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在北外的時光( 一 ) 金 弢: 北外德語七七級 —

忘不了在北外的時光( 一 ) 金 弢: 北外德語七七級 —— 一張畢業照帶來的回憶 (修定稿) 1977年的高考,是一次特殊的高考,是我共和國史上唯一的一次冬季大學招生。七七年——是“四人幫”垮台、文革結束的第二年,經過中央45天教委馬拉鬆會議,終
正文

對策蘭《死亡賦格曲》和《杏仁詩》的譯釋

(2020-05-13 14:59:05) 下一個

 

 作者:金 弢 
 
 

 

 

 

 

譯者金弢簡曆

 

金弢 (字有根),1974 年杭州外國語學校高中畢業,插隊落戶浙江桐廬儒橋村,77 級考入北外德語係本科,81 級北外德語係讀研,一九八五年一月進文化部,一九八五年三月借調中國作家協會,後任職中國作協外聯部,曾多次組團作家王蒙、張潔、莫言、路遙、王安憶、北島等出訪歐洲諸國,1980 年代末期獲德國外交部、歐洲翻譯中心等訪問學者獎學金,赴慕尼黑大學讀博;在德創業二十二年,文學休耕三十年。兩年來,金盆洗手,回歸文學,寫就新作五十餘萬字,現居慕尼黑。主要文字及譯作有: 長篇小說《狂人辯詞》《香水》《地獄婚姻》和詩《我譯保羅•策蘭》等,2013 年在德國翻譯出版德文版中國當代十二位作家小說集《空的窗》;

八十年代發表翻譯及作品《世界文學》《外國文學》《詩刊》《長江文藝》《鍾山》《百花洲》《文藝報》《中國婦女報》等等,已發表 20 多位德語作家作品的譯文;

近年來文字散見歐洲各大華文報刊德國《華商報》、《歐洲新報》、《歐華導報》等,近日發表小說《聖力姑娘》(廣西文學,2019 年第六期)、《保羅•策蘭杏仁詩譯及後記》(南方文學,2019 年 11 月刊)、《痛憶路遙》(三峽文學,2019 年 12 月刊)、《走向世界的漫漫長路》——德文版《空的窗》走過漫長曲折 (南方文學,2020年第1期) 等。

作者策蘭簡介

 

保羅·策蘭 (Paul Celan),1920 年 11 月 23 日出生當時位於羅馬尼亞、今天屬烏克蘭境內的澤諾維茲城市,父母都是猶太人,東正教信徒,父親經營木材生意,母親酷愛德語文學,對作者影響很大。因從小在德語環境中長大,德語作為母語。策蘭為猶太詩人、德語作家,1938 年在法國學醫,1942 年父母死於集中營,1943 年被德軍征為苦力。1970 年自溺於法國塞納—馬恩河。長詩《死亡賦格曲》為保羅·策蘭的代表作。

 

 

死 亡 賦 格 曲

金弢  譯

 

