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中,漂蕩著往事的帆船

個人史,家史,或許就是一個民族曆史的縮影。如實地記錄下來,是一個挑戰。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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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8、下館子

(2018-04-14 19:39:21) 下一個

賣完醬,奶奶帶我下館子。

峰口鎮,我不熟。小時候去過幾回,多是去醫院打針,還有就是到照相館照相。一般不下館子,多數時候是買個“麻雀”就走,這裏有幾樣食品映像很深:衝擔鍋盔、雞冠餃子、枕頭包子和麻雀。這第一次下館子略有一點兒記憶。

麻雀,是峰口特有的,別的地方我沒有見過。用的大約就是炸甜麻花的料,捏成一個麻雀模樣,烤出來的。焦黃發亮,又甜又香,是我的至愛。每一個到我家的客人都會給我帶一個。我會花一整天的時間,將它慢慢蠶食掉。後來我每次學到“淩遲”、“肢解”一類的詞兒時,都會想念起我那些心愛的麻雀。

峰口的鍋盔,叫“衝擔鍋盔”。衝擔, 是兩頭尖中間是木製的扁擔,挑稻草捆用的。峰口的鍋盔可能比別處的更尖些?我不知道。奶奶和媽媽都喜歡它。我不愛吃,但是我喜歡這個名字。

枕頭包子,是甜津津的饅頭,前文介紹過,不再贅敘。雞冠餃子,是用香幹、肉丁、粉絲、胡蘿卜絲和碎米粒等炒成的餡兒,用米粉皮成一個大餃子形狀,邊兒捏成齒狀,油炸後像雞冠而得名。我通常不吃油炸食品,主要是洗手麻煩,那時候肥皂都要票供應,而鄉下是沒有票的。所以,我們吃完油貨,要找淘米水洗手。鄰居小朋友告訴我,可以往頭發上抹,大人擦頭油還要買。我試過一回,後悔死了,那個味道折騰了我好多天。

奶奶答應我,帶一隻麻雀回家。但是過早要吃一樣鹹的,替我選了雞冠餃子。為了說服我,她講了個古話:從前有個皇上,把白案廚師和紅案廚師找來,問:是糖重要,還是鹽重要?白案師傅做點心,說糖重要;紅案師傅管炒菜,說鹽重要。皇上讓太監取來鹽和糖,嚐了一下,就把說鹽重要的師傅殺了,從此天天吃糖,不吃鹽。久而久之,皇上身體虛胖,全身無力,很快就死了。因為早上起床剛用鹽水漱過口,那是王郎中交待的:“春天用鹽水漱口可以預防腦膜炎”,所以我得到了“鹽是藥”的結論。這會兒,我又明白了“鹽是補藥”的道理。

牆上有綠紙標語“飯前便後要洗手”,我就嚷嚷著要洗手。奶奶從門口一隻白色的印有毛主席手書“為人民服務”的搪瓷桶裏,打來一碗溫開水,叫我把手伸出來,把水淋在我手上洗手。後麵響起了像唱歌一樣的洪湖話:“冷水要人挑呃,熱水要人燒啊!這個朗嘎槍這依糟蹋茶,是個聳xuea法咧?”洪湖話,樂感極強。基本上沒有普通話裏脆硬的第四聲字音,全部都用平聲代替。幾個平聲字放在一起說的時候,為了辨別方便,就用轉音。這樣音樂就自然出來了。譬如你唱“洪湖水呀……”的時候,就是這個效果。“洪”字發陰平聲,“湖”就要轉幾下。“朗嘎”是老人家的意思。“這個”,說的時候要像馬長禮老先生唱“這個女人不尋常”那樣發音。“這依”是這樣的意思。“這”要發陰平聲,而“依”就要轉音,像唱“洪湖水”那樣。“聳”是“什麽”的意思。而故意把“說”字轉成“xuea”的音,是表示強烈不滿的態度。洪湖人講話,講究禮貌。前麵從《名賢集》裏找兩句聖賢話,表示是聖人在教訓你,我隻是個傳話的。

我轉過身,見一個嬸子在說話。沒等奶奶開口,我指著牆上的標語,對她說“nna們叫我們洗手的唄!”她如同見了鬼一樣,“你認得這些字?”“認得。nna們這裏的標語都認得。”於是,她不再管我們,跟她的同事們去討論我們了。

