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苔
2018-02-11
前院後庭有幾處又長出了青苔,年年除苔年年複,路原從後院露台的三級木台階走下來,看到嶽父手指的地方無語了。在草坪中鑲嵌的幾塊石板上,青苔沿邊角覆蓋,踩上去恐會滑倒。嶽母有點胖,在後院中還種著蔬菜,時常在這上麵行走經過,真令人擔心。
路原上次除過了,但青苔還是長了出來。
“這鬼地方都是咋了,老愛長些青苔,那天我差點在上麵滑一跤!”連續幾天陰雨,華老滿腹牢騷。
華老倆個才拿到等了四年之久的移民簽證。之前拿得是超級簽證,雖可連續待在加拿大,不必每半年出境一次,但需要買當地醫療保險。都六十幾歲的人了,保險費不低,華老倆個拒絕購買,但在女兒華蓮堅持下,由女兒付錢還是買了。雖然也有一小段時間沒買,但大部分時間還是上了保險,華老有次也自己掏了錢,現在移民辦妥了,這醫療保險的錢再也不用花了,心裏真鬆快,好像又增加了一筆固定收入似地。
其實華老底子厚實,不差錢。這麽節儉,有自己的特色,也有自己的打算。
退休前華老華少軍是燕台煤氣公司下的勞動服務公司經理,那是他工作了一輩子的部門。華少軍屬於老三屆,初三就下鄉了,在農村待了四年多被招工上來頂替了退休的父親,到煤炭公司下的一個煤炭廠上了班。恢複高考時兩次落第,最後考上了職大。得益於在煤炭廠的工作表現和領導好評,畢業後進了煤炭公司成了一名幹事。改革開放時煤炭公司變成了煤氣公司,人到中年的他成了一名科級幹部。因原則性較強,處事比較死板一直沒能再往上提拔,在公司精簡機構整編時被派往新成立的勞動服務公司當了一名經理,似乎被邊緣化了,這成了他心中一個對現實不大滿意的根源。但禍兮福所倚,華少軍在勞動服務公司的後來一段時間裏卻有一些非常不錯的灰色收獲,就這樣一直到國家開始廉政反腐前兩年,趕上60歲退了休,隨後不久老倆口就來到了國外女兒處。
住著獨立屋,新環境新生活,剛開始很不習慣。但是中國人曆來適應性強,慢慢地就走了進來,隻是初心不變,把周圍改成自己熟悉的模樣。
獨立屋共三層:地下半層,地麵兩層半,加車庫。華老倆個住進了主人房,大大的浴室帶鴛鴦浴盆,除了淋浴,其他從未用過,倒成了洗衣房和晾衣間。房子是老房子,但不算太老,寬敞舒適,這房子有華老的功績。
路原當年留學德國,學的是地球化學,從碩士讀到博士,多年客居在外,不能定居德國,最後移民加拿大。歲月流逝,年齡已過而立之年,他隻得重新改讀化學工程,兩年內拿到一個碩士學位,在正式畢業前、還未找工作期間與國內年輕的華蓮相識,結婚。不久他找到了一個帶點專業性的工作,並把華蓮帶了過來,一年多以後有了大衛。才開始工作,錢賺得不多也不少,但買房還是有點吃緊。
華蓮把大衛送回了父母家,也去打工了。倆人一起攢錢想買房子,但錢是一點點的積累,不知何時才能攢到買房的首款?一次路原在工作中偶然聽到外聯公司有一大批天然氣由於市場供應變動滯留在港口,急需出手,便與華蓮談起。機敏的華蓮抓住機會與國內父親聯係,通過煤氣係統渠道在山東找到了買家,迅速成交,賺到了一筆不小的傭金,用此買下了目前的房子,隻有少量的房款需要貸款。
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不小!房子的後院原來是草坪加上花壇,還有一棵兩米多高的楓葉樹。春天花壇盛開,綠草如茵;夏季鬱鬱蔥蔥;秋季楓葉紅豔,但這些都不是老倆口所愛。草坪需要打理,花錢出力無獲,花和樹葉的色彩再好看一不能吃、二不能用,樹葉落得滿地都是,清理起來真麻煩!一年多了,有機會華老就抱怨,華老太也在一旁附和。
好好的地種花草,不種蔬菜,這樹嘛,遮陽光!你們沒過過苦日子,這樣白白糟踐了土地資源,種點蔬菜多好……語重心長,諄諄教誨!
