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前後的一代

出生於60年之前那一年,經曆過饑餓——食物饑餓和其他所有的饑餓,後來吃點有點飽,於是想說說寫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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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文革記事

(2017-10-30 10:47:15) 下一個

                              打倒一個小民

 

      我父親58年大躍進早期從北方調到湖南一個地級市的廠礦,作房屋設計。工廠才開始建,他作為主要設計人員承擔了從廠房到職工住宅的全部設計任務,職稱上仍是技術員。工廠職工差不多近兩千人 ,算得上市裏的一個大廠。

      文革開始時我才上小學一年級。印象中記得到處很熱鬧,父親看到我背起書包上學很是高興,一再叮囑我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隻要好好讀書,其他的都不重要。

       現實中我父親也是這樣一個人。廠裏每一幢樓房的設計都出自他的手,土建設計上即使在市裏也小有名氣。他一心專研業務,對其他事情考慮很少。脾氣比較怪,比如見到有的人連招呼都不打,說是沒話說;說話比較直,屬於話不投機半句多的那種類型。

       有段時間覺得父母神情有點緊張,隻聽到父親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來就來罷,反正也沒啥!母親一臉茫然。母親原來一直在家作家庭婦女,從東北過來後父親不想讓她出去工作,大躍進年代末被勸說進了家屬工廠作了一名雜工。她在東北才解放時參加過掃盲班,認得一些字,大事上都不大懂,全聽我父親說。

       有一天放學回家,發現家裏有些亂,見有兩個陌生人在,其中一個手裏拿著一個小本子在跟父親說話,母親在一旁有些不安。他們說話的態度還不錯,意思是說這次抄家,有的東西要拿走,並記錄在案,我家裏也給留一份記錄。我看了一下,要帶走的東西不多,其中有一雙深色高跟鞋和一個相框。那雙高跟鞋像是大人的尺碼,但我是第一次見到;那張相框裏有我父親在當時東北戴著鐵路標識帽子的照片,還有母親穿著旗袍,燙著頭坐著抱著我哥,父親站在一邊的合影。有一次我指著我父親的照片問我母親,帽子上的徽章是國民黨嗎?我母親說,不是,是當時偽滿鐵路的標記。

      父親年輕時在偽滿鐵路上門,剛開始是車站列車檢修工,後來因工作認真,特別是寫了一手好字,被早早調到辦公室,開始走上了學習設計的崗位。

       廠裏文革運動很快興起來了,形成了由工人組成的造反派與幹群混雜形成的保皇派之間的爭鬥。記得父親在家裏吃飯時跟母親聊天,說他現在比較吃香,兩派都在拉他,他隻想作個逍遙派。好像廠裏還來了個什麽工作組,但沒過多久就走了。工人造反派漸漸地站了上風,與市裏的造反派結盟,並與其他造反派發生了槍械武鬥!

      有一天在廠家屬區的水泥路上,幾輛解放牌卡車浩浩蕩蕩開過來。前麵第一輛車頂上幾個人扶著一個年輕人的大照片,車四周布滿黑白紙花,哭聲夾雜著鞭炮聲緩緩馳過。原來是廠裏一個年輕造反派工人在武鬥中犧牲,被追認為烈士!

      這讓我想起兩年前,有一周日父親從廠裏洗澡堂回來,說才出澡堂門不幾步從天上掉下來鳥糞正好紮在頭上,真晦氣。

      當天晚上就接到我哥哥出事的消息。父母急忙趕到市裏的醫院,第二天我哥哥就去世了。我哥哥當時十八歲,高中畢業後到市裏的一個工程隊做了一名水泥工,在那次施工當中出了事故,身體下部被一重物砸傷。據我母親說她趕到醫院時還與母親說了幾句話,神誌清醒,但當時醫院正在進行文革運動,醫生基本上不能正常工作,他流血過多而死去。

      一連倆周,一到晚上,我母親就坐在三樓我家的那個小陽台上,一邊拍著陽台扶手,一邊大哭,而且每次都會大哭到很晚。每次拍打陽台木扶手時,感到整個樓房都在顫抖,我心裏害怕極了。我常常會擔心別人會不會有意見,我們家向來都是小心謹慎的。但始終沒人出來說什麽。那時我還小,大概5歲多吧?

