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中,漂蕩著往事的帆船

個人史,家史,或許就是一個民族曆史的縮影。如實地記錄下來,是一個挑戰。試試?
正文

童年:6、王氏兄弟

(2018-03-31 13:51:45) 下一個

王家的四個兄弟,同父同母,相隔十六歲,跨越了中國現代史上最動蕩的年代。時代在他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跡,使得他們成為了身份完全不同的人。然而,他們都完整無傷地存活了下來,並且還都高壽。即使不算奇跡,卻也十分難得。

我見得最多、想得最多的,是幺老媽的幼弟,我的幺舅爹。不知他的尊諱,也從未想過要問。我唱樣板戲“從小在生死線上受煎熬”時想起他:不到三歲死了娘,多病體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高度近視眼,長得象個賬房先生,可是卻是個鬥大的字識不了幾籮筐的農民。到處受欺辱,真的是“吐不盡的滿腹苦水”。沒有解放、沒有合作化的話,隻怕要餓死。我讀《阿Q正傳》時想起他:但他又不是。他不如阿Q想得開,也不會向小D那樣與人廝打。他一張嘴就訴苦,真的是“道不完的一腔怨仇”,似乎誰都欺負他,包括自己的老婆孩子。從未聽他提過一件這些人幫過他的事。除了每次離開我家時的客套話外,從未聽到他感謝過任何人。批判封建禮教,又想起他:他在自己家裏不痛快時常來我家住,有時一住就長達半年。弟弟妹妹年紀小,受孔孟毒害淺,說話不夠禮貌。他會教訓說:“沒大沒小!所有的親戚裏頭舅舅最大。我是哪個?是你爺的舅爺!”妹妹拿筷子夾菜時翹蘭花指,屢教不改。幺舅爹一筷子打上去,疼得她尖叫跳腳!倒也還真的治住了她這毛病。讀到詩句“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時又想到他:他來家裏,常跟幺老媽對坐著,就是這樣子。年歲已高的老姐姐,再也無力幫他,隻能陪之與淚水。他一輩子帶著老婆孩子追隨姐姐姐夫四處奔走。當年在漢口,強壯的姐夫帶著全家返鄉,他想也不想,也帶著自己一家子跟了回來。如果留在城市,他的日子應該會好過些。我曾多次思考,當姐姐的母愛是不是太多,反而害了他?如果小時候對他少些嗬護,多讓他幹點兒活兒,他的身體是不是反而會更壯實些?曆史不可能重來,但是有一點:我們的所做所為,影響自己,也改變別人。

印象最模糊的是大舅爹。那時候我年紀小,他的麵孔已經不記得了,但是那一幕卻深深地印在我腦海裏:鬥笠、蓑衣、草鞋、藥箱,一個七旬老人拄著棍子冒著雨從泥濘的田埂裏走來。為的是一件小事:挨家挨戶、一村又一村敦促農民漱口刷牙。不知到底對提高人們健康水平有沒有起作用,或許當時醫院領導嫌他煩而隨口派給他的活兒,但是他的確這麽認真地做了。當年他在渡口的那個診所,地處交通要道,離沔陽城十幾裏路,簡直就是常熟城外春來茶館的位置,所以他不當地下黨都難。隻是不幸後來沔陽城被毀,他就成了一枚遺子。這大概就是所謂曆史的必然與偶然吧!

曾經讓我感到神秘的是二舅爹。“國民黨憲兵少校,殺人不眨眼?”“黃埔五期,才混得個少校,不怎麽樣嘛!”不同的曆史時期,我有過不同的想象。1985年元月,我利用一次出差機會,終於到南京拜見了老人。聽說他有風濕,專門準備了一瓶人參酒帶去。沒想到一拿出來,他第一句話就嚇了我一跳:“我不喝酒。家裏雖然開酒廠,但是從進黃埔第一天開始,就滴酒未沾。”這是多麽有毅力,多麽意誌堅強的一個人!第二天,他帶我步行遊南京。先上中華門,出來後上雨花台,然後返回城裏順著秦淮河一直走到貢院、泮池、夫子廟,接著到新街口看雪鬆、梧桐,再一路走回他家。老人整整長我一花甲,那時我二十出頭,他八十出頭。我走累了,問他怎麽樣?他說,今天比他平時運動量略大些,出了點兒汗!令人不得不佩服。