最後草地大部分變成了菜園,樹也在砍與不砍中僵持著。
家中電視取消了本地所有服務,換上全部中文頻道,電視劇、新聞和文藝節目如同國內,華老倆個其樂融融。電視裏出現了知青晚會節目,紅旗飄飄,年輕的軍裝裏裹著衰老臃腫的身體,滄桑的麵頰下,一張張嘴放聲歌唱,洪亮而清脆,雖然有點顫抖。
“看看當年,沒有那時的下鄉鍛煉,哪知道土地的寶貴?看到這裏那麽多的土地荒廢,就種些草,還開著機器、花費著人工剪草,政府不知是咋管理的?” 華老腳尖不協調地伴著電視裏“到農村去、到邊疆去”的歌聲節拍上下而動,嘴裏自言自語道。
“那是因為這裏沒人願意種菜。中國那時每家每戶不也是不準種菜嗎?那是自留地,是資本主義!” 女婿路原是下鄉的最後一批,首屆恢複高考上了大學,對那時的事情非常清楚。
“那也是集體的農活忙,都去幹自家活還行?集體經濟才是大事!”
華老太太在一旁嚷嚷道:“別說這些沒用的了,老頭子你去車庫冰箱把那盤鱈魚端來,我放在那裏解凍有些日子了,今天周末,把它做吃了吧!”
端過來一看,覺得黏糊糊的,並發現了黴點,又壞掉了。這事已不止一次了,路原對媳婦華蓮說:“經常吃剩菜,好東西、新鮮的東西不是放壞了就是放著要吃時也成剩的了,這是何苦呢?”
華蓮比路原小好幾歲,才移民過來那幾年一直幹著非技術工作,在那次天然氣的項目成功後,她以此為契機,不久辭去了那份的工作,又從父親那裏拿了些錢,與國內的老板朋友合夥做起了生意,目前呈上升態勢。70後的她對火紅年代的事情模模糊糊,年齡優勢加上事業前景,現在在家中已呈君臨天下之勢了,一切家中難解之事最後都由她拍板定奪。她說:“他們過去是那樣走過來的,把我們養大,不容易,你的一些觀念也有問題,要尊重老人,要居安思危。” 以前凡事她常常聽從路原的意見,但後來漸漸變了。在對與父母意見相左的情況下,她有自己的處理方式。其他分歧,她也越來越獨立思考了。她常說西方很多國家時刻都想搞垮中國,但路原卻不讚同,她批評路原政治上幼稚,外部世界對中國的陰謀無時不在,要時刻保持警惕!
華蓮常飛中國,把奔馳車放在家中,華老有時也小用一下,雖然用的是國內駕照,當地的他不想去考。
“咱開車就跑跑附近,天氣不好時送送大衛上學,都不遠,頂多去華人農場買菜稍遠點,好在那裏車不多,小心開車不礙事,大老牛不也這樣用國內駕照在這裏開了一年多了嗎?” 其實國內的駕照隻能在本地用半年,但很多國內來的人都逾期使用。他們認為當地人死板,車會開不就行了嗎?為何那麽多條條框框?其實國外並不像說的那樣自由自在,很多都受限製。就像有次華蓮駁斥路原:“自由?在後院養豬養雞行嗎?聽說在外晾衣服都被投訴,什麽自由?” 路原一時語塞,後來想反駁說自由不能影響他人,如同革命不能強求甚至拉他人一樣,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這是鄰近國內過來的大老牛愛說的一句話。他認為這裏反正警察少,也不會無故攔截車輛,駕照無效也沒什麽關係,到時就說不知道。他比華老大兩歲,已辦好了隨子女的團聚移民,經常對別人提出的難題出些大膽的建議。他太極拳打得好,也愛與一幫附近的中國大媽一起跳廣場舞。當一陣紅歌響起時,大媽大叔們手舞足蹈,引得老外們好奇地一望,隨即離開,而像路原幾個人都會駐目而視,進入沉思。
幾千年的傳統,火紅年代的洗禮,在他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放在操場邊上的還有國內常見的那種大口玻璃瓶,裏麵裝著茶水。
“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 老牛哼著歌,一拐一瘸地走下場,他笑著說:“當年下鄉落下的腿上毛病,有時就會發作,但無大礙。” 他是上海當年下鄉到雲南的知青,那裏是首批知青抗爭回城的地方,但他身上卻透出一股穿著中山裝、帶著當年黃灰藍色調的感覺,找不出一點逆反的影子。從他對當年的回憶中,一點也感覺不到他的不平,反倒是像一個孩子在艱苦環境下從貧困家中長大成人的感人故事。
“我參加過天安門毛主席檢閱紅衛兵的場麵,那氣勢真是不得了,沒有哪個偉人能像那樣!”老牛動情地說。他後來終因運動量過大,隻能靠輪椅行走了。
華老有一次午飯後喝了一杯咖啡,當天晚上很難入睡。還是喝茶好,咖啡這東西喝了興奮一時,對人無益,哪像那些茶葉安神養心?華老嘮叨著,看到電視裏有關國內有毒蔬菜的報道,聲討道:“當年哪有這些事?改革後工人下崗,社會風氣不好,還是管理不到位啊!”