       厄運總是不期而至。有一天放學回家,在離學校不遠的路邊牆上貼了很多大字報。之前我走過時也會掃過一眼,這天我赫然發現我父親的名字也在其中?大大的黑色墨跡寫著:“打倒二鬼子、日本翻譯官 XXX ”。我不認識“翻譯”二字,其他的連著猜差不多都認識,從電影小兵張嘎裏我知道這兩個稱呼代表著什麽?我驚恐萬狀地看看四周,快步往家走,本想跑,又怕引起別人的懷疑。心中隻有一個想法,其他同學或者老師應不會知道我父親的名字吧?

       回到家不久,我姐姐也慌裏慌張地回來了。她比我高兩屆,認識那兩個字。我一聽就想起小兵張嘎電影裏的話,傷心極了!我姐也難過地哭起來。

       從此後,家裏進入了沉悶。父親每天回來臉色沉重,母親不知所措,愣愣地看著我們。從父親那裏得知,當年父親初中畢業,正好趕上一個機會鐵路招工,而且工種比較好,我父親就自願應招了。那時是日本人占領東北,很多工作人員是日本人,時間一長父親也會說些日本話,沒想到種下禍根。

       父親時常晚回,有時匆匆吃完晚飯還要到廠裏科室開會,政治學習並接受大家的批判。母親也要參加居委會的學習。

       廠裏都是三層兩個單元一棟的樓房,學習小組就兩棟成一組,成員都是家屬,也就十來個人。我們這個組就在一樓一套倆家共廚房的房間裏。房中放一個四腿簡易飯桌,四周支上兩排長凳,就著一盞25瓦的燈泡,會場就擺好了。來參加的都是婦女,開會時有的還打著毛線,有的帶著孩子。

        有一次我隨母親晚上一起到了會場。跟平常一樣還是叫我母親讀報紙,因除了我母親勉強能讀下來以外,其他人都不識幾個字。那天的批鬥從我母親不認識一個字的那一刻開始。她在念到“顛倒是非,混淆黑白”時,沒能認出“淆”這個字,便問身邊坐著的組長。麵對組長瞪著的魚眼,母親直挺挺地回答說,真不認識,你說念什麽?

        組長似乎感到被冒犯了,浮腫的臉上顯出大義淩然的輕蔑,她用手向桌麵上猛地一拍,怒斥起來。大家群情激憤,隻聽見什麽地主婆,資產階級臭老婆,嗬斥吆喝不絕於耳。我抬頭看到母親低垂著眼,像一個犯了大錯的小孩,低著頭不吭一聲。我猛地發現一張看起來眼熱的豬肚子臉,她站起來呼喊,打倒 XXX 。那不是曾經來過我家幾次,請我母親給她裁剪做衣服的那個嗎?

        哥哥工傷去了以後,工程隊給了一百五十塊的撫恤金,母親會剪裁衣服,就買了一台上海牌的縫紉機,這樣家裏以後就可以省錢不買現成的衣服了。機器買來了,母親坐在那裏常愣神,一塊布裁剪後,要花很長時間才能縫製好。父親經常說,看,你媽又在那發呆了!

        以後陸陸續續有人來找我母親剪裁布料,也有用機子鎖邊的,很少有做縫製整個衣服的。我母親從此就忙活起來,反倒精神了不少;但我父親卻開始不滿了,抱怨自家的活磨磨蹭蹭地,別人家的活倒忙到半夜,,,

       記得就是這個嘟嘟臉,有一天拿著一塊灰色的布,笑咪咪地來我家,叫我母親給她裁剪一下。剪完後她讚不絕口,說你有縫紉機,就幹脆做完得了。

        她現在穿在身上的灰衣服,會是我母親做的那件嗎?回到家我問,我母親茫然了。

        晚上我還是有時跟著母親,但母親不再讓我進會場,隻叫我在外等著。裏麵有時聲音很大很雜亂,同時另一個回聲很小。散會後,出來的一個個看起來很亢奮,黃黃的臉上都掛著自豪。

       母親要把會場打掃完並收拾好座椅板凳才能回家。才出來時一臉無神,一旦見到我馬上眉宇間就舒展開了,拉著我的手快步往家走。

         隨著運動的繼續,廠裏的領導幹部一個個都倒下了,也有的廠領導搖身一變,成為造反派的領導成員,並組成了廠革委會。最倒黴是我父親,本來無職無權,如果對原來有職權的人還有點顧慮的話,像我父親這樣的那就是誰都可以上來踩一腳。但我父親知道自己家庭出身是中農,便一次又一次地申明當時在鐵路上班也是工人階級,是受日本侵略者壓迫的,一時間搞得廠裏的革委會找不出太多的言詞來定性。

         廠裏對我父親的曆史及成分問題派出了第二批調查組。第一次調查是早在我放學回家路上看到的打倒父親的標語之後。造反派根據抄家、對我父親的問話及個人檔案記錄,作出了那些結論。但在我父親的否認之下就派出了調查組遠赴東北,到我父親的家鄉及工作過的地方進行調查,事後並沒有說什麽。第二次調查回來,結果與第一次基本一樣,隻是當中有一人提出異議,說我爺爺家的產業在當地鎮上當數第一或第二,雖我爺爺解放前兩三年過了世,土地賣了,但房產不小,有一棟現在成了鎮第一大銀行機構,為何會在土改中被評為中農?

