越於人,能聽得很遠。在山上牛聽到了主人在喊,知道該回棚了,會下山來。有經驗的老農有耐性,知道牛聽到喊聲下山需要一定的時間,會耐心在山腳等著。有時候碰上一些小鬼去收牛,喊完還沒兩分鍾就不耐煩了,又繼續喊。路過的農民就會罵:喊呦喊呦,喊死鬼啊!你以為牛會飛?喊了就下山?
一年冬天大雪封山,但長尾得照樣上山找食。牛是白天不能關在牛棚的,會生病。那天長尾上山,因天寒地凍又是雪,不當心滑坡摔斷了腿,下不了山。收牛的老農叫過牛,等過了時間,知道出事兒了,因為長尾從來會準時下來。於是找上山去,果真找到了摔折了腿躺在地上的長尾。牛沒辦法被抬回家,留在雪地裏又怕被凍死,農民給牠搭了個草棚,希望長尾能恢複過來。
過了兩天,長尾沒有緩情,社員們都覺得牠好不起來了,沒的救了,把情況反映到了大隊。在農村,殺牛是犯忌的,平常的牛農民是不殺的,牛老了,幹不動了,牛辛苦了一輩子,老了就讓牠做些輕巧的活兒,牛是要把牠養老送終的,不到萬不得已是不動刀的。老農說,殺了牛,到了陰間牛要來討命的。生產大隊林文華書記專門上山去看了長尾,薛誌強因為犁田用過牠,對牠很有感情,也跟了去。林書記對牛說:“我們隻能再給你三天的時間,你就快快好起來吧!不然我們也沒辦法。” 殺豬的山溝佬去了兩趟,對牛說,“我本來是殺豬的,不殺牛。你就趕緊好起來吧!要是過了三天你還站不起來,那就別怪我了,這是隊裏的意思,”並且兩次都帶去了秋分稻。
農民在傳說,牛在山上多留一天,身上就少掉三斤肉。
過去,長尾曾經摔壞過一次腿,隻是沒這次嚴重:那是五月春意盎然的季節,萬物春情勃發。一個大清早,長尾從牛棚裏出來,看到溪溝對麵一隻其他生產隊的小母牛,興奮之下便衝了過去,忘掉了腳下一米多寬的溪溝,摔折了腿,半年過後才能重新上犁。
但這一回不一樣,苦苦勞作了一輩子的長尾,最終還是未能站起來。
十一、 老黃
事情發生在薛誌強落戶的生產小隊。故事真有其事,老黃真有其人。老黃跟薛誌強住得屋前屋後,同屬一個生產隊。這是一個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故事,發生在江南的一個山村。老黃尋尋覓覓,覓覓尋尋,他在尋覓什麽?是想把他這一生所失去的找回來,還是在索求那些根本不屬於他的、那些他從來不知而從未體嚐過的東西?然而老黃的執著、他的不懈、他的孜孜以求又教讀者作何感想? 二十年的喃喃自語:“我為愛情付出了代價”,又該作何解讀? 他想以此表達何種心跡?......老黃給讀者留下了寬廣的想象空間,耐人尋味。
是人類繁衍的地方,必有情感生活的存在,隻是其形式與表達上的相異迥然罷了。老黃不僅隻是老黃本人,他是中國農民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縮影。
讓我們跟隨薛誌強,走一趟老黃的心路,讀一讀《老黃》
······
裏塢村的老黃本不姓黃,姓綠,隻是因為那年公社衛生站來村裏為社員們體檢,一見老黃,覺得他臉色黃得出奇,以為患了黃疸,抽血到縣醫院作化驗,並無異常,隻是虛驚一場。在平靜的山村,這算是一大新聞,人人口耳相傳,一夜間,老黃成了家喻戶曉的名人。而且從此以後,人們不再叫他的真姓,見麵隻稱他是老黃。隨著時光的過去,他也應和了大家的稱呼,好像自己真的不再姓綠,而改姓黃了。
每逢村裏的曲街窄道上有人與他相遇,便招呼他:“老黃上哪兒去?老黃吃了嗎?”
老黃對這樣的稱呼也不作為奇,業已視為尋常,很自然地回答:
“先去自留地看看。一會兒回家就吃。婆子已把飯燒好了。”
時間久了,大家也慢慢地淡忘了老黃稱謂的由來。
直到村裏放映了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後,戲裏的一句台詞讓大夥兒又想起了老黃本不姓黃,隻是因為他臉色黃才叫他老黃。打那以後,村裏人見了他又不再叫他老黃了,而是打趣地用戲裏的一句台詞問他:“怎麽又黃了?”
起先是幾個逗樂取鬧的村民這麽做,時間一久,誰見了他都這麽問。一開始,老黃不習慣這種玩笑,覺得別人在戲弄他。這種被人取笑揶揄的感覺讓他不快。但久而久之,對這種玩笑他也隻好無奈認命,甚至自己也不時地學用戲裏的另一句台詞幽上一默:
怎麽又黃了?———防冷塗的蠟!
生產大隊林書記在廣播裏還表揚了他,說老黃活學活用,讓革命樣板戲在裏塢村蔚然成風。
在村民中,老黃算是個知書達理的人。他雖從未進過高等學府,但年少時曾讀過幾年私塾,通曉不少中國古書,《四書五經》亦能背誦成章,在當地是個鄉裏秀才。
而且老黃對愛情的追求也獨具一格。當然這跟當下年輕人談戀愛、搞對象的方式不能相提並論,他都年逾半百了。不過老黃人老心不老,雖已兩鬢霜色,但心裏卻青春永駐。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到了裏塢山村,給本地村民帶來了城裏人的社會主義新風尚。知識青年談戀愛,溪邊月下,茶蓬草叢,要多大膽有多大膽,要多浪漫有多浪漫,讓村裏人看得癢眼,把老黃樂得心花怒放。
鄰村的山坳裏是市委的檔案庫,駐紮著市警備區的一個班。為加強軍民團結,建立魚水之情,解放軍時常來村裏給村民放電影。曬穀場上拉起了寬大的銀幕,方圓幾裏的村民、山民都趕來看電影。今晚放的片子叫《甜蜜的事業》,講的是年輕人的愛情和計劃生育。
老黃雖上了年紀,但骨子裏仍透著對愛情生活的渴望。與老伴講定,為了占個好位子,早早吃過晚飯,收拾停當,不等天黑就去了曬穀場。出門時,老黃提議一起走。老伴死活不肯,說都老夫老妻的了,還並排著走,像什麽樣,丟人現眼,讓人笑話。非得跟老黃拉開三米的距離,一前一後地去看電影。
看完電影回到家,老黃對著老伴直發感慨:
“瞧瞧人家,夫妻生活多有情調,甜蜜無比,哪像咱們過得沒有一點色彩:白天出工過河溪,怕你濕鞋,我背著你;晚上收工回家後到了夜裏,你背著我。就這麽兩招,百日如一,千日不變,既不浪漫,也無新意。聽人說,談戀愛,搞對象,跟偷情一樣,總是黑燈瞎火、鬼鬼祟祟的,味道可不一般。我把你娶過門之前,連你的影子都沒見過,上哪兒去拉你的手,都不知道你的臉長得像冬瓜還是像南瓜。等到過了門,你好歹是我的人了,這碗菜反正早晚留著我去吃,不用慌,不用爭,不藏不掖,不用避人耳目;天色一黑,落下蚊帳,不急不緩,名正言順地行周公之禮,例行公事一般。就缺了那麽點兒刺激。誰都說為愛情是要付出代價的。我這輩子還真沒嚐過什麽是心跳的滋味。”
老伴說:“這有什麽稀奇的,你喜歡,我們也可試試。”
老黃說:“那好。比方說,我倆也學著談戀愛的勁頭,偷偷地幽會,見麵不能安排在白天,而是放在半夜三更。等到雞犬寧靜,村裏人都睡了,我偷偷地來找你,不能從大門進屋,要從窗口爬進去,就跟做賊似的。你守在窗後,不能開燈。我輕輕一叩,你把窗板推起,啟開一道口子,我探上頭來,先親個嘴,互相摟著脖子。接下來我從窗子爬進屋裏,然後躡手躡腳地摸上床,不能出聲,不能讓鄰居覺察。嘿,這種滋味可非同一般!”
老伴見老黃說得眉飛色舞,一句:“真不害臊!”不過心裏卻想:“果然有這番好滋味,咱不妨就試一次?”
老倆口子擇定某日風高月黑之夜,時近三更,老黃佯作半夜摸黑而來。先是輕輕一擊窗下,老伴聽到信號後,便推起窗板。老黃梗直著腦袋,親完了嘴,正要摟抱脖子,一不小心抹掉了支撐窗板的木棍,窗板猛地一下砸在老黃的後腦勺上。老黃啊呦一聲倒在窗下;老伴一聲慘叫,驚動了左鄰右舍。
鄉親們手執火把回攏過來,發現了倒在地上的老黃。老黃摔成了中風,雖無生命危險,但他從此半身不遂。······
此後,每逢知青從家門口走過,老黃會喃喃自語:“我為愛情付出了代價。”
······
幾年後,知青紛紛被調回城裏,帶走了城裏人那種浪漫的風情,留下了古樸依舊的民風,留下了半癱的老黃。
二十多年過去,知識青年回鄉探親,老黃還在說:“我為愛情付出了代價”......
十二、 葉兒
葉兒救儒——弘揚知恩圖報!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祖國在召喚,人民在召喚”……一九七四年,年僅十八的薛誌強,於寧州外國語學校高中畢業,為響應祖國人民的召喚,打起背包,告別父母,離棄城市,來到浙江、桐廬、儒橋村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與當地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打成一片,為時三年,直至文革結束,一九七七年考入“北外”。
小說《葉兒救儒》是薛誌強為紀念不曾忘卻的知青生活,為思念朝夕相處的山村社員,為懷念與之休戚與共的儒橋村而作……
葉兒幼小喪父,與娘相依為命,孤兒寡母,度日惟艱。但葉兒天資聰穎,長得濃眉大眼,直鼻方口,兩耳垂肩,村裏人都說他生有一副天子相。為母聞之雖覺聽得順耳,但心想這隻是村裏人說說好聽話而已。
一日,葉兒放學回家告訴母親,說他今天路過村廟門口,泥塑菩薩站了起來。為母罵兒子胡說八道,看花了眼。次日,兒子回家又跟母親說:
“我不是騙你,是真的,今天菩薩又站了起來。不信,你就跟我去看。”
母親將信將疑,一把抓起做女工的剪子,隨兒子而去。快到村廟時,母親喝住兒子:“你先別過來,在這裏等著,我叫你你再過來。”
母親轉身進了村廟,把剪子擱在菩薩盤坐的泥腿上,然後退出廟門招呼兒子過來。沒想到兒子剛走到廟門口,擱在菩薩腿上的剪子霍然落地。母親一下子明白了兒子果真是天子命。他生有一雙慧眼,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村裏人的話沒錯。母親頓時感激涕零,一把揪過兒子,卟嗵一起跪在菩薩麵前,口中不停地喊道:“菩薩有眼,大慈大悲,大德大福!”
回家後,母親心想,這定是他爸前世的造化。一邊給兒子做飯,一邊想著:自男人走後,村裏張家、李家、三叔、五嬸的時有接濟。兒子將來有了出息,得辦酒請客,好好報答人家。想到此,她不禁喃喃自語:到時張家一桌,李家一桌……!
灶師菩薩,也就是灶王爺,生來眼花耳聾,聽成了張家一刀,李家一刀,把話傳給了玉皇大帝。玉皇大帝聞之,心想此人將來當了皇帝,必定百姓遭殃,便下令雷公菩薩,為民除害,拿雷劈死葉兒。
一天下午,葉兒正幫著母親在院子裏收拾柴禾。無端好好的天氣一轉眼變得烏雲翻騰,雷聲轟鳴,暴雨傾盆。為母趕緊拉著葉兒進屋躲雨。
雷劈越來越凶,閃電越打越急。母親到堂門口一張望:“不好!今朝的雷電是直衝我家而來。” 她猛地想起了要當皇帝的兒子,莫非是誰走漏了風聲,招惹了天神?
此時,雷劈一陣急過一陣。“糟了,這樣下去,我兒今日必死無疑!”恐慌中,母親突然想起村裏有人說過,雷公要劈死人時,唯有一種辦法可以救命,就是死死咬住門檻。母親拽過兒子,讓他死命咬緊門檻。
雷公狂怒,轟隆聲一陣壓過一陣,閃電越逼越近,已經劈到了堂前。突然一聲巨響,雷劈落地,正打在葉兒身上。母親狂呼一聲,猛撲過去,把自己罩在兒子身上……
母親緊緊摟住兒子,痛不欲生。然而,葉兒卻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他沒死,他活了下來,是千人踩,萬人踏的門檻救了他的命。不過,他的天子身架卻已被打成了要飯的骨頭。
......
葉兒沒有了天子的命,成了一介頑童,但雷劈時,他因死死咬緊了門檻,所以他的聖旨口並沒有被雷公打掉。他雖仕途無望,成不了大器,但他的聖旨口依然靈驗,說什麽是什麽。
村裏人平時都怕他,躲著他,生怕他口無遮掩,說了不吉利的話,妨著了他們。尤其是遇上家裏置辦大事,誰都唯恐他的出現。
不日,三房家要築茅坑。農村人造茅坑跟造房建糧倉一樣均屬大事,這影響到日後肥足土沃,風調雨順,五穀豐登,財運亨通,要求個吉利。
葉兒不再是天子了,所以言談舉止也不矜細行,而是隨想隨說,信口開河。三房,就是那三伯家,眼下大興土木,不免群童圍觀,葉兒也躋身其中。
三伯一見葉兒,立馬大聲衝他喊:“滾開,你這個說話不靠譜的臭嘴!今天你敢來胡說八道,當心連你要飯的骨頭都保不了。” 葉兒聳聳肩道:“放心吧,三伯,今次你造茅坑,我連屁都不放一個!”果不出葉兒所言,三房家的茅坑完畢,日後有誰內急了上去,不但不解決問題,甚至連大氣不出。
母親見兒子終日閑遊,無心向學,大為失望。
一日,幾位儒生乞食進村,到葉兒家歇腳,要碗水喝,見葉兒長得一表人材,心裏喜歡,樂意收為學生。為母心想,兒子在村裏時常出言不慎,多有得罪他人,還不如讓他隨儒生們而去,興許換個環境讓別人來教,他反倒能學好。於是答應了儒生,讓葉兒隨他們而去。
葉兒走後三年,一日母親病重危殆,自知曆日不多,臨終留下遺言。 吾子葉兒聽準:“你生就天子命,是你父親的造化;天神誤會了你,是為母作的孽。我今生別無他求,隻望你有個出頭之日,以報天下眾人的救命之恩。” 說畢撒手人寰。
時過廿年,葉兒成了儒家得意門生,某日率群儒遊曆四方,傳授儒學,來到桐廬,擇道回村,走訪故裏。不巧正趕上山洪暴發。快速飛漲的分水河,切斷了儒生們的活路,不識水性的眾儒,危在旦夕。葉兒想起母親臨終遺囑,暗地思忖,既然是千人踩、萬人踏的門檻救了我的命,人得感恩,要知恩圖報!
想畢,葉兒俯下身去,拱起背,口中念念有詞,把自己變成一座孔橋,讓奔騰的山洪流經自己的腹下。眾儒生從葉兒背上踩過,因此而得救。
五百年後。桐廬境內,富春江邊的桐君山上有一座天神廟,廟裏有位高僧本為儒門學子,半路出家修行在此,一日得獲鼻祖孔丘之托夢,遣其出門尋訪分水河畔,祭祀葉兒祖墳,探望其家眷後裔,以報當年葉兒救儒之恩。
高僧入村得悉,葉兒家並無祖墳留存,且後人又香火已斷,惟獨村頭分水河上的那座石橋是葉兒依存的化身。為救儒生,以報答眾人,他讓自己變成了千人踏、萬人過的石橋……
高僧聞之,仰天長歎,求村民取出文房四寶,揮毫潑墨,寫下“儒橋”二字。
此後,山村以“儒橋”得名,成為“儒橋村”,傳至今日。
十三、 吃茶
在薛誌強當知青的年頭,一般農村人幹完活回家,渴了便打開水缸一瓢水解決問題。因薛誌強所處的山村是個產茶聖地,於是他們村裏的農民喝茶成了日常。
茶葉分多種等級,除了季節的劃分,如開春的頭茶級別最高,其中有極品“明前茶”、“雨前茶”,它們的值錢是以稀為貴,因初春新茶一冒頭就可以開始摘采,兩葉一芽,采茶出數量極低,產量有限而為稀罕,價格也特別昂貴。並且市麵上還見不到,均已被特供。
這種茶,首先是好看,鮮嫩的茶尖泡開後,呈豎立狀,漂在透明的茶杯裏,立立在目,沒有一朵會躺下;其次是清香。經過加工製作,茶素芬芳,沁人心脾,為難得佳製,西湖“龍井”尤為首選;再者作為好麵子、講排場,能喝上這類茶葉或以此款珍品招待來客,不失為一高級檔次;
然而,從健康角度而言,以上所提要素一概不著邊際。緣由此類高檔新茶均茶素太細,達不到喝茶藥療的目的。出於健康考慮,須喝老茶,喝五級以上的老茶。這種老茶,茶素厚,耐泡,藥療作用強。俗稱,很寡。極有助於去脂、防“三高”。對營養過剩的群族缺之不可。
薛誌強這代人,就是年輕的,眼下均已年近“古稀”;年長的“老高三”或大學生前輩,都已走近“耄耋”。於是乎,人到晚年,健康成了長壽至關重要的話題,這是名祿、榮辱已日漸不能望其項背。
然而農民當年喝茶並非出於健康考慮,而是他們的貧困所至。但是因喝茶導致健康長壽,是歪打正著,不謀而合。然而薛誌強年輕時代的喝茶經曆不由讓他反思,回味無窮!
薛誌強所在的微信群裏,每到“五四青年節”,定會出現有關青春年代的話題。有過經曆的過來人,都會情不自禁地連連上自己早年的知青生活。那是薛誌強們一代人激情燃燒的歲月。
日前,一條從年輕時插隊的鄉村傳來的消息讓薛誌強驚喜,聞悉當年落戶的大媽,雖年逾九十有三,聽說依舊在外孫圓珠筆廠上班幫忙。她身無病痛,健康無恙!
說起大媽,她是年僅十六時從高山老林裏遠嫁薛誌強插隊的“田塢佬”村落。在農村多年,薛誌強一般不會無辜不出工,去大媽的娘家玩,那是曆年中難得的一次,他跟房東弟妹及鄰居孩子結伴而行。去時,有一整天的行程,他們幾人一早出發,一路翻山越嶺。那真是山裏山,灣裏灣的,才爬到半山腰,白雲已被踩在了腳下,直到傍晚才抵達外公家,即房東大媽的父親。外公來村裏時薛誌強見過幾麵,那是他跟家人下得山來采購生活必需品,順道看望女兒。是年,外公已八十出頭,雖歸程路途遙遠,一路登山越嶺,但他還要肩負 30來斤的物品上山,步行大半天的路程。
薛誌強跟孩子們夜宿大媽娘家,村落位於山頂,即使是盛夏,但天一抹黑依然寒氣襲人。晚飯後聊天,不圍著火盆不行。那是七十年代的往事,農民物質匱乏得窮叮當。薛誌強身為知青,來自城裏,在大媽娘家算是稀客上賓,然而家裏最好的招待,就是晚飯後圍坐火盆時,能從穀倉取來幾個半大不小的番薯,塞進火盆,烤熟了香氣撲鼻。這是極為難得的奢侈,平常隻有當主食才能吃到。而且薛誌強雖留宿三夜,並非夜夜享有如此厚待。彼時,農民的日子過得真是吃了上頓愁下頓。
然而就在第三個晚上,一次意外發現超越了薛誌強的常識。他起初為之疑惑,經年過後幾十載仍念念不忘。日前因微信交流,對大媽家的往事,他不覺恍然大悟。
在大媽娘家的第三個晚上因沒了番薯,於是大家隻有喝茶。顧名思義,喝茶光喝足矣,不用咀嚼。但薛誌強看到外公喝著茶並時時咀嚼,頗為疑惑不解,且又不好意思打聽,詢問別人在吃什麽頗為不合時宜,於是不禁朝外公多望了幾眼。外公似乎看出薛誌強的心思,笑笑道:“我在吃茶呢!”
