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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展覽(五)

(2022-10-04 08:38:17) 下一個

這篇大概題為“回憶看展覽”更貼切些。

我喜歡沒有人的博物館,一個人都沒有,寂靜中慢慢陷入遙遠的地方和久遠的年代中去。DC的Freer Museum (弗利爾博物館)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記不清去過多少次了,可是有幾次的經曆經年不忘。

二十多年前,我離開本來很喜歡的設計事務所,跳槽到了一家更知名的大事務所。就是想有更多機會做不同類型的建築設計。一年後一天在街上碰到一位前事務所的設總,告訴我大家都很想我,很高興我在新地方發展的不錯。他也想換個事務所幹了。 我就奇怪他們從哪裏知道我的事,這圈子實在是太小了。

設計這行,忙起來每天睡3個小時,構思的時候也要放空。那時正在做一個大學的新係館設計,每天在圖書館,博物館裏轉,想轉出些想法。 那天就轉進了弗利爾博物館。博物館不大。地上就一層,方方正正圍著一個院子。進得門來,右手第一個展室是Peacock Room,因為是英國藝術,是最熱門的,總有三五個人看。接下去是幾個亞洲藝術展室,展出伊朗,日韓的文物,就門可羅雀了。再下去是中國展室,裏麵收集的銅鏡印象中比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和波士頓博物館的更精美,可是也沒什麽人。

中國展室不大,裏麵一些兩尺見方的小展台散布著。光線昏蒙,隻有頂上精心布置的點光源照得展品分明,如同燭台。看著這些隋唐時期的銅鏡,工藝精湛的難以置信,紋飾的一筆一畫中沉著穩重,又透出飄逸自在,隔著千年,仍有溫熱。想象當年什麽樣的手執著這鏡子,這鏡旁燭台的樣子,漱具,餐具的明亮,枱幾的造型,地下墁的磚石,上麵高高幽暗的屋宇,窗幔紗麻的色澤,窗外城市的風光 . . .。 展室裏靜的如夜,眼角餘光瞥見幾個參觀者無聲的踱進來,又鬼魂似的飄散。正出神讀鏡上的銘文,第六感忽然覺得其餘參觀者悄無聲息的從背後聚過來,慢慢地越攏越近。沒有轉身,隻是詫異何以我看的這麵銅鏡如此稀罕。正準備離開,右肩突然被人拍住,左邊一個人低聲道“D, 不要抵抗,我們來要把你帶回去!”抬頭猛然看見是一位幹練的女士,目光堅定。倏忽間依稀覺得一絲熟悉。掙紮著回頭看去,後麵的四五個人卻是非常熟悉的舊日同事, 才想起麵前的女士是Cynthia,以前事務所的一位項目經理。眾人見我的一臉驚恐,笑得前仰後合。原來他們這個設計組正在設計一個博物館,跑這兒搞調研,不想釣到我這條小魚。

 

圖一   弗利爾博物館館藏隋唐銅鏡。銘文為“阿房照膽,仁壽懸宮。菱藏影內,月掛壺中。看形必寫,塑裏如空。山魑敢出,冰質?工。卿書玉篆,永鏤青銅”。

 

七八年前,讀到王震中先生的《中國文明起源的比較研究》。書中講到良渚古玉璧上鳥形紋飾的意義時提到現存的四塊帶有鳥形紋飾的玉璧之三在弗利爾博物館。弗利爾博物館的中國古玉收藏大概是世界最好的,比大英博物館,和大都會博物館都多和精。國內近年的考古發掘出土了不少良渚文化的古玉,但博物館展出的似乎還沒有海外博物館的多。

弗利爾(Charles Lang Freer)是十九世紀下半葉的工業家,在底特律經營汽車,火車工業,積勞成疾,45歲時(1899年)就急流勇退,從事藝術品收藏。開始時收集英美藝術,但很快就轉向亞洲藝術。以後11年裏四次遊曆亞洲,遍曆日本,中國,中亞。當時中國清中葉康雍乾三世的瓷器在歐美甚為搶手,一個五彩花瓶拍賣到5,6萬美元很常見。而古玉則乏人問津,例如1914年巴黎的一次拍賣會上,一件精美的漢代玉虎符隻賣了320法郎(合60美元)。弗利爾當時很有眼光的致力於古玉的收藏。那時中國的現代考古學還未起步,傳統的金石學對古玉的研究認為出自漢代,也有推論至商周的。現在知道這些古玉大多出自良渚文化,和龍山文化,有五六千年曆史,是華夏文明萌芽時期的瑰寶, 不可以金錢衡量的。