“但那時窮啊,出國是想也別想。”
“但人人好歹都有工作。改革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多少人下了崗,富起來的都是些什麽人?” 他突然不吭聲了。華老也算得上小富了,當然對自己的問題不會提,但對他人一定要批評,這就是很多政治覺悟比較高的人的特點吧!
華老當年到煤氣服務公司當經理,沒少拿別人的錢財走辦理煤氣管線安裝的後門,特別是很多餐館,他從這些個體經濟中撈了不少油水。物質豐富了,可覺得味道不比從前。華老麵對著大魚大肉,感歎道:“現在這些東西就是沒有過去的香,一定是用了人工的東西了,哪像過去那樣一切都是純天然!” 路原想起當年肉是每人每月定量二兩,為了能吃上這點定量有時要夜裏去排隊才能買到,他小時候就幹過。
因為蔥和白菜附近的超市每磅要貴兩分,華老載著老伴、開著奔馳到8公裏以外的華人農場去買。華老說,其實不是幾分錢的問題,意義在於勤儉節約的傳統不能丟 ,任何時候都要有艱苦樸素的精神和操守。
路原嘟囔道:“油錢呢?汽車磨損呢?” 華老不會自已加油,都是路原的事。
花錢買種子,買肥料和用具,種出了蔬菜,誰去計算成本?市場上的蔬菜價格是多少?老倆口不管這些。種出的菜做好上桌,一定會大張旗鼓宣傳一番:“看,中國的菜種,就是好吃,而且是有機的。要是日光更充足些,那這色澤就會更鮮亮了!” 日光充足?指得是那顆楓葉樹遮了陽光吧?至於口味,路原卻沒感到與市場上的有什麽不同。看到他倆熱火朝天的勁頭,覺得像是在平原上建梯田,當年學打寨就是這樣,要的是這種精神,這是政治!
8歲的大衛每次吃飯都不好好地吃,他叫道:“每次吃飯都要放幾道剩菜,誰吃啊?” 是啊,新的東西出來時,一定要同時擺出舊的東西,而且還有說教,這就是他們理所當然的觀念吧?
“這些菜都沒壞,咋不能吃呢?有點菜比如紅燒肉,要放一放吃才更好呢!這裏的教育,現在對小孩的教育遠不如以前啊,教的東西不對,小孩還不聽話,這在當年那敢啊!”華老不止一次對小孩這些現象表示不滿,他其實內心對女婿很有看法,子不教父之過嘛!華老太太就跟他悄悄說過,看見路原偷偷倒過剩菜剩飯,對孩子說話沒大沒小,由著小孩的想法說話做事,這今後怎麽得了!其實倒剩飯剩菜是華蓮的主意,路原之前是公然反對吃剩的,於是跟老倆個常發生衝突,華蓮便扮起雙麵人,對路原是這樣說,對父母是那樣說 。
老倆口與路原矛盾很多,華蓮有時兩麵壓製,有時又兩麵說好話,但正麵衝突時多是護著父母,這點在過去還沒這麽明顯。
大衛一直在學中文,外公外婆常教他識字,比如“黨”,“領導”,“毛主席”等等,不認識這些最要緊的字,那就不是正經的中文了。政府這個詞很好解釋,那黨呢?毛主席是誰?當孩子問起路原時,他想起一個幽默笑話,那是關於家中誰是政府,誰是黨委的。但毛派是誰呢?路原看看華老,以及華老太太—一個華老的忠實的盲從者,他皺了一下眉頭。
還有接班人呢!華老倆個已下單買了個城市屋,那是為在國內的華兵,華蓮的哥哥買的。上次華兵也來過,正好後院改造,把草坪改成菜地,華兵先是反對,後來拗不過二老,隻得同意,但活卻幹的很少,大部分還是路原幹的。老倆口當時交口表揚,並在華蓮麵前也讚不絕口,隻是這種讚賞很快就過去了。兒子畢竟是兒子,女兒畢竟是女兒,女婿嘛終究是外人。華老倆個對家中開銷都捂緊自己的錢袋子,花女婿的,自己的錢都要省下來為了華家的下一代!