北方人說“喝茶”,但南方人稱“吃茶”、“吃酒”,甚至連香煙也吃。自然,當時場景薛誌強瞬間明白,外公是在名副其實地吃茶,遂問:外公連茶葉也吃?外公答曰:“是的,比起野菜,茶葉算是好東西!”
“吃茶”讓人聯想到吃野菜。在溫飽不濟的年代,農民的光景,饑饉無時不在,能吃的野菜非常多,時值青黃不接,野菜成了餐桌的主題,像薺菜就是,為大家喜愛、吃得順口,是窮人舌尖上的春天。時至今日,營養過剩,“三高”肆虐,“吃茶”和吃野菜卻成了理想的保健食品,吃野菜成了上等席。
彼時,外公這麽做,隻是為了填肚充饑。農民們舍不得把任何能吃的東西扔掉。時過境遷了四十年,饑餓已被國人淡忘,年輕的幾零幾零後,從沒體嚐過饑餓的滋味。而老一代人,眼下健康話題被提上日程,成了至高無上。聽聞大媽如此高齡還在上班,薛誌強下意識地聯想到了外公的“吃茶”。
外公家出過多個百歲老人,那還是醫療條件極為落後的七十年代。家人不僅長壽,而且健康,難得生病。山上沒有診所,連個赤腳醫生都沒有,若不是為了購買生活必須品、不是為了看病,或許高山人會終身不下山。 山民一輩子住在山裏,跟世外桃源一樣。日常生活的小用品,有翻山越嶺的貨郎擔送貨進村,山裏有自己的小木、大木。大木造房子,小木打家具。實在缺了什麽,就派人下山一趟。
外公家有個親戚,一輩子沒出過村。年過八旬,有回病得不輕非進醫院不可,被人用門板抬下了山。下到鄉間公路,來了大卡車,他非要讓人在路邊歇下擔架,要好好目睹一下這個會移動的龐然大物。他說能動的,他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就是牛。
那是個為世人罕見的長壽村,全村從未有過癌症紀錄。村裏有個年近八十的老人要出門,背後傳來關照聲,讓他出門走路當心。那是他的父親,百歲老人一枚,依然巨細無遺地管著全家。
眼下中國人進入了一個物質豐富的時代,人到域外,尤其近來幾年,薛誌強一直在琢磨大媽家的長壽秘訣。幾年前他曾上朋友家做客,巧遇朋友的幾個親戚也在。親戚們都上了年紀,老家在安徽農村,飯後喝茶,泡水三輪飲畢,她們用筷子挑出茶葉,嚼嚼吃了。當時薛誌強覺得奇怪想問個究竟:“這茶葉你們也吃?!” 她們的回答:“為什麽不能吃?我們那裏人都是這樣,當年困難時期剩茶可算好東西,我們吃了一輩子!家鄉人還說,這東西吃了長壽!”
難道果真如此?薛誌強當時沒往心裏去,現在大家熱衷探究生活質量。一日,他無意中也吃了茶葉,而且覺得味道很能被接受:
幾十年來薛誌強一直有喝茶的習慣,而且隻喝綠茶,喜歡老家的龍井。他喝茶不求口感,僅視喝茶當作健康療藥,日日一大缸,來回衝上幾次,足喝一天。每次回國買茶,一級、二級的不選,不是因為價格,而是覺得茶葉太細,茶素不足,不能達到預期藥療,非買五級以上的老茶。其實他也早有耳聞,特級絕品的西湖龍井市麵上見不到,都特供給了中央及省委機關,但他有幸曾喝到過幾回,那是在人民大會堂,是因外事工作的際遇。
老茶質地厚實,泡出的茶水濃度高,成分足,來回多衝幾回也不失茶味,並且最後隔夜泡透,翌日將茶葉吃掉。
薛誌強初次吃茶,實屬偶然。有日傍晚,薛誌強喝幹了茶但未續水,家裏孩子要將茶缸拿去別用,暫時將茶葉騰放在一個小碗。因天色偏晚,薛誌強沒戴眼鏡,將碗裏的剩茶誤當成了海帶絲,撒點生抽想嚐嚐。開始隻覺醬油的鮮味,嚼後才知吃的是茶葉,但味道清新鮮美,讓人覺得無比可口。
這不期的體驗讓薛誌強想起昔日的外公,他的嚼茶恍若眼前,薛誌強明白了泡後的茶葉可以食用,不但口感爽人,更是不可多得的健康食品。說來也是,曆年來,綠茶一直被聯合國認定為第一健康饌食。
聽聞大媽年過九秩還去廠裏幫忙,家裏又是百歲老人幾出,讓薛誌強下意識把外公“吃茶”跟長壽想到了一塊。
盡管長壽的要素很多,但常年“吃茶”起碼是重要原因之一,是有百益無一害。既然茶水能喝,又極有利健康,那麽茶葉何嚐不能吃?味道頭一回或許陌生,但怎麽也好過吃中藥;既然加佐料味美可人,而吃藥會是苦澀難捱,讓人難以接受。而“吃茶”反倒成了佳品,又何嚐不為之?
本來好好的健康食品,若視之為糟粕,棄之如垃圾,豈不惜哉?地球的資源終究有限,已趨日漸枯竭,浪費更不應該!這麽想來,可見大媽及家人的健康長壽,其奧秘跟“吃茶”會否密切相關?
想到農民家家吃野菜,“吃茶”就成了天經地義。在京搞外事,薛誌強聽說過一位國家級領導人,喝完茶每每把茶葉吃了,稱:能吃的,就不要浪費。
幾十年後還有一個迷讓薛誌強茅塞頓開:那時農活累人,無論夏天還是冬天,幹完活回到家,薛誌強必定滿喝一肚子茶水。大媽有個碩大的茶缽頭,能泡上八個十個立升的水,是全家六口人一天的飲料。大媽時隔一兩天要換新茶。寄居大媽家多年,現在薛誌強忽然想起,可從未見過被大媽遺棄的殘茶,一次也沒有!
過去,他對此事並沒在意。今日想起仍不禁疑惑,剩茶莫非是大媽吃了?直到前不久才得以證實,的確如此。大媽出於不好意思,生怕在城裏知青麵前有失臉麵,中國人的貧窮或節儉都會讓人自慚形穢!這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社會心態。事實是,原來在薛誌強出工之際,大媽趁家無別人,為避人耳目,悄悄把剩茶吃了。
借助微信之功能,薛誌強多年的疑惑,從大媽的晚輩中瞬間得到確認。
吃茶和吃野菜,又是何等有著自然關聯!隨著時代的發展,兩者都成了人們難能可貴的保健食品!
十四、 獵物
01. 遞煙
薛誌強不抽煙,但去插隊前,父親已為他攢了半年的煙票。父親自己也不抽煙,隻是偶爾為了應酬,陪人抽上一口,他沒有煙癮。即便家裏的三叔是個煙癮嚴重的老煙槍,煙票也沒他的份,父親嚴厲把關。下農村前父親對薛誌強說;“我昨天把家裏的煙票都買了煙,你去農村時帶上。我知道你不抽煙,但人到了鄉下跟農民打交道,想搞好關係遞根煙,給些小恩小惠至關重要。時常煙還挺管用,我們出門跑供銷的,沒煙開路,跟人連話都搭不上。”
就這樣,薛誌強雖不抽煙,卻帶上了三整條煙上了路,一條煙有十包。
薛誌強牢牢銘記父親的囑咐,插隊幾年日日煙不離身。一旦遇上大隊領導、小隊幹部和那些有名望、在隊裏凡事能說上話的老社員,隻要在村落的窄街陋巷裏邂逅,打個招呼問聲好,便會隨即遞上煙,給點上火,有話沒話地搭訕攀聊,哪怕說不了三五句也是如此。遞煙像是例行公事,成了必須,隻要碰上了,是務必完成的任務。
凡接到煙的,無論此刻心情如何,都會馬上堆起笑臉,變得開心。不僅是因為得到了實惠,更多的是為受到城裏知青的尊重而感到欣慰。
鄉下人從來帶有天生的自卑,經濟落後的山村曆來無法跟城裏相提並論。要不是因為上山下鄉這場政治運動,為響應國家號召,這些城市青年誰會來窮鄉僻壤的山溝農村? 農民想要進城,這恐怕是百年不遇的機會。在城裏人看來,他們還不是被認為土得掉渣得鄉巴佬,誰也不會對他們產生絲毫興趣。他們打交道的充其量是進城賣農家貨的郊區農民。這種世俗偏見沿襲了上千年。現在好了,乘著上山下鄉的熱潮,大批知青相繼下到農村,拜農民為師,向貧下中農學習,還得強調要虛心學習,這可是知青們的政治態度,事關他們的前途和未來!日後想調回城裏、或被推薦進大學,不就是靠隊裏幹部和社員們的一句好話從而決定了他們的一生?!
農民家裏落戶了知青,農家形如攀上了城裏親戚,老農便有了機會進城走走,夜宿知青家,知青家長盡著好吃好喝地招待他們。其實城裏人的日子也過得捉襟見肘,不時有人還須告貸來款待“鄉下親戚”。
知青家長在單位請假,陪同“貴賓”遊覽名勝景點,所費不貲。圖的是為了讓房東善待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女知青更讓家長放心不下。眼下城裏出現了新景象,一個年方二八,穿戴亮麗的城裏姑娘,恭敬禮貌、小心翼翼,唯恐嗬護不周地陪同衣衫簡陋、鄉裏鄉氣的農民伯伯逛商店,這可是一道刺眼的風景線,這在城裏人過去的幾十年裏是見所未見。串過了“城裏親戚”的家門回到生產隊,不免有人會議論作比較,哪家的夥食肉多,哪個知青家境優渥,回禮豐厚。城裏人也會不無調侃,“窮親戚”們背去了一麻袋番薯,跟免費吃喝、住上兩個星期成了等價交換。回程時,那隻裝番薯的麻袋也不會落下,美其名曰:這玩意兒城裏人用不著。
中國農民與生俱來的天性就想得便宜,這是因為他們曆朝曆代的貧困所決定。“小農經濟”是要把緊自己的飯碗。薛誌強的父親在社會上混,見多識廣,他讓兒子帶足煙,他諳悉這個道理。
現在知青來到農村,對一部分村裏人不失為天賜良機,尤其是村幹部,他們是第一批受惠者。閉塞亙古的山溝,因為知青們的入駐而破天荒地打開了通往外界的大門,中國的鄉野文化與精神文明得到了提升;然十年動蕩後,這批返城知青的回潮,反之又為城市構築起一道堅實基地。然而在轟轟烈烈的大革命時代,年輕的城市兒女卻將一腔真情熱血盡灑在鄉村的土地。他們自覺承載起一份熱忱、一份責任、一份擔當。
一支煙不能小覷,它是伸手可及的實惠,這於貧窮的農民很在意,它有價值。在農村生活一段時間,知青就會明白一個道理,農民不是因為人品緣故才貪小,而是物質匱乏使然,誰活到了他們這一步,誰都無異。誰要想跟貧下中農搞好關係,物質上做出讓步勢在必行。農民願意跟你交朋友,逢年過節主動時不時地記著給你送粽子、送年糕之類,不言而喻會指望得到價值更高的回報。至於知青下一步如何禮尚往來,就得看你會不會做人了。
知青植根於農民中間,如何待人接物,是處事為人的竅門。若處置不當,遂會影響深遠,留下後遺症。下到農村過不了半年,知青們都能悟出這個門道。誰對農民有失大方、慷慨得不夠,無意中就在得罪人。但又有哪個知青會去做此類社會心態的剖析?無形的社會壓力隻會讓人人隨波逐流。
然而,若是誰也不給農民施惠,那麽農民對每個知青都會一視同仁;但是一旦有部分知青通過施惠增進與農民的親近,以獲得人際關係的優勢,這時別的知青就會處於被動,失去本應的平衡。而對農民這個連最根本的溫飽問題都尚未解決的群族,他們的傳統思維不可能脫離井底,提升到精神層麵。他們隻能目光短淺,僅顧及眼鼻子底下的既得利益,不會有別的選擇。城裏人之所以看不起農民,緣由是不理解農民的境況,沒有分析到這一步。城裏人認為農民貪小、自私、有心計,如果這麽想,那即是城裏人對農民的偏見,是他們不諳世道不了解農民,不懂社會不同階層人之間的通理性。一根煙雖小,隱匿其後的社會關係學及生活哲理,學問頗大。
薛誌強的遞煙還是一種待遇,他無意識地把不同等級的農民區分了開來。能被他敬煙的,不是村幹部的級別,就是村裏德高望重的人物,這些人因此也受到村裏其他人的另眼看待。有一回薛誌強路遇大隊書記,不可能不打招呼不遞煙地過去,他照例打了招呼遞上煙。正巧書記身邊有個普通社員在談話,為不傷麵子避免尷尬,薛誌強給那社員也遞了煙。第二天在生產隊出工時,那社員興奮不已,把遞煙的事來回敘述了好幾遍。一旁社員不屑地說,不就是因為一根煙嘛,有什麽值得如此大書特書的!想不到這社員的回答是:“這可不光是為了一根煙,知青能給遞煙,這可是一種檔次啊!”
薛誌強敬煙,成了村裏一件新生事物,也是農民熱衷口口相傳的新聞。時隔不久,社員們八九不離十地都知道了哪些人有資格享受敬煙。有村民走在薛誌強前頭,遇上了隊幹部會開句玩笑:“給你遞煙的就在我們後頭,你的煙有譜了。” 薛誌強回知青點必經的村道,也是某些幹部很願意走的路,遇上了薛誌強,就會有意外收獲。受煙者,每每接煙時都會眉開眼笑,就是正有煩心事,也會一時喜上眉梢。這種物質上的得惠和人情上的受待見,這表明了自己不一般的身份,是為普通社員可望不可及的,年輕社員就更別奢望了。時間久了,隊幹部們也習以為常,成了理所應當。隻要遠遠看到薛誌強,他們就會心生期待的喜悅,而薛誌強從未讓他們失望過。
中華民族是個自甘認命、宿命感強的民族,溫良順從,半個世紀以前更是如此;中國百姓除了文化教育、人性啟蒙,其品質及與生俱來的傳統習性和或多或少匱缺的責任感,導致了他們容易逆來順受、隨遇而安的聽天由命。得不到遞煙的社員不會因此視之為不公,這其實無異一種行賄手腕;而對有權有勢吃白煙的,也不覺得自己是在對權力的濫用,是一種不合理行徑。反之,也正是基於廣大農民的存在,才創造了產生幹部的前提。是這些農民不知不覺中賦予了幹部們的權力與權利。這點,農民不會有意識,更不會去思考,而在幹部們眼裏,這是天經地義。老百姓心甘情願認命臣服,隻為自己沒本事當不了幹部而自認倒黴。且於薛誌強,他還為自己給得起煙而自鳴得意。他認為這是自己的煙,他自有支配權,愛給誰是他個人的事,從未覺得有何不妥。然而他沒想過,他的小恩小惠並非無緣無故、不求回報,這種施舍飽含著期待;誘餌即拋出,獵物將來就不能等閑視之。
薛誌強指望的回報就是將來招工、上大學。今天他微弱的付出將換回來日碩大的收益,而這種有利可圖的“交易”,正是拿損失農民或別的知青的切身利益做籌碼。這一點薛誌強當然想不到,他不會也不願意去想!
普通農民哪怕再愛抽煙,心知肚明薛誌強兜裏的煙與他們無緣。除了羨慕,隻好望洋興歎。這種認命服從,是有悖應有的責任感。聲張正義,是要有所付出,甚至犧牲;而做不到這一點,又是惰性所致。人人都在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大家馬兒大家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誰都指望別人出頭去努力,自己坐享其成,結果導致社會冷漠。有人讚賞這是中國人安分守己的優良品質。然而,這種“安分守己”往往以損失他人利益、最後損失自身利益而告終。
於是乎,薛誌強的遞煙成了家喻戶曉,誰都知道這個知青自己不抽煙,然而永遠煙不離身!
知青點設在後山嶺,雖離老村有百來米路,但除了知青們,也有些農家坐落在此,生產大隊的看山佬就是其中一家。
看山佬平常很少主動跟知青搭話,他非常自卑,覺得城裏青年眼睛長在頭頂上,不會看得起他。他就是主動搭話,知青對他也一定興致索然,自討沒趣又何苦?於是平日裏他跟知青過往疏離。然而一天夜裏,他的煙癮來了,身邊連一根煙都沒有了。他本來口袋裏還有一角錢,原打算買一包八分錢最便宜的,這樣夜裏的煙癮問題就解決了。萬萬沒想到收工回家還沒來得及去買煙,老婆說家裏沒鹽了,買半斤鹽要花掉八分錢,他隻好交出僅剩的一毛錢,他的煙錢就這樣泡了湯。看著煙盒裏僅剩的兩根煙,他僥幸著能頂過這個晚上,明天去隊裏向人告貸買一包。此刻,他剛收工到家,人一乏了,就想抽一口放鬆一下。吃了晚飯,抽煙人都有抽煙的習慣,他身不由己地摸出最後一根,心裏打算一會兒就去睡覺,睡著了就能熬過這個晚上。
然而,他越是惦著沒煙,心理負擔就越重,今晚就越頂不過去;越緊張,就越是睡不著;越是睡不著,煙癮的襲來就越強烈。開始他盡力忍著,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快快睡去。然而情急之下,睡意瞬間全無,人變得異常警醒。逐漸地煙癮開始發作。他上半身的神經變得躁動不安,繼而便是雙手無所適從,總想抓東西,但又不知道要抓什麽。背脊上,如每次煙癮來時感到的燥熱。既而嗓子眼裏開始蠕動,很快這種蠕動變成了某種微弱的爬行狀。爬行的感覺逐漸變得激烈,成了有一陣一陣的節奏感,而且持續得讓人越來越無法忍受。爬行的狀態迅速展開,布滿了整個喉嚨。他感到,仿佛有無數條密密麻麻的小毛蟲在嗓子眼裏往上竄登。他已不能繼續平靜躺著,身體下意識地扭動起來。
睡在一邊的妻子知道丈夫的煙癮犯了,想到為了買鹽,傍晚拿走了他僅剩的煙錢,不覺有些內疚,但這也是不得已的事。現在,她沒有別的絕招,幫不了丈夫抵禦煙癮的忙。這時她突然想起隊裏有男社員們開玩笑時說過的真話,“男人跟老婆幹那事兒時,是不想抽煙的。” 她覺得這是她眼下唯一行之有效的辦法了,遂想跟丈夫親近一點,撩起他的性趣,讓他發泄一下,以打消他的煙癮。她將手朝丈夫的小肚子方向伸去。她在向他發出信號,欲挑逗、刺激丈夫,提起他的欲望。隊裏會抽煙的男人無一不一致表示,都說一旦上了老婆的肚子去犁田,插進了犁頭,人就會全神貫注,把抽煙的事忘得一幹二淨!
不幸的是,妻子今夜這一招不靈,也許今日時辰不好,她這麽想。顯而易見,看山佬今晚一刻也不曾忘記無煙的危機。抑或他若還有備煙,這種煙癮的急切還不至於這般強烈。他越渴望得迫不及待,越擺脫不了精神上的桎梏。他一把甩開老婆的手:“我不要這個!我要煙!”
