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萬裏（十六）

第十六章

所謂清算，就是要等到準備結束的時候才會來算。

    “哎，小晴子，咱到了？”壯仔抬著頭，仔細向四周圍打量著。

    “嗯，對，這兒就是那個老大的新家。”

    夜已深了，隻有零星的幾個窗口還向外透著光亮。

    “這老大的命是真不錯，風生水起的時候讓那麽多狗吃虧喪命，終於該他倒黴了，他又想通不幹了。現在又從原來那麽個小破院兒搬到了這麽個好地方，真是啥好事兒都讓他碰上了。”小黑有點不忿地說道。

    “咱四個就這麽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人家家門口，雖說夜裏清淨吧，可是不是也有點兒太高調了？”壯仔用前爪胡嚕了一把臉。

    “咱就是來高調來的，不然大哥幹嘛一派派咱四個。知道他這事兒的狗越多，咱就越安全，他也越不容易哪天又改了心思。”腿哥說著走到壯仔身邊坐下。

    他們或許都沒發現這一路上並非隻有我們四條狗，大哥其實一直就跟在不遠處，先下應該正躲在哪個角落暗暗觀察。對大哥此舉我倒是非常理解，同樣作為狗群的老大，他要在這個時刻將對方看個透徹、確認個明白，同時也要將自己藏得更加嚴實。

    “誒，他出來了！”我低聲提醒。

    腿哥隨即帶著壯仔往後退了一段距離，隻留我和小黑在前麵。

    “呦，來的狗不少嘛！”老大的聲音先於他自己來到院外，他落到我們麵前時帶起了一陣風。

     我雖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也可以由此想象出他輕盈的動作和他在空中劃出的優美弧線。

    老大無視我身旁的小黑，也沒理會身後的腿哥和壯仔，隻單單看向我，

    “我昨天是跟你說要是不信可以跟過去看看，但你們這麽大個陣仗，是生怕我那些暴脾氣的兄弟瞧不見你們嗎？”

    我向後努努嘴，

    “他倆就是跟過來看看，隻有我倆跟著去。”

    “我們就是來見識見識這縣城的老大，以後估計就沒這機會了，”腿哥開口說道：“既然我們已經親眼看見了你從這院兒裏出來，那我們就回了，不打擾你今晚的正事兒，還望你言而有信。”說完他便和壯仔一同轉身離開了。

    老大望著腿哥和壯仔跑走的背影嗤笑一聲，

    “你們老大還真是精明得過頭，特地多派倆狗來掀我的老底，意圖掣我的肘。他也不想想，我如果真是隻想下個套，你昨天就沒命了。”

    “在街上混飯吃的，總是要謹慎一點兒。”我也回身望去，在一片漆黑裏望著大哥的方向。

    “我不怕告訴你，今天是我這麽長時間以來感覺最輕鬆的一天。老大這個位子，我不稀罕了，誰稀罕就讓誰去坐吧。”他這話說的尤為大聲，像是在有意識地照顧遠處的耳朵。

    時隔不多日，我和小黑兩個再一次尾隨老大。在這個無風的夜晚，我們不能再像上次那樣離得那麽遠，我們也不用再像上次那樣離得那麽遠。我們一路跟著他，竟漸漸走到了當初我和爺爺打算落腳的那個橋底附近。

    大哥的氣味漸漸消散，他沒有再跟上來。可壯仔的氣味又逐漸鮮明，他沒有回去。

    “你咋來了？不是說好你和腿哥先回的嘛？”小黑驚訝地看著追過來的壯仔，悄聲地問。

    “讓那老大以為我回去了不就行嘛，再說腿哥已經回了。反正老大現在已經明白有知道他身份的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也改不了主意了。”壯仔用鼻子推推小黑，邊走邊說：“最主要的是，這麽好看的事兒，咋能少的了我？”

    壯仔對於收集故事的熱情絲毫未減，讓我有些安慰也覺得開心。過了今晚，他肚子裏就又要多出一個傳奇的惡霸頭子激流勇退的故事了。

    壯仔和小黑還在我身後小聲嘀咕著什麽，我卻因為一個味道立即原地站住。

    “是老四！”我簡潔地向他倆解釋。

    壯仔蹭到我耳邊，

    “這不還沒到地兒嘛，咋半路就遇上了？”

    “咱停一停吧，最好還是再拉開點兒距離。”我對這個老四總會自發地生出多一些的防備。

    我們三個等在拐角處，沒多久就聽見了老大與老四的幾句寒暄。

    “老四，今兒夠早啊。”

    “大哥不也是，每次都是頭一個到。”

    “弟兄們你都叫上了？”

    “保證今天一個不落。”

    “好，那就好。你辦事，我向來放心。”

    待他們走出了一段距離，我們才偷摸地跟上。距離拉遠了，他們的聲音也變得隱隱綽綽起來。

    “老四啊，你跟我跟了多久了？”

    “一年半，大哥。”

    “是啊，你跟著我算不上最久的，但我心裏有數，你和他們都不一樣。就像今天，我讓你把他們都召集起來，關於原因，你到現在卻連問都沒問一句。”

    “既然是大哥吩咐的，我幹就是了，至於是什麽原因並不重要。”

    “哈哈，老四啊，不用總跟我這麽拘謹。過會兒你就知道了，我今天要送你一份兒大禮。”

    “正巧，大哥，我今天也有東西要給你。”

    一直立著耳朵聽得認真的小黑在我身邊撇撇嘴，

    “真不愧是哥倆，送禮都要趕同一天。”

    第一次遇見老四的壯仔插嘴道，

    “可我咋覺得好好的事兒用那老四的聲音一說就顯得陰陽怪調的呢。”

