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中,漂蕩著往事的帆船

個人史,家史,或許就是一個民族曆史的縮影。如實地記錄下來,是一個挑戰。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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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7、王家醬

(2018-04-07 14:26:30) 下一個

1967年春天,是我的“Hello, World!”時刻。在此之前,如果說我有記憶的話,應該是大人記了後,用逍遙派的法子轉給我的。但是從這時開始,記憶真的屬於了自己。

我家的房子,雖然是土坯草房,卻也是一幢連三結構 -- 中間是堂屋,兩旁是廂房。堂屋按八二比例分為大堂和後堂。一般人家的後堂,擺了幾個大小相當的糧食櫃,來客人時,拚起來可以當床用。我家的後堂不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作了各種記號的醬壇子。這是十裏八鄉的鄉親們托幺老媽做的蠶豆醬。那時,黃豆是國家統購統銷的糧食品種,就連哪個生產隊可以種都是有計劃安排的,所以輕易難得。鄉親們拿來的是蠶豆瓣兒,委托幺老媽做醬,以半升八角豆瓣兒為回報。他們有的自己不會做,有的圖王家的老字號,有的純粹隻是為了幫幫幺老媽。

蠶豆,在洪湖叫豌豆;而豌豆,則稱末豌子,都是鄉親們的自留地產的。這個東西是農民們的一件寶物。剛剛抽藤的時候,把藤尖兒掐了,當菜拿到城裏,可以賣個好價錢;結了豆莢,也可以掐一些嫩的賣;夏天還可以賣青豆。那時候,沒有城管,也沒有稅務,所以進城賣菜,是郊區農民的一大福利。大多數豆子,經曆過這一係列的災難後,修成了正果。主人們又將其分成不同的種類:玉樹臨風的,曬幹了,伴著沙子炒了,過年時拿出來當點心招待客人,或者獎勵給小朋友們;高大魁梧的,用水泡了,把一枚乾隆通寶的半邊磨得鋒利如刃後倒嵌在桌子縫裏,把泡好的豆子在銅錢上往下插一下,然後油炸,撈出來後撒上鹽,給客人下酒,名曰“南花豆”;體檢合格的,用八角、桂皮和鹽一煮,然後風幹,就成了孔乙己先生的最愛 -- 茴香豆;最後歪瓜劣棗的,曬幹了,用碓一舂,簸箕一簸去皮,篩子一篩,比較完整的就可以拿來做豆瓣醬,渣子做麵醬或其他用途。

幺老媽說,做王家醬需要醬缸。沒有合適的,就讓村裏的“剛剛好”地主、木匠神保爹爹給打了幾隻新糞桶,當醬缸用。為什麽叫“剛剛好”地主?請允許我賣個關子,學學文學家們“灰延千裏”一下,下回分解。西廂房攔中間一分為二,後麵是我和幺老媽的臥室,前麵是我們的廚房加餐廳。西麵牆外有一片空地,本是分給幺老媽的自留地。幺爹在世時種菜,還擺弄些個煙葉什麽的。他去世後,幺老媽把籬笆挪了攏來,隻留了很小一廂地,種一些不大需要管的菜,挨著牆根有一排向日葵。籬笆外麵有一棵楝樹,樹下常常拴著隊裏的一頭牛。這片空地,就是我和村裏的小夥伴們玩尿泥的地方。我們的尿不夠用,就用牛尿。每天早上一泡牛尿,那叫一個長,足夠我們一整天玩膩的了!

幺老媽擺在園子裏的醬桶裏,常常見得到白色的蛆和綠頭蒼蠅。我既害怕也厭惡,便不去園子裏,也就沒有弄明白豆瓣變醬的工藝。百年前風靡沔陽城的王家醬,在幺老媽去世後失傳,中華文明史上又丟失了一枚瑰寶。我本可以繼承下來,卻因為怕髒的小資產階級思想作怪,而選擇了見死不救,想起來,我愧對祖宗啊!

經過多次申請,幺老媽終於同意我跟她一起上街賣醬。不過要約法三章:一、進城後要稱“奶奶”,不要再喊“幺老媽”;二、要拽緊她的衣襟,形影不離;三、走路時要仔細看好腳下,摔壞了我這個“特權階級”,她擔待不起。我滿口答應,對這個“特權階級”特別感興趣:“我是什麽特權階級呢?”“這個階級學名叫兒童,鄉下稱伢兒,城裏人說祖國花朵,大家都愛護著”。也許人天生就喜歡特權,一聽說自己是特權階級,尾巴馬上就翹了起來,好在當時還不會“手持鋼鞭將你打”的戲文。

第二天,天剛剛麻亮,我們就出發了。奶奶一隻手拎著一個線網兜,裏麵有一個裝滿了醬蓋著的特大號搪瓷盆兒,另一隻手拿著一杆漂亮的銅盤秤。這杆秤,是她從娘家帶來的,而這個搪瓷盆,則是她在漢正街上看到的人家家裏的物件兒,花了大價錢硬買下來的。憑著這兩樣東西,奶奶在一排農民攤販裏鶴立雞群,醬賣得特別快。