“那你說我該怎麽辦?買鹽也不是我的錯,你讓我還能怎樣幫你?”看山佬無言以對。“都快半夜了,就是有錢,供銷社也不開門,上哪兒去買煙!”妻子說。
天無絕人之路,這話當真!“我出門去!我去找煙!” 看山佬幾乎高聲嚷了起來,說著躍然起身,“我知道哪兒有煙!” “你是說那個遞煙的知青?” 妻子很肯定地問。
薛誌強今天心情非常惡劣!三天前,因為生產隊裏他曾經合作犁過田、他心愛的勞力牛長尾在山上滑坡摔折了腿,一直緩不過來,今天被殺了。社員們用籮筐把血淋淋的牛肉抬回了隊裏。牛血人是不能吃的,但也值錢,可以用來泡漁網。因山路遙遠,就放棄了用木桶把牛血扛回家。為排解心中的鬱悶,薛誌強跟知青好友雷群講好晚上一起喝酒。傍晚時分他專程去了供銷社買好一瓶白酒,心想,反正這幾天大雪封山,估計明天隊裏也不會派活,幹脆跟雷群喝個通宵,明天睡一天。買酒時,供銷社的經理說,“這兩瓶人參酒進貨都三年了,你買走的還是第一瓶。” 薛誌強想:“農民一年到頭見不到現金,為了半斤鹽,要等著老母雞下了蛋去換,兩元錢一瓶的酒,對農民來說是個天文數,這也隻有我們知青招呼得起。”
一個農民壯勞力要養三個孩子一個老婆。知青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薛誌強來農村已評過兩次工分了,他的工分每次都往上提,與正勞力快並駕齊驅了。他正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光養活自己是綽綽有餘。今天知青來買兩元錢的酒,這算是來了大生意,經理還專誠來櫃台張羅寒暄。
薛誌強回到知青點,把什麽都準備得好好的,就是不見雷群準時回來,隻好躺床上邊看書邊等。
這時有人敲門。薛誌強一陣驚喜,心想雷群終於回來了!但刹那間他認定不會是雷群,雷群敲門從不這麽輕悠。但又會是誰,都大半夜了?
看山佬別無選擇地、戰戰兢兢地敲響了薛誌強的門。薛誌強一下子明白了來訪者的用意。雖然他不是隊幹部,但是薛誌強還是注重群眾影響的。想到了將來上大學,群眾的輿論也會舉足輕重,人氣會積少成多,多一個人說你的好話有益無害!更不用說這是人家“討上門來”的了。
夜色中,慢慢地顯現出看山佬的臉,他豁了門牙的口,上下厚厚的嘴唇寬寬地拉開一道縫,憨傻地笑。他此刻迎合別人的神態,或許用盡所有可以形容“謙卑”的詞匯都不足為夠。他盡顯著低三下四的作態,像是此刻對任何一道命令都會無條件地服從。
“我,我,”他結巴道,“我想要口煙,我實在熬不過去,我知道你會有的,能給我一根嗎?求你了。”
“噢,是這樣,煙有,那你就先進屋吧!”
“哈哈哈,我回來了,你們都開始吃了?”雷群已餓得心慌意亂、迫不及待,“雪實在太大了,手扶拖拉機卡進了岩溝,得卸下全部的貨,把車騰空才拉得出來,然後又重新裝貨。就這麽折騰了大半天!”
“回來就好,來的正是時侯。看山佬來討煙吃。我正等著怕你回不來了!看山佬,那你就別走了,跟我們一起喝酒!”薛誌強對著看山佬大聲道。
“我,我就要煙。” “煙有,邊喝酒,邊抽煙吧。” “我不喝酒,我不會喝。”
“不喝也可以不走,留在這裏抽你的煙,我們喝我們的酒!”說著,薛誌強用鐵鍋燒起柴禾,屋子裏一下子有了熱氣,他們喝起酒來。看山佬留了下來,滿臉受寵的表情,樂不可支,心裏從未有過的喜氣洋洋。
往常遇到大雪封山出不了工的日子,薛誌強跟雷群會在夜裏喝酒,開喝前,他們先把桌子拉到床邊,喝到什麽程度什麽時侯沒數,直到醉了、累了,身子往後一仰,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02、 一隻黃麂
第二天大雪不停,隊裏沒活可派。勤快的農民在家閑不住,會進山割茅草賣給收購站,能掙上五、六毛錢的,用來作家用補貼。不願吃苦受累的青年社員,拉幫結夥,七、八個人進山去圍獵,打些野生動物有肉吃,來補充不足的蛋白質。
農民圍獵采用的是最原始的方法,他們沒有任何獵器,隻是係上勾刀,拿一把鋤頭,湊上個八人、十個人,來到半山腰的樹林裏,大吼大叫,拿鋤頭盲目捶擊樹幹,發出震山撼地的呐喊,要把那些蜇居冬眠的動物們驚醒,讓牠們恐慌害怕,在洞穴裏呆不住。一旦出了洞,牠們就成了這些社員的獵物。然而每次有收獲的機會少得可憐,常常是在雪山裏撲騰了大半天而一無所獲,難得逮到一隻野兔算是大功告成。但是有那麽多人要分攤,每人得不到一小塊肉,拿回家,家裏十幾隻眼睛都會貪婪地看著。全家大人小孩還分不到一口,做家長的更舍不得下筷子。但是無論怎樣,家裏算是吃上了葷腥,有燒肉的味道都會讓農村人興奮。
看山佬家住知青點的下坡,門前是那條流經村莊的溪溝,一米多寬,到了冬天水源幹涸,河溝半幹不濕不顯深。
看山佬見薛誌強走過家門,昨夜抽了人家的煙,所以這回異常熱情地非請薛誌強進屋坐坐。他去水溝打水,剛來到溪溝邊,隻聽見遠處眾人吼叫聲大作一團,朝村裏方向撲來。聽得出,仗著人多勢眾,吆喝聲估計足足在二十來號人上下,呼喊聲在把村落懷抱的群山之間回蕩。但見兩隊人馬,邊吼邊跑,衝著看山佬的住家直奔而來。看山佬將被皚皚白雪閃得盲然的眼睛定了定神,發現了人群前麵奔跑著一隻個頭不小的動物,樣子像隻大小居中的野鹿,在積雪覆蓋的田野裏一躍一躍地猖狂逃命。那隻動物由遠而近,到這時,看山佬依稀能辨認出八九不離十是隻黃麂,個頭還不小。
一定是黃麂被追趕得嚇掉了魂,加之天地間茫茫一片白色,牠早成了色盲。薛誌強的知青排房牆是白色的,但窗戶的木架子沒有玻璃,窗架的圓木條經日曬雨淋已成黑色,為了禦寒擋風,知青學著農民的樣,拿塊白色透明的塑料布替代窗玻璃。此刻四下除了曠野的雪色,已見不到深色的斑塊。知青點在後山的山口,那隻慌了神的黃麂跑進了知青點,把薛誌強的窗子當成了黑色的山洞,一個勁兒地想往裏鑽,一次又一次地撲撞在窗戶上,把在屋裏的知青們驚起。黃麂見到知青開門出來,恍然大悟找錯了地方,於是調過頭朝坡下逃去,正巧來到看山佬家門前的水溝邊,薛誌強在屋裏看得真切。
或許是因為溪溝地處低窪,黃麂沒能及時發現,本想對著溝那一邊的田地遁逃,不經意跌入水溝,撞到了看山佬跟前。看山佬順勢一把撩過去,抓住了黃麂的角,雙手將牠淩空提起,跌跌撞撞地從後門提進了家。黃麂能量不小,四肢拚命掙紮,看山佬靠一人要把牠製伏並非輕而易舉。
俗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看山佬弟弟是個木匠,個子高大,因雪天沒出門攬活,講好今天給哥來修桌子,拿著工具正好來到。他右手提著一把斧頭,進屋看到哥正跟黃麂搏鬥。看山佬見了弟弟手執斧頭趕緊討救兵。木匠二話不說,手起斧落,對著黃麂的腦袋用斧頭背猛地一下子,那跑得半死的可憐動物頓間泄了氣,摔在地上已動彈不得。
這可是天外飛來的天鵝肉,哪來的這等好事!老天爺莫名其妙地恩賜了幾十斤肉。兄弟倆驚詫、心跳突然加速一倍,興奮得還不明就裏,六神還沒安定過來,前門後門已殺進兩路人馬。前門擁進的是外村人,後門進來的是本村人,兩路人馬不由得來了個對陣,一個八字地排開,各邊各有十來號人。他們是在山上圍堵黃麂時相遇。
在山上時,他們齊心協力,目標一致,他們的對手一起是那隻野物,這是他們的共同利益。兩方配合默契,從兩頭分路包抄黃麂。外村人裏領頭的眼明手疾,發現了躺在地上的黃麂,一把抓起想奪門而去。
本村人這時急忙將他攔住。瞬間,兩班人馬對壘,一場爭奪黃麂的廝打搏鬥已擺好架勢。
此刻,黃麂已被擒住,兩撥人馬已不必再共同圍堵,他們已失去齊心協力的必要。為爭搶既得利益,他們彼此間瞬即成了對抗敵手。兩邊的陣勢,誰也沒有絲毫的示弱。
外村人:“這黃麂是我們追趕的,在我們村的西山頭被發現的,我們都足足追了三個鍾頭了,牠不歸我們,難道歸你們不是?”
本村人:“憑什麽說是你們的黃麂?牠頭上身上哪兒寫著你們村的名字?!牠在我們的山頭被撞上,牠就是我們的。說是你們的黃麂,怎麽沒在你們那裏抓走?抓不著,進了我們的村被我們抓到你們就別想拿走!要不是我們把牠捶死,不知早跑去了哪兒!”
雙方僵持不下,眼看一場動武已是劍拔弩張。外村人都是山裏人,人高馬大,體力好,人數也占優勢,真要是動手搶,本村人不是他們的對手。
站在一旁的木匠弟弟呼啦一下舉高斧頭,衝著那幫外村人一聲吼:“這是我哥抓到的黃麂,從哪兒跑來我不管!你們這些山塢佬敢撒野,老子的斧頭今天還沒開張呢!你們敢動手搶,問問我的斧頭同意不同意!”
強龍難壓地頭蛇!外加那把明晃晃的斧頭,外村人頓間像是紮了眼兒的皮球,口氣一下子軟了下來,開始評起了道理。然而,但凡會動粗撒野的人,隻要開始講理,就是怯弱心虛的暴露。就像拳擊中的兩個拳手,那個不時地向裁判評理,告狀對手如何的不是,其人必定是怯者、是劣勢!
“我們都追了十幾裏地,從老遠一路追過來的,雖然在你們村被抓到,但沒有我們的追趕,你們不會平白無故地抓隻大黃麂。拿不到我們的份子我們今天不會走,死都死在你們村裏!”看來山裏人打算賴著不走了!
“那就對分!”本村人提議。看來硬的不行,就算是個妥協。農村人雖是粗魯沒文化,咋一下子貌似野蠻凶狠,但其實很膽小心虛。說話雖是口粗,而事態一旦激化,他們會馬上想到真動手人會受傷、會出人命的,家裏上有老下有小,一想到此,他們頓時變得膽怯。打傷了身子出不了工,不能出工就沒了工分沒飯吃。甭說是為了打架,就是工傷也沒有勞保。
雙方終於緩和了氣氛,同意對分。這時木匠弟弟又開了口:“別忘了是我哥抓到的,他有最大的功勞,他那份理因要大些!我看把頭和尾巴歸他,額外獎勵他抓到的功勞!”
最終經過交涉雙方商定,在對分的基礎上,因考慮到看山佬的功勞,黃麂的落刀處不在脊梁骨的正中間,而在龍骨稍側一點下刀,以顧及看山佬。內髒由兩邊平均對分。
砧板被放上了條凳,黃麂被架上了砧板,圍觀者都伸出手指,指指點點地示意著該從何處落刀。
看山佬提來殺豬破膛用的龍盤刀,高高舉起,一記大聲喝道,“都把手拿開,老子落刀了!”
這一刀還算準。雖然外村人覺得砍偏了龍骨一點,但是木已成舟,無第二刀可言,隻好認命。
外村人擁著那半拉黃麂和內髒,足足有二十好幾斤肉,一哄而去,屋裏隻留下了本村人。
此刻,利益方的格局瞬間起了變化。本村人剛才的團結一致、齊心對外,現在已不再實用。這時,他們內部間的利害得失成了競爭的焦點。木匠提出他哥的份量要特殊,因為他功過於人,若沒他眼疾手快,黃麂早已逃之夭夭;而且本村人既沒跑遠程,這都是外村人的功勞,是他們不辭遠途追趕過來的;尤其加上這更不是本村人抓到的,事成的關鍵,這幫本村人,他們兩頭都挨不上邊。
木匠還強調指出,要不是他剛才勇敢地挺身而出,揮舞斧頭,用以一當十的膽量,冒著風險震住場麵,黃麂可能早被外鄉人搶走了,他是功莫大焉,所以留在一邊的黃麂頭、黃麂尾應該歸他,他這要求不算過份!另外木匠還提出,他哥要得到一隻後腿,而且內髒也跟大家平分。大夥一聽覺得這種要求太過份了,剩下的人還有那麽多,去掉一隻後腿,對他們而言就所剩無幾了。但木匠堅持要一隻腿。
大家執拗不過,又是同在一個村裏,真翻了臉往後也難做人,於是同意看山佬拿一隻腿,但隻能是前腿,內髒就不再參加分配。所有人對著看山佬異口同聲:“你既沒上山,也沒追趕,今天大門不出撿了個大便宜,算你鴻運高照,該知足了!”礙於臉麵,看山佬隻好要了一隻前腿,內髒也不要了。
剩下的肉要八人平分,但誰先挑也有講究。此刻,利益格局再次改變!領隊的提出由他先挑,是他領的隊,但別人都不同意。領隊此刻成了一比七的劣勢,因為除了他,其他七人的利益現在成了一致。他們言,跑路追趕都是一樣地出力,領不領隊無關緊要,七人最後提議采用抓鬮的辦法,這樣做最公平合理,人人機遇均等,把肉和內髒都分成八份。領隊迫不得已隻好少數服從多數。因薛誌強的在場,社員讓知青做公證,他是大家公信力最高的中立人,由他寫鬮摔鬮,按照鬮上號碼依次挑肉。
一號開始先挑。他左看右顧,估摸比較,盡量想挑出最大的那一堆。其餘七人頓時抗議聲一片,“讓你先拿還不快拿!我們不等了!你再不下決定,我們就動手了!”
大隊會計的兒子抱怨家裏老人孩子多,希望能多得一點。書記的兒子本該排在他前麵,但還是把名次讓給了他。那人說,就是多拿一點,但晚上開飯,因為今天有肉吃,幾個孩子一定會你掙我搶,這頓飯也難保證能吃得安寧。
一場軒然大波終於平息了下來,薛誌強正要離去,看山佬把他叫住:“今晚有肉,晚飯來我家!”他沒忘記昨夜抽了薛誌強的煙。
薛誌強回到知青點,心裏依然在想:“黃麂——獵物,獵物——黃麂”,他想到了那些吃白煙的村幹部,他們何嚐又不是知青的“獵物”呢!
想到了另半隻黃麂,薛誌強不由擔起心來,那幫山塢佬那半拉黃麂肉還不知會分成什麽樣子呢!
十五、 木魚
縱然有誰吃過上百條魚,嚐過上百道用魚烹飪的美味佳肴,但在此講述的魚、這道魚菜,你一定未曾吃過,就連薛誌強本人也沒吃過,但他見過———木魚。
木魚,按常識作為一種打擊樂器,往往用來作以道教的集眾訊語、講經擺齋時用的法器。據曆代崇道之記載,木魚早在唐朝已有發明,到了明皇帝時期,成為道教宣集教眾、講經設齋、後逐漸廣為佛教借引。在《道藏》崇道記中有錄載:話說衢州興建觀穿地得一魚,身長三尺,其形鐵狀,色質略帶紫碧,又如青石,其“光瑩雕雋”,殆非人功所能也,叩之甚響,其魚亦不能名,遣使進貢,唐明皇李隆基下詔宣示百僚,亦不能辨。帝乃呼為瑞魚磬,仍令懸於太微宮,非講經設齋不得擊之。於是諸宮觀競以木石模之,以代集眾。
然而這裏要講的是一道菜,一道被稱之為“木魚”的菜。凡去過寺廟的人都見過小僧、老僧敲木魚,但他們敲的木魚,其形貌非同一條魚,而是呈方園形的魚頭狀。然薛誌強所見的是一條逼真、時逢新舊年交替、用木頭精雕細琢而成、僅用宴席擺設、不能食用的年夜魚。
在中國南方,尤其江南農村,過去落後貧窮、物質匱乏,許多農家辦年夜飯時,因買不起真魚,但又想討個吉利:“年夜飯年年有魚(餘)”,於是用木頭雕刻一條形象真實、染成暗紅色的鯉魚,置入相配的橢圓木盤,加上綴飾,代代相傳。時逢除夕年夜飯備緒,將木魚置放餐桌中央,用來觀賞。待到餐畢,並不收走,留至明年,即大年初一,才原封不動地精心收藏,期待來年再用。就此也了卻了“年年有魚(餘)”的心願。
文革時期知青上山下鄉席卷全國,城市所有初、高中、大學畢業生都響應號召,去農村接受再教育。插隊就是被安插在公社大隊,落戶就是住進完全陌生的農戶,“插隊落戶”的名謂由此而來。從抵達當天起,知青們便跟那戶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這些素昧平生的農民,在薛誌強們到來的前一天,其父母及家人們誰都不知插隊的鄉下在哪個山灣,離城市多遠,那裏的生活條件又是如何,風俗習慣又是怎樣,家人無一知曉。知青們就這樣跟著父母單位的包車,稀裏糊塗地上了路。
薛誌強在家是個幼子,從小體質羸弱,聽母親說在懷他時,有一天趴下腦袋去捅爐子,突然間鼻子大出血,用各種民間秘方都止不住。是時 50年代的老百姓,沒有看病上醫院的習慣和奢侈,一戶人家出了急事,左鄰右舍會趕來幫忙。但薛誌強母親鼻血直流不止。後來有人說,要用高級糯米墨,拿墨下來的濃墨汁,捏住鼻子張開大口往嘴裏灌,才能止住這種鼻腔大出血。薛誌強母親回憶,他生下來後體質弱跟這次大出血有關。
因為那次流鼻血,母親對薛誌強一直心懷歉疚,覺得他的體質差是自己的緣故。因為這個原因,母親對薛誌強無數次地說,“我從小就特別心疼你,從來不怎麽打你。” 薛誌強初中畢業時,正好趕上應屆生作為知青赴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的高潮,父母堅決反對他報名參加。心想,從小一輩子在自己身邊都時時放心不下,現在一下子要去幾千公裏以外的邊疆,死活不同意。還幸虧後來某位國家領導人複出抓教育,市裏外語學校又恢複了高中招生,薛誌強才幸免一劫,沒去成內蒙古。文革初始,外校的學生被視作資產階級精神貴族、牛鬼蛇神的後裔,統統被掃地出門,學校關閉。現在母校有幸得以恢複。然好景不長,到了高中畢業,還是沒能逃脫上山下鄉的厄運。
去農村的那天,家裏人把薛誌強送到目的地,吃完午飯大隊領導講完話,房東就各把自己的知青領回了家。就這樣,一個稚嫩中學生從此被寄居在陌生的農民家裏,這讓薛誌強母親何以放得下心!
年屆十八的年輕人,涉世未深,似知而非,懵懵懂懂地進入了獨立生活。戶籍一旦從城裏被遷出,恍若人的靈魂也被勾銷。有幸的是,年輕人腦子空白,什麽都能接受,什麽都能適應。加之從小家道艱難,更是什麽苦都能吃。沒出幾個月,薛誌強便有模有樣地真成了農民。
農村生活極其單調,村裏除雞鳴狗吠,一片死寂。農民們白天捏鋤頭,晚上抱枕頭,沒有丁點的文化娛樂。出工挖地幹農活很是辛苦,為解悶,讓時間過得快些,隊裏總會產生幾個善於說葷笑話的。農民說:“我們不識字沒文化,也不讀書,為打發時間,我們出工一日不說逼,太陽不偏西。” 薛誌強發現,這種葷笑話確實減緩了農民的勞動壓力。不光大家愛聽,就是隊裏未婚的大姑娘、包括回鄉女知青都愛聽,沒有絲毫的不好意思。這是大家的精神食糧! 薛誌強觀察到,每逢進山挖地,社員們排成一排從山腳往頂挖,姑娘們就搶著排在講笑話的身邊。
駐紮在村頭山坳裏,有個守衛檔案庫的警衛班,為加強軍民團結、跟本地農民建立魚水之情而常來村裏放電影,這就是社員們絕無僅有的文化生活。
農民常年無休,隻要人不倒下就一定會出工。為了工分而活著,即是他們生存價值的唯一追求。“不做是沒得吃的!”是農民掛在嘴邊的話。一年中難得有一兩次社員大會,這種全體大會是一項政治任務,往往要傳達重要的中央文件。而對農民來說是千載難逢的好事。遇上集會,社員雖不下地,但開會算出工,平常有出勤率的都可以計上工分,就像城裏工人休星期天或法定假。那是國家給農民極為難得的福利,全體農民會感恩不盡!覺得這一天他們非常幸福!
