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 元 村
一個高大壯觀的牌樓矗立在公路旁邊一塊大大的空地上,走過去不遠就是房屋重疊的村莊,這就是景點狀元村的標誌—狀元門,人們排著長長的隊伍等待上前去拍個留影,周圍還有一排又一排的售貨棚。
牌樓很新,地麵也是水泥的,都是現代的建築,隻有“狀元”兩個字的含義是古代的。那邊有一個新石牌,上麵寫著狀元村的來曆,原來這名字也是新的,過去叫源水村,因為有條小溪流過此地,這條溪水也隨著狀元村的命名改成了狀元河。
狀元二字在這裏確實有它的來曆。清朝年間村裏出過一個狀元,當然前後還有舉人秀才,源水村這幾個字原來還有一塊匾,據說就是當年那個狀元的題字,這塊匾後來被砸爛丟棄了。
這塊牌樓的平地是村裏集會和活動的地方,狀元郎由此上馬,接受鄉親們的祝賀,舉行慶祝活動,搭台唱戲,擺攤吆喝等等都在此地,成了附近十裏八鄉人人皆知的公共場所,過去叫源水坪,如今叫狀元廣場。
接著是一條龍的景點參觀:從狀元門通過,沿著青石板路走到狀元河邊的一條小徑,再往前走,跨過狀元橋,到達狀元樓飯館,那裏有個狀元井,再到狀元府,後院有個狀元小息亭,旁邊有個出恭齋就是廁所,出來走後院門,有顆狀元樹,翻過一個小山丘,就是終點狀元墳了。
狀元村遠近聞名,但是這十幾年來卻沒有出過一個考入本科的大學生,最輝煌的一次是70年代一個本村青年以工農兵學員身份被錄取到北京的農學院,還有恢複高考以後有一個回鄉青年被省內師範中專錄取。但不管怎樣,這個村子卻出了名,全是因為改革開放後不久,從國外回來一個本村夏氏的子孫,一個居住在海外的洋博士回鄉探訪,由省裏的教育廳和縣政府派員陪同,拜祭祖上,掃墓進香,由此那段曆史上有關狀元的故事才被提起,並在社會中廣泛傳播,最終形成了如今狀元村的景象。
夏氏家族是本村的一個小姓,戶數不多,所有的功名都與夏家的人有關,而且夏家人戀故土,晚年大多回鄉,終老於此,葬入夏家墓地。到了民國時期,有幾個進了城,還有的到了國外,還沒等到年老歸來的那一天,就天翻地覆,換了人間,至此夢歸故裏,人老天涯。
最初的巨變發生在解放後的土改,夏世安老先生因有房屋數間,還有田地,城裏有商鋪,按例劃為地主,還有其他兩個也是夏性的人,一個是地主,一個是富農。
這三家人口有十幾個,自然都是地主,之後經過數次運動的風風雨雨,除了個別女性遠嫁之外,其餘的都風卷殘葉,消融入泥了。
這個狀元廣場就是當年批鬥夏世安老爺的會場,一個簡易的台子就在如今狀元牌樓站立處,當年兼作屠宰活計的村民、後來成了農會主席的高大民給了夏老一個窩心腳,把他放倒在地,村民們終於突破了長期對夏老的敬重和信任,一齊舉起了手,喊出了打倒惡霸地主夏世安的口號。夏老回到自己僅剩下的一小間偏屋裏,在連哭都不敢大哭的一家人麵前死去了。
另一個被評為地主的叫夏育仁,秀才出身,曾受雇於夏世安,在當時的讀書宅、如今的改為狀元飯館當教書先生,家裏也有一些田地,他還出錢在宅外一塊自己的地麵上打了一口深井,作為讀書宅的一份資產列入股份,同時在源水溪枯水季節向村民們提供用水。此井水質好,適用於日常生活,哪知有的村民卻拿來澆地,這樣井水就不夠了,夏育仁便對每戶用水超過一定量的收取一點費用,以此遏製作為農用水,誰知卻得罪了好幾家人,埋下了禍根,成為土改眾怒的重要原因,經過幾次運動,也提早離世了。
那個富農叫夏學田,對莊稼很有學問,自己的莊稼種得好,村民種田買種子等都愛向他討教,他因此也轉賣一些種子和農藥,生活過得比較舒坦,卻變成了富農成份。為了表現積極,他拚命幹活,為集體農業生產出謀劃策,不想有一年大旱,蟲害泛濫,他的滅蟲方法成效不明顯,造成很大損失,被安上階級敵人破壞的帽子,反複批鬥而死。
最後一個死去的是夏家的一個媳婦難產,沒有及時送往縣醫院,因為當時恰好隊裏的牛正在生仔,赤腳醫生和其他幹部正在忙碌,一聽是夏家的事就放在一邊,因此耽擱了,母子雙亡。