清晨的黑奶我們晚上把它喝

我們中午早上把它喝我們夜裏把它喝

我們喝又喝

我們在空中挖墳穴躺在那裏不擁擠

屋裏住著一男子玩著銬鏈在寫信       

夜幕降臨時在給德國寫封信你那金發瑪格蕾特

寫著來到屋子前那些星星在閃爍他吹起口哨喚獵犬

他吹起口哨喚過猶太人讓在地裏挖墳穴

他對我們發號施令你們現在伴奏又跳舞

清晨的黑奶我們夜裏把你喝    

我們早上中午把你喝我們晚上把你喝

我們喝又喝

屋裏住著一男子玩著銬鏈在寫信

夜幕降臨時在給德國寫封信你那金發瑪格蕾特

你那灰發蘇拉密茲我們在空中挖墳穴躺在那裏不擁擠      

他嚷道你們再往深處挖你們這群你們那群唱歌加伴奏

他從腰帶抓起槍將它甩起他雙眼睛藍又藍

你們的鐵鍬再往深處鏟你們這群你們那群繼續伴奏又跳舞

清晨的黑奶我們夜裏把你喝

我們中午早上把你喝我們晚上把你喝      

我們喝又喝

屋裏住著一男子你那金發瑪格蕾特

你那灰發蘇拉密茲他在玩銬鏈

他嚷道你們把死亡奏得再甜美死亡是德國的大慣家   

他嚷道你們把提琴拉得更沉鬱你們緊接煙飛又氣散      

你們雲裏的墳穴呀躺在那裏不擁擠

清晨的黑奶我們夜裏把你喝

我們中午把你喝死亡是德國的大慣家

我們晚上早上把你喝我們喝又喝

死亡是德國的大慣家他隻眼睛藍又藍

他的鉛彈打中你不偏又不離

屋裏住著一男子你那金發瑪格蕾特

他放獵犬咬我們饋贈我們空中一個墳

他玩著銬鏈想入非非死亡是德國的大慣家

你那金發瑪格蕾特

你那灰發蘇拉密茲

 

闡釋與討論

《死亡賦格曲》(Todesfuge)原著以德語寫就,風格獨到,全文沒有標點符號,在策蘭的詩作中獨樹一幟。詩文筆觸奇崛、選詞擇字頗具匠心,語句排列抑揚頓挫,彰明較著,讀之音樂節奏感極強。

我曾譯出策蘭《杏仁詩》,在披涉作者生平資料過程中知悉了《賦格曲》。策蘭雖為著名德語詩人,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於北外讀研修德語文學史時,策蘭未受推舉,所以我對該作者知之甚少。而眼下策蘭則為國內廣大讀者所熱愛。

策蘭詩篇,多有譯介,版本浩繁,譯文風格大相徑庭,詩意解釋各執己見,眾說紛紜;唯有親自身體力行,方能參與評釋。究其原因在於某些譯者不諳德文,從英語轉譯,難免遐癖偶出,時而以訛傳訛。我等為德語文學學嫡傳,具有從原文直接迻譯的優勢,理應責無旁貸。策蘭文風,用詞淺顯,寓意深刻,想象極具張力,耐人尋味,為匆匆跑街過巷者所不及。翻譯文字,不僅三易其稿,譯詩更須斟字酌句,尤其涉足策蘭。譯海無涯,即便己出得意之作,可點竄之隙,終未完了。在此謹以敝譯,不忌顯醜彰陋,期以拋轉引玉。

清晨的黑奶我們晚上把它喝(1 行):“清晨”的概念中文中有同義詞、近義詞,之間存有微妙的差別,屬語言的感情色彩。原文“Frühe”的時間界定,比“早晨”較早一些,是“Frühmorgen”、“早早晨”之意,譯文故舍棄 “早晨”, 擇取 “清晨”。而“黎明”、“淩晨”、“侵曉”、“拔白”、則又略略太早;

詩的開篇,作者對“奶”的描述用了“它”字,這表明了作者敘事的角度,他此刻是在跟讀者對話。請注意下文作者視角的轉變。為了符合 “賦格曲”的音律,譯文裏間或采用了 “呀”字,為了讓人讀來朗朗上口;“Milch”直譯成了“奶”。有譯者譯成了“牛奶”,但從原文上下看不出是否牛的奶,亦無交代可循。可以喝的奶很多,此外還有羊奶、馬奶、駝奶等等,更何況在納粹集中營裏。直接譯成“奶”基於對原文的尊重;

我們在空中挖墳穴躺在那裏不擁擠 (4行):“墳”與“墓”之間有別,在於“墓”較為正規,而“墳”則是隨意而築,所以有“荒郊野墳”一說。在此是指集中營裏的囚犯在為自己挖墳穴,倘若用了“墓”字,不免略嫌牽強。而把“不擁擠”譯成了“挺寬敞”,屬緣文生意,“信達雅”欠缺;

屋裏住著一男子玩著鉄鏈在寫信(5行) :在這裏如果取第一詞義,把 “Schlangen” 按常情譯成了“蛇”,則文理不通,一個納粹軍官不會莫名其妙地玩起蛇來!如此謬譯,既會誤導大意的讀者,又讓細心的大惑不解。“Schlangen”一詞在這裏沒有影射的意思,不是寓意,而是一詞多意的實意詞,德語中不存在“mit den Schlangen spielen”這麽一條成語,不象“mit dem Feuer spielen”(“玩火自焚”)是一成語,有引伸的意思。如遇不諳德語,恰如見了“ Fleischwolf ”一詞,望文生義,理解成吃肉的狼一樣,會貽笑大方,(其意為“絞肉機”)。對這一文字的考證也許可以算作一個重要的發現,為了對原文“Schlangen”的核實,我檢點了十種已發表的譯文,如:錢春綺、吳建廣、北島、王家新、芮虎、孟明、張崇殷、伊沙、老G、煜煙等,無一不是采用了第一詞義,悉數翻成了“蛇”,連英文的漢伯格也譯成了“vipers”(蝰蛇)。