那個拔秧好手勇進,是最愛說葷笑話的活寶,依他的嘴皮子說起來,農活把人累得連老婆換褲衩兒光著屁股都不敢去碰。做了那事兒,第二天進山挑草兩腿會發顫。然而一旦遇上第二天是社員大會,前一天的農民就像過大年似的,人人喜氣洋洋,晚上匆匆記完工分早早回家,到了夜裏,家家戶戶傳出搗人聲。
薛誌強插隊的是平地,當地農民被人稱作“田塢佬”,房東大媽娘家在深山老林,那裏的山民被叫成“山塢佬”。看來那轟轟烈烈的大革命時代,加上破四舊運動,隻波及到了平地田塢佬,深山老林的山塢佬僥幸躲過了這場政治風暴,這道小小的“木魚菜”成了曆史的見證。
薛誌強落戶大媽家,有一回閣樓頂要修建“老虎窗”,薛誌強幫大媽整理家什見到了這麽一條木魚。直到文革前夕,大媽家一直保持了大年夜上這道木魚菜的傳統,然而文革一開始緊接著就興起“破四舊”運動,這類舊文化、舊傳統一夜間被禁,家裏幾次都想把它當柴燒了,但因做工實在精巧而不舍得毀之,塞在角落早被遺忘。今天這個代代相傳的物件不期又被翻了出來,當時大媽極為緊張,心想知青思想正派,政治上進,破四舊反封資修,害怕萬一匯報到大隊,說不準會受批判,弄得嚴重的話,還有可能被取消收留知青的資格,落個臭名昭著。然而薛誌強卻若無其事,還滿懷好奇地打聽這條魚的來曆,大媽這才如釋重負。對這種木魚的傳說,薛誌強曾有耳聞,書上也讀到過,但真正見到還是第一次。大媽再次說燒了算了,但在薛誌強的勸阻下還是留了下來。若是留至今日,不準成了一件珍貴文物。
大媽家雖還留著木魚,但到年夜已不敢把它端上餐桌。然而大媽的娘家,隻相隔了半天路程的高山深坳,這一“封建殘餘”依舊沒被鏟除杜絕,傳統照樣得到延續。聽外公講,就是薛誌強下到農村的那些年,每頓年夜飯,木魚照例被供上餐桌。雖說那裏也有公社,也有黨支部,但與世隔絕的高山村落,如世外桃源、天高皇帝遠地,情形似乎截然不同。政府對農家、普通農民的思想要求和行為規範,會放手、通融得多。
除了“木魚”的話題,通過老片子《紅色娘子軍》,薛誌強還知道了有關“木頭人”的傳說。電影裏有一段情節,說女主角瓊花在逃離監獄後路遇一個貧家婦女,她們不經意來到臥室,瓊花見到床上躺著一個木頭人,婦人道,這是她男人。婆家沒有兒子,人老了家裏需要有人幫手照料,於是讓人刻製了木頭人當兒子,用錢買來一個女子給木頭兒子婚配,這女子必須守著活寡、終身不許再嫁,跟這個木頭丈夫同床而寢,共度一生。故事讓薛誌強聞之毛骨悚然。 最後,苦命女人跟隨瓊花逃離婆家投奔了紅軍。
然而,年年豐盛有餘(魚),企盼來年更加美好的民風,這種祈福心願依舊保留了下來。隨著經濟的好轉,餐桌上的木魚變成了真魚。而對這條必備的紅燒魚,就農村人、鄉鎮人抑或城裏人,其習俗仍然不盡相同。在農村、鄉鎮,盡管這道菜已成烹飪鮮美的真魚,但在年夜飯上一般不會去碰,讓魚完整無缺地留到明年;但在城裏,雖然不少人家這條魚肴依然除夕必備,並且可以夾來吃,但不能全部吃光,就是吃了魚肉,魚頭還得保留下來,收回廚房,留至新年。這樣,“年年有餘(魚)”的效果也就達到了。
薛誌強這代人正趕上親眼目睹了這一民風的變遷。後來每逢春節,大年夜餐桌上這道必不可少的全魚,最初就是城裏人也必須隨鄉俗完整保留。薛誌強孩提時代,年年盼過年,整魚是年貨必不可少的。據長輩們稱,早年他們也曾有過“木魚”,後來家境好了,能買得起真魚,木魚就被替代了,但“有魚”的風俗卻傳承了下來。但怎麽個吃法還是頗有講究。
多子女家庭,年幼食量有限,那條整魚如一道家規,年夜飯時誰也不許碰,要等到初一。後來孩子大了,到了“吃飯求饒”的年紀,食欲大增,終於破戒。但魚肉可以吃,而魚頭必須留下,以確保有“餘”。
即使不提前輩,就說 50後、60後兩代人,他們是曆經了“文革”洗禮,尤其後來卜居海外的一代學人,他們堪稱中國知識群體中無神論的新生代。就是這些讀書人,事到如今,雖在海外卜居三十載有奇,然每逢準備年貨,仍不會忘記買一條鮮魚,備上一道魚菜,把事情當作文化來辦,繼承年年有魚的傳統,企祈圖個來年吉利!
這是信仰乎?抑或迷信乎?
十六、 秀蓮
秀蓮雖是個大美人,但像是過了景,已有三分徐娘半老。她跟薛誌強在一個大隊,但不在同一生產小隊。
拔秧、插秧等幾種農活薛誌強基本上都領教過了,天氣也慢慢地熱了起來。地裏的活兒一經鬆動了下來,山上的農活就來了。上山的農活比起地裏的,強度要高出很多。除了砍樹、背樹之外,割草、種、收番薯都是重活。
種番薯要趕雨天,否則番薯藤插不活。各生產隊分到的山地離開村莊都很遠,每次上山都要一整天。因為路途遙遠,為了來回盡量少跑路,所以每次進山、出山,社員們都會超負荷地挑,盡量地抗。體力好的全勞力都會足足實實地滿挑一擔,綽綽有餘地兩百多斤。薛誌強雖然挑不了那麽重,但按照工分,他得挑夠 170斤。
山路上挑東西跟平地無法相比,其難度截然不同。一則插番薯藤要往山上挑,加之又得趕雨天。
薛誌強從城裏帶來鄉下的球鞋,在平地挑擔穿還過得去,但進了山,鞋底就會很滑,他隻能跟農民一樣穿草鞋。薛誌強買好了草鞋,平常已經開始練著穿。然而一旦上了山,因是雨天,濕腳穿草鞋完全是一種新的體驗。草鞋的鞋底進了水,踩上去就會打滑,於是隻能光腳。而光腳時腳底板直接踩在山路的沙礫上,刺得鑽心痛。出了村,平地已走出了好幾裏地,上了山,再難也得堅持下去,無退路可言。即使邁不開大步,腳底雖被紮得痛苦不堪,也得一步一步前行。這是薛誌強於現實生活中名副其實地體會到什麽叫“寸步難行”!
對一個未經日曬雨打、還細皮嫩肉的城裏知青,“鍛煉”意為著一次血肉模糊的經曆,薛誌強已有過一次曆練,那就是肩挑。從未有過超負荷的肩膀,要挑起重擔,體力承受是第一考量。要使出渾身的力氣,雙腿的支撐僅是一個方麵。更有不引人注目、讓人煎熬的是肩膀。城裏人,脖子和肩頭間是下陷的,那裏不長肌肉。重壓之下,那個部位會被壓出血印,磨破皮,直到被磨爛、出血、結痂,變成死肉,結成老繭。下陷的肩膀繼而開始腫脹、鼓起,直到練出肌肉為止,這才稱得上是合格的“鍛煉”。
雖說疼痛難捱,然而為了成功地突破難關,必須忍痛堅持。時常為了節省時間,挑擔途中免除休息,長時間行走不停不歇地一直挑下去,還得學會換肩,左右肩輪著挑,要麽得學會使用“衝檔”。右肩挑時將“衝檔”架在左肩上,一頭托起扁擔的後半部,讓吃力平均分開左右肩,幾裏的山路才能一口氣挑下來。碰上這類活,任何一個農民都會竭盡全力,沒有絲毫的懈怠可言。好勝好強的知青是如此,懶惰氣餒的也被迫如此,否則就別來當知青。
完成了肩膀的磨練,現在進了山就輪到了對腳掌的考驗。形式雖然不一樣,其實質相同。收工回到家,薛誌強的腳底板會火燒一般地刺痛。因上下山時腿的吃力,到了晚上睡覺大腿酸痛得抬不上床。要克服困難、頂過難關,就得堅持光腳上山、赤腳下地。隻要不是遇上冬天,平時出工盡量不穿鞋,這樣到了雨天光腳上山就不怕。腳底慢慢地結成了厚厚的一層老繭,像是穿了一雙天然的皮底鞋。
有一年遇上“雙搶”,突然大雨滂沱,大家趕緊去牛棚躲雨,薛誌強一不小心腳在公路上一滑,踩著了玻璃,拉出一道一寸多長的深深口子,被人抬到公社衛生站。沒經驗的衛生員看到血紅爆開的傷口,一陣慌亂,一剪刀剪掉了翻起的血淋淋的鮮肉,疼得薛誌強昏厥過去。直到他幾天後去衛生所換藥時,醫務人員才想起,當時竟忘了先打麻藥!
七十年代的中國知青,分下鄉知青和回鄉知青,根本的區別是戶籍。原先是城市居民戶口的下了鄉,就叫下鄉知青;原本就是農業戶口的去了縣城讀完中學,畢業回原籍的叫作回鄉知青。除薛誌強他們那批從城市來的知青外,生產大隊還有從縣城居民中來插隊的三個女知青。秀蓮即是其中的一個。
三個縣城女知青跟薛誌強他們四十來號城裏知青一樣,同住知青點。她們早來三年多,後來有了新建房,知青住宿變得較寬裕,她們三個女知青也每人一間。等薛誌強他們大隊人馬來後,她仨同樣享受知青每月一次帶工分的政治學習。薛誌強是難得的高中畢業,政治學習大隊黨支部安排由他來主持。
頭一次知青集會,秀蓮就突出地引人注目。她身材修長,也頗具文化氣質,往後聽她說在中學時她一直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她言談舉止看上去較為成熟,隻是神情卻顯得抑鬱,多見她蹙眉不悅,心事重重。
城裏新來的知青在廚房用具上什麽都缺,做飯炒菜的,時不時地要向老知青借炊具是在所難免。薛誌強跟其他知青一樣,偶爾也要去秀蓮住處借東西。
知青的住房是裏外套間,外間是柴灶,吃飯、洗臉都在這裏;裏間是床和一個能裝下五、六人的四方木製穀倉。每到生產隊分了穀子,挑回家先存在穀倉裏,有了好太陽挑出去曬。稻穀要曬得恰到好處出米率就高,曬得不夠時間或曬過了頭都會影響出米量。碾米後最理想的能達到八點五折。曬得程度是否合適,可以用手插進羅筐裏的穀粒試溫。曬得過熱,碾出來的碎米多,稻糠的比例也會加大,米就不出數;若曬得還不到時候,未脫掉穀殼的米粒就會增加,吃飯時影響口感。
薛誌強去秀蓮的住房借炊具,外屋門和裏屋門都敞著,薛誌強聽到裏屋有聲響知道有人,便在門口大聲問:“能進來嗎?”秀蓮聽出薛誌強的聲音,答道:“行啊!”
薛誌強徑直朝裏屋走去,到了門口見秀蓮隻穿著“牛頭褲”,方言指的是三角褲,她的樣子貌似正要套上長褲。看見了薛誌強,秀蓮忙著改口:“不行,不行!”薛誌強隻好趕緊駐足回身。他有某種異乎尋常的感覺。
另一趟夜裏回知青點,那次經曆也讓薛誌強覺得頗是出乎意料。秀蓮和薛誌強不在同一生產隊,那夜離開老村回知青點在村道口邂逅,於是搭伴回家。秀蓮探問薛誌強:“你們城裏人是不願留在農村鄉鎮的!”對這突如其來的搭話薛誌強不知所答。村道上烏黑黑的,農村沒有路燈。秀蓮看薛誌強不吭聲,靠過來往他肩膀上撩了一把,嘻嘻作聲:“在問你呢!”她兩次不同尋常的作態讓薛誌強開始留意起她的品行。
事實上,秀蓮是一個很讓人同情的縣城知青。當時薛誌強他們那一撥知青剛到農村,正趕上春耕,農活雖然很緊張,但社員們的閑聊誰也不肯放棄,閑傳著鄰村大隊的一個女知青懷了孕。因為這女知青生活作風不檢點,幹農活又怕苦怕累,據說跟幾個隊幹部都不幹不淨,這次懷孕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是跟誰的。公社派人來做過調查,結果沒查出一個所以然,大家以為此事就沒了下文。
當時正巧趕上知青上山下鄉的高潮,實行“廠社掛鉤”,成批的知青下到農村。為取消女知青下鄉的顧慮,省裏有指示,要徹查破壞知青下鄉的事件,縣委設了專案組,由人武部一個幹部專人負責。事發的前前後後要重新核實。
調查結果,跟那個女知青有過幹係的,順騰摸瓜地遷扯到了薛誌強所在的大隊,事情變得越來越撲簌迷離,該受調查的對象也越來越多。貧下中農意見很大,這些調查、問話,花掉的時間都算出工要記工分,這是農民的血汗錢,而眼下正是農忙高峰緊缺勞力。有個老農在地頭罵開了:“他娘的!有什麽好七調查、八調查的,全是浪費我們的工分!還不如幹脆讓孩子生下來,看看像誰就是誰的!”他這一牢騷發得讓地裏幹活的社員笑得直不起腰。
那縣委專案組負責人是個武警轉業幹部,本來轉業後應該回老家雲南,加上他老婆也在雲南,是六十年代從上海去的知青。但老婆不甘心一輩子留在雲南,想讓老公轉業後留在江浙一帶,而後再想辦法夫妻團聚往江南調在一起。一個青壯年的轉業幹警,三十上下,正意氣風發身體好,又形象端正,唯一的缺憾是老婆不在身邊。但這種大出幾歲的成熟男子尤其招女青年喜歡。就在那次調查薛誌強所在大隊的女知青是否有人遭性侵事例的接觸中,秀蓮對他一見鍾情。
幹警聽得出秀蓮的口音跟城裏來的知青不一樣,他得知了秀蓮父母家就住縣城。麵對大城市來的知青,縣城知青會自愧不如,多少有點自卑,這更增加了幹警的優越感。開始,秀蓮並不了解他是有家室的人,他從未提起過自己的家屬,總是來去孤身一人,下到村裏做調查也沒見到他周末回家,其實他在縣委也隻有一個單身宿舍。幹警在談話中故意讓秀蓮明白他在縣委辦公,就住單人宿舍。他可以努力幫助秀蓮盡快招工回縣城。秀蓮暗暗慶幸自己鴻運高照,喜得貴人,是人生千載難逢的天賜良緣,她回縣城的次數由此變得頻繁。他們開始偷偷幽會,秀蓮也悄悄去了他的宿舍,把初夜留給了他。
不日,秀蓮發現了那幹部老婆的來信,便質問他怎麽能欺騙她,謊稱自己未婚!那幹部說是秀蓮自己的誤會,他沒說過他是未婚,隻說了他一人獨居。他又說,他跟老婆分居兩地,感情一直合不來,早晚會離婚。他考慮過要跟秀蓮處一輩子。
到了此時秀蓮已無路可退,她別無選擇了,隻希望他們的關係能順心如意地發展下去。他向她保證,會想辦法盡快幫她上調,跟老婆離婚,他倆成一家人。秀蓮滿腦子都是陽光燦爛的良辰美景,還跟他懷了孕。在幹部的安排下,他委托戰友讓秀蓮去別的縣做了人流。
那時舉國上下正掀起計劃生育高潮,醫院裏人工流產有完成任務的指標。做人流、搞結紮就跟閹雞似的,上了流水線一波一波地過,什麽證明都不要。她的病例卡上填寫的依然是未婚,她沒膽量欺騙醫院改成已婚。人流時不打麻藥,護士動作又很魯莽,讓她痛苦不堪,不禁失聲,招來的是譏諷和數落:“有什麽好叫的!未婚先孕!當初為什麽做這種不要臉的事!”
好景不長,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幹部的老婆從信裏感覺到了丈夫對自己的溫度在下降,偷偷趕來單位,把事情鬧大了。在秀蓮蒙味無知、一直處在對未來無限的憧憬中,她的秋水伊人,她不久將來的丈夫已被調動工作不知了去向。姑娘措手無策,支撐信念的期待瞬間坍塌。
事先,秀蓮的父母已有所覺察,感到女兒的生活作態在起變化,曾拿她問過話。考慮到那幹部尚未離婚,而跟一個有婦之夫通奸是犯法行為,秀蓮矢口否認。她祈望著離婚快快到來,讓他倆曖昧關係的真相大白於天下。無論在生產大隊還是左鄰右舍,她一直極力掩飾,現在更不敢將事情暴露,隻好暗暗吞下苦果,也從此變得沉鬱、自暴自棄了。
任何事情難就難在第一次。失去了貞操,第二次跟第一百次沒有本質上太大的區別。女性出賣身體,一旦克服了第一回防線,往後就成了例行公事。
生產大隊老村長的兒子退伍回鄉,因在部隊他是司機兵,算有一門技術,回村沒多久被調去了縣裏開車。每隔一兩個星期都會回村來,幫家裏父母做些力氣活,也不時來生產隊走走,從而認識了秀蓮。他覺得秀蓮頗有三分姿色,體態優美動人。
還在純情羞澀的少女時代,隊裏的老農都說剛來的秀蓮將來是個美人胚子,就是現在還顯青澀,臉上的黃水兒還沒脫掉,以後有了老公過上夫妻日子,放走了黃水兒會更顯豔麗。婚後的少婦比起未婚的少女往往會更來得光彩奪人。
在農民兵的眼裏,相比那些村妞,秀蓮已是非常出跳,她可謂獨壓群芳。農民兵的父母就他一個獨子,家裏的房產、自留地將來都是他的,父母還指望著他來養老。複原後,他不願自己將來的生活遠離家鄉,城市來的女知青自然容顏嬌好,但他不敢高攀,她們是要遠走高飛的。找個縣城的,離家近,管住父母家正是恰到好處。他倆不僅門當戶對,還珠聯璧合,上帝的安排是天衣無縫。一旦秀蓮調回縣裏,他倆就是花燭夫妻。可是秀蓮再次的鴛鴦夢才剛剛開始,喜結良緣已成了泡影。
雙方的父母都見了麵,這門親事算作已修成正果。沒想到軍人饑不可耐,姑娘想想自己反正已是過來人,這樣沒準能早日過了這一坎,也好提前祛除心結。然而軍人刺刀見紅不見紅,發現了秀蓮門扉已破,不再是處女身。處女情結深重的偏遠山溝,這道坎無法過,這將是他一輩子的心病!娶了破鞋當老婆,他必將終身悔恨!軍人覺得自己的一腔真情被褻瀆,初戀落空,不但提出退親,還憤憤把閨房事張揚了出去。
男女情事,初戀純潔,不參有物質要素。隻要兩情相悅,醜侶也出西施;就是柴門貧窶,愛情照樣溫暖蓬蓽草鋪。而越往下,換的人多了,情愛的成分會越來越少,物質的成分會越來越多。性也是物質屬性。
這就是薛誌強眼前的秀蓮。她已失去了一切!也因為她的生活作風不檢點,招工上調的機會一次次地旁落,被人侵奪。她已經什麽都不在乎了,也沒什麽臉麵可講的了,她能失去的都已經失去,她開始變得破罐破摔,甚至主動暗示公社管知青的幹部,隻要讓她走出山溝,她會一切在所不惜!