如果家裏不破落,他肯定會繼續讀書考大學。沒有了錢,隻有上師範或警校。但是受進步同學影響,決定結伴去廣州。臨行前,患中耳炎,回家修養了兩個多月。等他再獨自趕到廣州時,已是中山艦事件之後,氣氛大變了。他入了第五期,選擇了明哲保身,斷了跟原先一起行動先到的第四期湖北老鄉們的聯係,也就沒有加入共產黨。五期生沒有畢業就一起出發,參加了北伐。他一路上沒有放過一槍,行軍到了南京。一停下來,就被任命為見習排長,帶兵在中華門站崗。十年間升到少校憲兵營長,蔣委員長發表廬山談話時,他參加了“美廬”的外圍警戒,到達他軍旅生涯的最高階段。抗戰期間,被派到綏遠監軍。晉察冀有湖北老鄉帶信聯係,他們串聯了四個人,一起去投八路,結果過封鎖線時想到老婆孩子,一猶豫,掉頭回來了。兩個過去了的人從此再無音訊,還有一個跟他一樣回了頭的,後來在政協開會時還常見麵。所以生死就在一念間。解放的時候隨部隊撤到廣州後隱姓埋名,躲過了鎮反,1954年向政府投誠,坐了五年牢,出來後從事文史工作。1970年下放回老家,1972年落實政策返回南京。八十年代還擔任過江蘇省政協委員。

幾回生死轉折,老人家平靜的幾句話帶過。生命的強者,在於準確的判斷,和果斷的決伐。他是他們兄弟中唯一見過二十一世紀的人,過了九十九周歲後才瀟灑而去的。一路上,他簡單地介紹了自己的一生。可惜,那時我還隻是個以自己為中心的憤青,曆史感太差,連個像樣兒的問題都提不出。

三舅爹是最讓我後悔沒有在他生前作更多請益的人。老人家寫得一手極漂亮的行楷,早年曾跟著哥哥在部隊裏當文書。不喜歡軍旅生活,退伍回老家當了一名小學國文教師,曾經在洪湖到京山一帶多所小學任過教。解放後,四周許多縣區領導都是他過去的學生。他一輩子愛讀書,也特別愛跟人家討論書,講書。由於這些因素,五十年代他是那幾個縣教育部門領導們的座上客。這樣,他也看到了一些領導上不想讓群眾知道的事兒。每當這時,他倚老賣老,引經據典,常把一些芝麻大的事跟亡黨亡國聯係起來,招人煩。因此順理成章地在1957年戴上了右派的頂子。從此,大家漸漸忘記了他王誌強的名號,叫他“老右”。1959年被摘了帽子,但是大家的稱呼並沒有因此而改變,是“摘帽老右”,1973(或是1975?記不清了)年被平反,他十分高興,“就說是搞錯了嘛!”大家稱他“平反右派”,到了1979年大家都平反時,也給他發了封信,他成了“改正右派”,他不高興了,“我跟那些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人是不一樣的!”

我小時候他常到家裏來,我也常在他的外孫們家裏見到他。那時候,大人們都躲著他,怕被他纏上,說起來沒完沒了。他的外孫們捉弄他,把他的書藏起來,急得他團團轉。我雖然沒有直接參加過這樣的惡作劇,但是在一旁笑,也是幫凶之一。我自以為聰明,“一個寫得一手好字的小學教師,是孔乙己吧!”1979年夏,我跟他講了一件我在北京城聽到的事:北京複興門外大街上,有一個複興飯店。據說發生了一起老外褻瀆女服務員的事兒。老外強詞奪理,說是“Fuxing Hotel”這個名字讓他想歪了。北京市領導因此把“複興飯店”更名為“燕京飯店”。我當時是個小憤青,覺得這個名字改得窩囊,一口黑鍋甩給了毛爺爺倡導的文字改革和漢語拚音。他對我說,給漢字注音,已經有幾百年曆史。康熙字典裏用反切,一個“土”字,注成“他魯切”。不識“土”字的人,多半不識“他”或“魯”,顯然不合適。早期留學生裏去日本的多,回來後搞了注音符號,後來留歐美的回來,搞了漢語拚音。第一版漢語拚音出現在“五四”時期,一直懸而未決。不管怎麽搞,總是有缺陷的,總得有個結論。一些洋人刁鑽奸猾,也有幾百年的曆史,不用管他們。一席話,這個孔乙己在我心裏高大了起來。是啊,想入非非,開開玩笑是正常的。我們家徐誌摩先生聽見人家道再見,也幻想出個沙揚拉娜小姐,寫了首詩。但是用來作為耍流氓的借口,就未免太川普了吧!中國人為此改名字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如果硬要往歪了想,Fuxing,就當是向他們伸出的中指吧!

1981年夏,我送他到黃石上船,他給我講了兩個多小時,就講四個字:“痛定思痛”,讓我受益匪淺。這次見麵,是我跟他的永別。如果那時有博客,老人家一定歡喜得很,會留下很多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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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乒乓龍文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溪姐姐' 的評論 :
謝謝姐姐指出。我的確記不清楚他們回南京的具體時間,下次有機會跟他們王家後人問一下。是的,他們中兩個是我奶奶的哥哥,兩個是奶奶的弟弟。
小溪姐姐 回複 悄悄話 如此好文,也是非北大才子莫屬了。隻是二舅爹1970年從南京下放回老家,1972年落實政策返回南京。72年就能落實政策,好像太早了點。南京69年開始後幾年,幹部(大多是剛出牛棚的),居民(成分不好的) 都被趕出南京,強製下放。72年還在這下放運動中,當然也有個別情況。舅爹是你奶奶的兄弟麽?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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