翻譯時我心生疑雲,很難想象、也很不願意相信一個納粹軍官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隨意槍殺猶太囚犯之際,一邊寫信,一邊在耍弄著蛇!我揣測 “Schlangen”在此必有別意。果不其然,在我查閱第七種德解詞典時發現(詞典名稱“Mackensen”),讀到“Schlangen”有四種解釋,其中的第二條,德語注釋為  “Fesselkette”,中文意為 “鏈條”。作為“鏈條”,“Schlangen” 是較為通俗的口語,而“Fesselkette”意指正經的鎖鏈,要大,小說《紅岩》的渣滓洞裏,成鋼戴的就是 Fesselkette,那是指“千年的鎖鏈”。詩文中,那個納粹軍官一邊寫著信,一邊手裏拿著一副手銬,把玩著連接兩隻手銬的鐵鏈!這種考證的發現,避免了我作為譯者或將留下的缺憾。如果同仁從英語轉譯,那漢伯格一舛錯,他身後的譯者如數跟著犯錯,很遺憾。就此譯點,漢伯格無意中扮演了“罪魁禍首”的角色,成了誤人子弟(一笑);

夜幕降臨時在給德國寫份信你那金發瑪格蕾特(6行):原文:der schreibt wenn es dunkelt nach Deutschland … , 其中 “wenn es dunkelt”,是插入語 ,去掉插入語,就意為:他在往德國或給德國寫信。有譯者譯成:當黑暗到了德國……,殊不知,這裏的 “nach” 是修飾寫信,與天黑無關;

他吹起口哨喚獵犬  ( 8 行 ),

他吹起口哨喚過猶太人( 9 行):如此對仗排列,意示人畜在此相提並論;

他對我們發號施令你們現在伴奏又跳舞(9行):原文是:er befiehlt uns spielt auf nun zum Tanz。如述,這首詩的特點是全文沒有標點符號,對作品的理解隻能根據上下文或通過變位變格來獲取,形同我們在讀古書。此詩句若加上正規的標點將是:er befiehlt uns:“Spielt auf nun zum Tanz”,其中含有祈使句。而漢伯格把第二個動詞(spielt)譯成了英語的不定式。漢伯格是會德語的,他應該明白, 把這種變位形式理解成不定式在德語的語法中是講不通的,並且因此把納粹軍官跟囚犯直接對話的格式也改掉了;

 

20世紀80時代,德國新表現主義代表藝術家安塞爾姆·基弗(Anselm Kiefer)以《死亡賦格》為主題創作了一係列作品,其中就包括1981年的《瑪格麗特》。基弗在油畫布上用金黃色的稻草和鉛灰色的乳膠再現了兩個民族之間無法割斷的聯係與撕裂的傷痛。

 
 

清晨的黑奶我們夜裏把你喝 (10行):詩開頭的“把它喝”到了這裏變成了“把你喝”,作者的視角從跟人對話變成了跟“奶”對話,這是境況的惡化——每況愈下—— 是作者的用意。這種惡劣的場景、這種非人的生存環境,讀者到此可見一斑;這也是作品的精湛之處,詩人的獨具匠心;

他嚷道你們再往深處挖你們這群你們那群唱歌加伴奏(16行):此行例同第四條。然而,多種譯文並沒有體現這一祈使句的句式。在德語裏第二人稱的祈使句可以略去人稱代詞,由動詞變位體現,但中文裏必須要有代詞,否則文法不清,容易誤會。加之通過這種簡體稱謂的使用,作者旨在揭露集中營裏的猶太人是何等地不被人尊重,不被人當人看。德語的簡體運用範圍,要麽彼此親密無間,要麽對陌生人表示無禮、蔑視。當然巴伐利亞的山民是一例外,人們進了山隻用簡體; 

