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中,漂蕩著往事的帆船

個人史,家史,或許就是一個民族曆史的縮影。如實地記錄下來,是一個挑戰。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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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2、我認識的兩位老共產黨員

(2018-04-14 14:23:53) 下一個

洪湖之所以聞名全國,靠的是電影《洪湖赤衛隊》。歌好,歌唱演員王玉珍更好,真是“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曾記得,1977年春節期間,人們到處都在哼唱“娘啊,兒死後……”,中國人為了哼唱這首歌,居然放下了數千年的顧忌!可是,“好鍋配了個爛鍋蓋”,電影編了個荒誕離奇的故事 -- 赤衛隊“黑夜摸進彭家墩”配合主力紅軍打沔陽。1959年的沔陽縣城仙桃鎮附近有一個彭家場的鎮子,可能就是編劇們當時心裏的模型。所以彭家場的老鄉們對號入座:為什麽我們就成了彭霸天的後代了呢?書生們說:彭霸天是地主,是少數人,不是彭家場的鄉親。

不懂得族權和神權在中國農村的影響,恰恰是問題的關鍵所在。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書生們的無知和自以為是,害死人啊!從1959年的《洪湖赤衛隊》,到1962年利用小說反黨的小說《劉誌丹》,再到1964年周恩來總理親自主導的《東方紅》,誰說這段曆史背後的無形推手,不是幾個無知而又自以為受委屈的文人呢?

曆史上的沔陽縣,包括現在的仙桃市和洪湖市的範圍。中間一條東西走向的東荊河,或許就是曆史上曾經有過的沔水。此河的西北方向,有一個小鎮,叫沔城。現在稱為回族自治鎮,前些年是土家族自治鎮,無非是圖點兒政府政策上的便宜。可是這裏曆史上是真正的漢族,或者是唐族。大唐年間,老祖宗在這裏開州建府,是有一千餘年曆史的沔陽城。民國時期,沔陽縣和監利縣合並在一起,稱為監沔縣,沔陽城便是監沔縣的中心。那時候,沒有人懂得農村包圍城市,所以,“沔陽暴動”,洪湖赤衛隊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裏。

說起沔陽城,幺老媽充滿了自豪,“青石板鋪的街道,青磚砌的城牆,......”

青石板和青磚,兩樣在別處似乎平常無奇的東西,在洪湖卻是難得的稀奇。這裏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和濕地,一塊石頭都見不到。青石板,需要從數百裏外動用車船搬運,而要達到鋪街麵的量,沒有洪荒之力辦不到。燒磚用的煤炭,也要從百裏之外運來。因此洪湖大多數民房,用的隻是土坯磚。

生產隊蓋隊屋,一般用紅磚。燒紅磚不需要特別的窯,就在禾場上用紅磚擺一個大圓底,然後往上像砌牆一樣把磚坯和煤塊按照一定的規律壘成一個大碉堡式的東西。隻需要注意結構結實,通風順暢即可。壘好後,在事先留的中空處擺上柴草引火,全著後封上窯門等就可以了。所以需要多少磚,事先算好後建多大的窯,一次到位。青磚不同,它需要“火燎煙熏”,是間接受熱,還要掌握火候澆涼水,經過一道跟鍛鋼打鐵類似的淬火工序,所以要有一個事先製好的窯。這樣每一窯燒製的量就少。青磚的好處在於長久耐用,據說蓋的房子還冬暖夏涼。因此青磚大瓦房,是洪湖人的夢。

黃泥巴做叫化雞很好,但是用來板磚,就差強人意。磚坯看不出來,但放到窯裏一燒,常常裂縫累累。紅磚可以湊合,但是千年不爛的青磚是萬萬不可的。最好的磚材,是秋冬時節把湖、塘裏的水放完,挖完藕後,起出來的湖底淤泥,這東西好比麵粉裏的麵筋。兌上細黃土製成磚泥,雙手捧過頭頂,往齊腰高的架子上擺好的磚模上一摔,然後用繃緊的鋼絲刮掉多餘的部分,就得到一塊大磚。這就叫“板磚”。而建城牆用的,是特製官模,比最大的民磚模要大好幾倍。那麽大一塊磚泥,好幾十斤,板起來是可以累死人的。所以每次見到青磚城牆,我都從心裏膜拜先人的血汗。