 

圖二  弗利爾 1916年,62歲已垂垂老矣,三年後去世。

弗利爾收集的古玉,有些購自清末重臣端方的收藏。端方在戊戌變法期間就十分積極,變法失敗後被革職。後複出,官至兩江總督。這期間,無論是從政,還是收藏都充滿熱情,幹勁十足。與一般印象中的清末官僚完全不同。端方1911年在率湖北新軍彈壓四川保路運動時為起義的新軍斬首,示眾多日。與譚嗣同變法失敗後被朝廷斬首,一前一後,標誌著清朝立憲革新努力的失敗,國家從此步入亂局。而在這之前,端方的收藏正在鼎盛時期,相繼出版了《壬寅消夏錄》、《陶齋吉金錄》、《匋齋吉金續錄》、《陶齋藏石記》、《陶齋藏磚記》、《匋齋藏印》、《匋齋古玉圖》以記錄所藏。收藏被時人稱作“為海內冠”。 1906年代表清廷出訪十國考察政體時,參觀了各國的博物館,眼界更為開闊,路過埃及時還收購了不少古埃及文物。弗利爾1909年在第三次亞洲之行時在北京參觀過端方的收藏,對作為收藏家的端方及其收藏都十分佩服。

 

圖三  端方1906年1月於華盛頓。由當時著名的女攝影師Frances Benjamin Johnson拍攝。一向在照相機前拘謹的端方顯得放鬆自然。這就是平日朋友們眼中的端方吧。

讀了《中國文明起源的比較研究》, 第二天正好是個星期天,一早就到弗利爾博物館細看那鳥形紋飾。夜裏下了一場小雪,早上空氣清新之至,空曠的國家廣場比端方當年所見美麗多了。如果端方魂魄有知,來此重遊,對麵白宮是當年見老羅斯福總統的故地,這邊弗利爾博物館裏看看自己心愛的三把大刀,當是饒有興致。

進得館內,除了前門一個管理員打了個招呼,裏麵再無一人。中間庭院薄薄的一層新雪,未著鳥雀爪痕。來到南翼的古玉展室,窗明幾淨,井井有條,靜無一人,真是美好。

 

圖四 玉碂,良渚文化。用以通天地的神器。

 

圖五  良渚玉飾。

 

圖六  良渚和龍山文化的玉璧。

 

圖七甲 有鳥形紋飾的三塊良渚文化玉璧另在一個展台。這是其一。

 

圖七乙 玉璧一鳥形紋飾

 

圖七丙 現在考古學界認為這些鳥形紋飾為族徽,亦為漢字最早開端。弗利爾博物館的說明也如是陳述。感覺館方與中國的博物館和學界的聯係非常緊密。

 

圖八甲 有鳥形紋飾的良渚文化玉璧之二。

 

圖八乙 玉璧之二鳥形紋飾。

 

圖九甲 有鳥形紋飾的良渚文化玉璧之三。

 

圖九乙 玉璧之三鳥形紋飾。

 

圖十  這些玉戟,戈,斧應當都是儀式用的。中間最長的玉戈長84厘米,厚度隻有0.9厘米,不可能用來割,劈,或刺。這件玉器於1903年從陝西省“鳳翔府”老城不遠處出土。為時任陝西巡撫的端方收藏。是端方所藏三把“大刀”之一,1976年以前亦為存世最長的,端方稱之為“赤刀”。 端方歿後,所藏逐漸散失,1917年古董商人遊筱溪居間促成端氏後人以7500兩銀子(5000美元)將“赤刀”賣與弗利爾。遊筱溪稱之為是周朝召公姬奭所有的太保玉戈。這個大概不能定論。弗利爾博物館的說明說這是二裏頭文化(公元前1800-1600)器物,應該是當下學界的論斷。想象這把玉戈從製成之時到周初的七八百年裏,曆經夏商周三代,作為國之重寶,何等光鮮。之後埋入地下三千年,穿越到現代,再飄洋過海,來到這個星球的另一麵,倏忽又是百年。這個旅程真是神奇。