他從腰帶抓起槍將它甩起他雙眼睛藍又藍(17行):“Eisen”一詞這裏不能譯成 “鐵塊”、“鐵器”,它是“武器“ 的俚語,意指手槍。一般的德漢詞典或普通的德解詞典都隻有一種 “鐵器”的意思,但根據別的詞典就能發現,“Eisen” 也有 “刀劍、匕首、武器”之意(如成語:durchs Eisen sterben:成了刀下鬼、或死於亂槍),這裏是“Schießeisen”(槍支)的簡寫。“Eisen”的其他詞意還有:“捕獵時所設下的陷阱、私生子、鐵杆女友、老式熨鬥、高爾夫棍、牆鉤、含有鐵質的成藥”等等。當然這裏從上下文看意指搶,而且是別在腰裏的手槍,有人譯成鐵器,那是詞不達意;往下,“他雙眼睛藍又藍 ”,原文中沒有“雙” 的描寫,隻是眼睛用了複數,意為兩隻,但為了強調作者使用複數的蓄意,“雙”字以凸顯“複數”,譯文裏就此添加了修辭;再者,該譯點在此專門作為一個話題提出來,是因為作者對德語精彩地運用及對人對事細致入微的觀察,在後頭,藍眼睛將再度出現,請關注。這種細膩入神的描繪正意味著作者極其深邃的用心良苦,但在多種翻譯裏都被忽略了,作者的用意喪失殆盡,原文的喻義讀者得不到傳達,又是何等無奈的紕繆;還有,作者在描述那軍官舉起手槍射擊的動作時用了 “schwingen”,表達的是動作嫻熟、麻利,殺人毫無顧慮,殺人不眨眼,是個殺人的行裏老手、是個慣家。所以用了 “甩起” ,不是慢悠悠地舉起,而是有如“牛仔拔槍”,神速。若譯成揮舞,用詞不當,作態會麵目全非,因為這裏指的不是用“刀“或“劍,雖然詞典裏也給了這個釋意;

死亡是德國的大慣家(24行):“Tod”一詞有人譯成 “死神”,我以為不合適,因為該詞條全文上下一氣貫通,一詞一意一式,如果這麽譯,標題就得改成《死神賦格曲》,而該標題的譯法已是經久多年的約定俗成,應該尊重,動則不妥。為保持原詩的風貌,選擇“死亡”更為貼切;另外不少人把“Meister”直接譯成“大師”,我無法苟同。“大師”一詞在中文裏是絕對的褒義詞,沒有偏差的餘地。若采用別意,諸如諷刺,就得加上引號,而原文不帶引號。再者,“Meister”德語中在特定的場合可具有幾層挖苦嘲諷的本意。之所以選用 “大慣家“——Meister seines Faches(行家),因為這裏在指工匠行裏的老手、高手、“慣家”。行家是中性的,老手可以是褒義的,魯迅說列寧是革命的老手;慣家則是業內裏手,隻能是貶義的,現在用的較多的是:慣偷、慣犯、慣匪等。而德語中的 “Meister”,在特定的語境中也隻有貶義,這不是巧合,而是必然,是作者的點睛之筆。大師有工匠的匠心,是行家,但行家不一定擁有大師的操守。隻有德才兼備的人物、藝術家、語言學家等才能堪稱“大師”,為人中之龍。納粹是死亡製造者,作者於此旨在揭露諷刺納粹對猶太人的挖空心思、手段百出、別出心裁、絞盡腦汁地不惜發明出各種新絕技、新絕招殺人,諸如 “焚屍爐”、“毒氣室”,對猶太人實行快、省、多、慘,滅絕性地大屠殺,就手段、技能而言,不愧為行家、行裏專家、首屈一指 (德意誌民族本來就巧於工匠);且又殺人如麻,擢發難數,是殺人的行家裏手、殺人的“大慣家”,然而就道義而言卻是怙惡無比、亙古未有、慘絕人寰,譯成“大師”語意相悖。此外在德語裏,“Meister”還有意思截然相反的含義,如成語:“der rote(紅色)Meister,意為 “Henker”(劊子手);“Meister Urian”意為“Teufel”(魔鬼)“,“Urian” 意思是:“Teufel、unliebsamer Gast(魔鬼或不受歡迎的客人)。讀者可以想象,當年德國入侵波蘭,建立占地 40 平方公裏的奧斯維辛集中營,他們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正是波蘭人的“Urian”嗎?!這麽一考證,可見作者的用詞是何等的絕倫,無與為比。策蘭寫詩,每每涉筆成奇,他才是一位大師呢 、一位語言大師!