秀蓮姑娘的第一次是謹慎的、認真的。失敗了第一次,第二次就變得輕易且隨意。她一次又一次地上當受騙,一次又一次地被人玩弄,其間幾次啞巴吃黃連。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對自己的創傷,她的感受越來越麻木不仁,越發覺得一切都無足輕重了。她曾想到過死,但有幸還是活了下來。或許這才是她真正的不幸!
有好幾天了,一直沒見秀蓮來開工,她被人懷疑說不準又懷上了,一定是孕吐又起不了床。幾天後放牛佬在後山崗的鬆樹林裏發現了她的屍體,她上身敞著,下身光著。社員們一致認定是翻山越嶺、挑貨郎擔的人幹的。幾年後薛誌強回鄉探親,事情最終也沒查個水落石出。
就在薛誌強回鄉探親的那幾天,同縣深山裏塢的一個公社發生一起搶劫案,消息傳來,也與挑貨郎擔的有關:
那公社的一個偏遠大隊有個婦女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住在離開村莊、靠近山邊的房屋,丈夫在另一個省工作,每月都有作為家庭生活費的匯款寄來。因為她的公公生前是看山的,所以家裏的房子就建在山腳邊。現在老人已不在世,孤伶婦人隻身帶孩子住得遠離村落,安全問題日漸突出。
山裏經常有貨郎擔出沒。老公不在家,住房又寬敞,時有貨郎擔做買賣的來借宿過夜。這些四季奔波的男人來借宿不用給錢,但會幫東家幹些體力活作為回報。這些貨郎擔人每年幾次地過山越嶺,送去遠山深坳家家戶戶必不可少的針線家什。因走得多了,他們對村裏的各家各戶了如指掌,也最清楚在誰家借宿最方便。這個農家婦女成了他們多年的房東。家裏來了貨郎擔人,每次都被安排睡在樓上,婦人跟孩子睡樓下,這回也不例外。
平日裏,她丈夫按月寄錢回家,額度有限,但這一回不一樣,因為決定在隊裏買磚瓦、砍木頭在村裏蓋房子,所以寄來大額匯款。婦人昨天去公社信用社把現金提回了家。
公社信用社曾被人半夜盜過一次,知青們第二天出工還見到信用社的牆上齊腰高處還留著能鑽過一人的圓洞,誰是盜賊,最後是不了了之。聽農民說,盜賊偷完東西從洞裏出來時是腳先出來的。一旦外麵有人伏擊,小偷的後作力足以讓他脫身;然而一旦他的腦袋被人在外麵卡住,他就會進退兩難,束手就擒。但是偷盜入室時必須頭朝前,一則看得清楚室內情況,萬一出師不妙,縮身退出會容易的多。
那夜,時過三更,婦人聽到有人在敲門,先是輕微,逐漸變得急切。她點上油燈來到門後,問是誰。大半夜的為了安全她本不想開門,但聽到門外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雖然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但在叫她的名字她聽得確信無疑,於是放鬆警惕開了門。
進來兩個男人,都打了花臉,無法辨認是誰。其中一人說:“快把錢拿出來!”
婦人道,“什麽錢?我家裏沒錢!”
“別裝了!我們知道你老公這兩天有大錢寄回家!如果不拿出來,我們先幹掉你兩個孩子。” 婦人知道匯款事已被人暴露,想到孩子,做母親的頓生恐懼!但她突然想起今夜家裏有貨郎擔人借宿,遂裝作無奈,讓那兩人等著,自己上樓去拿錢。
她來到樓上,兩個貨郎擔人其實早被敲門聲驚醒,但他們沒動聲色,伏在樓上要看個究竟,到底何事有人深更半夜地來敲門。
女人一上樓,兩男人馬上打手勢讓她別出聲。
樓下的強盜以為今夜大功告成,等著婦人把錢拿下樓來。但就不見婦人下來,於是大喊她的名字。無果,沒聽到婦人答應。
於是他們衝上樓去,被兩個身強力壯的跑路人一人一個拿個正著。
捆好了強盜,他們從貨郎擔裏拿出二踢腳,連放了兩個。這是在報警!村裏人半夜聽到炮仗聲,知道山腳邊那戶人家出事了,男社員們紛紛趕來。
村民用水洗掉了那兩人的花臉,他們真相大白。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該信用社的出納和他的狐朋狗友!
十七、 高考 走出大山
——遲到的“秋闈”
曆朝曆代的“秋闈”不同於“春闈”,不是在京城舉行的中央考試;“秋闈”由省會或地方舉辦,時間在秋季八月,故稱之“秋闈”。1977年的高考在各省幾乎同時拉開序幕。然而,那是一次遲來的“秋闈”,華夏莘莘學子苦苦等待了十一年的煎熬;又因中央臨時決定的恢複高考,考期推遲到了入冬!
一九七七年高考,那是中國曆史自古洎今,絕無僅有的一次冬季裏的大考!
01、序幕
薛誌強孩提時就聽大人說過,稱中國古代的科舉中,有句老話叫:“上京趕考”,這正是“春闈”!
中國曆代的科舉製,是讓富裕階級和貧困庶民的後裔,在其人生境遇中有公平競爭的契機,這是百姓子弟扭轉命運、擺脫社會底層、躋身群英的一次公平合理的決鬥;屆時,金錢、權勢均讓位在左,知識脫穎而出。應試學子憑藉自身的真才實學,來定位自己的前程。教育是民族的資源,一個國家的優質教育更是珍貴稀罕!
培育下一代,不僅意味著知識,更體現出一個國家與民族的思維理念,標誌其境界及文明的發展。有書讀,不一定確保命途就此一帆風順;無緣涉足高等學府,也不意為人生就此失敗;然而改變人的一生,高考就成了一條登越社會階層的天梯。
中國科舉製有上千年的曆史,曆朝曆代世襲為官,入朝須經舉薦、銓選登殿,平頭百姓世代絕無翻身機會,“朝內無人難做官!”然而,從曹魏以後沿用的九品中正製,至隋朝得以係統改革,並開創了施政科舉。無論出身、成份,隻要科舉上榜就能入職做官,這讓天下平民後代能夠實現階層的跨越,其功績在曆史上不失為空前創舉。科舉考試讓人才出類拔萃,是國家與民族對未來的儲備積澱;三省六部製的設立,職責分門別類,於曆朝科舉體製一脈相承。
十年封閉,斯文掃地,國家發展不啻停滯,更有時光逆流。高考能折射一個國家的教育水平,是文化、文明進步的風向標,與千萬學子的命運更是直接休戚相關。然而 1977那年是劃時代的突破,人民甩掉了曆史羈絆,迎來一縷嶄新曙光。是年十二月,中國文革後的首次全國高考拉開序幕······
那年,高考承載起多少年輕一代人的夢想,知識被重新賦予了尊嚴與價值!因文革十一年的積壓,全國參加初考的報名生約 2700萬強。大浪淘沙,幾經刪選,初考生淘汰率接近 80%,最後全國共 570萬青年進入複考,終而錄取 27萬新生。再次的淘汰幾率約 95.3%,錄取名額僅約複考生的 4.7%。 1977年高考創下了中國現代教育史上大學招生空前絕後的最低錄取比例!
宣布恢複高考,忽如中華大地初冬裏驟然響起的一記冰封中的春雷。苦苦忍受了十一年期待的煎熬,舉國熱血青年終於迎來一顯身手的機會。千萬考生在命運的關鍵一刻,勢如千軍萬馬碾壓獨木橋,改寫了中國教育史上新的一頁:有人如鯉魚躍越龍門,有人此刻一步登天,有人是山窩窩飛出金鳳凰;然而更多的考生卻迎受了一次人生挫折,留下了無限的、淚水浸透的遺憾······
但是於薛誌強而言,他是下鄉知青群族中的佼佼者,是時代的寵兒:1978年 2月的一天,一封大學錄取通知書從北京飛向浙江分流鎮,一個二十二歲的插隊青年,命運由此改變,他成了省裏外語高考的名列前茅、成為恢複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
這裏講述的是關於薛誌強的故事。他所生活的年代,對眼下幾零幾零後是陌生的:文革、插隊、政審!雖然這些故事和時政已變得遙遠,然而逆境自強、默默堅守、不屈不撓,高考曆經一波三折,最終金榜題名!自勉自勵的奮鬥精神曆久彌新,讓人感動落淚!
高考是一條最具公平、最富透明的攀升途道。“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讀書進仕根植於華夏文化,形成師道尊嚴久遠的教育傳統。人可以有夢想,並為之奮鬥;國家要強盛,不免需要代代人的頑強拚搏,薪火相傳;沒有勵誌汗水的鋪灑,拓不開一道人生坦途。請您走一趟小說主人公的命運之路,那是一條陂陁艱難的求學路———一九七七年高考,薛誌強差一點錯肩而過!
是那年,一切書籍,無論是老書、舊書、哪怕是破爛殘缺、“破四舊”的殘餘,一夜間都成了高考複習的至寶!
02、房東妹妹
一個姑娘的長大是在不知不覺中,包括姑娘本身。
時光回溯四十六年。一九七七,時已入秋,廣播喇叭突然傳出重大新聞,那是冬季裏震撼大地的春風,恢複高考的消息來得那麽突然,考試的複習準備進行得那樣風風火火,報名程序迅疾得刻不容緩,以至於薛誌強若晚一天回生產隊,那年高考他將錯失良機,往後的人生或將麵目全非。
農時節氣已過白露,臨近秋風。秋分對晚稻是一個關鍵的時節。農民的口頭禪:“秋分不出頭,割倒喂老牛。” 那是晚稻必須在“秋分”之前拔杆抽穗。如若趕不上這一步,過了秋分晚稻就是抽了穗,因氣候開始變冷,稻粒不再灌漿,就是留在田裏也是白搭,隻會浪費耕地。這時的氣侯已明顯開始轉涼,若是趕上雨天,那更是“一潮秋雨一潮寒”。但在這個季節一旦遇上“秋老虎”,氣溫會遽然上升,無異於仲夏。一九七七年秋就碰上了這麽一種天氣。
在晚稻開鐮之前,是一個農閑空擋。薛誌強所在的生產隊,隊裏計劃新建的糧倉因農活緊張,整個夏天一再拖了下來。然而眼下晚稻收割在即,倉庫的竣工已迫在眉睫,又正趕上幾個好天氣,隊裏決定搶時間把倉庫建完,晚稻進倉。也是因為接連幾天的秋高氣爽、陽光豔烈,氣溫的突然回升出乎了人們的意料。
那是倉庫竣工最後一天的活兒了,天氣預報說晚上會有雨。為趕時間在天黑之前給糧倉上椽蓋瓦,以防雨水淋倒泥牆,為節省時間,那天中午全班人馬一律不回家吃飯,由家人送來工地。
幾年的插隊,薛誌強已習慣了夏天“雙搶”不戴鬥笠、不穿上衣,這是因為“心紅誌堅”,決心向農民學習,“跟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上身曬得跟“黑繃筋兒”似的,雨點打在背上啪啪響,連蚊子跳蚤都不咬。然而那一整天的“秋老虎”太陽格外毒,把薛誌強多年在農村破天荒地曬出了急性日光性皮炎。為釘椽子、上瓦片,他一整天留在了房頂。為搶雨季,社員們連休息也放棄了。
各家送來了午飯,給薛誌強送飯的是他房東妹妹小英子,年幼五歲。因家境優越,父親在城裏當幹部,每月有足夠的生活費寄來,所以她不需像貧家姑娘那樣,除了上學外還得下地掙工分,小英子從未幹過農活。她像媽媽,生得白皙,性格溫順,粲然間會顯露出兩個酒靨。薛誌強房東大媽也不出工,在家養幾口豬,照顧一下自留地,有時間把家裏的夥食弄得像樣一點。
薛誌強落了戶,就像進了自己的家,每天早晨的挑水承包了下來。房東弟弟秋林小他兩歲,農活一累愛睡懶覺。薛誌強閑不住,生產隊從山裏派到各家的樹背回家,一得空就劈好碼牆上。房東大媽把薛誌強當作自己的兒子,他在家是個壯勞力,有好吃的會專門給他留著。薛誌強剛來插隊時小英子還小,有好菜也想夾來吃,秋林會用筷子擋住妹妹:“這是留著給哥的!”
那年頭號召知青紮根農村一輩子,將來能否抽調回城薛誌強倒不是特別在乎,他耿耿於懷的終生誌向是能讀上大學,往後的人生讓他幹什麽他都無所謂。薛誌強兩個房東姐姐均已出嫁,但都嫁在本村,雖隔一個生產小隊,但住的是屋前屋後。大姐時常端著碗裏僅剩一口吃的來娘家蹭飯,每到飯點不請自來。做母親的想想都是自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從來不說什麽。但秋林不樂意,覺得這是他要繼承的家,為姐的每來吃一頓,自己家裏就少了一頓。有回實在壓不住氣,他跟大姐明言明語:“你這麽老來吃白飯,幹脆每月交了夥食費來搭夥!”
大姐是個快嘴快舌之人,見薛誌強在娘家相處和睦,親如一家,國家不正號召知青紮根農村嗎?家有膚淨貌美的妹妹,農村的婆家他們還看不上呢!如果薛誌強真的一輩子不走了,這是母女倆私下常有的話題,她們多麽想把小英子留著給薛誌強,惟獨不知他意下如何。
一次薛誌強下課回家,那時他在縣中學當民辦老師教英語。本來學校希望薛誌強一直教下去,但他害怕被拖在農村將來上不了大學,解釋自己是來接受再教育的,要經受實際鍛煉。薛誌強勉強幫了一個學期。今天回家,薛誌強見家裏除大媽和大姐外別無他人,大姐直接對薛誌強開玩笑地說:“當老師你就別推脫了,一直當下去吧!毛主席不是讓你們紮根農村一輩子嗎?你媽當時把你送來時不是對我媽說,讓她好好待你,就好比多了個兒子。我媽待你不錯,把你當自家兒子待,你就給媽做兒子吧!妹妹小英子,媽媽還舍不得給別人呢!是給你留的!”
兩年後小英子像是做了大人,有時在樓梯底下的糞桶邊,悉悉索索忙乎半天,不像是正常大小便。薛誌強剛來農村時小英子還是小姑娘,什麽事都不回避薛誌強,有時在房間用木桶洗澡也不嚴防薛誌強。或許是粗心,有幾回還忘了插門,門裏留著一道縫。雖沒撞上,但薛誌強能聽到水聲。日子潛移默化地過得像兩小無猜,不覺中房東妹妹長大了。她身姿變得豐滿,前胸的襯衣下也有了兩個尖尖的突起。
平常,薛誌強跟秋林睡一間,大媽特地把秋林將來結婚的雙人大床留給薛誌強睡,讓秋林睡單人竹床。但薛誌強覺得大床四周的木架和厚厚的床頂太壓抑,更喜歡睡像學生宿舍的單人床。小英子通常跟媽媽睡,碰上房東大伯回家探親,小英子要把床位讓出來給父親。這時秋林就去大姐家打地鋪,把床讓給妹妹。到了晚上來睡覺,小英子跟薛誌強就睡在了一間。
薛誌強上床後會看會兒書,小英子進屋來,衣衫短小,對薛誌強莞爾笑笑,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有時起夜,身穿內衣短褲在薛誌強床前走過,一切像是習以為常。
今天小英子往工地送來午飯,飯量還挺大,薛誌強讓小英子一起吃。小英子:“哥哥你吃吧。我吃過了,我把我的那份肉也給你帶來了。” 薛誌強說,難怪覺得肉怎麽這麽多。他不禁想起,幾年前小英妹子還想挑肉吃呢!
小英子對著薛誌強席地而坐。開始發育的少女身體就是不一樣了,為涼快小英子擼起褲腿,露出白嫩豐滿的腿肚子。這種變化薛誌強今天是第一次發現,也是第一次注視。小英子看著薛誌強吃飯,他抬頭正視了小英子一眼,忽然發現小英子的眼睛會說話了······
一陣沉默後小英子說:“哥哥今晚回家吃飯吧,不要住知青點一人做飯了。你不來,我總覺得家裏哪兒都空空的。”
“我今晚去不了,這段時間都不行,你不是聽說要高考了嗎?我得抓緊時間複習準備。” 薛誌強當時全然沒想到,房東小妹妹心思思了,已開始懷春。他自己也是青澀,還久未開竅。
03、高考前的不測 一念之差錯失報名榜
秋老虎的太陽實在太毒!
在屋頂幹了一整天的薛誌強,那天回家到了夜裏,上身特別是脖子和肩膀被曬得通紅,前胸像饅頭般地腫起,根本無法躺下睡覺,第二天出現奇癢。那正是考試複習進行得如火如荼的階段。薛誌強跑了幾趟公社衛生站和鎮醫院,都因缺藥無法治療,醫生一並建議他回老家城裏就診大醫院。薛誌強想到了複習正缺資料,能否回城一趟,趁看病借機找些參考書。病發一周後他例外地向隊裏請了假。
知青們正常情況下一年隻能兩次回城探親,除了國慶就是過年了,平常不準回家,誰都不敢搞例外,生怕影響不好,妨礙了將來招工、上調。
這一點,薛誌強幾年來特別注意,他從來遵守紀律。這回也許是因為高考,有點豁出去了。 回到城裏,他一邊去省醫院積極治療,一邊全力以赴複習準備。那年國家是臨時決定恢複高考,又要趕在第二年初春開學,所以誰也沒料到報名程序會進行得那麽迅速。常規治療時過一周,但薛誌強的病情並沒有明顯好轉,而他又不能過長地留在城裏。一則時間久了怕影響不好,再則他心裏牽掛著考試報名。但又有誰能料想到,在薛誌強滯留城裏之際,鄉下的考試報名正進行得急如星火?
那年1977,是“四人幫”垮台、文革結束的第二年。經過中央 45天教委馬拉鬆式的會議,終於決定恢複已停止了十一年的高考,中國因此也經曆了繼文革之後又一段史無前例的曆史。那是新中國教育史上唯一的一次冬考。
因時間倉促,來不及全國統考,由各省出題;也是因為十一年的積壓,考生雲集,考場供不應求,大多省份實行了初考加複考。
薛誌強所在的省份,在考生報名之前其實已進行過一次考核刪查。不準參加報名的類別有:本人屬黑五類、父母、祖輩的政治問題屬現行、生產大隊或基層黨支部明確點名不允許參加者、以及不達高中畢業學曆的,一律不準報名,而且不另設中專考場。
薛誌強他們那個縣分四個考區,八到十個公社為一考區。每個考區初考生近千,考後進省裏複考的剩下上百。全省有七個地區、幾十個縣、上千個公社、無以數計的生產大隊和生產隊!
那年初考生雖說近 2700萬,然而被卷入複習以及參與高考工作的人數全國高達 1.3億。往往是家裏一人報名,舉家行動,祖孫三代,全體參加。薛誌強一家八口,分頭托人,尋找打聽複習資料。那可是一個多子女家庭的年代!
當時一切文字形式,包括毛選、革命樣板戲在內,一時間都成了複習材料;一切書籍,哪怕是老書舊書、就是破爛不全、或是“破四舊”沒被毀掉的“殘餘”,都成了複習至寶。不忘那年廢紙一分錢一斤,舊書四分錢一斤,自廣播喇叭傳出恢複高考的消息後,廢品商店、廢品倉庫的“廢書”、“廢紙”一夜間被人一麻袋、一麻袋地搶買一空。就是家裏無人參加考試的左鄰右舍、親戚朋友,也被調動了起來,翻箱倒櫃地找書。凡是塵封多年的古書更為值錢。開卷有益!
一時間,不僅廣播報刊、機關單位、廠礦企業,甚至大街小巷、乘客行人,熱衷話題隻有一個,就是高考。中國人十年來開口不離政治,這種社會現象的驟變,是一場何等深刻的文化複興!就連生活於社會底層的庶民百姓,身處農村山溝、目不識丁的貧下中農,都把柴米油鹽拋在了腦後。辦公室、車間裏,上山下田農活間,誰能躲過這一話題?!