 

圖十一甲  這是端方所藏的另一把玉刀,比前一把稍短,卻闊了不少,非常雄壯。且形製特別,不見於古籍。遊筱溪稱之色若晚霞。我覺得這把刀更美麗,這才是赤霞之刀。現在大家公認這刀屬於龍山文化晚期(公元前2000-1500)。

 

圖十一乙  玉刀細部的虎噬人紋刻。

 

弗利爾博物館的地下還有四層,都是迷宮般曲折的走廊,和相當小的展室,人就更少了。很多年前所在的事務所實行四天半工作製。星期五午飯後就是逛書店博物館的理想時間。有一天在地下一層一個走廊的盡端走進電梯,出來電梯再經過一係列不規則的樓梯鑽進最下麵一層的瓷器展室。感覺就像是進入了古墓。其實古人集瑰寶於墓葬與今人設博物館的本意相仿佛。弗利爾博物館地下層這樣的曲折封閉,雖然無意,卻頗有回歸墓葬的感覺。

展室大小真與明陵地宮相仿,沒有那麽高罷了,四麵沿牆都是展櫃,中間也是。器物太多了,擺得非常密集,沿著一圈走道,兩邊高低排布的千百古瓷,使人如同身陷其中。為了讓參觀者看到器物的背麵,所有的展櫃都襯著鏡子,整個展室成為鏡室,非常明亮。

看了一圈兒,中間展櫃裏的一個瓷瓶上繁密的小楷吸引了我。“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這些原來背詠得出的文字,幾十年後忽然讀到,就像一個徐緩溫暖的漩渦慢慢把我吸了進去。“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少年時到父親所在的幹校,那時候社會,政治十分黑暗。而且黑暗的迅疾,幾年前還昌明,充滿希望的社會,轉瞬如逝去的文明,被摧毀的幹幹淨淨。人性的陰暗,愚昧,殘忍,鋪天蓋地的展現出來。深夜坐在長江邊,對岸的高山都隱沒在暗夜裏,秋冬季時有大風,狂風之夜,天地皆墨,唯有江濤如千百條白線,隱隱可見。風嘯濤湧,震耳欲聾。如同千萬攻城槌在撞擊城牆。那時真期望天崩地裂。

身邊的幾本古文書成了精神的慰籍。 對社會,人群的厭惡,排斥,在淵明的溪流般明澈的字句裏得到紓解。幹校那個地方的山水也是美好。長江北岸的大別山十分高大,臨江而立,我們所在的江南臨近一個湖,春天湖水清碧如翠,似乎它崇山中的源頭來自遠古。江南的山都是鬆竹茂密,鬱鬱蔥蔥。西南方向疊翠之外,又一座更高的山,山頂分成兩叉,大家稱為牛頭山,因為遠,晴天早上望去藍蒙蒙的,大概就是歐陽修說的“望之蔚然而深秀”吧。東麵是綿延不斷的幕阜山脈,向南望不到頭,也最為高大。幾十裏外一座像公雞形狀的大山,頭尾,背都在諸山之上,高懸天外,雄壯極了。這一帶是血吸蟲疫區,沒有自然村落,人煙稀少,更為這山水憑添亙古蒼莽。

有一段時間我們住的地方遠離幹校農場本部,每天我要去場部參加勞動。因為有八裏路,天蒙蒙亮就出發,一個人沿著長江邊的沙灘溯洄而上。除了江濤湧上沙灘的輕聲,四野一片靜謐。霧大的時候,走在一片清涼迷蒙之中,偶爾能聽到漁船順流而下的水聲,搖櫓的吱吱聲,船夫言語聲如在耳畔,卻什麽也看不到。“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千百年前淵明歸家的情景,不知覺間就走了進去。