有人事後報告給大隊書記高大民:“那是夏家最後在村裏的一根苗,這下夏家在這裏絕種了。”
他聽完沉悶了一下,吸盡最後一口卷煙:“這樣也好,省的我們動手徹底鏟除階級敵人了,聽說有的地方就是全麵消滅剝削階級,完全進入無產階級新時代。”
那年的夏天發了一場大洪水,全是渾濁的水流,源水溪真成了一條小河,人們終於明白夏家捐資蓋的那個拱橋為什麽要高出溪流很多,估計建橋時考證過曆史上洪水的流量,拱橋安全無恙,完好地保存了下來。
隻是自從洪水之後,那口井的水卻變渾了。
現在的狀元河稱號就是這樣產生的,村民們認為至少在遠古時代應該是條河,在那一年洪水時得到了驗證,這也符合景點構思,顯示一種博大深遠,名字就這樣定了下來。
沒了新人出世,其餘的單身未娶,其他姓氏的人沒人願嫁,夏家從過去的被爭相攀親到如今的躲避不及,夏家人終於在80年代初期在本村全部絕跡。但沒人去注意這些,直到那個海外的夏家子孫歸來,人們才發現夏家人一個也沒有了。在城裏來自本村的夏家人也沒有了,死的死,遠走的遠走,這塊方圓幾十裏的小縣城,隻留下了夏家曾經住過的房屋和荒塚。
但就在夏博士到來之前,縣裏派人火速趕到了夏家的祖墳處組織了一次突擊整理,砌起了一些磚牆,隔出一個比較大的空間,雖然還不夠氣派,但遠比之前的荒草土堆要強多了。
來到祖墳麵前的夏博士心中卻很冷靜,他其實已經非常西化,並不十分在意祖墳這類事情了,但經不住過世父親的臨終托付,他必須要親自來一次。
“這個墳頭才修繕過啊,夏家人還有誰在這裏?”
高支書趕緊上前答話:“我們正在聯係在外地的夏家人,這些年比較動蕩,人老的老,走的走,你們夏家都是有本事的人,都離開這個偏遠的小村莊了,這個是鄉親們幫著打理的。” 他尷尬地笑了一笑。幾位在旁邊的陪同也附和地吹捧了夏家幾句。
“是啊,是啊,還是家鄉親,你說奇不奇怪,這裏的狗都不像往常那樣,見了生人就叫,這次光搖尾巴,一聲都不吭!” 說著氣氛輕鬆起來。
夏博士臉上露出一點微笑,他聽父親說起過這些年夏家的情況,都是比較早的事,後來的就完全斷了音信,眼前看到的墓地,比來前預料的還是要好點,但周圍的景象卻有窮山惡水之感,超出了他的想象。剛才看到一幢房子,有點像父親一張模糊黑白照片裏的學堂,他想起了父親的描述,但多是關於室內模樣的,外麵的就說不出什麽不同的了。其他的還有橋、水井,至於自家的院子,父親卻沒提過什麽。
他走了,還留下了一些來前就準備好的錢,一方麵要答謝鄉親們的幫助,剩下的希望能把墓地再作一點修整,還拜托若能找到一個夏家的後人,就建立聯係。
時值海外知名科學家回國訪問,受到國家最高規格的接待,都在媒體上有突出報道。夏博士回到這小地方的新聞也是像一顆明亮的星星一樣,給這塊幾十年來默默無聞的地方帶來了光照,受到當地媒體的追棒,報刊上以連載的方式挖掘起了夏家的狀元家譜史,在高考興起的初期,這也是相促相成,交相輝映之事,引起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其中有流落他鄉夏氏血脈的後人,也有一些對商機敏感的人士,於是一個旅遊文化公司找上了門來。
這裏地處江南東部,交通便利,改革意識在全國並不落後,經過上下一番交涉和協商,實地調研,村裏就把靠源水溪一線的夏家房子騰出來租給旅遊公司,作為景點設施,一個狀元村的雛型就此誕生了。
最先開放的就是夏家的學堂、水井和橋,並打出了狀元讀書齋,狀元井和狀元橋的稱號。省市教育和文化部門都參與了造勢,一段時間裏此類報道不斷出現在報紙上。
今年高考以後,有個外地的年輕人來到了這裏,他的母親就是在源水村出生的,姓夏,隻是早早離世了,母親小時候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多,但他聽說過這個地方,正好趕上記者在此采訪,他的話被記者注意上了。雖然最後他拒絕了旅遊公司進一步合作的邀請,但還是留下了一點個人的信息。
