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談巷議。近來,B站Lex直播事件引發了B站千層圈間的街談巷議,由此及彼,如火如荼,甚至被貼上“反噬”B站平台的駭人標簽。
街談巷議,又叫民間輿論,大概是自有街道裏弄、阡陌田埂以來就存在著的民間言談集散之地。甚至比這還早。早在《聖經》的伊甸園時代就已出現蛇與夏娃之間,進而夏娃與亞當之間關於上帝對人類隱瞞知識與智慧的民間議論。伊甸園既位於巴比倫的幼發拉底河及底格裏斯河之間,那就說明,先於伊甸園時代的巴比倫時期,人們就已經有了對神的紛紛議論。始於19世紀中期的近東考古發掘及“亞述學”研究成果也已證明,伊甸園中的民間輿論反映的不過是位於兩河流域的美索不達米亞人類早期文明中,蘇美爾人不滿眾神行徑的竊竊私語,比伊甸園時代大約早了三千年。
伊甸園中的議論導致了智慧果被竊,人類雙眼洞開,得以看到上帝的形象。由此惹怒上帝,重罰傳播議論的夏娃,並將亞當與夏娃驅逐出伊甸園。但這種驅逐並非對輿論的管控,而是懲罰後的放任自流。
而在遠東的中國,至少在夏王朝時,統治者對民間議論已采取不同的處理方式,即利用輿論調整自己的施政策略。如堯帝宮外設鼓,鼓勵民眾擊鼓進言;舜帝於要道立樁,便於百姓在其上議論。夏末出現的“采詩問政”製度,成為先秦封建時代統治者搜集民間輿情的重要手段,綿延一千多年,其時的民間輿論在《詩經》中即可見一斑。
常言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大體亦可用來形容民眾輿論的作用。輿論既發自於民間,又傳播於民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民眾的聚集亦當以對輿論的偏好而分門別類,進而形成大大小小的團體。即便輿論可以由官方引導,一旦進入民間,官方亦失去控製能力。
別的不說,單說宗教。不論佛教,還是基督教,初創的官方及後來以官方自居者,哪一個不想控製教眾思想的走向?結果呢?總是有人自拉大旗,另立門戶,各占山頭,莫不是宗派林立,教義紛繁,花樣百出。
其實,這是一種必然。這不能簡單地歸結於對權威的反抗上。一種觀念不論看上去多麽正確,總會有人從不同的角度提出異議,並得到附和,進而形成一個圈子。圈子與圈子之間既有爭鬥,也存在利益鏈和利益關聯。一種想法的出現,必會催生更多想法的誕生。一旦有了新的視角,更多的視角便會隨之而來。一朵浪花激起的不僅僅是另一朵浪花,而是無數朵浪花,然後是更多的浪花。後浪不僅僅是一波,而是連綿不絕的此起彼伏。
浪湧翻騰,浪花飛濺。不論浪湧蘊含多麽恢弘的偉力,麵對其鼓動而生的浪花都會失去操控的能力。這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必然。猶如近來B站湧現的圈層間的波瀾,不是誰想平複便可輕易平複得了的。縱觀曆史,這讓人回顧起55年前發生在年輕人當中的口誅筆伐。
1966年8月,一張《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橫空出世,緊接著就是《十六條》,一場大辯論由此開始,進而擴大為全方位的文化革命。主力就是初中生及高中生,一群熱血奔騰、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革命理想和出發點,就如今日各圈層的小將們都以維護B站為出發點一樣。然而,出發點可以一樣,大方向也可以一致,但對同一現象的解讀卻可以大相徑庭。分層次的、分立或疊加的圈內輿論的形成,因人而異、因類而聚的抱團行為會繁衍出派係。於是,便會誤解,便會產生對立派。於是,便會在對立派之間產生爭吵,甚至爭鬥。這就是輿論的肥皂泡效應,成群結隊的大小泡泡不斷湧現,此破彼出,此長彼消。小泡生成大泡,大泡成更大泡,源源不斷。
