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平淡是一位麵對你乏味嘮叨、背對你甜美語遲的兩麵派。
我們到了爺爺說的更好的地方,爺爺告訴我,這裏是縣城。
在這裏,身邊突然出現了好多我見過的沒見過的活物死物,爺爺則在一旁一邊走一邊教我那些我沒見過的都是什麽。住慣了田間野地,我頭一次有擁擠的感覺,就連空氣裏的味道都是擁擠的。無論是這裏的聲音還是氣味都太雜太亂了,讓我一時間捋不出個頭緒。我一邊跟著爺爺,一邊集中精力地分辨味道的歸屬和聲音的來源。突然間有點慶幸自己的眼睛不是那麽好用,不然再加上一項眼花繚亂,我肯定要徹底暈在這裏了。爺爺見我低頭不說話,便問我,
“傻崽兒,想啥呢?”
我說:“爺爺,這裏有啥好?我媽要來這裏,現在你也帶我來這裏。”
“這裏吃的多,養活你更容易。是縣城沒錯兒,不過縣城有好多,不一定是你媽去的那個。”
“。。。。。。”我突然發現了一個味道。
“咋又不說話,想你媽了?”我覺得爺爺的腦子肯定比我的大,不然不會常常進行這樣跳躍性的我跟不上的談話。不過此時我無暇讚歎爺爺強大的腦力,因為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個氣味吸引住了。
“爺爺,你聞見沒,那頭兒有隻狗!”我沒等爺爺答話,便邁腿尋味跟了過去。
“哎哎,你咋回事兒,來前兒的事兒你都忘了,咋還這麽直愣愣地聞著味兒就蹭過去。”爺爺追在我後麵喊。
“咱就跟過去瞧瞧,不離近了,情況不對我絕不上前”,我扭頭說。
“你個小崽子,你慢點兒!”
我跟著那個味道,走了很遠,在一群高高的房子中間穿來穿去。爺爺起先一路跟著我罵,後來幹脆隻跟在我身後不再做聲。我知道那是因為他聞到了那隻狗的氣味,知道那是一隻比我大不了幾個月的狗崽兒,所以才放心讓我跟。左轉右轉一下子從房子群裏走出來,迎麵一條又寬又長的路,眼看就要追上那隻狗,我跟著那隻狗正要過那條大路,被爺爺一把大力地給撞了回來,隨即被叼起來甩到路旁牆根兒底下。
爺爺氣急敗壞,“我不管你,你還真傻了吧唧哪兒都跟著去啊!給我站這兒!站好了!鼻子就算好用,也不能隻靠鼻子。立起你的耳朵,抬起你那隻瞎眼,給我好好看看,這路是隨便誰都能過的嗎!”
我隻好站在那裏,這才看見那路上好多飛跑著的爺爺說叫做車的東西,聽見那些忽遠忽近刺耳的鳴笛聲。目瞪口呆地瞧見那隻比我還瘦弱的狗崽環顧左右找準時機,迅捷地在車流當中穿行,一路猛躥到對麵。不禁感歎,他定然是在這裏長大的,這樣伶俐的動作和技巧即便是我眼睛毫無問題估計也做不到,非得從小訓練不可。這下才明白,他帶我左穿右穿,最後來到這大路邊兒是因為他早已發現我,故意要憑著這個過馬路的技能甩掉我。我覺得他這招實在是聰明狡猾卻不能算凶惡,不知怎麽對這隻狗升起了一絲好感。
爺爺繼續凶巴巴地道,“看明白了嗎?啥都不懂就往前跑,你那是找死!”
我一臉羨慕地目送那隻狗的背影,問爺爺:“爺爺,我有一天也能像他那麽厲害嗎?”
爺爺放低了聲音,正式道,“你必須像他一樣,甚至要比他還好。從今兒起,你在這裏的第一件大事兒就是學怎麽過這條路!”
從這天開始,爺爺每天都要帶我到這條大路邊兒上學習怎樣過馬路。一開始隻是淩晨來逛兩圈兒,太陽一出全就離開,爺爺說這種時候人少車少方便我熟悉環境。不過幾天下來,我也曉得了就算過路時路上清淨仍是不能掉以輕心,因為往往這時候的車速極快,若是撞上那便是結結實實地,絕沒可能還留著小命。後來爺爺就清晨再帶我過來,每天我都眼見著寂靜的街上是怎麽一個人一輛車的被裝得滿滿當當的。這時過路切忌分心,切忌猶豫,尤其不能過到一半因為害怕又往回返。我有一次就是因為在路中間既不敢向前又沒法往後,和一輛車擦肩而過,膀子被磨掉了塊皮。那以後我就提醒自己,一旦進了這樣車水馬龍的大路,就必須一直往前,決不能想著往後退。慢慢地,我能聞出過到對麵時人群通常選擇的合適插入點,我能聽懂那些忽遠忽近的車笛聲代表的距離,我也從每次刺激的嚐試中找到了一種快感。從一開始隻能跟在爺爺身後戰戰兢兢,到後來在每天早晨最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我都照樣可以毫不費力地在車流間穿梭。爺爺說,我左躲右閃一門心思往前衝時,是有一股子野勁兒的。還記得又一次我先於他敏捷地穿到對麵,轉頭便對他搖頭擺尾地要誇獎,爺爺卻眼都沒抬一抬,隻淡淡地說了一句,“明兒個不用來了。”