1988年,金弢陪同中國作家代表團在在漢堡。左起: 馬德升、金弢、劉索拉、程乃珊、魯顏周、鄧友梅、張潔、王安憶。

 

 

他玩著銬鏈想入非非:(34行)"träumen" 這裏不是指在做夢, 德語解釋為:“versonnen、zerstreut”,既“神不守舍”、“想入非非”,是 “träumen”一詞的另一詞意。在此我們眼前出現了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麵:一麵是唱歌、跳舞、演奏、金發姑娘、藍眼睛;另一麵是手槍、射擊、獵犬、手銬、墳穴、“星星在閃爍”、灰發姑娘(喻意灰暗、痛苦)。作者就這樣用別具一格的比照,揭穿納粹德國是怎樣虛偽地通過貌似祥和、人道的假象幹著殺人不眨眼的勾當;金發少女 ( Blondine,典型的德國姑娘)象征著美麗、光明、天真、白璧無瑕;清澈見底的藍眼睛,楚楚動人、清白無辜,納粹德國又是怎樣試圖來美化自己,洗雪自己的罪惡;再有白天和黑夜的對比,在做絕壞事的白天過後,在“夜幕降臨時”,他們扮演起可心的情人角色,想起了“金發瑪格蕾特”,要 “給德國寫封信”,殘酷和虛假頓時暴露無遺。其次,作者於此非常巧妙地運用了雙關語“Schlangen”,一讀到這個詞,讀者就會聯想到 "狠毒"、“罪惡”,而“ Schlangen”又寓意鎖鏈,象征著武力,影射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玩火自焚——發動戰爭,入侵波蘭;

加之,作者在詩文裏故意營造這種貌似的假象,用來揭露納粹的虛偽,尤其是音律節奏而言,《死亡賦格曲》不是一首平常的敘事詩,是一首“賦格曲”。策蘭特意把他的“長詩”代表作采用了這一詩曲體,其匠心可窺一斑。納粹集中營直到被解放的前一刻,集中營裏到底在發生什麽?到底發生了什麽?一直不為世人所知。“清晨的黑奶呀”,何來 “黑奶”?那是焚屍爐冒出的黑煙把“白奶” 染成了黑色。就象距離慕尼黑16公裏的達豪集中營,那裏的大煙囪24小時無歇息地作業,在燒什麽,一直為周邊的市民所疑惑、揣測。毋庸置疑,納粹德國惡貫滿盈,正是因為這種“惡貫滿盈”,欲以掩飾這種罪大惡極,他們竭力製造了 “金發碧眼” 的錯象,納粹德國是名副其實的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策蘭采用 “賦格體“,寓意正是於此。讀策蘭的原著,得非常小心留神,他的詩得讀上幾遍,甚至十幾遍,每讀一遍都會有新的發現,他就是這麽一位用心極細膩的作家,在德語文學中鮮見,他不僅是一位需要去理解的詩人,他更是一位必須去體味、去琢磨的詩人,他的詩文每一個選詞、單複數的運用,都有其刻意、用心良苦。那種讀者讀詩時感受的輕快的節奏感——如副詩的輪回出現,結果是與集中營裏的現實——滅絕性的民族大屠殺,反差愈為擴大!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用意不正是於此?

…… 他隻眼睛藍又藍(30行): 在此,藍眼睛再次出現,但這回作者隻把眼睛用了單數,“他隻”,作者現在隻能看到一隻藍光閃閃的眼睛了,為什麽?因為納粹軍官正在舉槍瞄準,正在殺人!策蘭就是這樣,通過一個單複數、一個標點符號、一個字母的大小寫,道出深層的涵義,如:“滑向那些陶罐”,“錘子在你沉默的鍾架裏自由飛舞”,“陶罐”、“錘子”一旦成了複數就意味著數不清的死者、如海的冤魂。