         事後聽我父母談起當年土改。鎮上的農會主席原來是我爺爺家的長工,他主持了成分劃分工作。我爺爺這人心腸很好,和氣生財,當年的家業涉及土地、藥材和商店當鋪,但土地沒怎麽太花心思去經營,租給別人種地,租子常常收不回來。而我母親家在農村,屬於勤儉持家,辛勤勞作的類型,多年終於置下一點地,隻在農活忙的時候請過工,精打細算,難免得罪人,土改時被劃為地主。但與我父親家一對比,差別實在太大。

        父親被關進了廠裏的牛棚,每天都要送飯。送飯時隻見幾個工人模樣的人在一間屋子裏,嘴裏叼著煙、打著牌;每每起勁時便會高高地舉起手來,啪啪地向桌子上砸牌,此時我站在門口要等很久。等他們打完了一局才會有人站起來把隔壁的門打開,把飯盒放下,拿著上次的飯盒就走。送進拿走的東西還要被檢查一次,感覺像電影裏關押共產黨員的監獄。

        在上學的我天天戰戰兢兢。我的各科成績一直在全班第一。有一次語文考試後,聽說試卷已經改完,有些同學課後去老師辦公室去問分數。當到我問的時候,老師說了句你考得很好,接著鄭重地告訴我,要認真學好毛主席語錄,不要中了劉少奇的讀書做官論的毒!

        每個同學都積極要求進步,班上除了幾個調皮搗蛋之外,都成了紅小兵,還有個別人因某種原因還未被批準加入,其中就有我。我學習成績不用說,其他方麵都很規矩,也有幾個老師、特別是算術老師對我比較滿意,在一次討論新紅小兵的班會上,就有人提到了我,但有個班幹部提出我家成分問題,我一時興起,爭辯道我家成分是中農。最後班主任老師說叫我回去跟父親要一張廠裏的證明來。我的加入申請又一次被耽擱了。

        為了證明自己,有一次當老師批評一個同學作業不認真時,我特意表現出對讀書的忽視,竟然說沒必要那麽認真,但老師當場批我是中了劉少奇讀書無用論的毒!

        學校的走道牆上也出現了一些大字報,但針對老師的確還沒有出現,都是些抄錄時下流行的句子,有一次居然看到一篇高年級同學批評一女生的大字報,內容是不點名地批評一個女生梳頭衣著有資產階級氣味的文章。會是說我姐嗎?在走道裏碰到她,正想問她,隻見她使了個回避的眼色,我隻好趕緊走開,決定回去再說。

        我在學校碰到我姐或我弟基本不說話。我一家來自北方,在當地沒有任何親戚,家庭用語一直是北方話,生活習慣也一樣。父母一句當地話都不會。我們姐弟三個雖都會說當地方言,但相互之間已習慣家庭語言,任何場合下對話都會自然回歸。有幾次在其他同學麵前說話,發現有些不對,還有兩次被學舌奚落,我們就不在別人麵前說話了。

        很久以前我還沒上學,有一天周日的夏天,我們一家穿的幹幹淨淨出門去上街。單元門口外三三兩兩坐著些穿著褲衩,扇著蒲扇的男男女女。當我們一行走過他們時,從他們的眼神讓我明顯感到一種說不出的不安,感到一種因不同而生的敵意目光。

         階級鬥爭總是要有個靶子的。學校終於找到一個。階級敵人竟然是天天敲上下課鈴的那個“老頭”。

         高年級班的紅衛兵在學校幾個年輕教師及廠裏造反派的帶領下,展開了對敲鈴老頭的批判,從大字報中得知他原來解放前參加過支持國民黨部隊在當地與日軍作戰時的後勤保障活動。當說到他表情陰險,企圖破壞學校時,我才感到他平日裏確實比較嚴肅,他會是特務嗎?