從板磚師傅那裏偷一塊磚料,刻成一支駁殼槍。蔭幹了後用鉛筆塗一塗,烏黑發亮,跟真的一樣。那時候的人為了保護國家財產是會奮不顧身的,所以我們隻會拿它來玩“打仗”: 把個破鋁鍋扣在同伴頭上,“你當美國”;自己用柳條枝子做個圈兒,“我當中國”。中國把美國抓住了,就繳槍不殺;如果美國把中國抓住了,就同歸於盡。這並不是從電影上學來的情節,因為用手扶拖拉機發電放電影,還要等到“我們一天天好起來”的1970年。教我們打仗的的是“軍事顧問”-- 老紅軍胡世香,我們叫他“胡家爹爹”。他是一個無兒無女的殘退軍人,人民政府給他修了幢真正的青磚大瓦房,每月70元錢養老。他那個房子,據老人們說,除了木材不如從前外,在沔陽縣數第一。特別是那個洋灰地麵,過去地主老財都沒有。

胡家爹爹說,他過草地時背過彭老總。後來彭老總出了事,就改口說背的是劉主席。這回劉主席又垮了,就有人怪他背了那麽多壞人,讓中國革命如此艱難,提出來鬥他。掛上紙牌子,戴了個高帽子,上麵寫著“打倒寄生蟲胡屎臭”。洪湖人有幾十年的鬥爭經驗,掛牌子也有自己的規矩:普通鬥爭對象是掛楊木牌子;如果你想借機泄點私憤,允許給他換上重一點兒的柳木牌子,但不能太過分;若是給你掛黑雜木牌子,甚至用水泡過,那你一定做過壞事,有民憤。紙牌子是專門留給不想鬥,又不得不鬥的人的。所以胡家爹爹也不生氣,“我一個不做事的殘疾人,拿那多錢,讓別人出出氣也是應該的”,“他們打倒的是胡屎臭,又不是我胡世香”。

陪著胡家爹爹一起掛紙牌子的,還有我的大舅爹 -- 幺老媽的嫡親大哥。不記得他的名諱,也許我從未問過,且稱他王郎中吧。他在東荊河邊的白廟鎮開了個診所,紅軍來之前頭就秘密加入了共產黨,他的診所就是個地下交通站。紅軍進沔陽城後,他的共產黨身份,就成了個公開的秘密。後來隊伍撤走,給他的命令是“就地解散,自謀職業,等候通知”。他無奈之下,跟土匪馬三爺拜了把子,受到土匪保護才得以生存。直到解放,他都沒有等到通知。人民政府經過審查,做了個“查無劣跡,按脫黨人員處理”的結論。雖然沒有大問題,但是沾了馬三爺的“匪”光,偶爾也會掛掛紙牌子。

這次挨鬥後不久,政府為了貫徹毛爺爺“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的6.26指示,征收了他的房子,在那裏蓋起了一個兩層樓的醫院。門口掛了幾個招牌“白廟公社衛生院”、“白廟公社血防站”、“洪湖地方病防治中心”,等等。極少數醫生是一腔熱血主動報名來的,大多數不情不願,是因為“出身不好”或其他原因被下放來的。他們給人治病,還辦赤腳醫生訓練班。就連七旬老翁王郎中也受過訓,挨家挨戶敦促人們用鹽水漱口。“血防”,是防治血吸蟲。洪湖地方病,主要有兩個,一是叫“螞蟥絆子”的絲蟲病,還有一個是瞪著大眼睛吃幾大碗飯還覺得餓的甲亢。在這“十年浩劫”裏,這些害人千年的病菌,居然真的“紙船明燭照天燒”了。就連我們兒時常見的蛔蟲,也不見了蹤影。尊敬的前輩們啊,如果您還在世,祝您健康長壽!如果您已升天,願您長眠安息!或許當初你們並非自願,然而你們的青春沒有白費:救死扶傷,是你們的豐碑!“掃除一切害人蟲”的金口玉言,是靠你們實現的!

站在洪湖的長江大堤上朝對岸望去,那裏是真正的“三國周郎赤壁”。據說當年曹丞相從洪湖發兵,雖然被周公瑾燒了幾條船,但無關大局。可是大軍卻遭到血吸蟲襲擊,華佗都束手無策,所以毛爺爺有詩“華佗無奈小蟲何”。曹丞相隻好當作瘟疫,自己焚船,放棄了南進計劃。真是:萬裏長江水向東,偏在此地往北拱。世人不知小蟲狠,隻道孔明借東風!

本來我可以從我的兩位爹爹那裏探到洪湖赤衛隊的真正秘密,哪裏想到上帝打了我一個時間差。沒有等到我懂得問問題,兩位老人離我而去,讓我與曆史失之交臂。人生長恨水長東,東長水恨長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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