考題共分四門,文理分科,兩科同考政經、語文、數學;文科加考史地,理科加考理化;外語隻作文科加試,錄取資格須先通過文科考試。複考後,初選通過者提前進行體檢。
那是一次千萬考生改變命運的關鍵時刻,其氣勢有如過江之鯽,有金榜題名的、有魚躍龍門一步登天的,也有山窩裏飛出的金鳳凰,然而於 95%以上的考生而言,那是一次銘心刻骨的人生挫折,留下了被無限淚水淹沒的千古恨......
在薛誌強的敦促下,醫生用了激素可的鬆才見療效。
薛誌強終於能歸隊了!雖然山村離城裏隻有兩百裏地,但因為是山裏山、灣裏灣的,長途車蝸牛般地要跑上大半天,回到生產隊太陽已經擦上了西山之巔。還沒來得及進村,薛誌強在村口的公路上遇到的村裏人無一不對他說:“你怎麽這時候才回來呀?考大學報名早就結束了!”因為薛誌強在縣城當過民辦教師,而且大隊三十幾號知青中是難得的高中畢業,所以社員們都知道他這回大學是非考不可的。
薛誌強一聽有村民這麽說,而且不止一兩個人這麽說,不由大吃一驚。他還聽說了縣招生辦來過公社動員,公社的報名點設在鎮上。聽到此,薛誌強不由將行李往公路邊的農家一扔,連村都沒進,調過頭,對著長途車剛駛來的方向,疾步小跑地又折回了鎮裏。十五裏路,不到一小時他來到鎮中學。
找到報名處,學校負責報名的老師說:“今天是報名最後一天,而且不到一小時報名就將結束,要下班了。名單已張榜,貼上了牆。” 薛誌強趕緊填好報名表,那位老師直接往牆上的大紅紙上用毛筆在名單最後添上了他的名字。
薛誌強看得清楚,每個報名生都有編號,已經 365個,他的報名號即是 366,這個名單在考試的整個過程一直貼在那裏,這是薛誌強他們周邊幾個公社、好幾十個生產大隊的全部初考生。經過初考,進省裏參加複考的,這 366名考生隻留下了不過五十。
薛誌強真是萬幸中的大幸! 在命運轉折的關鍵一刻,他趕上了報名!最終沒有辜負幸運之神的眷顧,終於考出省裏拔尖的好成績。
04、考卷的陰差陽錯
那次初考加複考的整個過程,幸運之神一直沒有離開薛誌強,整個考試從頭至尾極其順利。他非但沒有緊張的感覺,而且一直是一種愉快的享受。薛誌強在外語學校學的是英語,報名加試外語報的也是英語,初考和複考一樣,有資格加試外語,都要首先通過文科考試。初考對薛誌強而言可以說非常簡單,因為實在太簡單,他事後都記不得考了什麽。唯一記憶猶新的是語文解釋詞義出現了“瞻仰”二字。而且他的外語加試,初考和複考都是兩個監考一個考生,並且初考還弄錯了考卷。監考發現給的是中專考卷,而薛誌強要考的是大學!
卷題自然簡單,提問無非是:“你叫什麽名字?你父親做什麽的?”之類。薛誌強花了十五分鍾寫完答卷,監考如實記錄下一切。
抑或考錯了就過去了,監考沒多想一層,就此了事,沒想到馬上打電話去縣文教局報告情況,都很難說薛誌強這次考錯了題,成績會怎麽算!兩個監考,一人看著他,另一個十五分鍾後打完電話回到考場傳達縣文教局的決定,讓薛誌強馬上趕去縣裏補考。因為此刻全省的初考統一時間已結束,就是說考題已經公開。但因為開考到現在薛誌強沒有離開過考場,沒接觸外人,文教局吩咐兩位監考看好他,立刻一起坐長途汽車趕去縣裏,形同“犯人押送”。
兩小時的長途車路,到了縣委徑直進文教局。局領導,一個男的,瘦瘦的,五十上下,迎接了他們。兩監考把薛誌強交給了縣裏,打了聲招呼轉身去趕車回鎮裏了。那領導從文件櫃拿出一卷尚未拆封的考卷,當時日光已偏西,辦公室不那麽明亮。薛誌強管不了這些,一頭紮進考卷,耳朵聽到領導吩咐考時為兩小時。他花了五分鍾把考題先通讀一遍,覺得勝券在握,不到一小時答完,剩下的時間便是檢查。來回幾遍看不出太多問題,提前半小時交了卷,還發現了考題有兩個拚寫錯誤,一個是“加拿大”,可見當時考卷出得多麽匆忙。
考完試天已黑了。局領導當著薛誌強的麵把考卷封好,鎖進文件櫃,然後給他開了一個介紹信,讓他當晚就住縣委招待所,還管一頓晚飯和第二天早餐,並吩咐他,明早吃完早餐馬上來辦公室,因省招生辦有一輛小吉普要去他鎮上,他可以搭車。當薛誌強在鎮上下車時,有人認出了他,後來以訛傳訛,稱他是重點考生,用小汽車接去縣裏特考。結果薛誌強考進重點大學,謠傳成了事實。
然而,那天夜宿縣委招待所,又是薛誌強後來人生十字路口至關緊要的一步。
薛誌強拿了介紹信去招待所,房間裏已住上兩位成年人,四十出頭,正爭得麵紅耳赤,他足足站了五分鍾才理他。薛誌強把書包放在三人房間靠門口的那張床上,坐下來細聽他們的爭論,才明白他們的話題是有關相對真理還是絕對真理。其中一位繼續高聲據理辯爭:“黑格爾說過,人一輩子不可能兩次踏進相同的河水,因為水不再是第一次的水,時間也不會是同一時間,所以真理不會絕對,萬物都在起變化;今天的真理或許到了明天會變成了謬誤。” 他還說,伽利略的名言:“昨天還是清水一杯,今天水裏已爬滿了小蟲,因為人類發明了顯微鏡。”
後來薛誌強得知,兩位均是大學老師,一位是寧州大學的哲學老師,另一位是柳江工學院的哲學老師,都是這次省招生辦下到他們縣裏來蹲點的。其中那位吳老師第二天跟薛誌強一同吉普車去了鎮裏。路上,他們兩個多小時的交談,吳老師對薛誌強有了很多了解,還把寧州住家的地址給了他。那年高考完畢回家過年,薛誌強還專程拜訪了吳老師。
05、幸運之神的寵兒
薛誌強的初試毫無疑問地通過。到了省裏複考,他們縣裏其中的一片,差不多七、八個公社合起來在他們鎮裏設考場。輪到英語加試,他又是唯一的考生。省裏派來的監考老師,估計是哪個大學的,人特別友好耐心,說話輕聲,生怕考生緊張,其實就是怕薛誌強緊張,非常愛惜年輕一代,這樣的良師益友讓薛誌強至今一直感激在心。開考前,那監考把什麽都交代得清清楚楚,還強調,有疑問隨時可以提。他指著黑板上的大掛鍾說:“考時為兩小時,也就是這根短針繞兩圈,等一下從兩點開考,時針到了四的時候,考試就要結束了。” 薛誌強並不覺得這種連小學生都明白的解釋是多餘的,而是感到心裏暖暖的,就像一位熟悉他的老師守在他身邊,從精神上在支持著他。
薛誌強注視著時鍾,期待著監考老師宣布開卷。在將近兩點差一分時,他已宣布開考。能贏得這一分鍾對一個考生而言又是何等的正能量!這是一種多大的鼓勵啊!
薛誌強打開考卷,按慣例先通讀一遍,發現這回除了必答題,還有附加題,是用英文寫作文,滿分加十分,命題是: When I sing the song:"The East Is Red"。他把時間一分為二,一小時做卷內題,一小時做附加題。做完正題就不停地寫啊寫啊!文章開頭他用了:每當我唱起《東方紅》的時候,“I can´t help thinking of our great leader Chairman Mao”的字樣,幾十年後仍曆曆在目,恍若昨天。他把插隊幾年跟同學用英語通信的全部功夫都用上了,一刻不停地寫,根本沒有再回頭檢查的時間了,馬不停蹄地整整寫了六十二分鍾,因為監考看他寫得停不下來,不忍心打斷他,兩次猶疑,超時了兩分鍾。
薛誌強也注意到了時間,於是主動收筆,把滿滿四大張的草稿交了上去。後來錄取通知書下來,他去向吳老師道別,私下從吳老師那裏得知,他附加題滿分,卷內成績97,總分107,成了省裏外語第一!
其實在薛誌強的作文寫到一半時,縣廣播站的記者已在考場外佇候采訪了,他們期間讓一個縣中學的英語老師進來瞄了一眼,想知道薛誌強在寫些什麽。那英語老師說不太看得明白,好像是敘述家史的話題。這位英語老師薛誌強認識,他不能完全看懂也是情有可原,因為他跟愛人是上海外語學院 68屆西班牙語係的畢業生。為了愛情,堅持要求兩人分配在一起,結果分到了鎮中學。四年西班牙語學非所用,老大不小地重起爐灶開始學英語,現學現賣,活得很累!
那年高考在考史地時,薛誌強撿了個大便宜,原因是在地理考卷中出了一道空白地圖,需要寫出地圖上的城市、河流以及四周連接的地標。因為薛誌強是學英語出身,加之七十年代熟讀《英語900句》,對美國地圖可謂了如指掌,尤其是美國與加拿大之間那條人為筆直的國界線是世界獨一無二的,一眼就能確認是美國版圖。幾大城市和主要河流,下方的國家與海灣、兩邊的大洋,薛誌強均悉數知曉,就是用中、英兩種文字標明,對他來說也是易如反掌。
還有,這回高考不光是考地理碰上了薛誌強的強項占了便宜,他同時絲毫沒有複習的數學也是歪打正著。因為恢複高考的通知是來得那麽唐突,所有考生都來不及全麵複習準備,所以一開始薛誌強就當機立斷,考前不複習數學了,他要把時間和精力首先放在幾門文科上,尤其是突擊加強英語。他想過,他考的專業是外語,其他科類他得過且過,求個及格就行,但是外語他一定要出類拔萃,萬裏挑一。
三年高中,薛誌強基本上沒怎麽好好學數學,這並不意味他不喜歡數學。讀初中時他最好、也是最喜歡的課就是數學課,經常自學到半夜,直到紅太陽廣場夜裏最後一次敲響《東方紅》為止。 那次上高中他去報到是一個下午,他來到學校門口,看到寫著“寧州外國語學校”七個大字的校牌,他頓時肅然起敬,默默佇立,心裏暗暗發誓:“我會對得起你這塊校牌的!”
06、癡迷英語無以複加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薛誌強下定決心,全力以赴學英語,其他所有的課則作為附帶,包括語文。這種偏頗現在想來是何等的無知和荒唐,一個連祖國語言都掌握不好的人,何以學好一門外語?! 然而那就是一個荒唐的年代,“讀書無用”盛行,又有誰能給他指點迷津?! 無論是語文課還是數學課,課上薛誌強一概低頭背英語單詞。語文課考《桃花源記》,他連一遍預習的時間都舍不得,直接參考,結果剛好考了 60分。語文老師事後說他:“我就不信你學得好外語而學不好中文! 我隻能給你一個‘剛剛及格’”。 薛誌強答:“考前我一遍預習都沒有。考了 60分我心滿意足了。”
數學課也是一樣。除了必交的作業外,平時薛誌強從來不碰數學書,上課也不聽講,到了考試前突擊三個晚上。因為初中基礎好,幾乎是自學把整個學期的課程全部弄懂,考試時除了 Cos.30°是正負 1 弄顛倒了,其他全對,考分班裏第一。數學老師因為他平時不愛學數學不很喜歡他,但考試總結課上不得不提到他考第一,但數學老師把薛誌強的考試好成績強調說成了認真複習的重要性,隻字不提他平常對數學不聞不問。下了課老師找他談話,說他大考雖考了 99分,但年終成績也隻能給他 4分。薛誌強說:“除了英語,其他課 3分足矣!”把老師氣得不輕。
然而對英語,薛誌強可謂是廢寢忘食!隻要父母沒下班,就是再晚再餓他從不做飯。冬天,早上五點就起來早讀英語。七十年代住的平房,冬天室內室外一樣冷,南方又沒有暖氣,早讀時腳凍麻了就不停地拍地。那時的住房裏外間和鄰居都隻隔了一層板壁,怕吵了人家,就去路燈底下讀,還為家裏省電。手凍麻了沒有一雙手套,身上除了棉襖沒有一件大衣。自己家裏買不起半導體,趁著同學聚會去省委幹部子弟的同學家打撲克,從頭到尾守著他的留聲機,聽了一個下午的林格風英語。無論家境再差,堅持孜孜不已,始終苦學不輟。
在高中時,因為班主任是英語老師,她的大學同學正好是薛誌強初中的英語老師兼班主任,一經推薦,薛誌強又當了高中外語課代表。這樣,無論是虛榮心也好,是自尊心也罷,薛誌強覺得自己的英語水平要高出班裏其他同學就理所應當的了。遇上老師的孩子生病去醫院她無法來校,薛誌強給同學們聽寫和布置作業就習以為常。那時,每到放寒暑假之前,學校已把新學期的英語書發給了學生。薛誌強利用假期,把書裏十五課全部自學完畢,課課倒背如流,到了開學,上課成了他的複習,他的主要精力已轉到課外閱讀上了。
這次考數學出了兩道偏題,但其他考題又是異常簡單,所以簡單題大家基本完成,而兩道偏題是微積分,那時是大學課程,所以誰也沒做出來。像薛誌強這樣數學沒好好複習的,隻憑高中時還記得的基本功,於是跟大家一樣,隻做了簡單題,成績也跟大家相去不遠。整個縣隻有薛誌強公社的一個女生做了,而且還做對了,她後來考上了重點大學——浙江大學。薛誌強進了大學讀完三個學期後,時值那年放暑假,他深知“雙搶”時生產隊勞力緊張,他回隊裏幫忙,才聽說了那女生的爸爸是設計富麗江水庫的工程師。每逢暑假,女孩子去父親工作地,她爸就教她學數學,就這樣她把微積分也學了。
07、高考體檢是個坎
在縣委招待所認識的吳老師,回寧州過年薛誌強拜訪了他,這樣就提升了他們間的關係,從普通的熟人親近成了朋友。從高考情況的發展看,這次家訪成了薛誌強高考“生死攸關”的一個坎。
雖然大學尚未開始招生,但縣裏決定,複考成績及格的先進行體檢,這時薛誌強的外語口試通知也下來了,這說明了他的外語筆試已經及格。體檢和口試都設在縣城,離薛誌強生產隊有兩個半小時的長途車路。為照顧分散在全縣各地的考生不跑縣城兩趟,所以體檢和口試安排在前後兩天。考生住宿縣裏提供,鋪蓋自帶,安排在學校的教室,把課桌和椅子拉在一起當通鋪。能住上磚牆的教室已算優越條件了,不說農家的考生,就是薛誌強他們知青,碰上“雙搶”遇到離村偏遠的田地,為了節省時間不回家,反正淩晨四點就開始拔秧,往往帶上幹糧就在山溝的牛棚裏熬上五六個鍾頭。這回考生帶著棉被,往光桌上一鋪就是床了。
各路考生到了縣城集合完畢,分配好住處已近晚餐。薛誌強他們那一撥有八、九個知青,有人提議晚飯下餐館,“敲瓦片”,現在叫作 AA 製。而那些農民的後代,各自拿出幹糧就在教室裏吃起了晚飯。
第二天是體檢,在縣醫院進行。醫院除了急診,停業一天讓給了這些體檢生。能否通過體檢也是被錄取的一道關卡,而且還把關很嚴。不光是因為那年考生如雲,競爭力強,錄取比例少得空前絕後,更主要的是國家需要德、智、體全優的大學生。有些檢查項目無關緊要,譬如近視眼,但內髒器官有問題不行,包括血壓。薛誌強這輩子那還是第一回量血壓。
醫生給他反複量了幾次,讓他暫時到一邊等著,其他的考生量過血壓都去檢查下一個項目。薛誌強覺得納悶,又不敢問,第二次量完後,他聽醫生跟另一個輕聲嘀咕:“還是太高。” 醫生這時建議他出去透透冷空氣。薛誌強想到了高血壓,盡管那時他不懂這意味著什麽,但聽說過,反正不是件好事。他來到室外,時已入冬,他身上穿衣單薄,故意不套上棉大衣,以為氣溫冷一點會降血壓,還盡量大口地作深呼吸。其實這種竭盡全力的深呼吸運動,事後想來,或許還會增高血壓。
直到很後來讀完大學薛誌強才知道,他的血壓偏高是遺傳的,父親就是偏高。在外麵凍了那麽二十分鍾覺得這下肯定合格了,回屋一量果真正常了,薛誌強高興得手舞足蹈地去參加下一項體檢。得意了好一陣子,開心勁兒還沒過,一個身穿白大褂的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又叫回去量血壓。醫生說還得量一次,薛誌強問,剛才不是說正常了嗎?醫生答:“是怕你緊張,剛才故意說正常了,好讓你放鬆情緒。” 一量,還是超標。
她們找領導去了。找來的領導薛誌強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那位省招生辦的吳老師。吳老師對薛誌強視而不見,形同素不相識。薛誌強多麽想求求吳老師幫個忙,開恩讓他過去。他雖沒開口,但用極其巴望的眼神一直看著吳老師。見他接過醫生手裏的體檢記錄,耳語了幾下走開了。醫生轉過身來說,最後再量一次,希望這回好起來。量完後在薛誌強幾乎祈求的目光下,醫生喃喃自語:這回好點了,讓他可以離開了。薛誌強神情疑惑,心情萬分沉重,不明白算是通過了還是已被淘汰!
這份擔憂一直折磨著他,直到他的錄取通知書下來,上北京報到前,他去吳老師家告別時才知道,上壓標準不能超過 130,而他超出了 2、3,省招生辦覺得他是難得的外語人才,就跟體檢組心照不宣地通融了他。誰都不難想象,薛誌強是何等的幸運!真是一念之差,七七級北外德語係就沒有了他的名字!那他後來的人生又將會怎樣呢?!大家可以聯想,他的感激之情是何等的無以倫比!
接下去一天是口試。他們近二十個考生中,包括中專,薛誌強跟一位寧州李姓考生水平跟其他人明顯地拉開距離,那位李同學後來考上了寧州大學外語係英語專業。他們倆對這次口試尤其重視,口試之前他們就開始用英語對話了;他倆也特別緊張,因為覺得自己的筆試不差,認為錄取問題不大,就怕這次口試砸鍋。李同學比薛誌強更為小心謹慎,提前到了考場去查探考官是誰。薛誌強一到考場,那同學不知是興奮還是緊張,衝著薛誌強迎麵跑來高聲說:“考官是那個大光頭,我知道他,是寧州外校的老師,原來是寧州大學畢業的。”
薛誌強沒向李姓同學提起過自己畢業於寧州外校,他更不知道這個光頭老師就是薛誌強的班主任。薛誌強在他手裏當了高中最後兩年的英語課代表,他可是老師的得意門生啊! 不久前,薛誌強還基於老師在文革中的受難,把他當作原型寫成了小說。薛誌強一聽是他,心裏不禁暗暗大喜,想到首先考官是自己的班主任,哪怕就是不袒護他,也起碼不會刁難他,薛誌強會憑自己的實力考出好成績!再者是自己的老師,對自己畢竟知根知底,心中就有了底氣,一下子信心百倍。雖說離校四年了,但插隊時每次回寧州探親都會去看他,還主動跟老師用英語對話,對他的口語老師是了解的。
果然,薛誌強考得出色!聽吳老師事後說,除了“委員會”一詞的重音讀錯,其他全對,特別是最後用英語足足十分鍾的敘述給三個考官印象深刻,當之無愧的滿 5分。說到此,讀者可能會覺得薛誌強真是個幸運兒!的確是這樣,那麽多的巧合又遇到了那麽多好人,這或許就是命!
