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香甜蜜蜜

引
因為奶製品標準爭議所引發的輿論關注，最近我看了不少篇介紹天朝奶製品產業發展曆程的文章。這些宏觀的行業發展史雖然離我太遠，但卻不妨礙它們變成了勾起我回憶的引子，讓個人成長中許多與牛奶有關的點滴紛紛湧上我心頭。所以今天索性寫篇文章把它們記錄下來，與讀者分享。

一
躺在我媽懷裏吃奶的時候，我還沒有記憶。再說那也跟牛奶無關，所以故事的開頭從我小學時說起。
大概是世紀之交的時候吧，改革開放的春風終於吹入了我們內地山區最閉塞的小縣城。溫飽問題解決以後，人們開始追求更高的生活品質。我們縣終於有農民開始辦起了養殖廠喂奶牛，並開始向城區居民提供鮮奶配送服務。因為當時是新生事物，在我們那小縣城傳得盡人皆知。剛出來的時候，圖新鮮，訂奶的人可不少。不過價錢還可是不便宜，我記得一月得五六十吧，每周配送兩三次。五六點天沒亮的時候，送奶的師傅就蹬著自行車或摩托車開始來送貨，把類似點滴瓶的一瓶奶放在各家門口。
那時我家還在城郊棚戶區，條件很簡陋。社區環境如何，我給你介紹幾個我家周圍的鄰居你就明白了，有街頭擺攤賣餛飩的，有紡織廠下崗後再也沒就上業的，有拉人力車送蜂窩煤的，有全家下南洋打工自己獨居的。一言以蔽之，都是最底層的勞動人民。你可以想象，在我們那一片，具有鮮奶消費力的家庭基本沒有。
雖然我爸媽是縣直單位的雙職工，比鄰居們稍強點，但要真有錢，就不會住那裏了。他們當時剛參加工作沒幾年，每人一月工資也就三四百吧。所以，你知道這幾十塊錢的訂奶費對他們來說是多麽大的開銷了。饒是如此，當這個新生事物出現的時候，他們還是咬咬牙訂了。雖然是一件小事，但從它就可以看出，他們在我的身上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不過，我並沒讓他們破費太久。因為我挑食的毛病從那時起就開始暴露了，當他們每天早上把重金買來的奶擺在我麵前時，我卻因為嫌奶腥味太重而拒絕喝。於是每天早餐喝奶的時光就變成了一場艱苦卓絕的拉鋸戰：他們把奶熱了又熱，直到開始發火;而我則一臉倔強，從頭到尾把頭扭到一旁，堅決反抗，“別問，問就是不喝”。實在被逼急了，就開始嚎啕大哭，叫他們無可奈何。經過一陣子鬥爭以後，奶全改成我爹自己喝了…
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他們意識到已經沒有再續訂的必要了。轟轟烈烈的牛奶維新持續了不到百日便以偃旗息鼓而告終。
其實，現在回過頭來看，其實我當時拒絕喝奶，並不光是因為挑食，還有一層原因。那就是當時的我已經開始懂事了，知道家裏不寬裕，潛意識裏不想讓父母在我身上花那麽多的錢，於是就通過鬧來叫他們停下來。
訂奶的事是如此，學鋼琴也是一樣。
而這件事的後果呢，你們也都看到了，那就是我沒能如願長成一米八三的美男子，身高達到一米七三以後就永遠停下來了。
連鎖反應就是演藝圈沒進去，成了科學家。
得到的都是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
回過頭來看，那時的牛奶，其實品質真的叫人沒話說。畢竟是剛擠出來的本地鮮奶，而且是正經拿草料喂出來的奶牛，口感香濃醇厚，黏稠到可以把上下兩瓣嘴唇粘在一起。
可惜當時的我不懂欣賞。

 