         從此後看到的是他打鈴時胸前掛著一個小牌子。

         父親回來了。他老實承認了一切,承認自己是工商業兼地主,被打上了今後運動批鬥的標簽。母親很不滿,問他為何不像電影裏那些革命同誌那樣,在敵人嚴刑拷打麵前不屈服?父親說那些工人勁大,他見過有人不老實,上去就被踹兩腳,那人就站不起來了,他就什麽都承認了。

          與父親相比,母親確實堅強的多。父親出事後,母親被派去到家屬工廠最髒最累的養豬場工作。母親很能幹活,老實厚道,難得風平浪靜。隻是有時有小孩惡作劇,向我母親扔小石子並呼喊母親名字。有一次母親挑著滿滿兩大桶泔水快步走來,隻聽啪的一聲,我發現她把地上一個厚厚的瓷碗底子片踩成兩半。回去我跟父親說過此事,父親告訴我說,你媽媽在工地幹活時可以像個男的一樣,用胳膊夾一袋水泥就跑!

          不久廠裏接到上麵的任務,要加緊挖防空洞,市裏把一個要緊的工程交給廠裏。在市裏一個露天大會場坪地,主席台右邊不遠處挨著一個30來米高的石頭山丘,從坪地山丘下,斜向往下挖防空洞。斜向挖洞,上麵的石頭土層會很厚,是個能防原子彈的地洞!

          父親被派去做現場技術施工員,晚上就在洞口不遠處的簡易工棚裏兩三人一間睡覺。工棚很簡陋,裏麵的牆麵都是用報紙糊的。我周日有時也去。坐公共汽車幾站,再走十多分鍾就到。我幫著糊報紙,父親特別小心,生怕把釘子釘在報紙上的敏感部位。

          哥哥死後,家裏沒舍得花錢去買墓地。好在當時一些不正式的墳地無人管理,父親就在離家不遠、靠近鐵路旁邊的一小塊墳地上把哥哥的骨灰盒埋了。不料幾年後得到消息,那一帶要騰出來作鐵路擴建,隻得把骨灰盒拿回臨時放在家裏,這使得我們姐弟三個很害怕。父親在挖防空洞期間發現石頭坡上有墳頭,就跟母親商量,把哥哥的骨灰盒埋在那裏算了。

         不久更大的一個災難降臨了。 在父親住的工棚裏開了一個批鬥會。一個同事揭發,我父親把一顆釘子定在主席頭像上了。頭像是在第二層的報紙上,說當時指給下晚班的我父親看時,我父親趕緊把釘子拔了,用漿糊再糊了一次企圖掩蓋罪行!同時指出把骨灰盒埋在會場主席台旁邊的坡地上,是別有用心的。開會時大家都向主席台的主席像敬禮,難道不是要向你的骨灰盒也敬禮嗎?是現行反革命行為!

         父親回家一趟,把事情跟我們說了一遍。告訴我們這次事情很嚴重,不知會有什麽樣的結果?我心裏劃過恐怖的一念,會坐牢嗎?我父親跟我母親說,實在不行就離婚吧!你就帶著孩子好歹活下去。我母親從絕望中回過神來,堅定地搖搖頭。

         母親自從父親被批鬥起,已經曆了很多。母親被公開批鬥過好幾次,有一次還被打。

        聽說廠裏有子女跟父親脫離關係,劃清界限的。特別有對個高的夫婦,走路總是小心翼翼地。有次聽父母聊天,得知那男的是右派,但也是處理的很輕的右派。他老婆長得不錯,跟廠裏一個主要領導關係很秘密。不知道這次運動他咋樣了?

        當晚父母就把家清理了一遍。家裏東西很少,主要是看有什麽敏感的照片和報刊雜誌等,收拾好小心放在桌子上。有些撕破或弄髒的報紙和書籍就一起燒了。那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

        第二天父親就被叫到領導那問話,說有人發現昨晚我家廚房窗戶有火光,是不是在銷毀變天賬?當時有這樣的革命電影。後來才知道是住我家樓下鄰居雨中夫婦兩個跑到廠革委會去告發,並要求迅速派人前來搜查,但大概沒人相信這等離奇事情吧,就沒了下文。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XXX 的標語出現了,並在旁邊有一篇有關我父親的大字報,我沒敢上前去看。

        我不敢去上學,母親很著急。她對我說,你到老師們的辦公室跟他們說說情況,也許會好些。

        現行反革命是個很嚴重的罪名。記得有一次在附近區裏的一個廣場上,宣判了幾個人的罪行並有一個死刑就是現行反革命罪。聽說那個死刑犯因高喊冤枉,嘴裏被人用螺絲刀絞爛而無法呼喊。