······
因為考試,薛誌強已經好幾天沒回“知青點”了,他今天終於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沒想到小英子來了。薛誌強在知青點住了那麽多年,小英子還是第一次來他的住處。年幼自己五歲的小英子,薛誌強剛落戶到大媽家時,她還是個小姑娘,還不諳人事。小英子上麵除了大姐、二姐,還有個比她大三歲的哥,這樣,薛誌強落了戶,大媽就像家裏多了個孩子,薛誌強成了排行老三。兩個姐姐都已不在家吃飯,每到開飯,就成了一家四口。偶爾有了肉菜,小英子想吃時總被哥哥攔住,不讓她夾肉。
每到房東大伯從外地回來,小英子得讓出鋪位給父親,睡哥的床,秋林去大姐家打地鋪,於是,小英子跟薛誌強就同睡在一間,形同兄妹,兩小無猜。每次來睡覺,小英子不覺莞爾,眼神明淨得恰如一泓清泉。
小英子本來就生得白淨,在村裏很搶眼,因為家境好,是個純粹的學生,不用下地幹農活。今天小英子的來訪完全出乎薛誌強意料。他今天發現,小英子不但依然那樣白嫩,好像也明顯地長了個子,身體變得豐韻。她進得屋來,叫一聲“哥哥”,就站在那裏憨憨地笑。薛誌強問她今天怎麽成了稀客,她說是媽媽讓的,大姐早就讓她過來好幾回了,她不敢。薛誌強明白了她想說什麽。想起大姐時有不吝的玩笑:“以後你就別再回寧州了,留在家裏給媽媽做兒子好了。” 薛誌強每次都是難為情地笑,調慨道:“從來的頭一天起,我就是這個家裏的兒子。”
小英子進得屋來,步態夋夋,坐在那裏也不喝水,神色怯怯地看著薛誌強,輕輕問:“村裏大家都在說哥哥你這次大學考得不錯,是真的嗎?考上了,你一定要走嗎?走了以後還回生產隊嗎?” “會的,我真考上了,一定會回來看你,看媽媽、哥哥、姐姐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薛誌強後來想,倘若文革晚結束五年,他或許真的對往下的人生會另有安排。命運的變數是何等的難說!
08、聖力姑娘
聖力姑娘長得像西子湖畔的柳,亭亭玉立。
在薛誌強下鄉的第二年,縣中學因為英語老師短缺曾讓他去擔任民辦教師。薛誌強因害怕將來被拖在農村上不了大學回不了城,本不願意,但為了幫助學校解決燃眉之急,隻好勉強答應幫了一個學期。
考完大學在錄取通知書下來前有一段沉寂的時間。不久整個公社已傳得沸沸揚揚,都說據內部消息薛誌強已經考上,隻是錄取哪個大學尚未決定。薛誌強去公社黨委管文教的副書記那裏探過口氣,問他自己這回能考上嗎?由於平日裏薛誌強時不時地參與公社工作,跟黨委很熟,姚書記對他也不守口如瓶。他一句:“連你都考不上,還有誰能考上?”給薛誌強實實地吃了定心丸。
這回縣中學的英語老師因流產不能教課急需代課老師,校長又想到了薛誌強。打下包票,入學通知書一下來他就可以走人。這樣,薛誌強第二次來到了縣中學。
薛誌強一邊教著課,一邊盼望著入學通知書的到來。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他在辦公室裏踱來踱去,宛如閑庭信步。冬天雖然尚未過去,但今天的太陽特別明亮,恍若開了春。勝似孟春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著他。他身上暖洋洋的,這種溫暖他感到尤其親切;不僅身體,甚至整個心裏都是溫暖的。他有一種預感,這回自己肯定是考上大學了,看來三年的知青生活快要結束。昨天盧校長找他談話,說,“我們的池塘小,養不下你;我們的山坳窄,留不住你,你是要遠走高飛的。你走了以後我們就沒有英語老師了。我們新找了一個,是個姑娘,這回也參加了高考,是你老家的。你就幫我們測試一下,聽聽她的英語怎麽樣,能不能教課。”
薛誌強一邊憧憬著自己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一邊期待著新老師,心想,榜上無名可多讓人傷心啊!
窗外低矮的水泥露台上,踩著碎步走來一個城裏姑娘,躊躇的步履顯現出幾分怯意,姑娘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在農村待久了的薛誌強,看慣了鄉下人黝黑的皮膚,城裏姑娘白皙的膚色在他看來顯得格外刺眼。姑娘頭發高高盤起,結成一個鬏。一張鵝蛋臉,膚如凝脂,在烏黑的雲鬢下透著紅暈——一件上帝的傑作!薛誌強思忖,這種細皮嫩肉,這種黛玉美色,怎能承受得住農活的酷暑三伏、嚴冬三九的摧殘。命運真是何等的殘酷!
測試雖然尚未開始,但在薛誌強心裏業已結束,已有定局。今天的麵試無論如何,他暗下決心,一定在盧校長麵前替她美言。一個城裏英語高考生,水平無論如何教教縣中學怎麽也該綽綽有餘。若這次姑娘當不了老師,她不就又得回生產隊幹農活?自己經曆了農村的全部磨難,薛誌強又怎能忍心把這麽一個楚楚弱女活生生地推去受皮肉之苦,任憑大自然的肆虐?!
薛誌強會努力讓她留下!
十分鍾的英語測試很快結束,繼而的談話是班況介紹和學生成績交代。薛誌強自信今天生殺大權在握,隻要他點頭,麵試也就算通過了,盧校長還不是聽他的!縣裏方圓上百裏會英語的還不是不甚了了,況且自己還是科班。再者有了新老師,薛誌強也感到走得心安理得。
短短的交談中薛誌強得知,姑娘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就是因為這次七七級的高考不幸落第,知青下鄉的厄運在劫難逃。不幸中的大幸是,她有個遠房叔伯就是薛誌強所在公社的黨委副書記,可以不按廠社掛鉤政策,開後門破例來分流公社插隊,事先也曾提過做民辦英語老師。
姑娘告訴薛誌強,她之所以叫聖力,因出生時父母希望她像男孩子一樣強壯。她說自己已來三個月了,參加過生產隊勞動,落戶就在叔伯家。叔伯家離校不遠,出大門往右拐,有那麽兩裏地,村頭第一棵大樟樹下是叔伯的房子,對著路口那扇小門後麵就是她的房間。
盧校長的出現打斷了他們的交談。錄用任教的事就這麽順理成章!
“那你就先帶她幾天,讓她聽聽你的課,”盧校長這麽交代薛誌強。
薛誌強認真帶領姑娘,耐心細致地把教學程序一一傳授予她。差不多過去了兩個星期,一天上午第二節課下課,薛誌強回辦公室,見別無他人,輕輕來到聖力姑娘的辦公桌邊悄悄對她說:“看來我在校呆不久了,早上公社通訊員來校讓我去公社拿入學通知書。”
說話間,薛誌強頓感措手無助,心裏陡生一種莫名的惆悵,自己不勝翹企的入學通知書今天終於真的下來了,他怎麽沒有絲毫的興奮與激動?!像是這一好消息是來得多麽不合時宜,不覺些微悲從中來,一片陌生的鬱悶壓在心頭。
聖力姑娘站起身來,雙眼盯著薛誌強的雙眼,許久的遲疑後輕聲道:“你命好!你這一走我會很冷清的!”
“別難過,別泄氣!明年再考!”薛誌強安慰她,“今晚我不打算回房東大媽家了,我住校,吃了晚飯我去看你。”
"真的!?" 姑娘凝視著對方,臉上掠過淡淡的一絲憂傷的笑意。薛誌強同情她,想幫助她,她淒楚的表情讓他難過!
畢竟依然是陰曆一月的嚴冬,慘淡的夕陽被釘在西山的巔峰,遲遲落不下去,寒峭而凜冽;斜暉酷似褪了色的橙黃,淒涼地懸掛在禿瘠稀疏的枝頭。高嶺上的寒氣徐徐逼進了蕭颯的山城,沒有種上冬小麥的休閑地,割去晚稻的根茬依然留在田裏,清晰可見,在等待轉眼就到的早春二月,翻耕播種油菜,此時看去黧色寂寥。
薛誌強沿田間小道西行。四季常青的香樟樹飽經了嚴寒的酷虐,綠色變得灰暗。樹下的農舍漸次分明,雖是冬天,小屋卻敞著大門。
她在等他。
房間不大,十來個平方米,進門右邊是一張單人木床,床前一個小方桌,左邊屋角放了一個衣櫃。聖力姑娘手提一隻已燒熱了的火桶,迎候在那裏。她換了新裝,深紅底色上乳白的小花給約會增添了氣氛。
薛誌強迎上前去,在姑娘跟前站住,片刻的拘謹,火桶裏散發出的溫暖灼熱著他們的臉。這種火桶是農家取暖過冬的座凳,形如錐體,肚間一麵開口,中間放置一個鐵鍋,加入火炭,上麵覆蓋一層爐灰壓住火勢,既避免太燙,又能省著用,這在農民家裏是人手一個,時逢天寒地凍要靠它來過冬。客人來了讓坐火桶是上賓的禮遇。
薛誌強稱自己身體好不怕冷,堅持不肯,非要讓給聖力姑娘,怕她體弱沒有火桶受不了。姑娘卻說:“我可以坐床上,我還可以把棉被包在身上。”
兩人靜靜入坐,話題不知該從何開始。床前的小木桌上空空的,連個水杯都沒有。兩人須臾對峙而視,屋裏寂靜得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呼吸。
“你命好!”還是姑娘先開了口,她重複著白天說過的那句最令她羨慕的話:“你終於熬出了頭,而這種苦日子我才開始。你能跳出這山溝,來日前程遠大,而我在這裏不知什麽時候才是個頭!你考上了大學,學校裏都在議論你,都在稱羨你,你多讓人眼熱!我怎麽就這麽倒黴!臨場發揮那麽不理想,不然我也跟你一樣考進大學就不用來農村了!”
說著,姑娘的神態悲戚起來,眼圈也微微泛紅。無疑,薛誌強的錄取通知對她是何等沉重的打擊!他倆眼下的處境,反差實在也太大了呀!
薛誌強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她,無奈中還是說過的那幾句話:“不要難過,不要泄氣,明年再考!我走後你要堅持自學,到了北京我會給你寄學習材料的。” 薛誌強覺得自己大她三歲,儼然像個做哥的。姑娘把嘴一抿,微微一笑,輕輕地搖頭,“不用,去吧,專心讀書。那麽好的機會,那麽好的大學,好好珍惜!”俄頃間又陷入了沉思。
他們沒有固定的話題,沒有時間的佐證,屋外是萬籟俱寂的黑色,已把整個天體吞噬,唯有兩顆純潔無邪、坦誠真摯的年輕心靈在彼此瑟瑟觸碰、愛撫、相依。時間的長河已經截流,萬物的感知已經消亡,他們忘記了世界的存在,青春歲月鑄成了永恒!
他倆漫無邊際地交談,矜持沉鬱且浮想連連,時間不知已過去了多久。那是一個農村沒有鍾表的年代,社員們早晨出工聽著生產大隊的廣播喇叭,晚上收工看著西下的落日。而此時此刻的他們,兩顆縱橫放達的心,飄浮在綿邈無垠的暢想中,將永遠無休止地延續,直到天荒地老。他們的身子已經變得僵硬,寒冷的侵襲讓他們失去了平常對失去知覺的知覺,火桶裏的炭火早就燃盡,薛誌強隱約感到對麵的姑娘在瑟縮發冷。瞬間的清醒讓他突然想起她明天還有課。
“我該走了,一定很晚了,你明天還得早起。” 薛誌強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姑娘。
他們來到門口,小屋的燈光像一瓢清水潑在地上,四周隻有漆黑的岑寂。寒冷中他們大口噴吐著白霧,相對佇立,誰也沒說話。
一陣凜凜寒風,砭人肌骨,將他們喚醒。
“我走了!”———姑娘沒吭聲。
“你真的不要我寄學習材料?”薛誌強追問。
姑娘略略神不守舍,讓人難以覺察地輕輕一搖頭。
“那我到了北京就給你寫信!”
姑娘把嘴角一抿,微微含笑,靦腆地又搖搖頭。既而是片刻的沉默。
“我們忘掉這個夜晚吧,我們忘掉彼此,”姑娘道,又是無言的寂靜。
“那我走了!”
姑娘抿著嘴,微笑著點點頭。
“我們就此告別了?”薛誌強問。
姑娘依然微笑,再次點了點頭。
“那我們握一下手吧?”薛誌強提議。
姑娘沒有鬆開一直捏在一起的雙手,輕輕地再次搖了搖頭:"讓我們忘掉這個夜晚吧! 就算什麽也沒有發生!"
薛誌強感到一陣茫然、一陣失落,他似乎覺得有點不近人情,他無法清理自己的思緒。
“那我走了!”頓間,他說完轉身離去。
走!往前走!不回頭!堅定地往前走!有什麽可稀奇的!連手都不讓碰一下!走!堅定地走下去!決不回頭看她一眼!
四周漆黑黑的,天沒有月亮,天沒有星星,世界與黑暗畫上了等號!薛誌強憑幾年農村練就的夜行本事,靠著天光微弱的反映依稀辨認出蜿蜒伸展的田埂,以不至於踩進田裏。他邊走邊告誡自己:堅持住,決不回頭!
薛誌強一直往前走著,他一次又一次地按捺住一次又一次從心底竄躍起的欲望。約莫走出一裏地,對她的牽掛越來越強烈,讓他不能自已。薛誌強終於身不由己地站住腳回過頭去。遠遠望去,他隻能看到大樟樹黑糊糊的影子,樹下的房屋已跟夜色連成了一片,惟獨門口的亮光還能辨認。“這麽冷的天,門還敞著,難道她還沒回屋?”想象中薛誌強遽然看見姑娘依然站立在門口,上身仍然倚靠在門框上,雙手緊捏在一起,臉微微右側,凝眸出神。——一種異樣的感覺攫住他,他感到心跳加速,怵惕不安。
走!隻有往前走!走向未來!
09、金榜題名
那天,錄取通知張榜的情景讓薛誌強實在是沒齒難忘!
雖然還是冬天,但已經到了二月,大地開始回春。考完了大學,人一下子徹底鬆懈了下來,自從懂事以來,那是一生中薛誌強難得的一段不看書、不學習的時光。該學的已學了,該考的也考了,剩下的隻有聽天由命等通知了。那些天,白天上完課,晚上的他,便百無聊賴地去縣鎮閑逛。
說是縣鎮,因為分流鎮在 1950年代末還是一個獨立縣,它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建縣史,後來歸入桐君縣成了縣級鎮,是個經濟發達、人丁興旺之地。每到紅日西沉、晚飯前後,鎮上的那條主街熱鬧非凡。每到晚上,無所事事的居民們便會來這裏走走。分流鎮今日已成為世界獨一無二的製筆之鄉,承接著全世界 90%以上的製筆任務,浙江義烏小商品市場鋪天蓋地的出口製筆產品全是來自分流鄉。
在薛誌強離開農村三十年後,一次德國電視台為了追蹤拍攝他的生平記錄電影 《人生路漫漫》,他再次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插隊山村,發現村裏現在的各家各戶幾乎都是一個微型製筆廠。家庭主婦一邊燒著飯,一遍開著壓膜機生產筆套。
一天傍晚,街上一下子轟動了起來,不少人奔走相告,大聲嚷著: 張榜了!張榜了!
薛誌強朝人群熱鬧處走去,鎮中心熱鬧之地是一家餐樓,門口擠滿了人。餐樓大門左側是一塊寬大的黑板,平時鎮政府有重要的安民告示都張貼在此。這時,黑板前已人頭攢動,被圍得水泄不通。薛誌強視力不好,平常戴眼鏡又怕難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擠到前麵,看見了榜上公布的這次考上重點大學的名單。這是他所在的、加上毗鄰五個公社已被錄取並首先張榜的三名考生,第一個就是他的名字,跟其他兩名用金色顏料寫在大紅色光榮榜上。文革期間,薛誌強偷偷讀舊書,曾幾十次讀到過“金榜題名”的說法,今天這一回他有生以來真的親眼目睹了。
薛誌強從公社領取了入學通知書,之前他早有打算,一旦真的考上大學,一定給家裏發個加急電報,因為他知道,加急電報是用大型摩托車送去的。如雷轟鳴的馬達聲會喚醒整條街裏左鄰右舍的注意,街坊一定會蜂擁而來,要看個究竟是何事送來了加急電報。他要把這一好消息向全世界宣告,為父母爭光,這是光宗耀祖的喜訊!
薛誌強來到了方圓十來個公社獨一無二的鎮郵電局,袖珍郵電局長聽說這次入考的“大秀才”來發電報,立即從後麵辦公室趕來前台,問他考去了哪兒。薛誌強說北京。他馬上說北京大學不錯。薛誌強說不是北京大學,是北京外國語學院。那時鄉下不少人以為在北京的大學就叫北京大學。那位局長問他考上了什麽專業,薛誌強說德語;他問薛誌強原來學過什麽,薛誌強說英語;局長說,那就不用學了,德語、英語一模一樣。進了大學,薛誌強發現,哪有這回事兒!