B站控製得住嗎?實際上,上層對圈層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難以預料。對自己的控製行動會產生什麽效應也難以預測,盡管總是有一個期望目標。因為B站早已不是封閉型的B站。開放本是一種良性生態體係,但這種良性生態體係的良性運行取決於一個前提,即可以控製外來物種的侵擾,並有能力抑製並加以改造吸收,成為促進本係統改良進化的動力。一旦外來物種超出本係統的抵禦與控製能力,外來物種便可能對本係統構成致命傷害,甚至改造原有生態體係內的物種構成及生態形態。
亞洲鯉魚對北美開放的淡水生態體係構成的威脅即是一例。早年美國政府引入亞洲鯉魚,用以改善某些水域生態環境的努力,在無意中,對其他水域的生態環境卻構成了致命威脅。吳三桂將清軍引入關內,以期消滅李自成的農民軍。這種借刀殺人,以期繼續維持式微的明朝對中原統治的出發點似乎沒錯。然而,滿清借機入關,直接接管了關內漢人的大明政權。這絕對是吳三桂們始料未及的漢一統的中原生態體係的災難。
從B站因Lex直播事件引發的輿論走向來看,呈現了年輕人的思想的單一性、定向性及唯我正確性的特點。這也是青春期的思維及心理特點,特別是逆反心態及自我表現心理。你說A,我一定要說非A的逆反心態並不是在所有人的行為中都會表現出來,順從型的乖乖寶們並不一定參與議論。參與議論爭論的多是表現型的。自我表現並非一定要爭個高下,大多數人隻是想讓周圍的人明白自己的想法,有時甚至是一些感到委屈的想法。但是,一旦這類想法見諸於網絡空間,就極可能引起共鳴,進而有人會以此挑起新的論爭。所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非白即黑的單向心理及備受私人友情支配的江湖義氣,還有與之相反的反目成仇的“瞬間醒悟”,非常容易令眾圍觀者隨著出現選邊站的情況,相互排斥,形成對立麵。
眼下B站圈內及圈層間的論爭,從一個側麵反映了虛擬空間為年輕人提供的思想及情感的抒發渠道極為珍貴,使人們隨時隨地用以傾訴內心,發泄義憤,表達見解。再者,B站的圈層間的文化碰撞尚未觸及根本性的原則性的內涵。假如議論衍生出敏感內涵,假如關閉了這樣的空間,讓年情緒激昂的輕人們在真實的世界裏迎麵相遇,言語相撞而產生的火花,若無適當規範,那就有可能從“文鬥”發展至“武鬥”。文革的走向即由此延伸開去。所以,文革起始時,院校圈層之間的議論與爭論,或辯論並非一種特殊現象,而是一種普遍現象。年輕人的正義感、歸屬感、愛憎分明、立場分明、勇於擔當等特點屬於任何時代。文革的特殊在於這類辯論被帶到圈外,使其全民化,且發生在真實生活場景中。
這樣的議論與爭論當然也是一個學習過程。接受得好,會改進思考的深度和廣度,會促進思考的全麵性或多麵性。接受得不完善,會形成站隊就一站到底的執著性,罔顧事實,或攻擊一點,抓住不放,偏執好戰。待風雨過後,煙雲消散,輿論轉向,自我醒悟時,很多人的心理療傷方法是把自己打扮成事件的受害者,聲稱自己被欺騙了,被蒙蔽了,以此來擺脫當時行為給人留下的尷尬印象。
以後文革時期這類人的表現為例,他們不但把自己裝扮成受害者,全然忘記自己當時如何慷慨激昂、義憤填膺地參與爭鬥,而且還會以受害者的身份加入批判與否定當年的運動的行列中去。因為不如此,不足以表明自己幡然醒悟的覺悟,不足以表明今天自己選擇的正確。於是,當自己當年為之奮鬥的目標成為眾矢之的、打倒在地的時候,自己再轉身踏上一隻腳,貢獻一口唾沫。好像一隻腳一口唾沫便足以撫平帶給他人的創傷,足以泯滅自己的良心,然後,心安理得地繼續自己隨波而動的偉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