天上開始飛起團團的絨毛了,爺爺說,那柔柔的輕飄飄的東西叫柳絮,是從柳樹枝兒上飛下來的。我卻常常不見柳樹,隻見柳絮,所以總固執地認為那東西和冬天的雪花一樣,就是從天上飄下來的。不過柳絮還是比雪花要好,撲到柳絮還能跟它玩上一玩兒,可雪花撲到了,也就沒了。我追著飄絮蹦跳著瞎撲時,爺爺就懶洋洋地側躺在一旁眯著眼,極偶爾也會抬抬眼皮,似有似無地撇我一眼,然後再換一邊躺。這個時候,空氣裏的各種氣味仿佛也隨著柳絮翩翩地翻飛著,極為飽滿也極其活躍,那是春天的味道。層層的泥土塊子被太陽一曬也就化開了,有一股陰暗腐朽的淡臭味兒會率先散出來,等被曬透了,就會有陣陣泥土的芬芳伴著從地裏竄出的嫩草芽嫩枝丫的清香從地上升騰起來。騰到空中沾上陽光的暈圈,便好像把陽光也染上了氣味。等玩兒累了,我就找一個爺爺上風口的位置伸開四條腿趴著,暗暗地巴望,總還能見上一見上次在路口把我甩掉的狗崽子,跟他比劃比劃我這段時間在大路上的練習成果,跟他說上兩句閑話,跟他一起在大街小巷上晃蕩晃蕩。
自打我和爺爺出了村子,就一直到處走到處睡。爺爺對過夜地方的要求,大體隻有兩個;一是要背靜,二是要四周路線通透,如果情況不對,方便隨時邁腿開拔。然而這一路上,並沒有什麽不對的情況,我不禁嫌爺爺啥事兒都過於膽小謹慎。我對過夜地方的關注點和爺爺不同,顯然更實際基本一些——幹淨幹爽,擋風擋雨。一開始,這兒歪一會兒那兒睡一夜的還挺有新鮮感,時間長了,不禁想起村邊荒地裏的狗窩,覺得若是長久的呆在一個地方,每天晚上都有一個要回去的地方還是好的。來到縣城也有了一段時間,我們對這裏進行了基本的熟悉,我也順利地學會了過馬路,尋找一處比較穩定的住所便被提上了日程來。
一天我一路被味道引著,帶著爺爺來到了一條水溝旁邊,發現了離岸的一小片塑料袋子。我們對這樣的場麵並不陌生,人們總愛往這樣的水溝邊上丟棄一些生活垃圾,在這裏隻要仔細翻找,總能找到一些東西填飽肚子。爺爺環顧四周,說了一句,"鼻子沒白長",便低頭把鼻尖埋到袋子中開始一邊嗅一邊拱了起來。
我其實並不很喜歡爺爺帶我認識的這樣的食物來源,但是根據空氣裏的氣味分析信息、辨別方向這個找尋食物的過程本身是有意思的。由於我的嗅覺發揮水平越來越高,爺爺這些日子以來便越來越倚靠我獲取信息找尋食物。
吃的差不多了,我們便順著水溝一路往前溜達。這個溝很長,再往前水已經幹了,隻在原來的溝床上長滿了比爺爺還高的草杆,遠處有一座矮橋還跨在這長滿草的溝上。爺爺看起來興趣盎然,
"走,咱過去看看。"
被沒在草裏很是好玩兒,這裏的地踩上去也鬆鬆軟軟的,我顛兒顛兒地跟上去。
走到橋底下轉了兩圈,爺爺問我,"崽兒,這地界兒咋樣兒?要住這兒成不?"
我學著爺爺往常的樣子,來回走著把橋下的地界兒評估了一番。"嗯,背靜,橋洞不高,人過不去,平常肯定沒人。兩邊通透,周圍還有這麽高的草,好跑,跑不了還能藏。能住。"隨後才加上,"平時能擋個雨啥的,橋底下有大石頭,晚上靠在後麵估計還背風。旁邊都是草,挺幹淨。爺爺,好地兒呀!"
爺爺哼了一聲,說:"就知道你個小崽子隻顧舒坦。記住了,隻要是不止呆一天的地方,第一件事兒就是要注意這兒有沒有已經被其他狗標記過領地的氣味兒。"
"我剛嗅了一遍,也沒有聞到其他狗的味兒。"
爺爺又圍著細細地嗅了一圈,一邊嗅一邊撒尿,把自己的味道留下來,作為領地的標記。然後跟我說:"去,你也撒尿去吧。"
我撒尿回來,問爺爺:"爺爺,別的狗占了咱就不能住,咱占了別的狗就不能來,你說,咋就不能一起住呢?"
爺爺瞪起眼,"別的狗崽子從小不用教就知道圈個地兒占上,別的狗離近了都不行,你咋就這麽缺心眼兒。。。。。。哎,哎,你幹啥去?”
我一路小跑,“上那頭兒也撒一泡去!”
看得出爺爺對這個新住處很滿意,準備正式駐紮下來。他也往溝上跑了好幾次,以便更好地了解周邊環境,估計又規劃了幾條遇敵的撤退路線。我覺得這地方安全的很,一點大型活物的味兒都沒有,哪裏至於第一天就這麽著急地勘察環境和路線。於是一下午我哪兒也沒去,隻在稍遠一點的草叢裏很有興致地啃了些草,把自己挑好的躺臥的地方鋪的更厚實一些,想著晚上肯定能舒服地睡個好覺。爺爺一時也沒閑,回來後還從旁邊的亂草裏教我認了一種可以吃的草,說吃這種草對身體好,肚子不舒服的時候吃一些就沒事兒了。
夕陽下,我打量著亂草堆,打量著橋墩子,打量著新鋪好的窩,打量著爺爺被埋進草裏的身影,覺著很歡喜。
月牙剛掛上天邊的時候,天將將暗了下去,我和爺爺各自歪在一邊昏昏欲睡,突如其來一聲集結的狗嚎毫無征兆地打斷了這個本應一如往常倦懶平靜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