2020 年 4 月 28 日  易稿德國慕尼黑

中國作家團在慕尼黑古希臘博物館前。右起:田耳、何伸、東西、葛水平、金弢和《天下無賊》作者趙本夫

 

杏 仁 詩

作者保羅·策蘭(Paul Celan)翻譯:金弢

 

數數那杏仁,

數數那曾是苦苦的、並讓你無以安眠,

把我數上:

我尋找你那隻眼睛,在你睜開而無人注視的時刻,

我紡織那條隱秘的線, 上麵有那顆你牽掛的露珠, 滑向那些陶罐,

一則誰也不曾上心的箴言護守它們。

隻有在那裏,你才會進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

你才會步伐堅定地走向自我,

錘子才會在你沉默的鍾架裏自由揮舞,

偷聽來的話才會傳給你,

死神才會將你摟上,

你們才會三人結伴穿越暮色。

把我變苦吧。

把我算進那些杏仁。

 

譯後心得:

在策蘭的詩集中,這是一首無頭詩,一首沒有標題的詩,隻是第一行開始用了超大寫字母,以示為標題。僅此而言,此詩風格獨特。此類設計,是作者獨具匠心,抑或實屬偶然,有待考證。而且,頭兩個 “ 數數“ 的原文拚寫也不一樣,同是祈使句, 每個詞多用了一個字母,這種寫法,在德語裏顯得莊正、凝重,或許作者以此意在凸顯對標題和第一句的強調。

策蘭此詩,篇幅很短,但寓意極深,故引來多位譯者為其煞費苦心。幾年前我在海外媒體已見過幾個譯本,譯法相互間各有出入,因此引起了我的注意和興趣。隻因當時經營酒樓,無遐他顧,今日終於了了夙願。翻譯過程中,有些心得,現落成文字,期與大家切磋。

數數那杏仁,:我所見過的譯文,多譯成:數數杏仁 或 數杏仁。但是原文卻帶有定冠詞,這意味著在此所數的,不是隨意的杏仁,是為廣眾所熟知而特殊的杏仁。詩文中的杏仁,寓意著苦難,是常言中的 “苦杏仁”, 同時,杏仁又寓意著死者,作者借用杏仁,在點數著所經受的苦難和集中營裏死去的難友。所以譯文中采用了 “那” 字;

數數那曾是苦苦的、並讓你無以安眠,:數數的第二層涵義,既第二個數數,已不再僅僅是杏仁,而是籠統一切所遭受過的苦難,所以作者用了單數的虛詞,話題已超越了杏仁,作了延伸。“無以安眠”,既囚犯受難後無法安死,無法安息,“無以安眠”,還不時地睜開心靈的眼睛警醒著,死不瞑目,在此,作者影射的是自己的母 親。“wachhalten”一詞意指讓人“精神上的清醒、警醒、不得安寧”,是抽象的,沒有平常“睜著眼睛、沒睡著“的意思。所以在此譯成了“無以安眠”,死者的死不安寧;

我尋找你那隻眼睛,在你睜開而無人注視的時刻,:這裏 “眼睛”用了單數是作者的刻意。人雖死了,但死者的靈魂依存,眼睛象征著心靈,而每個死者的心靈各為單數,所以用了單數的眼睛,是靈魂的眼睛。在此若把眼睛譯成 了“ 目光 ”,嫌穿鑿;

上麵有那顆你牽掛的露珠,滑向那些陶罐:“denken”在德語裏加介詞,意為:想到、想著、打算;成為及物動詞則意為:想念、思念。“牽掛” 既“牽腸掛肚”,非常掛念、深切思念、放心不下 ,這是長輩對孩子的思念,對孩子的牽掛,作者在此想象著集中營裏不能相遇相見的母親是怎樣在思念、牽掛著自己,所以譯成“那顆你牽掛的露珠”;

“陶罐”一詞單複數在德語中一目了然,然而譯成中文,僅僅:滑向陶罐,這樣複數的涵義就沒有體現出來,所以在此用了 “那些”,以表示眾多的死者,每個陶罐都象征著一個死者的骨灰盒;