那個白開水桶,據說是當年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擺在門口,不光餐館客人可以喝,過往的路人也可以喝。為人民服務,不收錢。餐館洗手,雖然1967年就有標語了,可是直到2007年我才再沒有為此事受困,1997年回國時還為這事尷尬過。正當我要為祖國點讚時,一位朋友告訴我,他前幾年到蘇州出差,早上起來跑步,忘了帶錢包。不知不覺中跑了太遠,回程已是火辣辣的滿天太陽。結果一路店鋪行人,他卻無法討到一瓶水!現在沒有人為人民服務了。

餐桌上,奶奶又講開了沔陽城。沔陽的規矩,是炸油貨的不進門。他們是在外麵搭棚子,炸好後,由小孩子們用籃子提著滿街叫賣的,所以是餐飲行業裏最低檔的。把炸油貨的除開,峰口的這個館子隻是一個茶館的開打。比起一個茶館,它又缺三樣基本要件。沒有茶,隻有開水;沒有燒餅,還缺個斟茶的。這個斟茶的很有講究,不是提壺續水那麽簡單。他需要應付三教九流,跟什麽樣的人都接得上話。其學問之大,一般人難以望其項背。所以有好的斟茶的,被人稱作“茶博士”。隨著,講了個窮酸秀才和茶博士的古話:

從前有個窮秀才,每天隻有一個燒餅錢。到了茶館,茶博士安排坐下,送上他的燒餅。秀才吃完燒餅,眼睛盯著桌上掉的芝麻。於是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字,乘機把手指上沾到的芝麻放進嘴裏。發現還有幾顆芝麻落在桌縫裏了,秀才開始吟詩:“眾裏尋她千百度,……”,狠狠地把桌子一拍,桌縫裏的芝麻跳了上來。“募……”茶博士在前麵接道:“不用回首,也能體諒您秀才的苦!”

過去的讀書人酸,現在的洋學生們沒“哈數”,是幺老媽和二爹的共同觀點。什麽是“哈數”?奶奶說,這個起源於沔陽人請家法、背家夥。那是一個私刑的過程。動手打人的是父親,周圍觀看的是族人。所以行刑的人要有分寸,知道輕重,需要打幾下。其實是打幾下的“下”數。而挨打的兒子,要通過受刑的過程而找到“下”數,明白自己錯在什麽地方,怎樣改正錯誤。

怎麽沒哈數?奶奶又講了個洋學生的古話:有位鄉下老太爺,把兒子送到武昌城裏洋學堂讀書。兒子寫封信回來:Father,Mother敬秉者:兒在校中讀book,各門功課都good,唯有English不懂得。老師罰我stand, 我罵老師是pig。老太爺拿著信,到處跟人講:“我那個沒哈數的兒啊,打封信回來滿是洋碼字。未必看他封信,我還要飄洋過海,到外國去請個通司?”老太爺雖然怪兒子沒“哈數”,可是卻到處招搖,炫耀他這個讀洋書的兒子。

顯然,奶奶談到我爸媽沒“哈數”時,也跟老太爺談兒子一樣。母親送我到洪湖前,想必已經多次到過這裏。可是送我來時,專門去買了一隻小鋁鍋,說為了奶奶和我熱飯菜方便,全然無視這裏隻有柴火灶的事實。所以奶奶說“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什麽事兒都看不見”。這隻鍋子,被奶奶用來盛醬。不多久就漏了,成了我打仗專用的“鋼盔”。在峰口教小學的大爺告訴我們說,是被鹽腐蝕了。我問奶奶:“鹽不是補藥嗎?”奶奶回答:“是藥三分毒唦!”

這就是我的奶奶,沒有難得倒她的問題!我很為奶奶自豪。奶奶教的這幾個英文單詞,後來我跟英語廣播講座對照,都不需要大修改。我長大後曾經笑奶奶教的食鹽知識,是《本草》裏頭“寡婦床頭,塵土一撮”的民科。去年體檢,大夫對我說:血壓、血脂等指標都偏高,要注意少食鹽啊。忽然間,奶奶“是藥三分毒”的話又浮現出來。似乎奶奶在問我“孩子,你是一個有哈數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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