華蓮從國內回來了,東西滿載而歸。在客廳裏她把行李箱打開,一件件地往外拿,對路原說:“把這些包裝盒和垃圾扔了吧!”
路原抱起一堆東西,從後門走到後院,在露台台階下摔了個紮紮實實,把華蓮嚇了一大跳,幸好沒受傷。華老此時出來說話了:“看看吧,我說過多少次了,都是青苔惹的禍。為啥老長青苔,就是那顆楓葉樹,遮陽光啊!再不砍,哪天你媽要是這樣滑一跤,那就完了,你哭都來不及!” 其實這台階上午右邊支腳有點鬆動,華老隨便用腳踹了幾下就走了,留下了隱患。路原猛地踩下去,台階稍動,麵上一滑,事情就發生了。
華老太太也及時附和道:“真的是很危險,那天我就差點摔跤。我這血壓高,心髒也有毛病,真要是來這麽一下,那就說不好囉……”
路原卻不認為這是問題所在:“不是什麽樹不樹的問題,這樹能遮多少光?把台階好好修理一下不就完了?把它幹脆換成水泥的,咋樣?”
但水泥的長上青苔也滑啊!那幾片草中的石板不也長青苔嗎?華老倆個七嘴八舌,不依不饒。華蓮看到事已至此,下了決心:“把樹砍了,台階也換成水泥的,就這樣定了。我出錢,現在我就打電話叫人來幹!” 這次回國生意上賺了點錢,底氣十足!
楓葉樹終於沒了,路原呆呆地坐在後院露台上,大衛還是一如既往,把足球在露台上放好,然後踢向後院圍欄的拐角處 。趁著二老不在,放鬆放鬆 ,否則肯定會被斥責傷了菜地。小家夥偶爾會有意與二老過不去,對菜地搞惡作劇。當發生糾紛時,路原有時會為大衛打抱不平。華老有次向華蓮告狀,說路原是孩子後麵的指使,將來孫子這一輩會不會亂套啊?但大衛的足球課還是被路原堅持下來,這事華蓮倒同意了。華老認為不如多學學數學什麽的 ,玩這玩意不是損壞東西就是培養野性。華老說:“這孩子太淘,應該學點能約束他的運動,要多管管,要不然今後怎麽得了!” 路原覺得華老這種“管”的觀念根深蒂固,不服從管就是壞人,比如華老說金光大道裏的主持老畢:“哼,反對毛主席,馬上他的電影就沒人看了!”
路原接過話說:“是沒人看了嗎?我就會看,大家也會看,隻是不準看吧!”
華老橫眉冷對道:“你這樣,回去就把你逮起來!”
後院真的空了!之前春天一到,楓樹的枝頭就會吐出綠芽;夏季綠蔭掩映;秋季紅豔似火,入冬葉墜滿地而謝幕!那是個美好生活的場景啊!路原走下台階,走到被挖空的樹根地點,凹陷的土中還依稀有些須根殘留,就像一個破碎的夢。他抬起頭來,就在不遠處,道路兩旁整齊的楓葉樹和櫻花樹迎風而立,顯出蓬勃的生機。路原想,前院還有楓葉樹呢,那些不許砍,大片的景色還在,這一小塊後院毀了就毀了吧,想到這心中安慰了許多。他低頭看看石板上淺淺的青苔,一腳踏上去,沒感到滑。是啊,這不算什麽,回屋小憩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