二
接下來，轉眼就到了中學階段。那時候本地小供應商生意越來越難做，老牌廠家光明三鹿疲態盡顯，伊利蒙牛雙雄瓜分天下的局麵初露崢嶸。從張含韻刷屏的“酸酸甜甜就是我”，到冠名的超女賽事掀起全民選秀熱潮，再到金典牛奶特侖蘇橫空出世，廣告地毯式轟炸各大電視頻道，盒裝奶從此大行其道。
盒裝奶的味道較鮮奶改良了很多，再加上那時的我又長大了一些，開始明白喝牛奶對長身體的益處，所以對牛奶的態度有所緩和，開始嚐試去接受。可有了小學時的教訓以後，父母已經形成了我不愛喝奶的固有印象，不再主動給我買牛奶了，反正買了我也不喝，浪費。
那這時我的奶源從何而來呢？
說來也巧，我家有親戚在當地掌了些小權。當時“八項規定”還沒出台，因為工作的緣故，每年逢年過節往他家送禮的人絡繹不絕，其中自然少不了常規禮物--牛奶。可他們自家小孩已經長大成人，他們上了歲數又要注意身體，營養不能太豐富。與其讓牛奶在家裏放到過期，不如拿給有需要的親戚。而那時最有需要的親戚，顯然是為考學而衝刺的我咯。如此陰差陽錯，這些人情往來的乳汁全拿來哺育我這茁壯成長的祖國花朵了，倒也物盡其用。
這件事的後果呢，你們也聽我說過，中學時我營養嚴重過剩，體重連年暴漲…
那時關於牛奶的小故事，還有件值得分享：我記得中午回去吃飯時，我有時好像會趁家人不注意，偷偷塞一盒牛奶到書包裏去，下午上學時拿給關係要好的女同學…
隻不過那時的我還太青澀，送人東西時要麽低著頭紅著臉一言不發，要麽愣頭青似的就說一個“給”字接著扭頭就走了…
要擱現在的我，那咱既然花了錢，不得見著回報啊。
現在的我看著當年的我，肯定是一邊搖頭一邊罵：“你特麽倒是說話呀！送了東西，不說話，不等於打了水漂喂了狗了麽？這種傻事怎麽能幹喲？”
而那時的我肯定會反過頭來罵現在的我：“給了不就給了嘛，你特麽還叫我說什麽？！”
過去和現在兩個我，站在歲月長河的兩端，滿懷同情與了解地看著彼此。

 

三
緊接著中學的就是大學嘍。從大學起，我開始負責自己的開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雖然父母從來沒限製過我消費，我自己每年還能掙點獎學金，可在大學裏我依然過得極為簡樸。不想把自己捧得多高尚，之所以會這樣，說白了還是因為從小窮慣了，花錢放不開手腳。那是差不多十年前，我每月生活費穩定維持在六百塊錢左右，所以除了一天三頓飯外加交個手機費，額外開銷是蹦子兒沒有。你要讓我砸錢去跟你擺蠟燭把妹。小老板，我告訴你，不存在的。開支上限定在那裏，所以即使偶爾會去超市拎一兩箱特侖蘇，也並非常態。
那時，我每天更常喝的，是學校食堂早上熱幹麵窗口賣的早餐奶。拿個大鐵盆裝著，一塊二毛錢一袋，塑料袋包裝，是個河南品牌，名字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花花牛”。
當時我喜歡喝，是因為感覺這奶口味比較清淡。
現在回頭想一想，它特麽能不清淡嘛，本來就不是奶…水加了奶粉和香料而已～
一塊二毛錢，還想在厲害國喝到真奶。當時的我真是天真到了一個無知的地步…
那時我的早餐標配是一碗熱幹麵加一個水煮雞蛋配上一袋早餐奶，總價三塊錢吧。當時早餐連坐下吃的功夫都沒有，拿到以後挎著書包端著碗立馬往教室趕。先把奶袋咬破一個口，叼在嘴裏不停地吸，左手捧著碗，右手挑著筷子拌麵。等麵拌勻了，從食堂到教室的路剛走完一半，這時嘴裏的一袋奶已經吸幹了。把包裝扔進路邊的垃圾桶，開始吃麵。後一半路程把手中的那碗麵吃完，把舔得幹幹淨淨的碗扔進教室門口的垃圾桶，拿手把嘴一抹，大搖大擺地走進去上課了。
寒暑易節，似水而過。就這樣平靜地度過了四年，才有了下一章的逐夢美利堅。

 