一則誰也不曾上心的箴言護守它們。:這裏首先得弄清楚是誰護守著誰,是陶罐護守著箴言,還是箴言護守著陶罐?分析一下語法便一清二楚:箴言是單數主語,第一格,與動詞變位相應,有些譯者把主賓顛倒,意思正好相反,看來這是語法上的欠缺。非常有意思的是,北島是不懂德語的,85年我們同一個作家團與王蒙等16人訪問過西柏林,我對北島可謂是知根知底,算起來也是30多年的舊交了。但在這個譯點上,北島不會德語反倒沒有翻錯,那一定是聽了漢學教授顧彬的正確講解而受益。有一位譯者是從英文轉譯,也犯了相同的錯誤。我查了譯者漢伯格的英文譯文,倒是對的,隻是另一個動詞 “open”的時態錯了。但這位漢伯格把德文原文的主動式譯成了英文的被動式,意思沒變但文風變了,同胞中文翻譯家是否因此落了圈套?;

隻有在那裏,你才會進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 你才會步伐堅定地走向自我, 錘子才會在你沉默的鍾架裏自由揮舞, 偷聽來的話才會傳給你, 死神才會將你摟上, 你們才會三人結伴穿越暮色。這樣的排列是因為 “隻有在那裏” 這五個字是針對全部六句話而言,德語中隻要狀語在頭裏一出現,往後的分句一旦動詞打頭,此狀語便對六個動詞均有效,但中文文風有重複提及的習慣,本想把這五個字重複六遍,但又怕受嫌信達雅失準,故此不敢貿然。但這種格式可提醒讀者;

你才會進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在集中營裏,囚犯隻有號碼,不用姓名。隻有等到囚犯死了之後點名入冊時,才用原來真實的姓名。所以那顆露珠(原文是單數,意指作者本人), 隻有等到它進了陶罐 (這意味著死亡),作者才能恢複其真姓實名,重新得到他“完整的名字”;

錘子才會在你沉默的鍾架裏自由揮舞,:Glockenstuhl,意為用來掛鍾的支架,德解是:一種Gerüst, 諸如鷹架之類。譯成“鍾匣”,相去為遠。“Hämmer”在這裏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錘子,成語:Hammer und Glocke, 即為此意。有的譯者把它譯成“鍾舌”,不免緣文生義,在德語中“鍾舌”專門有個名詞,叫 “Klöppel”. ——此外,作者將“錘子”用了複數,有很深的寓意,來敲響大鍾的不是作者唯一的一把錘子,而是無數把,所有的死難者都會來揮舞錘子,他們要來伸冤,伸冤自己不能瞑目地死去——“無以安眠”。而且隻有到了教堂,象征來到了上帝麵前,他們才能訴求公正、獲得公正,並且才能 “自由揮舞!“ 在此,死亡與自由畫上了等號!世人不會忘記集中營大門口上方的那句話吧:勞動帶來自由 (Arbeit macht frei ),然而那僅僅是納粹貌似“隱晦”、實具譏刺的表達,勞動真的讓那些囚犯自由了嗎?!唯獨死亡,死亡才能讓囚犯獲得自由,獲得再生,才能“三人結伴穿越暮色”;

偷聽來的話才會傳給你,:囚犯男女之間是不能接觸的,所以作者跟母親的竊竊私語,隻有到了陰間,兩個靈魂才能相遇。作者的詩敘角度不時變移,時而在與母親對話,時而內心獨白,時而又作旁白,時而又從母親的視角每每聯想。作者的父母均慘死在集中營,作者僥幸生還。對父母的深切思念,尤其對母親,讓他不能自拔。他渴望的:“三人結伴穿越暮色”,唯有死亡才能成全。“穿越暮色" 用現在時、將來時均可,倘若譯成了完成時態,則為誤譯;

1985年,金弢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翻譯訪問西德。左起: 王蒙、馬漢茂(Helmut Martin教授)、本文作者金弢、鮑昌、劉劍青、舒婷、孔捷生、章國鋒、西戎、付天琳、方冰、黃宗英、德國陪同、張抗抗 等
 

死神才會將你摟上,:沒有譯成 ”擁抱“,因為原文的手臂用的是單數。況且死神隻會“摟”住你,不會 “擁抱”你;

把我變苦吧。把我算進那些杏仁。:這首詩已預示著作者對死者的向往,作者已定下決心,與死者同在,祈求把自己變苦,成為苦杏仁(死者)的一員,其後來的自殺,非出偶然。

2019年8月15日,易稿德國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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