        我在老師們的辦公室把父親的罪行跟幾個老師說了,特別是關於我哥哥骨灰盒的事,起先她們還不知錯在哪裏,後來經我解說才明白過來。

         父親被處理了,從幹部中除名,工資降級變成工人下放到鑄造車間。

       一家人總算鬆了一口氣,感到比預想的結果要好,慶幸躲過一劫。

       天色已晚,我悄悄地走在家屬宿舍區的水泥小路上,四周都是大字報,散散落落地站著些人在看大字報,也有人拿著毛筆在寫著什麽,時常還響起哈哈的笑聲。有個小孩拿著根棍子在向牆上一個名字敲打著,口中喊著打倒,打倒XXX。             

         我想起白天上課時,一個同學與另一個打架,老師上課時莊嚴地舉起那根打架用的小棍說,同學們,這棍子裏麵有階級鬥爭,,,

         我的沉思被一個瘦瘦彎長脖子的人打斷了。他就是住我家樓下另一單元一樓,那個居委會組長的兒子。比我高兩年級,原來與我姐同班,後來停學在家。

         他經常會在每天我上學經過他家單元前麵的路上站著。當我走過來時他就惡狠狠地瞪著我。我便低著頭快步走過。日子一長感到他不像原來那樣臨戰迎敵了。他傲慢地看著我,就像一隻犬看著一隻小雞在眼前蹣跚而過。

          家屬區經常有炸爆米花的,每次四周都會圍上一群小孩來撿落在地上的爆米花吃。那時天天都感到餓,爆米花又香又甜,實在好吃,弟弟也常來。我是大孩子,就不大好意思與那些小孩們搶了,隻在一旁看。

          有一次有人拿來苞米來炸,這不多見。前來圍觀的孩子不少。苞米炸出來的顆粒大,一粒頂米花好幾粒呢!大家準備待炸聲響後去搶遺落在地上的苞米粒。

          我高興地看著弟弟向一顆苞米粒跑去,正想伸手,聽到一聲嗬斥,我又碰到那個惡狠狠、輕蔑的眼光,弟弟隻得怏怏地縮回手。

          他向四周掃了一眼,撿起那顆苞米粒。苞米粒很大,均勻地綻放著。他舉起手來打量了一會,一揮手腕子,那顆苞米粒穿過兩排交錯不齊的黃牙、進入了一張有點往前突的嘴巴。他臉上滿意的神色使我想起來那些高呼打倒口號後的表情;那些從批鬥會散會出來的一張張黃黃的、亢奮自豪的臉。

          此時他對著我詭譎地一笑,衝著我說狗崽子,蹲下身用毛筆在水泥路上一筆一劃地寫著:“打倒 X X X”, 我父親的名字。

          他直起身來,眯著眼欣賞著自己寫的字,嘴裏露出得意的兩排黃牙。

 

          他那幾個字寫的還真不錯,工整清晰,我隻是納悶他為何不讀書了呢?

 

2016-01-17 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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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海天無色' 的評論 : 是呀,我也奇怪,我的大學同學也有很多崇毛反美者,更不懂的是,反美卻帶著女兒跑到美國生孫兒,有人能解釋一下嗎?
海天無色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老馬識途' 的評論 : 我隻是怎麽也想不明白,在我的大學首屆恢複高考從鄉下成為大學的同學中,居然有崇毛者,還對鄧口誅筆伐。中學同學中崇毛者就更多了,他們當年讀書都被耽擱了,都被下放到農村受了很多苦,真不明白至今還對毛感恩戴德!人啊人,中國人啊人!不懂啊!
TUCSON2008 回複 悄悄話 老毛罪行,罄竹難書
不言有罪 回複 悄悄話 毛魔頭作惡多端,其罪行罄竹難書。
老馬識途 回複 悄悄話 我小學兩位張姓同班同學,是一對雙胞胎,父母都是工人,紅五類,成分硬得很,在那個年代,屬於看別人家的“好戲”的一黨。如(幸災樂禍地):“歐,誰誰誰家也抄家了!”一天中午我們放學回家,看到一輛大卡車停在弄堂口,幾個紅衛兵模樣的人正在往車上裝雜物。雙胞胎們剛要“歐”時,其中一位說:“這些東西怎麽像我們家的?”原來,他們的媽媽是區煙糖公司的工人,因為人尖刻,被“革命群眾”揪了出來,成了“壞蛋”。隻見雙胞胎家的門口貼著一眾的大字報,一個大標題“雲”:“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牛鬼蛇神施××六大罪狀”。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一幕,我卻怎麽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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