我們出後門上河堤向西,碰上一條大溝。我嘴裏喊了一聲“嗨哆嘿”,躍了過去。奶奶講了一個“嗨哆嘿”的古話:從前,有個憨娃子,家裏挖溝缺把鍬。媽媽叫他去親媽(未來的丈母娘)家裏借,叮囑他,路上要一路念著去,免得忘記了。他一路“鍬,鍬,鍬,……”地走去。路上遇上一條溝, “嗨哆嘿”地越過,然後一路上“嗨哆嘿,嗨哆嘿,……”來到親媽家。“親媽,我來借個嗨哆嘿。”親媽問“嗨哆嘿是麽東西呀?” “不知道,我媽讓來借個嗨哆嘿。”“你這個憨兒子,隻怕又把啥忘記了。我給你下碗麵,吃完了回去問清楚再來。”親媽搭了梯子,上閣樓拿麵。不小心,褲帶斷了,褲子垮了下來。“親媽的屁股好白呀!”“你這個敲死的!”“啊哈!想起來了,我是來借鍬的!”

祖孫談笑間,來到了河咀村。天開始發亮,掃院子的,拾糞的,……,大家見麵,不論認識與否互相道早:“nna早!”“nna趕街?”洪湖人將“您”說成“nna”,特別親切。這一幕,是我人生最珍貴的記憶之一。多年後,有位公知先生對我說,西方人見麵都說古德毛寧,特別文明,所以中國需要全盤西化。我懟他說,我們老家的確不說古德毛寧,我們說“您早”,難道非得改成古德毛寧才文明嗎?先生說我強詞奪理,以致於後來不再理睬我。我故意氣他:“您的西方文明原來這麽小氣啊!”一晃,三十八年過去了,再也沒有見過麵,也沒有機會說道歉,如今已是陰陽兩分別。對不起,先生,請原諒我當年年輕氣盛,得理不讓人。將來天國再相見,我們依舊還是《東方來的聰明人》,我向您請安道早,您對我說古德毛寧!

穿過河咀村,來到河咀上,一條小河擺在麵前。我們這邊,四個木樁作碼頭,是鄉;對岸,青石塊壘起的階梯碼頭,能夠停泊小火輪,是城 -- 峰口鎮。一個白胡子爹爹劃著槳,一艘搭著蘆棚的小船載著我們來往於兩邊,老人麵前一個碗來往客人往裏麵放渡河的錢。通常我們過去的時候沒有錢給,回來時給五分。我掰起手指頭,算不清帳,問奶奶“過一次河要幾分錢?”“沒有定數,一般給兩分。”“那多給的一分,是算我的過河錢嗎?”“不是,你是特權階級。走遍全中國,車船都不要錢。這一分錢是與人方便,將來如果沒有錢需要過河,人家也會與我方便。”我隻聽了前麵一句,便狂了起來“真的不要錢?”“真的。”“坐長江輪下漢口也不要錢?”“不要。”“坐火車上北京也不要錢?”“不要。”“那我們明天上北京去見毛主席?”“奶奶沒錢,去不了。得你自己去。”“那我長大了去?”“長大了就不是特權階級了。”得長得足夠大,能夠自己去;還要不能太大,太大了就不屬於特權階級。這麽複雜的極大值問題,還沒有等我整明白,居然就超齡過限了。那叫一個冤啊!中國廣大幹部同誌們“有權力不用,過期作廢”的痛苦,居然被我提前二十多年就體會到了!

來到街上,果不其然。奶奶的豆瓣醬,一角八分一斤,比公家供銷社的黃豆醬貴兩分。但是不妨礙大家排隊,競相爭買。奶奶每次都多給個一匙半勺的,告訴我說“不值個啥,圖個高興”。我因此常常想,如果時空易轉,譽滿全球的辣椒醬,一定不是“老幹媽”,而是奶奶的“王家醬”。標簽做好了,即使是由畢老爺那“玖球壹後”的強硬複古派念起來,也是“醬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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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乒乓龍文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溪姐姐' 的評論 :
多謝姐姐誇獎和建議。我會好好考慮如何包裝。
承蒙版主關照,推過我的幾個帖。 其他的不夠格,就不強求了。我繼續努力。
寫作的過程很奇妙。我自己都沒有想到寫了這麽多,還在奶奶這裏。奶奶太好了!
小溪姐姐 回複 悄悄話 奶奶的豆瓣醬一定鮮香,很令人發饞!謝謝好文分享。
小溪姐姐 回複 悄悄話 到您這讀文,才能真正體會到什麽是好文筆。人文底蘊深厚。讚您是當之無愧的北大才子。可惜很多人沒讀到您的佳作。如您把這篇的標題換成‘王家醬~童年’,王家醬比童年更讓抓人眼球,置頂之後,讓更多的人欣賞到您的好文。我也是今年剛開博不久,觀察網絡讀者心態的的一點拙見。請勿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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