四
來了美利堅以後，第一次逛超市，我才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拿桶裝的牛奶。
相信不少國人來美國後看到牛奶價格時的第一反應都和我當時差不多--這裏的牛奶真便宜，當水喝都沒問題啊。
於是乎，生平第一次，我實現了牛奶自由。
不過買了一桶，喝了幾回以後，開始發現事情好像有點不對勁：
怎麽我一喝牛奶，肚子就咕咕叫個不停，還總跑肚拉稀？
從那時開始，我才開始知道，原來自己和大部分亞洲人一樣，有乳糖不耐受的毛病。
這讓我不禁開始反思一個問題：咦那我之前在天朝喝的特侖蘇、早餐奶，都特麽是什麽？
別問，問就是內個二鍋頭兌著內個白開水。
抱著有便宜不能不占的心態，即便是喝了就拉肚子，在來美帝的前幾年，我依然堅持每晚睡前喝一杯牛奶。
這種心理，不可謂不變態。大概是為了彌補以前物質匱乏所帶來的心靈創傷吧。
不過單喝牛奶有些無聊，所以我一般會搭配可可粉，衝上一杯濃濃的熱可可。
之所以會如此迷戀熱可可，我想原因有兩個：一是因為它的味道很像童年時喝的高樂高，可以幫我重溫兒時的快樂;二是因為科學研究表明吃巧克力帶給人的愉悅感與戀愛相似，所以對常年單身的人來說，喝熱可可就像是嗑致幻劑，帶給人如墜雲端的愉悅感。
沒辦法，我就是這麽習慣精神分析。不僅分析別人，也分析自己。
這樣的迷戀和習慣持續到了三四年之前，那時的我在胖了二十年後終於開始厭倦這種感覺，準備著手減肥。在減肥伊始，我並沒有改掉自己睡前飲奶安神助眠的習慣。可像這樣減了一兩年後，我開始發現，自己明明控製飲食，明明控製鍛煉了，可體重依舊穩如磐石，紋絲不動。這時我參加了學校開設的一門減肥課程；與此同時，師兄把我引進了健身的世界。在減肥課程中，老師給我們提的要求之一就是要我們在減肥階段把牛奶停掉，她告訴我們，保持喝牛奶習慣的人在我們這項目裏就沒成功過。而師兄呢，總是極力向我渲染健身對自律的苛刻要求。他說得越離譜，也就在我這師弟麵前顯得作為健身達人的自己越牛逼嘛。從他的嘴裏，我頭一回聽說了“希臘酸奶”這麽樣東西。在那之前，我對酸奶討厭極了，因為受不了乳酸菌的強烈味道，基本上沒怎麽吃過。在他的描述裏，“希臘酸奶”雖然營養豐富，是健身人士必備的奶製品，但毫無味道可言，給不了人任何美食的樂趣。可沒想到，這反倒中了我下懷，因為正常酸奶的味道我本就無力承受。而且希臘酸奶經過發酵後，乳糖已被分解，不會給我帶來消化吸收上的困擾。無糖無脂高蛋白，符合我的所有期待。從那以後，這樣東西就取代了我的所有傳統選項，成為了我的默認早餐。這樣的破舊立新幫助我成功瘦身，健康狀況有了極大的改觀。
當然，它也就成為了我和師兄友誼的最好見證。

終
關於牛奶的回憶，寫到這裏也就差不多講完了。其實牛奶隻是一個媒介，透過由它引出的這幾個小故事，可以看到一路走來我所經曆過的個人成長。
上個周末，閑來無事重溫了電影《甜蜜蜜》。劇中有一個橋段再一次讓我感同身受：黎明飾演的黎小軍在香港混出頭了以後把自己遠在家鄉的女友接了過來舉行婚禮，新婚之夜黎小軍側過身背對著新娘，自已一個人在那裏睜著眼睛懷念過往。發現他沒睡的新娘問他在想什麽，他說：“我記得剛來香港的時候，穿著一件厚棉襖，一頓飯吃三大碗，每天過得很新奇。躺下就睡，睡醒了就幹活。那個時候要是你陪在我身邊就好了…”
我想等到未來某天，我拿到美帝身份，搬進大house，討了位年輕漂亮的老婆時，我也會有一模一樣的舉動和感悟。
雖然有後來人來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悅，但之前篳路藍縷過程中所經曆的種種就隻有留給自己夜深人靜時獨自品味咀嚼了。
很遺憾我沒遇到過自己的李翹，雖然我以前也曾用單車載過人。
打這篇文章的腹稿時，嘴裏一直哼著《甜蜜蜜》，哼著哼著就紅了眼眶…
“甜蜜蜜
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
開在春風裏
在哪裏
在哪裏見過你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
我一時想不起
啊，在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