一個少年著迷於隱的思想似乎有點可笑,按說退隱是相對出仕而言,有出仕資格的人才可以奢言退隱。可幹校裏得大人們又如何呢?這些以前拔尖的技術管理人才一個個垂頭喪氣,武功盡廢。才不得用近乎隱,日日的責罰又發明是凶險仕途。忽一日廣播裏宣布衛星上天了,連裏不知從哪裏翻出一副破舊鑼鼓,一麵連旗,暗夜裏大家深一腳,淺一腳在山野裏“遊行”,遊魂野鬼一般,徒然驚動些眠魚宿鳥。回來開會討論,連裏頗有些衛星相關技術的專家,大家高興外麵還有些人在幹正事,正想談談感想,頭一個發言的造反派小頭目指著台下道,看吧,沒有你們這些資產階級老家夥,我們的衛星照樣上天了。大家麵麵相覷,方想起自己並不屬於“我們”。

幹校生活比淵明退隱生活強的唯一地方是可以吃飽飯,不必到乞食的地步。其餘都是不如。最差的是毫無個人空間。一百多人一起住在一個大倉庫裏,一封家書壓在枕下,隨時可以名正言順地被頭頭翻走。拿出個半導體收音機,戴上耳機坐在床上聽,眾目睽睽之下,如同把“特務”二字寫在額頭。“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真是太遙遠了。

農作的辛勞千百年來都是一樣的,我們也“種豆南山下”,夏日淩晨就出發去鋤草,漫長的田壟,永遠鋤不到遠山腳下。 抗洪這種活兒大概淵明沒有幹過。 螞蟻一樣把泥土挑到越來越高的堤頂,積到 四,五層樓高,稍稍慢一些,湖水就漫過了。 午時力竭,片刻歇息時,寸草不生的大堤上無處可藏,隻能在烈日裏暴曬,昏昏沉沉中,望著浩浩蕩蕩,橫無際涯的湖水填平了東西兩麵大山間的一切,雲蒸霞蔚,白茫茫一片。身邊的人們幾乎身無寸縷,筋疲力盡,曬得焦黑。除了屁股下麵坐的鍬是鐵的,其餘與鯀的時代竟是絲毫不差。幹校真是時光機器。四千年時間倏忽回了過去。“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 … 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淵明所處的亂世看起來竟是頗具人性光輝的未來文明。

人在物質上被極度壓縮後,精神上會大大擴展開來。好天下工的時候,夕陽照的江對岸的大山一片金紅,如一幅幾十裏的錦屏展開。長江映著山色明亮如火焰,像是瑪瑙鋪就的平滑廣場寬廣望不到盡頭。“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鬆而盤桓”。就是壞天氣也有難忘的景致,有幾次極為陰霾的早晨,出工的路上,濕寒的空氣,晦暗的天色,泥濘的小路,囚犯一樣的隊伍,正當心情沮喪之至時,忽然天邊現出一絲金紅,極遠的地方,微小如葉,一束陽光投下來,下麵的峰巒,米豆一般,晴好天氣裏一定看不到的,這時卻清晰的能辨出林壑。如同一個舞台場景,光明,幹燥,溫暖,如同海市蜃樓,虛幻不可及,如同彼世,富足,安寧,慈愛 … 不知在這遙遠的時光裏沉浮了多久,忽然耳邊有人輕語道“Sir, the museum will be closed in 15 minutes” 。 眼睛艱難的從瓷瓶上的文字移開,慢慢地看見展櫃,展室,萬千瓷器,一個身著製服的工作人員笑一下,轉身離去。才意識到在那個久遠的世界裏已經陷住了許久,緩緩地想起出了這個展室,外麵應該有個電梯,上麵的庭院,國家廣場,這個城市… 異族之中,重洋之外,另一個世紀,整個現實世界轟然而至,時空穿越了!

 

2019年,弗利爾博物館和北京故宮博物院;聯合舉辦了《鳳舞紫禁 清代皇後的藝術與生活》大型展覽。很多珍貴展品。觀眾也很踴躍。這些在三年後的今天已有隔世之感了。

 

圖十二 《鳳舞紫禁 清代皇後的藝術與生活》 

 

圖十三 《鳳舞紫禁 清代皇後的藝術與生活》 

也許世界曆史又來到了一個轉折點。但願文明的薪火能平安的傳遞到我們的後代。

 

 

美國作曲家Adolph M. Forester - Serenade Op 61 作於19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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