    路越走越見寬闊，轉眼間我們隻與那座熟悉的矮橋隔了一個路口的距離。

    我還正費勁吧啦地努力辨清他倆之後的談話，一個絕對令我意想不到的味道就那麽生生地出現了。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碰上這個味道了，並且在我過去碰上它的時候，它從未像現在這樣單獨且放肆地出現。

    前麵的兩隻大狗馬上就對這個味道起了反應。

    “誰？哪個不長眼的敢跑到城北的地界兒上撒野？”老四的陰沉聲音閃出淩厲。

    “哈哈，原來這縣城裏還有膽兒這麽肥的崽子，看來我原先不知道的真是太多了。”老大朗聲說道，清晰的聲音傳到我耳中沒聽出一絲的不悅。

    下一秒，老大和老四好像是看見了那隻狗，雙雙有一刻的噤聲。

    我們三個本一起隱身在街角，發覺沒了聲音，小黑和壯仔不禁同時探出頭望過去。

    “甭看了，是跟著二斑的那隻母崽子。”我說著也伸出脖子，本想別回他們兩個的頭，卻沒想到隻是一瞥，竟和他倆一塊兒看愣在了那裏。

    那隻母崽子小小的身影獨自站在橋上，背後一輪滿月撒下涼涼的光覆在她身上，一身柔順的黃毛映著月色連輪廓都好像發著微亮，她的身型也被勾勒得愈發凹凸有致、豐盈曼妙。她不跑也不動，隻靜靜地微曲起一隻前腿站在那裏，甚至都沒有看向老大和老四，而是側頭麵對著那掛在天上的盈盈卻略顯單薄的圓影。

    老四開口，聲音森然，像是也沾上了這如水的涼意，

    “小母崽兒，你是不懂規矩？不守規矩？還是專門上這兒來為要讓我們教你規矩？你這一身月光借的倒是不錯，可惜俊俏不是在所有狗的眼裏都能算得上是個好兒。”

     那母崽子慢慢把頭轉了過來，她說話了。

    “這兒的月亮不錯，可看來這裏不是個賞月的好地方。既然礙了兩位的眼，我離開便是。”她的聲音冷淡疏離，卻像是這個月夜的空氣，能沁入心脾。想來她從未對我們講過一句話，也不知是二斑太懂得她聲音的厲害，還是她自己太珍視自己聲音的果效。

    “哦？說來便來，說走便走。我們在你印象裏竟是這麽好商量的狗？”老四今天的話好像尤其多，沒了老三，難道老四要主動扮上他的角色？

    “我來我去都是我自己的事，當然，你讓不讓我就這麽來去那是你的事。”那母崽子說著反身一躍，極為瀟灑地離開了。

    看著她月下拉長的流暢身姿，我竟開始留戀起她的聲音。

    “大哥，不能讓她就這麽跑了，我去。”老四今天不但話多，積極性比起從前也高了很多，一句話還沒說全就已經竄了出去。

    老大有些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踏了幾步，又往空蕩安靜的四周看了幾眼，突然間反應過來什麽似的，也跟著追了過去。

    剩下我們三個彼此對了對眼神。

    “不管了，先跟上再說。”小黑率先衝出街角。

    我和壯仔緊隨其後，這故事怎麽沒按說好的發展呢？

    我慢慢跑到前麵，給小黑和壯仔引路的同時也保持著跟前方的混亂合適的距離。

    “今天這都怎麽回事兒，怎麽都變性子了！”小黑低聲抱怨。

    “老四難道看上那母崽子了？”壯仔呼哧著。

    我一路辨著氣味來不及說話，可止不住地在想：二斑哪兒去了？

    那母崽子速度算不上慢，老大能勉強跟上，我們跟得更是吃力。但是以我了解的老四的速度應該不至於要跟著跑那麽久，難道他也像那天一樣在故意放水？可今天的確是他主動要追的。

    母崽子沒往城南的住處跑，卻帶著我們到了一片很陌生的區域。四周很大一片破爛的廢墟，地麵上坑窪崎嶇，邊邊角角還散著惡臭。零星立著幾個窩棚，看起來不像還住著人。很難想象在這個髒亂到連我們都不太適應的地方會有人在生活。

    我們這一行追著的狗都開始謹慎地慢下步子，奇怪的是那母崽子並沒有趁機逃跑，而是和我們一樣放緩了速度。

    看到了一個可供隱匿的亂堆，我便決定不再向前，跟小黑、壯仔一起躲在其後，扒在上麵偷眼觀看。

    遠處，那母崽子最終停在了一個窩棚前麵。

    “老四，這邊我們不熟悉，今天就算了吧。回去我還有重要的事要說，而且你還是最需要在場的一個。”老大出聲勸道。

    “都到這兒了，怎麽能算了？”老四陰沉的聲音裏帶著笑意。

    那母崽子突然張狂地叫嚷了起來，她剛剛還那麽悅耳的聲音此刻聽來卻覺淒厲。

    “你幹什麽？”老大的詢問聲一出便被淹沒在母崽子的喊叫聲裏。

    隨後，母崽子的狂吠戛然而止。等我再努力看清時，那母崽子和老四都不見了，隻剩下老大自己站在窩棚前。

    “嘭”一聲，棚頂一束探燈的強光打在他身上，他就那麽孤單且坦白地暴露在刺眼的燈光下。

    兩個人影從窩棚裏走出來，

    “今兒是什麽日子，還有條狗自己送上門兒而來！”

    其中一人一把抓過立在窩棚邊的長杆，

    “小崽子，聲音夠衝的嘛，一會兒給咱們哥倆好好叫叫。”