不久高考揭榜,他竟考取了本地區理科第一名,這下子他的故事連同本村的景物又形成了第二波造勢的高潮,狀元村的名號正式推出,並很快形成了了當地高考前求簽保佑、事後還願的所在。
一整套的景點很快建立起來了,舊房子粉刷一新,原來有的得到了修複,原來毀壞的得到重建,還有相應的商業網點也大量出現,一些以狀元為主題的小手工藝紀念品出現了熱銷。
在高考前後,都會從各地湧來大量的學生和家長,他們虔誠地祈禱著,從狀元門經過,手裏或拿著狀元人形,或拎著狀元小燈籠,走到各處抽簽和擺放的地方,以求好運。
沒人去了解這狀元的來龍去脈,村裏的人也不知道什麽,他們剛開始也參與了經營,但很快被外地競爭對手淘汰,最後都成了狀元景點的小工,但他們最愛這裏的一切,以這裏為自豪。
隻要有機會,這些小工就會如數家珍式地說出又有多少來這裏許願的人被大學錄取了。這成了村裏最熱門的話題。
隻有高書記知道底細,如今他年紀不小了,腿腳不方便,但家境富裕,景點的承包雖然有上頭的指示,但作為大隊及村裏的老大,還是得到了不少實惠,隻是時間一久,就被邊緣化了。他已不在乎這些,最憂心的是孫子的高考,已經考了一次未中,分數差一點,風聞這是報應,他不服,他一直是這裏最高大上的人物,他要以高家孫子第一個考取大學,打破這裏這些年來零紀錄的成績來證明自己,也證明這裏的文化源遠流長。在廟裏進香時他求簽問卜,得到一個高僧的提點,需要去過去村裏之前的頭人墳前許個願,做一個接手的儀式,這樣才能真正確立自己在這方土地上一尊的地位,之後才能確保諸事如意。
他這天起了個大早,天色微亮,沒人看見,他手裏拿著一根香,其實他本不想帶香,已經掌管了這裏的一切,點香就是祭拜,僧人說這是隨心功德,就看自己,隻是個儀式,作個姿態,他最後還是不情願地帶上了。到夏家的墳前說上幾句,放上高僧給他的字符,點上一根香,就算完事。
到了夏家墳前,按照僧人的交代,他打開字符,貼在墳頭之上,然後他說起了話:“夏老,別怪我當年批鬥你,那是形式的需要,上麵的指示,你命中注定要退出江湖,至於那一腳,也是你欠我的,記得你60大壽那年辦酒席前要殺豬,按理說應該找我,你卻找了別人,讓我非常難堪……”
說著,他插上香,點燃,嘴裏哼起了僧人教給他的經文音符,等待天開日出,這就可以結束了,可奇怪的是,天一直陰沉著,就是透不出亮來。
他嘴裏念的越來越快,隻希望看到陽光,起風了,突然空中響起了個炸雷,披在身上的褂子掉在地上,他打了一個冷顫,大大的雨點頃刻落了下來。
點燃的香卻燒盡了。
他倉惶回到了家,濕透了一身,他病倒了。僧人聽到了發生的事情,嘴裏急忙叨念著佛祖莫怒,香盡人去,恩怨兩清……
孫子高考時,還是出了個意外情況,高支書驚呆了。
這裏出售一種狀元人形是用觀音土捏成的,者觀音土在修建夏家出宮齋即茅廁時挖到了觀音土層,土質細膩乳白,很適合做泥人。但不知從何時起有了傳言,吃點狀元人形,可以考中,這次高支書的孫兒重任在肩,他就多吃了點,在考試當中鬧肚子,又考砸了。
秋風起涼,樹葉飄灑在狀元河上,高支書時常站在橋上,望著腳下渾濁的河水,呆呆地想著什麽,可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
考試過後,狀元村漸漸人流稀少了下來,隻有狀元村的村民在遊蕩著,他們最愛喝那口狀元井裏的水了。渾濁的井被切底清洗過,水變清了,隻有老人們感覺這水不像當年那麽甘甜,但現在的人喝著還是交口稱讚,這是否是因為它的名氣呢?
水如今都需要花錢買,狀元樓飯館的茶水最受歡迎。
高支書死了,他不知什麽原因從狀元橋上掉了下來,頭正好碰到下麵的大石頭。這條昔日的源水溪,如今的狀元河又變清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