從郵局出來,薛誌強碰上了他們公社的團委書記,因為分流公社黨委就設在分流鎮上。她是畢業工農兵大學生,那時公社團委擴大會議薛誌強時有參加,因工作之故自然很熟。一見麵,她很興奮地衝薛誌強喊:“小薛,聽說你考上了,這是我們公社的驕傲!姚書記說公社要給你舉行歡送大會!是哪個大學?”薛誌強答:“是北京外國語學院。” 她問:是“一外”,還是“二外”? 薛誌強一無所知,拿出信封給她看。她說如果沒有注明二外那就是一外了。進了大學薛誌強得知,北京果真有兩個外語學院,二外歸屬北京市委,他們“北外”和北京外交學院直屬外交部。
然而到了北京,在學德語之前,薛誌強這樣的南方學生首先要學的是普通話,因整個學生時代,除了高中語文老師用的是不標準的寧州普通話外,其他老師上課無一不用寧州方言,而更多的老師連寧州話都不會,直接用縣城的鄉下話講課。薛誌強他們這一代人能聽懂普通話,首先得感謝聽了十年的八個革命樣板戲和《地道戰》、《地雷戰》、《鉄道遊擊隊》等革命傳統電影。
10、三生有幸進“北外”
1977年的國情,雖然是新生入學和將來畢業分配一切根據國家需要,人人服從組織安排。然而那年報名參加高考時,國家還是讓考生填寫了一張誌願表。除了三門可自選的專業,報考的大學有四個選項。薛誌強選擇了英語。對學校的挑選,根據當時打聽得悉: 1977級北外在浙江招的是德語生,上外隻招法語生,隻有寧州大學招英語生。薛誌強的第一誌願就填了寧州大學外語係英語專業。他沒有第二誌願,在欄目裏寫了: “繼續安心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他這麽說,並不是什麽高尚的言行,而是一種無奈,因為他確實不知道該做什麽樣的第二選擇。幾年身處偏遠山村,近乎與世隔絕,寫封信回家,雖隻相隔兩百裏,郵差會走上十天。對外界,他已是孤陋寡聞。再加上幾年的曆練,棱角已被磨光。薛誌強除了希望繼續學英語,剩下的隻好聽天由命、隨遇而安。他考大學的心理底線是:萬一沒得學英語,其他學什麽都行。當時就是不甘心“紮根農村一輩子”,隻要有書讀,讀什麽無所謂,就是讓他去農大,他也會欣然接受,他不是幾年來一直在跟土地打交道?哪怕就是讓他學畜牧專業,他也去,他又不是沒在生產隊幫忙養過豬?將來就做個養豬專家吧!隻要這輩子讀過了大學,他就心滿意足、如願以償了。
1977年那一級,凡是重點大學都要提前政審。薛誌強的政審在鎮上已傳得滿城風雨,而他卻閉目塞聽,一無所知,這都是後來才聽說的。幾年來,公社、大隊有什麽會議一般都有他的份,這回或許因為政審針對他,就瞞著了他。省招辦、縣招辦、公社黨委一起來薛誌強的大隊。村裏的黨支書、管知青的、生產大隊長、小隊長、知青帶隊幹部、大隊婦女隊長、貧下中農代表、知識青年代表、還有薛誌強的房東等,連大媽都瞞著他,十幾號人開了一個評議會,隊裏會計還出示了薛誌強幾年的出勤工分冊,聽說說的都是好話。後來薛誌強聽吳老師私下說,評議結果三句話: “政治上努力要求上進; 虛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不怕苦、不怕累,積極參加生產隊勞動。”
薛誌強的帶隊幹部楊伯伯,評議會後感慨地對他說:“我知道你表現不錯,但沒想到你在生產隊參與了那麽多社會活動。” 楊伯伯是轉業軍人,是個思想紅極、能替國家解難分憂的老共產黨員。1960年代為了響應政府精簡幹部的號召,主動“退出”浙江省公安廳,提出回北京通縣農村老家務農,帶上了新婚不久的浙江蕭山農村姑娘楊媽媽。薛誌強曾用文字描述過這段真實的故事。後來落實政策,楊伯伯回到寧州,被安排在一家工廠當工人,但楊媽媽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一直留在北方農村。薛誌強考上“北外”後,一個星期天乘坐遠郊長途汽車專程去通縣看望楊媽媽和兩個孩子。
雖然當時學生生活簞食瓢飲,日子過得非常清貧,但因幾年農村的插隊經濟上曾獨立過,薛誌強跟其他同學一樣已不再習慣向家裏要錢,堅決拒絕父母、家人的一切經濟資助。學生助學金 20元,其中 18元已由財務科劃賬上交供給製的夥食費,剩下兩元零花錢是每月的全部開銷。平時舍不得坐車進城,更甭說零食了。薛誌強忍痛買了車票和點心去探望楊媽媽,插隊幾年楊伯伯對他的好他一直銘刻於心。人是應該感恩的,要知恩圖報。
楊媽媽一家生活實在太苦,兩個半大不小的男孩見到點心不顧一切地搶,想象得出,這種最便宜的食品他們又是多麽稀罕,又正是“孩子上腰,吃飯求饒”的年紀。一間不到十平方米的簡易土房,周圍是一片冬天北方農村的灰色,屋裏連個爐灶也沒有,唯一用來吃飯的就是炕頭小桌。炕前有一煤爐,埋在地下,挪開鐵板,下麵燒著蜂窩煤,熱氣正好暖炕,就地架個鍋,楊媽媽就這樣炒菜。薛誌強是不速之客,家裏最好的招待就是土豆加白菜。楊媽媽要出門買肉,薛誌強死活攔住,否則馬上要走,楊媽媽才算放棄。主食是現成做好、凍在屋外的窩窩頭,兌點白麵蒸一蒸,已是家裏招待嘉賓的上等食品。不難想見,平日裏連這點麵粉都舍不得。雖是土豆絲,但楊媽媽炒得非常精致。
到了返程時,楊媽媽送得很遠,真是十裏長亭,一程又一程。物質雖匱乏,但人情濃厚!不久楊伯伯來信,感激洋溢,說家訪是看得起他,稱薛誌強不忘貧賤交。後來楊伯伯回北京探親,不辭路遙,帶兒子騎車去北外,還給薛誌強買了十元錢的毛毯,這是他半個月的夥食費啊!楊伯伯自己一輩子從未有過這等奢侈。他叮囑薛誌強:“不是我在給你墊底,我是真心喜歡你的好學。” 當知青帶隊幹部也是楊伯伯自告奮勇主動提出來的。
直到後來薛誌強報考研究生時,楊伯伯才解決了兩地分居,楊媽媽帶孩子回到寧州。沒有住處,一家人擠在倉庫裏;到了下一次去看望他們時,一家人擠在城隍山腳下的小平房裏。直到很後來薛誌強去了德國後回國探親,楊伯伯一家才搬進了江邊高樓。
北外七七級在浙江省隻招三名德語生,整個浙江省隻有一人報考德語,成績不理想。北外招生辦於是決定從英語考生中挑選,海波地區挑選了兩個,一名男生、一名女生;寧州市及寧州地區七個縣挑了一個,薛誌強是三生有幸,讓他感恩不盡!
去薛誌強省裏招生的老師是他後來的班主任和德語啟蒙老師的愛人、東歐語係的李老師。李老師從來和藹、謙遜,薛誌強進校那年德語還隻是一個專業,被編在東歐語係。入學後第一學期,薛誌強組織班裏同學去西院上家看望班主任繆老師,也順帶看望了李老師,並對他把自己招進了北外表示感謝。李老師微笑著說:“有什麽好感謝我的,那是你自己考得好!”
薛誌強被錄取北外德語專業,事先未曾有人征求過他的意見,他在紀錄片電影裏也談到。按當時的情況也根本來不及,開學日期是那麽緊迫,接到通知到趕去北京報到就那麽幾天。辦手續、轉戶口,一個禮拜兩次搬家!
接到了入學通知書後,薛誌強回到生產隊,當晚用整個的時間,跟全大隊的幹部及熟知、要好的社員道別。薛誌強沒有忘記專誠來向雅芳告別。
雅芳是大隊團支部裏的文體委員,也是高中畢業,但是回鄉知青,家境在村裏算是佼佼者,父親是大隊的出納,是個有文化的人。在農村文盲遍地的年代,凡是腦力勞動者都倍受人尊重。她因家境好,母親不參加生產隊勞動,在家養得白嫩,像個貴婦人。雅芳的哥哥山虎在寧州當過兵,後來複原回鄉,跟薛誌強親如兄弟。從插隊一開始,薛誌強跟雅芳就同在大隊團支部。有一次開會,薛誌強碰巧跟雅芳都來得最早。
“你們知青是不想一輩子留在農村的!”雅芳這麽說,“你們是要離開這裏的!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是很喜歡外語的。”
薛誌強答:“我對這個山村是有感情的,我喜歡這裏的人,但我很想上大學。人的命運往往無法左右自己。” 後來進了大學,薛誌強回首往事不無感慨:他到了年紀也要娶妻生子,誰都不能超凡脫俗!
這天晚上,雅芳看到薛誌強來了,非常興奮,顧不得在場的其他人怎麽想,一把將薛誌強拉進自己的閨房,把門反插上。
“我真希望你沒考上,舍不得你走!”當時,雅芳已被派去公社中學教英語。
“我到了北京給你寄英語材料,”薛誌強安慰道。
曾經有一回薛誌強去公社開會,借了一輛自行車,雅芳說,她有事也要去鎮上,想搭車。雅芳坐在車後,路上,她將身子緊緊地貼著薛誌強的後背,一路不舍得鬆開。
後來薛誌強放暑假回生產隊,雅芳來大媽家看他,她已結婚,丈夫是同校的老師。
薛誌強上北京的那天,舉家傾巢相送,左鄰右舍都出來了,童子巷裏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擁擠,大家爭相一睹風采,要看看這個寒窗十年的上京狀元長著一個什麽樣的腦袋。七十年代初期,最早開始“西湖英語角”、外語自學小組裏含辛茹苦、勤學不輟、發奮刻苦的學友,他是插隊內蒙古的返城知青,又是薛誌強外語學校的學長、摯友、街坊,他倆從學長家緩步至薛誌強家的五十米之遙,圍觀人群投來了何等驚異、羨慕的目光。十年文革堅持自學,要有多大的毅力和勇氣啊!
到了火車站,擁擠不堪,薛誌強問戴紅袖章的執勤,打聽赴京的火車票。執勤馬上問:“是去上大學嗎?” 薛誌強答: 是! 執勤立刻衝著排隊的人群高喊:“都走開! 都走開!讓大學生先買票!”薛誌強頓感父母臉上的自豪。
其實,除了時間緊迫,興許薛誌強的“第二誌願”使得招生老師認為沒有再問的必要。設想一下,一個上不了大學可以繼續安心農村的知青,給他一次去北京的學習機會他能說不嗎?更何況是中國首屈一指的外語高等學府!至於換專業,雖然不像袖珍郵政局長所說:“德語、英語一模一樣,”但曾學過英語還是大有裨益的呀!就如德語 schauen und sehen 兩詞間詞義的差異,薛誌強們學來就明白,因為他們已經懂得了 look and see 的區別,再學德語就輕鬆了一大截。
至於北外怎麽挑中了他,就偶然性而言,薛誌強每每自我調侃:有可能李老師手撩過去抽錯了檔案,碰巧拿到了他的。就必然性,除了考分,或是那個“繼續安心農村”的第二誌願感動了招生老師。那個政治掛帥的年代,雖然國家已經跨出了文革的門檻,但大家的思想意識從“偉大領袖毛主席”到“英明領袖華主席”是別無二致。事後想來,那是多麽好的思想意識、多麽高的政治覺悟!這對薛誌強後來被錄取重點大學很可能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當時不正是提倡“又紅又專”嗎?!薛誌強那句不經意的話,無疑被理解成了不折不扣的政治態度。
然而事實上他是無奈的別無選擇,無意中卻促成了命運的大幸!像北外這樣的“貴族”學校,許多國家領導人的子女都是薛誌強他們七七級的校友。他身為一介庶民子弟,恐怕連做夢都不敢去想。有一年暑假,係裏總支書記在薛誌強讀研時去寧州開會,專程關心地家訪了他。看到薛誌強普通家境,出門時她不禁一句感慨:“你真是不容易!”
抑或是文革時期那種受到批判的“個人奮鬥”,因為自學英語讀了傑克·倫敦的《馬丁·伊登》和狄更斯的《霧都孤兒》,成了薛誌強自強不息的精神鞭策,直到今天。
薛誌強的人生很簡單,說來隻有八個數字:“55、66、77、88”,這是他的人生四步。擴展一下便是: 55年出生; 66年文革; 77年高考; 88年留學。這不僅是薛誌強的個人經曆,也是國家的曆史,他同共和國一起成長。進北外是他人生第三階段,他無法想象沒進大學將是何等的人生境遇;命運隻是一念之差:失之毫厘,差之千裏!
人生成功與否是個虛幻的要素,俗稱:“笑到最後,笑得最好”,情理不言而喻。生命的涵義是在不斷解決舊問題,又不斷迎來新問題。人生沒有句點,隻有起點;考進北外不是成功的終結,而是新挑戰的開始!
去北京行前那個晚上,薛誌強把知青小家拆空,將家具分送給房東、好友。兩隻老母雞一人一隻留給正懷孕的房東大姐、二姐,打好鋪蓋,因明天一早大隊的手扶拖拉機將拉他去鎮上,今夜就在大媽家。他馬不停蹄,飛速走訪各大隊幹部及要好農家,甚至連譽美之詞都沒時間聽完,匆匆作別。
那晚小英子又來找薛誌強。“哥哥,聽說你已考上大學了,是非去不可的?讀完大學你還回來嗎?我想等你!”
薛誌強說:“小英傻妹子,哥哥讀了大學就是國家的人了。將來大學畢了業被分配去哪兒,那得由國家說了算。你別等我,你這麽漂亮,找個好婆家,你會過上好日子的!但哥答應你,往後有機會我一定會回來看你的!”
等到薛誌強第二次回村,妹妹小英子有了婆家,她已身孕六甲;而雅芳的孩子已長到齊肩高,明年要上學,他能替手去供銷社幫媽媽打醬油了。
......
十八、 尾聲
那天後半夜薛誌強告別聖力姑娘後,馬不停蹄地趕去北京。他在村裏、在寧州父母家,一個禮拜搬了兩次家。到達北京的那天是夜裏十一點的火車,“北外”在火車站廣場設了一個新生接待站,學校有一輛大轎車在等候著他們外地新生。到達學校都快半夜兩點了,因為校車要等齊來自全國各地的同學才能發車,碰上有誰的火車晚點就會等,不能讓任何一個同學掉隊。去學校時,校車走的是長安街,靜靜而寬闊的長安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他們外地生都是第一次來到北京,當校車開到天安門城樓時,好多同學不由得哭了,都流下了激動的熱淚,“這是祖國的心髒、這就是我們心中向往已久的首都!”
盡管半夜天色很黑,但看得出來,校園收拾得幹淨整潔。校車首先停在了靠近學校大門的 4號樓前,是男生宿舍樓,讓男同學先下的車。下車前薛誌強透過汽車窗玻璃看到宿舍樓的牆角掃得幹幹淨淨,沒有一點雜物的痕跡。雖然時過三更,但係裏管生活的老師一直等著。一個宿舍住四個學生,兩位來自東北的同學前一天已經到達,薛誌強跟一個福州同學剛到。聽說他們是從南方來的,生活老師馬上檢查他們的棉被和大衣,說都太薄,得絮棉加厚。薛誌強他們說沒事的,他們都是這麽過的冬。老師說北京的氣候不像南方,冬天到了夜裏會零下 20多度,南方學生聞之不無大驚失色。第二天,學院後勤組的老師把棉被和大衣都拿去加了厚。
一到北京,薛誌強立刻投入了轟轟烈烈的大學生活。十年文革剝奪了年輕一代人的學習權力,刻苦鑽研被批判為個人奮鬥、白專道路,是封、資、修殘餘。被壓抑了十年的求知欲望,此時此刻全部迸發了出來;精神上忍受了十年桎梏的一代學人,如饑者見到麵包,心中隻有一個呼喚:“我要讀書!我要讀書!”
薛誌強忘乎一切地全身心傾注在學習上,他要把在農村失去的寶貴時間全部奪回來。文革後的第一屆大學生,莘莘學子終於迎來可以理直氣壯、正大光明學習文化的大好時光!因良好檔案記錄,係裏讓薛誌強擔任團支書兼外語課代表。他發奮努力,立誌做一個對祖國人民有用的人才。大二開始時,爆發了自衛反擊戰,他帶頭誌願獻血,才知道自己是個萬能輸血者。在沒有參軍上前線的可能下,他作為代表發言: 二、三十年代,祖國外患無窮,我們的學人前輩提出:“學習不忘救國, 救國不忘學習!” 今天,我們可以做到: 學習不忘愛國,愛國不忘學習!......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轉眼大學生活已過三年。在這三年的日日夜夜,薛誌強是三點一線:教室、食堂、宿舍。三年來每個周末星期天,他都是在圖書館裏度過。到了寒暑假隻要不回老家,圖書館就成了他起早貪黑的教室。他廢寢忘食,貪婪地、如饑似渴地汲取著知識。他算過,利用周六、周日、假期的時間來學習,三學年就有了四年的時光。到了大四,薛誌強決定報考研究生,他現在正急切盼望著能接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然而薛誌強收到的是一封意想不到的來信、一封厚疊疊的來信,信封上娟秀的字跡很像出自一個姑娘之手,他急忙打開:
誌強哥:
你沒想到我今天給你寫這封信吧!你知道嗎,這封信我整整寫了三年。這三年來,我無時不刻地在給你寫信,從未間斷。我有多少心裏話要向你傾述!我的墨水早已用盡,我的眼淚早已幹涸,我是在用心靈深處對你的思念之情在給你寫這封信!
你一定不會忘記我們相聚的那個夜晚!我雖然口口聲聲讓你把它忘掉,讓我們把彼此忘掉,然而我自己卻做不到!這些年來我一刻也不曾忘記!你可能會覺得奇怪,我的信會如此姍姍來遲。那是因為我今天終於能夠告訴你,我也考上了大學!我沒敢忘記你給我的鼓勵:“不要難過,不要泄氣!”我是曾難過,但我從來沒有泄氣,我沒有失去勇氣!我幾次跌倒,但我又幾次奮起,那是因為心裏有著你!你是成功型的,我要學你,我也一定要成功!這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你,是為了我們!不要責備我直到今天才來信,那是因為在這之前我覺得自己不配給你寫信,我沒有這樣的資格。隻有等到我也進了大學,我們才能比翼齊飛,攜手並肩!
請原諒我當時沒有讓你牽手,因為我自愧不如!再者你將學業在身,我不想因此攪擾了你求學的清心。我見過同齡的男生,他們雖有你的聰明,但你比他們更勤奮,你比他們更堅毅!自你走的那一刻起,就是那個寒冷的夜晚,你走後,我久久木立,然而就在那一刻,我在心底暗暗發誓,一定向你學習,決心考上大學,這不光是為我,是為我們!也是因為你,我也報考了德語專業,為的就是要和你有共同語言。誰不說:“擇偶須諧千秋業,愛有源頭情不竭!”我將伴你挑燈夜讀,我將為你紅袖添香。你知道嗎?此時此刻,我是多麽地需要你,我恨不能插翅飛到你身邊!這種期待對我來說已經是太久太久!
你過得好嗎?你能想象這些年來我對你無時不刻的渴望?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強忍下對你的深切思念,但今天我卻一刻也不能再等了!你回來吧,你趕緊回來吧,我多麽想見到你!我多麽迫不及待地想馬上來到你身邊!回來吧,誌強哥!我在美麗的寧城翹首企盼你的歸來,我們將永不分開,我們將永遠在一起!
......
薛誌強看完信,二話不說,等不及研究生錄取通知的到來,趕到火車站,買了下一趟火車票趕回老家。
消息傳來,薛誌強不但被錄取為研究生,還被保送就讀德國海德堡大學。
一年後,聖力姑娘陪讀也來到海德堡。他們在德國育有一女一兒。孩子長大後,沒有辜負做父母的期望,女兒讀博醫學,兒子讀博藥學。
2023年10月20日 定稿於慕尼黑
231020
姓名: 金弢
地址: 德國慕尼黑, Tengstrasse 34,
郵編: 80796 München
作者簡介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國語學校高中畢業,插隊落戶浙江桐廬儒橋村,1977級考入北外德語係,1981級北外德語讀研。1985年元月進文化部,同年03月進中國作家協會,任職作協外聯部。曾曆次參與組團王蒙、張潔、莫言、東西、路遙、魯彥周、高曉聲、張抗抗、從維熙、鄒荻帆、王安憶、北島、舒婷等等作家並陪同出訪德國及歐洲諸國。八十年代末獲德國外交部、德國巴伐利亞州文化部及歐洲翻譯中心訪問學者獎學金,赴慕尼黑大學讀博。現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譯作有: 長篇小說 《狂人辯詞》、《香水》、《地獄婚姻》、2013年編輯出版德文版中國當代中短篇小說集 《空的窗》,由德國 Spielberg 出版社出版,並於德國、奧地利、瑞士三國同時發行。全書篇幅達三十五萬字,共 504頁,寬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為: 陳染 《空的窗》、陳建功 《找樂》、東西 《沒有語言的生活》 等。
2021年06月,於該同一德國出版社翻譯出版東西的長篇小說德文版 《後悔錄》;
2022年07月,出版長篇小說 《狂人辯詞》 (新譯新版) 漓江出版社,等等。
八十年代發表翻譯及作品: 《世界文學》、《外國文學》、《詩刊》、《長江文藝》、《鍾山》、《百花洲》、《文藝報》、《中國婦女報》等等,已發表 20多位德語作家作品的譯文;
來德三十五年,在德創業二十二年,文學創作及翻譯輟筆三十年。五年前,金盆洗手,回歸文學,寫就新作及翻譯百萬餘萬字。至今一直努力筆耕;
近年來文字發表於國內多家大型文學刊物: 《北京文學》、《四川文學》、《花城》、《江南》、《收獲》、《南方文學》、《青島文學》、《天津文學》、《廣西文學》、《時代文學》、《三峽文學》、《西部文學》、《南粵詩刊》等,並散見歐美及國內多家華文報刊: 《歐洲新報》、《歐華導報》、《德國華商報》、《洛城小說報》、《華府新聞日報》、《北京青年報》、《中國新聞周刊》、《人民日報海外版》等;
散文 《話說張潔》 2022年04月獲“全國第二屆散文大賽”一等獎;
散文 《六秩同窗話三代》 2022年10月獲 《文心獎》 ,“當代文學藝術大賽”一等獎;
書評 斯特林堡和他的 《狂人辯詞》 2023年01月獲 《當代作家》 雜誌,“當代作家杯文學大賽”一等獎,等等。
長篇小說《山道彎彎》獲第二屆【中國知青作家杯】征文一等獎,2023年10月,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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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六秩同窗話三代》 【晨曦】雜誌(名家看台),2023年秋季刊,(總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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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與王元化前輩的一麵之緣》 2023年09月刊,【縱橫】雜誌社,全國政協主辦;
60. 長篇小說《山道彎彎》 2023年10月 獲第二屆【中國知青作家杯】征文一等獎, 等等。
2023年10月20日 德國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